第一章(2/2)
“正雄,你是生物代表吗?”羽田老师告诉我,早上井上和牛岛已经表明了放弃当生物代表的意愿。
如果坚持要当生物代表,最后或许会被强制编进其他人数不足的小组,而且有可能正好是自己讨厌的小组。他们肯定是预料到了这一点,于是做出判断,认为趁早主动退出、选择其他还有名额的小组更明智。
但这只是我的猜测,不是实际询问后得到的确切答复。井上和牛岛是班级里十分活泼的男生,很少和我说话,所以我不敢去询问他们退出的理由。我们学校没有分班制度,自入学起我就和他们同班,按理说应该可以和他们轻松地交谈才对,但其实不是的,我会很紧张。
总之,想当生物代表的人还剩四个。生物代表本来最多只有三个名额,但因为之前提到可能会额外增加一人,所以我答道:“嗯,我是生物代表。”
老师点了点头。“好,我知道了。”说罢,他就离开了教室。
第二天我一到学校,就察觉到了某种微妙的变化。与以往不同,教室里弥漫着一种令人如坐针毡的氛围。起初我以为是错觉,但过了一会儿,便确信这是事实。
教室里有这样诡异的氛围,是因为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我身上。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在看我。我转过头想要确认这一点,只见大家连忙转移了视线,和旁边的同学说起话来。虽然脑后没长眼睛,可是我能感觉到,我转回头后大家又都看向了我,视线中还有一丝轻蔑的意味。
我不安起来。这是怎么了?我切身地感受到了,大家的视线灼热无比,几乎要将我烧焦。我心中十分忐忑,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我向坐在旁边的姓二宫的女生问道:“大家好像很奇怪……发生了什么事吗?”
新学期伊始因座位调整而坐到二宫旁边时,我还有些窃喜,因为她很好相处,就连我这样的男生也很容易与她搭话。她是女生,但每个月都会买ro-ro,还会跟我聊漫画。女生里看ro-ro的只有她。
“为什么呢……我也不知道。”二宫歪着头说,“正雄是不是做了什么?”
“应该没有啊……”
就在这时,有个女生向二宫招了招手。二宫起身走了过去。
那个女生带着厌恶的表情看着我,在二宫耳边嘀咕了些什么。我在座位上看着她们,隐约觉得有不好的事情在暗中发生了。
“……她说什么了?”二宫回来后,我问道。
“没什么。”她冷淡地应了我一句,结束了对话。
上午的课结束后,正要回办公室的羽田老师走到我的桌子旁。“待会儿来办公室找我。”
看到他一脸严肃,我不禁有些紧张。
我来到办公室,找到羽田老师的工位,就在门附近。桌子上放着老师摊开的课本,不同于学生的,上面有许多用红笔写的批注。书旁边还有卷笔刀、课程表和茶杯之类的东西。
羽田老师看到我进来,皱起了眉头。“老实说,你不是生物代表吧?”
突然听到老师这样说,我心中忐忑起来。然而,因为畏惧老师,我什么都说不出口,只是呆呆地站着,等待他接下来的话。回过神来时,我发现自己双手手指拧在一起,毫无意义地扭动着。
老师说,他从想当生物代表的三个女生那里听说了我做的坏事,因此他把我从生物小组调换到了人数不足的体育小组。
调换小组让我受到了打击,但更让我在意的是,似乎发生了一些误会。我做了什么坏事?我本应向老师问个明白,却没能说出口。老师完全把我当成做了坏事的孩子,丝毫不打算听我辩解,只是对我发怒。
我一句话也没说就离开了办公室,琢磨着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可怎么也想不明白。回到教室之前,我在走廊上碰见了道雄。他耸了耸肩,把在教室听到的流言告诉了我。这时,我才知道自己处于什么样的境况之中。
道雄说,决定生物代表人选的讨论在我毫不知情的时候举行了。我没有参加,所以被大家认定“没有资格当生物代表”。那五个人经过了长时间讨论,最后两个男生不得不主动退出。
没有参加讨论的我当上了生物代表,大家不接受这件事。即使我是通过额外的名额当上的,可是在那两个退出的男生看来,我的做法完全就是钻空子。
没有人叫我参加讨论,我才误以为我是可以当选的……我想向大家解释,我并非抱有恶意,也不是为了当生物代表而钻了空子。可当我开口想要辩解时,大家都面露厌恶地避开我,装作听不见。
我感觉自己仿佛成了透明人。
道雄说:“正雄你也有做得不对的地方,应该问问大家要不要讨论,然后再回家的。”
我做不到。我不敢跟三个女生搭话,而那两个男生又是班里的中心人物,常常被一群人围着,我难以开口。我要主动和人搭话时,就会不安、恐惧。我只敢与较为亲近的一小部分同学交谈。
我想告诉大家一切都是误会,却没有人听我说,我也不知道该怎样解释。我什么都没能做到。
3
羽田老师的风评很好,班上没有一个同学说他的坏话。他年轻又帅气,仅凭这一点就让其他班的同学羡慕不已,我们也以此为荣。
对于将班级带领得很出色这一点,羽田老师自己似乎也感到非常满意。有一天,教导主任和他站在办公室外的走廊里交谈,被我撞见了。
“羽田老师,孩子们好像很喜欢您呢。”教导主任面带微笑地说道。
羽田老师听了,高兴地点了点头。“啊……这才过了一个月而已。今后还要继续努力才行。”
同学们似乎也都为班主任是羽田老师而感到庆幸。他很有趣,又会踢足球,就像一位值得信赖的船长。他宣布的规矩,我们都能安心遵守。
之前有粗野的孩子不听老师的话,故意绊倒低年级的同学,惹得他们号啕大哭。如今,就连这样的家伙也对羽田老师言听计从。他们用崇拜兄长的眼神看着老师,与他亲近起来。
然而,随着时间流逝,不满开始出现。黄金周 [4] 结束后,渐渐有人开始否定羽田老师。
事情发生在数学课上。羽田老师在黑板上写了一串数字,画了许多图表,认真地教授知识。虽然如此,大家还是讨厌学习。终于,下课铃声响起,同学们的脸色倏地明朗起来。
但是,羽田老师没有停下来。
“大家没有认真听讲,所以我打算过一会儿再下课。现在我在讲的内容非常重要。”
大家对此感到不满。听到教室里到处传来埋怨的声音,羽田老师似乎觉得十分意外,面露惊讶之色。
还有一次,羽田老师让我们朗读语文课文,不是齐声朗读,而是按照座位顺序轮流站起来,每人读一段。快轮到我的时候,我不安起来,祈祷自己要读的段落尽量简短。
当我们读到宫泽贤治 [5] 创作的故事时,一个女生扭头与后面的同学聊天。羽田老师发现后,突然大吼道:“认真听讲!”
他的声音大得仿佛在教室里投下了一颗炸弹。正在朗读的同学被吓得噤了声,教室里顿时一片死寂。
没过一会儿,被训斥的女生哭了起来。下课后,大家都说羽田老师太过分了。
还有一次,羽田老师临时让大家做测验,不仅如此,听说他当天晚上还往成绩差的同学家里打了电话。大家对此议论纷纷。
“如果不这么做,大家不是都不学习吗?老师是为了你们好才这么做的。”羽田老师在课堂上这样说道,仿佛在叹息我们为什么都不理解他。
羽田老师在同学们之间的风评渐渐跌落。
自从分派工作那件事以来,我就变得不想上学了。早晨去学校前,双脚就会变得沉重,必须拖着两条腿才能走路。到了学校,也没人愿意和我说话——话倒是会和我说,只是态度非常冷漠。
我没能向大家解释那件事是个误会。我只和道雄说过,却无法向每个人一一说明。大家似乎也不想听我辩解,当我主动与他们说话时,每个人好像都想尽快结束对话。拒绝的意味倒不是很明显,只是我能从大家的眼神或动作中感受到。
只要我一开口,大家立刻就将视线移开,并岔开话题。这样一来,我不禁悲伤起来,只好闭上嘴,再也不说话。所有的事都让我不安,我很想从教室逃离,但这样反而会造成更大的问题,我很害怕。这不是严重到能称得上欺凌的事,而只是天阴这种程度的事。万一老师在开班会时就这件事征求大家的想法,我不但会感到丢脸,还会觉得自己仿佛是受到了欺凌的人。我只能若无其事地与大家相处。
道雄注意到了我的处境,可他仍然同以前一样对待我。
我觉得羽田老师是讨厌我的。他一看见我就面露不悦,说话的时候虽然带着微笑,可是一闭上嘴,就立刻变得面无表情。那变化只在一瞬间,我起初以为是自己看错了。可时间一长,每当我躺在被窝里就要睡着时,老师的那种模样就会浮现在脑海中,吓得我全身直冒冷汗。羽田老师看着我时的笑容,的确和看其他人时是不同的。
大扫除时、上课时,我总能感受到羽田老师的视线。待我看向他时,他就会马上移开视线,对着其他人微笑。
我在分派工作的时候做了坏事,这个误会依旧如故。因此,羽田老师大概是把我当作问题学生了。我既不像别人那样活泼,也不擅长运动。我甚至没有与他亲切地交谈过,所以他也不知道我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那件事是个意外,我没有恶意,真实的我不会做任何坏事——我想这样为自己辩解,我希望老师能相信我。
可是,一到老师面前,我就紧张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起初,真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比如,羽田老师在开班会时给大家分发年级报,可是少了一份,于是他拿起我的那份,递给了没拿到的那位同学。
“正雄,你去借别人的复印一份吧。”他说。
当时周围十分喧闹,谁都没有注意到羽田老师的话,我一时也不觉得奇怪。可是,老师为什么偏偏拿走了我的那份?后来我想,这其中一定有原因。
在其他事上也是这样。
在我们班,座位被分成六个组,每组各自负责配餐的准备工作,打扫卫生时也要分工合作。
打扫卫生时,我发觉老师不知为什么总是盯着我。别人偷懒或者玩耍都不会被提醒,只有我总是引起他的注意。
“正雄,那里不是还有垃圾吗?好好打扫!”他说。
我被训斥的次数越来越多。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是错觉吗?可时间一长,我越发确信一切并非错觉。
我很不安。虽然羽田老师没有大声训斥我,可我还是害怕得不得了。他好像总在等我做错事,只要我稍微做错什么,他就会警告我。
每次被老师训斥,我都感觉大家在笑我。我羞愧难当,于是低下了头。
羽田老师把我出丑的事当作笑话与大家分享。上课前或者开班会时,他也会提到我。有时他还会夸大其词,加入一点儿逗趣的元素讲给大家听,比如我被水桶绊倒在地啦,上体育课时被球砸到而露出奇怪的表情啦。教室里欢声笑语,气氛活跃。我坐在座位上,一动不动地忍受着这份羞辱。
不可思议的是,因为这些,大家原本对羽田老师的不满都消失了。老师每天净说我出丑的事,以至于就算训斥其他人,他们也不会认为自己比我更差劲。
不论谁犯错,老师都会训斥我。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可是,老师是不会做错事的。这里所说的“老师”不只是羽田老师,而是所有被称作“老师”的大人。老师总是对的,犯错的总是学生——我们孩子对此深信不疑。
有犯错的人,也有指出错误的人,“学生”和“老师”就是分别为这两种人而造的词。因此,“老师”绝对不会是犯错的人。
“正雄,待会儿来一下办公室。我有事想问你。”一天下课后,羽田老师这样对我说。
前一天,有个低年级学生向自己的班主任告状,因为他被我们班一个姓秋永的男生用石子砸到了。秋永体格魁梧,举止粗暴,我与他相处不来。
在办公室里,羽田老师问我:“我听说秋永向低年级的同学扔石子,是真的吗?”
我很害怕羽田老师,因此他对我说话时,我紧张得浑身僵硬。但面对老师提出的问题,我还是想要尽量如实回答。“是的……”
老师皱起了眉头。“正雄,秋永那样做,你就默默看着,没有阻止吗?”
接下来,就因为袖手旁观这件事,我被斥责了很久。羽田老师说,在欺凌发生时,视若无睹本身也是一种与欺凌无异的卑鄙行为,而我的表现正是如此。我感到很抱歉,几乎要哭出来。老师让我在他面前罚站,好长时间里我连脸上渗出的汗水都不能擦掉。老师语调并不激烈,只是沉稳地提醒我,然而他看我的眼神中有一种观察动物般的冷静,让我不寒而栗。
“又被训了?”道雄看到返回教室的我,问道。
知道秋永这一行为的不止我一个,他本人也只是被老师简单提醒了一下而已。这件事我后来才知道。
羽田老师把拖堂也归咎于我。
“因为正雄打了哈欠,我们再讲十分钟。”
布置作业时也会提到我。
“正雄上次没做算术题,所以今天的作业也是算术题。”
没有人对老师感到不满,大家都认为自己被逼着学习全是我的错。要是我没打哈欠,或者认真写了作业,他们就不用这样了。虽然没对我明说,但是我知道大家都是这么想的。
每当这时,我都非常迷茫。拖累了大家,我感到很抱歉,也担心会因此被讨厌。我主动与人说话时,大家都是适度地与我寒暄。我知道那都是客套罢了,我甚至会想,他们会不会为此觉得困扰呢?因此,我渐渐很少与朋友们说话了。我在班上完全被隔离了,就像田野中的水和泥。虽然身处充满欢声笑语的教室,我却只是守在自己的座位上一动不动,和大家毫无交集。这种时候,四周的视线就如同细针一样贯穿我的全身。我简直要待不下去了,我总是想,我是不是不应该在教室里。
为了不被羽田老师训斥,我拼命地写作业,忍着不打哈欠,在他面前正襟危坐,表现得安静乖巧。我总是战战兢兢,心想只要不犯错,就不会惹怒他。我也不想被大家讨厌。
可还是行不通。就算我写了作业,羽田老师也会挑各种毛病来训斥我,比如字不工整、答案不正确。
有一次,老师布置了算术题,看了我的答案后,便皱起了眉头。那天的作业是我一回家就埋首写了很长时间才完成的,还检查了好几遍,因此自信满满。可是,老师的表情又让我陷入了不安。
“正雄,这道题是别人帮你写的吧?还是你看了答案?”
“是我自己写的。”我辩解道。
然而,羽田老师不相信我。他以我撒了谎为由,给大家布置了很多作业。
“正雄又害得我们要写作业。”
大家议论纷纷。有人觉得这是老师开的玩笑而笑了起来,有人却真的生气了。
我感到很抱歉,想要从大家面前消失。
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上完体育课后。
我被分到了体育小组,所以必须站在大家前面做准备活动。不知为什么,一走到前面,我就总是满面通红。我没有照镜子,不过能感觉到自己血液上涌。虽然这么说很难为情,不过,我的确是一个害羞的人吧?我讨厌被人看到我满面通红的样子,讨厌总是在体育课上站到最前面。
那天要跑马拉松。我们必须绕着操场跑十五圈,羽田老师则拿着计时器给我们计时。
我跑得很慢,落在了最后。我没有任何擅长的运动,尤其讨厌跑步,因为我总是最后一名。大家都已经抵达终点了,只有我一个人不得不继续跑,这是一件很丢脸的事。我明白别人并没有那么留意我,可还是会感到视线集中在我身上,感到大家在嘲笑我的迟钝。我快要哭了。
因为是绕着操场跑,跑得快的同学超过我好几圈后,还会再次追上我。每次被超过时我都会想,我跑得这么慢,是不是会影响别人呢?
事情就发生在班里跑得最快的桥本试图超过我的时候。
桥本人缘很好。大家都期待他跑出当天的最好成绩,因此在他开跑前就为他揉肩打气。他看上去也为此紧张不已。
就在想超过我时,桥本摔倒了,于是最好成绩也没有了。
马拉松结束后,大家都筋疲力尽地坐在地上时,桥本为摔倒一事这样辩解道:“我是被正雄绊倒的。”
这并不是事实,桥本在撒谎。可是,我什么都说不出口。大家都喜欢桥本,老师也感到可惜,似乎在说要是没有我就好了,那样桥本就能跑出好成绩了。
谁也没有当面指责我。大家只是沉默良久,也有人对桥本表示可惜。但当时的气氛却在说,所有的错都在我。
我不知所措,头脑一片混沌,也无法开口。大家的视线让我感到十分恐惧。不知为什么,我感觉自己做了一件天大的坏事。
上完体育课,大家都和好朋友有说有笑地结伴回教室。要是在平时,我都是和道雄边走边聊漫画和动画片的,可是那天他和别人一起走了。我无法加入他们的对话,只好拉开一段距离,走在大家的后面。
因为是下课时间,孩子们向宽阔的操场飞奔而来。低年级的同学都冲向滑梯和秋千。天很蓝、很高,明媚的阳光照着我,在操场的地面上投下了影子。
就在那时,我看见了。
在操场边上,有一个青色的男孩。他个子矮小,孤独地站在那里。他并不是穿着青色的衣服,而是脸色呈青色。我们之间有些距离,我看不清他的表情。男孩的身影在明朗的小学校园里显得格格不入,仿佛有人用剪刀把他所在之处的风景剪了一个洞。我被吸引了,实在无法将他当作风景一般忽略。
我停下脚步,再次定睛凝视,男孩却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踪影。
可能是我看错了吧……我这样想着,返回了令我如坐针毡的教室。
后来我才知道,那并非我的错觉。
[1] 日本的中小学大多在三月末结束一个学年,四月初开学即为新学年。学校每隔一段时间就会重新分班,大多数情况下小学每两年一次,中学每年一次。
[2] 日本小学实行“班级担任制”,班主任教授所有科目,与从初中起实行的“学科担任制”相对应。
[3] 恐龙虾与马蹄蟹的日语名称相似,分别为“カブトエビ”(kabutoebi)和“カブトガニ”(kabutogani),故正雄有此联想。
[4] 日本4月末到5月初因数个节日相邻形成的连续休假日,一般有7到10天。
[5] 日本著名童话作家、诗人,代表作有《银河铁道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