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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洞穴中(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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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尔多萨因来到街上,发现正下着毛毛雨,但他被一阵缄默的憎恶推动着往前走,因无法思考而烦恼。

事情变得复杂起来……而他,被一道道齿轮包围、生活逐渐被占据、在绝望的泥潭中越陷越深的他到底是什么?况且,还有那……那无法思考的能力,无法像走棋那般清晰、有逻辑地思考,以及让他对所有人产生憎恶的头脑的混乱。

于是,他被店主们巨大的幸福激怒,他们站在店门口冲着倾斜的雨幕吐口水。埃尔多萨因想象那些人策划着没完没了的肮脏勾当,与此同时,从街道上可以看见后屋里,他们不幸的妻子在往摇摇晃晃的桌子上铺桌布,捣弄令人作呕的炖菜;当炖菜被倒进盘子里,整条街都弥漫着难闻的胡椒粉和油脂的气味,以及炸肉块加热后的臭味。

埃尔多萨因脸色阴沉地走在街道上,愤愤地琢磨着那些狭窄额头的背后在秘密筹划着什么样的阴谋,公然地凝视着店主们苍白的脸庞,那些店主带着凶神恶煞的目光窥探对面商店里的顾客;埃尔多萨因突然产生了羞辱他们的冲动,想要骂他们是乌龟指妻子有外遇的人。——译者注,是强盗,是婊子养的,告诉他们,他们中的胖子是麻风病的浮肿引起的,而他们中的瘦子则是因太过忌妒邻里同行而消瘦憔悴。他在心里对他们发出可怕的诅咒,想象那些商人将会很快因巨额债务而破产,也希望那让他坠入绝望深渊的不幸也会宠幸他们邋遢的女人们:那些女人换过月经带不洗手就接着切面包,然后与男人一起一边吃面包,一边搬弄竞争对手的是非。

那些骗子里即使最有教养的也让他深感恶心(尽管他无法解释其中的原因):他们全都像迦太基人那般残忍堕落。

他一边走过被褥店、杂货店和裁缝店,一边心想,那些人没有任何高尚的人生目标,他们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窥探邻居的隐私上面:他们带着充满恶意的快感窥探与他们同样卑微的邻居的隐私,在别人遭遇不幸时送上虚情假意的怜悯,因无聊而四处散播流言蜚语。突然间,这一切让埃尔多萨因感到极度愤怒,他意识到最好是马上离开,否则他将和其中某个野兽发生冲突。在他看来,那些野兽令人厌恶的模样正是这座城市灵魂的象征:卑鄙、冷酷且残忍。

他没有特定的目标,尽管他意识到自己的灵魂因对生活恶心而变得肮脏。突然,他看见一列开往十一广场的有轨电车,于是大步跑上站台。他在售票处买了去拉莫斯梅希亚raos jia,阿根廷东部城镇,由布宜诺斯艾利斯省负责管辖。——译者注的往返车票。去哪里对他而言一点儿也不重要。他非常疲倦,不知所措,确信自己将灵魂扔进了永远无法逃离的壕沟里。而“瘸女人”还在家里等着他。当一名船长、指挥一艘超级舰艇不是更好吗?舰艇的烟囱吐出阵阵烟雾,身处舰桥的他一边与灯塔的指挥官交谈,一边在心里浮现出一个也许不是他妻子的女人的形象。然而,他的生活为什么是这副模样?其他人的生活也一样,也都是“这副模样”,仿佛“这副模样”是不幸的标记,只不过在别人身上更难以被识别罢了。

像雄狮的血液一般驻扎在某些人体内的生命的力量变成了什么呢?那种力量能让某个人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突然出现在我们眼前,像电影里的情节一样。英雄们的照片不正是这样吗?谁见过列宁在伦敦某个简陋的房间里辩论的照片?或是墨索里尼在意大利的街道上徘徊的照片?然而,他们会突然出现在阳台上,向留大胡子的群众发表热烈的演说,或是站在新近发现的废墟的残柱之间,穿着运动鞋,戴着未能掩饰他们征服者般残忍面目的草帽。与之相反,埃尔多萨因的生活中充满了“瘸女人”、上尉、妻子以及巴尔素特的小影像;一旦离开他的视线,这些人的尺寸就变得极其微小,仿佛遵循了距离让物体看起来更渺小的道理。

他将头靠在玻璃窗上。车厢向前滑行,然后停了下来,在列车员第二声哨响后开动起来,车轮与铁轨的撞击发出强烈的吱嘎声。

隧道里的红绿灯让埃尔多萨因感到一阵目眩,于是他再次闭上了双眼。在黑暗中,列车通过轨道传达着它的颤抖,其质量与速度的乘积在埃尔多萨因的思想里引起一阵同样令人眩晕且无法遏制的冲力。

咔嚓……咔嚓……咔嚓……车轮经过每一截轨道,渐渐地,那单调重复的声响缓减了他内心的怨恨,让他的情绪变得轻快起来,与此同时,火车的速度让他的身体昏昏欲睡。

接着,他想起了埃尔格塔,觉得他早就疯了。他记起自己即将陷入不幸时埃尔格塔对他说的话:“滚!白痴,滚!”他把头在背垫上靠好,回想起过去的日子。为了能够看清记忆中的图像,他闭上了眼睛。他感到有些奇怪:因为那是他第一次留意到在回忆中,某些图像拥有与现实中相同的尺寸,而另一些图像则像锡铁兵那么小,或者只看得见轮廓而没有景深。于是,在一个把手放在某个男孩臀部的黑胖子的身边,他看见一张极小的、仿佛玩具娃娃使用的桌子,几个小偷微小的脑袋垂在桌上,而与现实同样高度的屋顶则更为灰色的回忆增添了一丝荒凉。

一片黑暗的人群在他的灵魂里游走;接着,一道阴影像云一样用疲惫笼罩了他的痛苦,在那张睡着小偷的微型桌子旁,耸立着酒馆老板公牛一般高大强壮的身形,他的指头深深掐进手臂隆起的肌肉里。这个回忆再次证明了埃尔多萨因对即将来临的堕落的预感是多么准确,那时候他还没想过要偷糖厂的钱,但却已经在黑暗角落中寻找他潜在的人格画像了。

他的脑子里到底有多少条路径啊!此刻的他正走在那条通往酒馆的小径,巨大的酒馆将其沉闷的体积陷入他大脑的最深处,尽管这个穿过他头颅的空间呈二十度倾斜,但载着小偷脑袋的微小桌子非但没有往下滑,反而由于他的意识习惯了即刻调整视线的透视法而在脑袋下挺立起来。埃尔多萨因的身体也习惯了火车飞速前行的质量,于是他懒洋洋地倚在座椅里,进入一阵令人眩晕的麻木;此刻,回忆征服了他体内所有的抵抗,酒馆犹如一个精确修剪的四边形出现在他的眼前。

酒馆的轮廓仿佛嵌入了他的体内,假如他照照镜子,会看见身体的正面是一个狭长的大厅,向镜子里延伸。埃尔多萨因在自己的体内行走,走在沾满唾沫和锯屑的路面,这个精心构制的画面通过层层反射让身在其中的感受无穷尽地叠加。

他心想,假如此刻“瘸女人”在他身边,他会在提到这个回忆时对她说:

“那时我还不是小偷。”

埃尔多萨因想象着“瘸女人”转过头看着他,而他则继续用沉闷的语调说道:

“在萨尔米恩托街,《评论报》《评论报》是20世纪30年代布宜诺斯艾利斯最重要也最受欢迎的报纸之一,并且它还以开创了报纸新风格而闻名。本书作者曾在该报纸工作。——原编者注旧址的隔壁,有一间酒馆。”

接着,列车穿过嘈杂的卡巴利多街区,伊波丽塔抬起头好奇地看着他。他把自己想象成一个金盆洗手的歹徒,继续对隐形的交谈者说道:

“报贩和小偷是那里的常客。”

“噢,是吗?”

为了防止那群无赖在殴打中砸碎橱窗的玻璃,老板总是把金属百叶窗放下来。

光线透过大门泛蓝的窗格照进大厅,于是,那个墙壁如土耳其肉铺一般刷成灰色的贼窝永远沉浸在昏暗之中,点缀着一缕缕乳白色的烟雾。

酒馆的屋顶由粗大的横梁支撑着,厨房湮没在炖菜和脂肪的混浊之中,阴郁的空间里聚集着一群黑暗的罪犯和小偷,他们的前额永远躲在帽檐的阴影中,方巾永远松垮地系在衣领处。

从中午十一点到下午两点,他们围在油腻的大理石桌子旁,吸吮恶臭的蛤蜊壳,或是一边喝酒一边玩儿纸牌。

人们的面孔也和这龌龊阴暗的氛围同样卑劣。可以看见拉长的嘴脸,仿佛它的主人被绞死了一般,颌骨下垂,嘴唇松弛,像个漏斗一样;长着青瓷色眼睛的黑人,肥厚的嘴唇之间露出发亮的白牙,一边摸着未成年人的屁股一边充满快感地来回磨牙;老虎身材的小偷和“线人”,前额凹陷,眼神坚定。

这些劈开腿坐在凳子上、手肘撑在大理石桌上的人发出含糊的喧哗声,在他们中有一些“扒手”,穿着得体的西装,柔软的领口,灰色的马甲,戴着价值七比索的毡帽。其中一些人刚从阿兹奎纳卡监狱出来,带来被关在那里的犯人的消息,另一些人则为了增强自信戴着玳瑁眼镜,所有人在进门时都飞快地将整个空间扫视一遍。他们低声交谈,抽搐地微笑,请古怪的同伙喝啤酒,在一刻钟的时间内因各种勾当进进出出好几次。这个洞穴的主人是个高大的男人,有着公牛一般的头,绿眼睛,喇叭鼻,薄嘴唇紧紧闭在一起。

当他发怒时,咆哮声会完全制服那群十分害怕他的无赖之徒。他用一种不动声色的暴力掌控着那群人。只要某个没脑子的人弄出超过允许范围的声响,店主就会快速走向他,肇事者明知会被打,也只能沉默地等待,等待着巨人可怕的拳头一阵阵落在他的头盖骨上。

酒馆里的其他人安静地享受着这一幕,那个倒霉蛋被踢出门外,于是酒馆的喧哗声渐渐恢复,带着更多辱骂和回响,将烟雾吹向方形大门的玻璃窗。有时候,流动音乐家(通常是一个手风琴手和一个吉他手)会来到这昏暗的贼窝。

在他们为乐器调音的同时,每一头野兽都在水底世界的一角安静地等待着,一阵无形的悲哀像波浪一般荡漾开来。

下层社会的探戈从音箱里发出哀鸣,那群倒霉的家伙用他们的怨恨和不幸陪伴着音乐。沉默像一个拥有许多只手的怪物,将声音的穹窿高高托起在垂在大理石桌面的脑袋上方。谁知道他们在想些什么!那个刺穿他们心脏的可怕且高耸的穹窿放大了吉他和手风琴的悲哀,神化了妓女的苦难或囚犯在想起外面的朋友正在花天酒地时感到的压抑的厌倦。

于是,即使在最肮脏的灵魂中,在最粗俗的嘴脸之下,也会爆发一场前所未有的战栗;接着,一切都过去了,没有人伸手往音乐家的帽子里扔硬币。

“我常常去那里,”埃尔多萨因对他假想的交谈者说道,“去寻找更多的痛苦,去确认自己的确丧失殆尽了,去想着我那独自在家的妻子因为与我这样一个没用的家伙结婚而备受煎熬。多少次啊,我在酒馆的角落里,想象着艾尔莎跟另一个男人逃走了。我不断往下坠,那个洞穴不过是未来将会发生在我身上的不幸的预告罢了。我无数次地看着那些不幸的家伙,对自己说:‘也许某一天我也会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哎,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能够预知即将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我的预感从来没错过。您可以想象吗?在那里,就在那个洞穴里,有一天我碰见了陷入沉思的埃尔格塔。是的,埃尔格塔。他一个人占了一张桌子,几个报贩惊愕地看着他,而其他人则以为他不过是个穿着讲究的小偷罢了。”

埃尔多萨因想象“瘸女人”此刻问道:

“什么,我丈夫怎么会在那儿?”

“是的,他带着那副‘看狗人’的表情,咬着拐杖的手柄,与此同时,一个黑人正在抚摸某个少年的屁股。但他对周围发生的事毫不关心,仿佛被死死钉在了洞穴的地板上似的。他告诉我他在等待一个种橄榄的农夫带给他关于下一场赛马的‘数据’,然而事实上,他好像突然感到迷茫,是为了寻找生活的意义才走进这里坐了下来。也许真实的情况正是那样。在那群无赖的行为之间寻找生活的意义。在那里,我第一次听说他打算和一个妓女结婚,而当我问及药店的情况时,他说托付给了一个在皮科的人打点,因为他来布宜诺斯艾利斯是为了赌博。不知道您知不知道,他在一个赌场因为作弊而被赶了出去。甚至有人说他用了假筹码,但没有证据。他在我问及女朋友的时候第一次提到了您,那个女朋友是一个卡查里cachari,阿根廷城镇,位于布宜诺斯艾利斯省。——译者注的百万富婆,发了疯似的爱上了他。

“‘刚分手不久。’他告诉我。

“‘为什么?’

“‘我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处腻了吧……我感到无聊。’

“我追问道:

“‘但你为什么和她分手啊?’

“一道酸楚的目光穿过他的瞳孔。他暴躁地用手赶走盘旋在啤酒周围的一群苍蝇。

“‘我怎么知道?!……因为无聊吧……因为我是个白痴。那个可怜的女孩那么爱我。但她跟着我能怎么样呢?况且,已经没别的选择了……’”

“埃尔格塔对您说已经没别的选择了?……”

“是的,他原话是这么说的:‘已经没别的选择了,因为明天我就要结婚了。’”

列车已将弗洛雷斯区flores,布宜诺斯艾利斯市的一个街区。——译者注抛在了身后。埃尔多萨因蜷在座椅里,想起他在那一刻凝视着药剂师,看见他脸上的肌肉紧张地抽搐,露出一副邪恶的表情。

“你要和谁结婚?”

埃尔格塔的脸色变得苍白,一直延伸到耳根。他把头倾向埃尔多萨因,挤弄着一只眼,同时另一只眼保持不动,用它来观察埃尔多萨因一秒钟后即将产生的惊讶:

“和那个妓女结婚。”然后他抬起头,只看得见他的眼白。“我一动不动。”埃尔多萨因后来对我说道。

药剂师的脸上浮现出入迷的神情,像印画里跪在地上、双手抱在胸前的圣人的表情。

埃尔多萨因想起,在那一幕发生的同时,那个抚摸少年屁股的黑人正将少年的手放在他的私处,一群报贩发出一阵可怕的喧嚣,而高大的店主正一手端着一碗汤、另一手端着一盘炖肉穿过大厅,走向坐在角落里的两个饥肠辘辘的骗子。

然而,他的决定并没让埃尔多萨因感到惊讶。埃尔格塔拥有天生狂人的特质,痴迷赋予他们一种缓缓升起的暴怒,他们听不见在内心深处发生的爆炸,但爆炸的冲击波却能让他们的敏感激增一百倍。埃尔多萨因装作十分镇定的样子,问道:

“妓女?……她是谁?”

一股热血染红了埃尔格塔的面孔。连他的双眼都在微笑。

“她是谁?……她是一个天使,埃尔多萨因。她在我面前,当着我的面,把一个仰慕者给她的两千比索的支票撕掉了。她把一条价值五千比索的珍珠项链送给了一个仆人。把所有纯银餐具都送给了门卫。她对我说:‘我将分文不带地嫁进你家。’”

“但那一切都是谎话啊!”他想象着此刻伊波丽塔对他说。

“在那个时候,我相信了他说的话。”他继续说道,“你永远不会了解那个女人都经历过什么。有一次,那是她第七次流产,她在深深的绝望中准备从四楼的窗户跳下去。突然之间,太神奇了……耶稣出现在了阳台上。他伸出胳膊,拦住了她的去路。”

埃尔格塔依然微笑着。突然,他把手伸进口袋,摸出一张照片递给埃尔多萨因。

他被那个令人馋涎欲滴的女孩深深吸引。

照片中的女孩并没有微笑。她的背后是凌乱的棕榈和蕨叶。她坐在一张长凳上,头微微倾斜,看着摊在膝盖上的杂志。她把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之上,这姿势将她的裙摆在草坪上方支成钟状。她的头发扎得很高,太阳穴两侧的头发也都往后梳起,让前额显得更加宽敞亮堂。在小鼻子的两侧,细长的眉毛以同样的弧度勾勒在微微倾斜的眼睛之上,在她椭圆形的脸蛋上显得十分和谐。

看着她的照片,埃尔多萨因知道自己在伊波丽塔身边是永远不会产生欲望的,那份确定让他十分高兴,于是他开始想象用手指头抚摸女孩的下巴,或者聆听沙子在她鞋底发出的嘎吱声。他喃喃道:

“她真是太美了!……她一定非常敏感!……”

“现实里的她是多么不一样啊!”

此刻,电车正穿过卢拉区。电弧在被薄雾笼罩的煤堆和煤气罐之间发出悲凉的光。机车头在黑暗的拱顶进出,远处无规律亮起的红绿灯让列车的鸣叫显得更为哀伤。

现实中的“瘸女人”是多么不一样!然而,他记起自己当时对埃尔格塔说:

“她真是太美了!……她一定非常敏感!……”

“是的,你说的没错,而且她十分讨人喜欢。我喜欢冒险。想象一下那些怀疑我的共产主义信念的人的脸色。我抛弃了一个暴发户、一个处女,而选择和一个妓女结婚。但伊波丽塔的灵魂高于一切。她也喜欢冒险,以及高尚的灵魂。我们将一起完成伟大的事业,因为时机已经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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