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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学着忘却(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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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美的训言对劳里产生了作用,当然,他到很久以后才肯承认这一点。男人们很少这么承认,因为当女人们提出劝告时,男人们要说服自己那正是他们打算做的事,然后才会接受建议,并依此行事。如果成功了,功劳归于女性一半;如果失败了,他们便慷慨地全部归罪于她们。劳里回到了爷爷身边,好几个星期那样尽职地不离左右,以致老先生宣称尼斯的气候奇妙地使他变好了,最好他再去试试。没有什么事更使那年轻人喜欢的了。可是,接受了那场训话后,大象也拖不回去他了,自尊心也不容许。每当想去那儿的渴望变得十分强烈时,他便重复那些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话语,来坚定不去的决心。”我看不起你。”“去干些出色的事情使她爱你。”劳里常在脑子里考虑这件事,不久便迫使自己承认,他确实是自私、懒散的。可是,当一个人有很大的痛苦时,难道不应该宽容他各种狂妄古怪的行为,直到他的痛苦消歇?他感到他那遭受挫折的爱情现在已经消亡,虽然他不会停止哀悼它,也没必要夸示地戴着那个丧章。乔不肯爱他,但他可以做些什么,来证明姑娘的拒绝不会毁了他的生活,并能使她尊重他,赞赏他。他以前一直打算做些什么的,艾美的建议完全不必要。他只是一直等着体面地埋葬掉前面所说的受挫的爱情,既然这件事已经完成了,他觉得已准备好”掩藏起受创的心灵,继续苦干”。

就像歌德那样,有了欢乐或者悲伤,就将它放进歌中。所以劳里决心用音乐来抚慰失恋的痛苦,他要谱一首安魂曲,那曲子将折磨乔的心灵,打动每一位听曲者。因此,当老先生再次发现他烦躁不安、心情忧郁,命他离开时,他便去了维也纳。那里他有一些音乐界的朋友,他开始着手工作,下定决心要出人头地。但是,也不知是他的痛苦太大,音乐体现不了,还是音乐太微妙不能解救人类之苦,他不久就发现目前他还谱不了安魂曲。显而易见,他的脑子还未处于正常的工作状态,他的思想需要净化。因为,常常在他写出的一段悲哀的曲子中间,他会发觉自己哼着舞曲的调子,让他生动地忆起尼斯的圣诞舞会,特别是那个矮胖子的法国人。这就很有效地使他暂时停止了他那悲哀的谱曲工作。

然后他又试着写歌剧,因为万事开头时,似乎总是有可能的。可是,在这方面,没有预料到的困难又袭击了他。他想用乔作女主人公。他借助记忆,为他提供爱情温柔的回忆及浪漫的想象。然而记忆背叛了他,好像被那姑娘乖张的性格缠住了,他只忆起乔的古怪、过失以及任性。记忆里只显现她最没有柔情的方面——头上扎着扎染印花大头巾,拍打着垫子,用沙发枕把自己堵住,或者对他的热情泼冷水——一阵抑制不住的笑毁了他费力勾画出的忧愁形象。无论如何,乔放不进那歌剧。他只好放弃她,说道:“上帝保佑那姑娘,她真折磨人!”他扯着自己的头发,这个动作很像一个心烦意乱的谱曲家。

他四下搜寻,要另找一个不这么难对付的姑娘,使之在歌曲中不朽。记忆欣然地为他产生了一个幻像。这个幻像具有许多脸孔,但总是有着金发。她裹在漂渺的云雾中,在他脑海里轻盈地飘浮着。那玫瑰、孔雀、白马以及蓝丝带,图像混乱但却令人愉快。他没给这颇为自得的幻像命名,但却将她当成了女主人公,越来越喜欢她起来。他完全可以这样,因为他赋予她世间所有的天赋及优雅,护卫着她不受损伤地通过各种考验,这些考验会消灭任何一个凡胎女子的。

多亏了这个鼓舞,他顺畅地过了一段时间。可是渐渐地这件工作失去了魅力,他忘掉了谱曲。他坐在那里,手握钢笔沉思着,或者在欢快的市区到处漫游,以得到新的思想清醒头脑。那个冬天,他的脑子似乎一直处于某种不安定状态,他做得不多,想得却不少。他意识到他身不由己地产生了某种变化。”也许,是在酝酿天才,我让它去酝酿,看看会有什么结果,”他说,同时始终暗自怀疑那不是什么天才,也许只是非常普通的东西。不管是什么,它酝酿得相当成功,因为,他越来越不满足他散漫的生活,他开始渴望认真地、全身心地从事某件真正的工作。最后他选择了明智的结论:并不是所有喜爱音乐的人都是作曲家。皇家剧院上演着莫扎特的气势恢宏的歌剧,听完歌剧回来,他看了看自己谱的曲,演奏了其中最好的一部分,他坐在那儿盯着门德尔松、贝多芬、巴赫的塑像看着,而塑像也宽厚地回看着他。突然他一张接一张地扯碎了他所有的乐谱。当最后一张从他手里飘落时,他清醒地自言自语道——“她是对的!天赋不是天才,你不能使天赋产生天才。音乐去掉了我的虚荣心,就像罗马去掉了她的虚荣心一样。我不会再当冒牌艺术家了。现在我该做些什么呢?”这个问题似乎难以回答,劳里开始希望,要是他必须为每日的面包工作就好了。现在几乎出现了一个适当的机会”去见鬼”,就像他曾经用力说出的那样,因为他有许多钱,却无事可干,而撒旦如谚语所说喜欢为手中有钱的闲散人提供工作。这个可怜的家伙从里到外都受着足够多的诱惑,但是他很好地经受住了。因为,尽管他喜欢自由,但他更看重好的信念与信心。他向爷爷做过保证,他自己也希望能够诚实地看着那些爱他的妇人们的眼睛,说:“一切都好。”这些保持了他的平安与稳定。

很可能某个好挑剔的太太会评论:“我不相信。男孩就是男孩。年轻人肯定会干荒唐事。女人们别指望出现奇迹。”挑剔的太太,我敢说你是不相信,然而那是真的。女人们创造出许多奇迹,我确信她们通过拒绝附和这种说法,甚至能提高男人们的素质。就让男孩为男孩吧,时间越长越好。让年轻人干荒唐事吧,假如他们非干不可的话。但是,母亲们、姐妹们、朋友们可以帮他们,使荒唐事少一点,防止莠草破坏收成。她们相信,也这样表示,他们有可能忠实于美德,这些美德使他们在良家妇女的眼里更具男子气。如果这些是妇人的幻想,就让我们尽情沉湎于其中吧。因为,没有它,生活便失去了一半的美和浪漫。可悲的预示给我们对那些勇敢、心地温和的小伙子们的所有希望增添了苦味。小伙子们仍然爱母亲胜过爱自己,并且承认这一点不觉羞耻。

劳里以为忘掉他对乔的爱要占去他几年的精力,可是使他大为惊奇的是,他发现自己一天天轻松起来。开始他不愿相信,他生自己的气,他理解不了。可是,我们的心奇妙而又矛盾,时间和自然的意志由不得我们。劳里的心不肯伤疼了,伤口坚决地愈合,其速度令他吃惊,他发觉自己不是在试图忘却,而是在试图记起。他没有预料到事情会这样转变,也没有做好准备应付。他讨厌自己,对自己的轻浮感到惊奇。

他的心情充满了古怪的混合成份,又是失望,又是宽慰。他竟能从这样巨大的打击中恢复过来。他小心翼翼地拨弄着他失去的爱火的余烬,可是它们燃不成烈焰,只有令人舒服的灼热,这温暖了他,给他好处,却不使他进入狂热状态。他不情愿地被迫承认,他那孩子气的热情已慢慢降低为较为平和的感情,非常柔弱,还有点悲哀与不满,但最终肯定会消失,留下兄长般的感情,这种感情不会破损,会一直持续到底。

有这样的沉思中,当脑中闪过”兄长般的”字眼时,他笑了,他向对面墙上的莫扎特像平扫了一眼。

“嗯,他是个伟人。他得不到一个妹妹,便找了另一个,他感到了幸福。”劳里没说出这些话,但是他想到了这些。转眼他亲了亲那小旧指环,自言自语道:“不,我不会的。我还没忘记,我决不会。我要再试试。假如那样失败了,哎呀,那么——”他这句话没说完,便抓起纸笔写信给乔,告诉她只要她还有改变主意的一线可能,他就无法安心做任何事。她能不能爱他?肯不肯爱他?能让他回家做一个幸福的人吗?他在等候答复的期间什么也没做。但是信却写得充满活力,因为他处于一种燥热中。答复终于来了,在那一点上有效地使他安了心。乔决然不能也不肯爱他。她埋头于贝思的事情,决不愿再听到”爱情”一词。然后她求他去找别人共享幸福,为他亲爱的乔妹在心里永远留个小角落。在附言中,她希望他不要告诉艾美,贝思的情况恶化了。艾美春天就要回家,没有必要使她在国外剩下的日子里感到悲哀。请求上帝,但愿有足够的时间,但劳里必须常给艾美写信,不要让她感到孤单、想家或是焦急。

“我会这么做的,马上就做。可怜的小姑娘,恐怕她要悲哀地回家了。”劳里打开了他的书桌,仿佛给艾美写信就是前几个星期没说完的那句话的恰当收尾。

但是他那天并没有写信,因为当他翻找着最好的纸张时,看到了一些东西,使他改变了意图。桌子的一个抽屉里乱放着帐单、护照以及各种各样的商业文件。乔的一些来信也在期间。另一个抽屉里放着艾美的三封来信,仔细地用她的蓝丝带束着,还有那已枯萎的小玫瑰,它们带着甜蜜的暗示,放在抽屉的深处。劳里的表情半是后悔,半是开心,他收起乔所有的信件,把它们抚平、折叠起来,整整齐齐地放进桌子的一个小抽屉里。他站了一会儿,若有所思地转着手上的指环,然后慢慢地将它卸了下来,和信放在一起,锁上了抽屉。

他出去到圣-斯蒂芬教堂听大弥撒,仿佛觉得那儿进行着葬礼。虽然他没有被痛苦压倒,可是较之给迷人的年轻女士写信,这样度过这一天剩下的时间似乎为更得体。

然而他不久便去发了信,也迅即得到了回复,因为艾美确实想家了,她以非常坦诚的信任态度承认了这一点。他们的信件来往频繁,内容丰富。整个早春季节,定期飞鸿从未间断。劳里卖掉了塑像,烧掉了他的歌剧,回到了巴黎。他希望不久某个人便会到达。他极想去尼斯,但是得有人请他,他才会去。而艾美是不会请他的,因为当时她自己正有些小小的经历,使她宁愿避开”我们的男孩”的好奇目光。

弗雷德-沃恩回来了,向她提出了那个问题。她曾经决定回答:“愿意,谢谢。“现在她却说:“不,谢谢。”说得客气,但是坚定。因为,那一时刻来临时,她没了勇气,她发现了除了金钱和地位,还需要某种东西来满足一种新的渴求,这种渴求使她内心充满了温柔的希望与惶恐。”弗雷德是个好小伙子,但我想不是你会喜欢的那种。”这句话以及劳里说这句话时的表情,执拗地不断出现在她的脑海;还有她自己不是用言语,而是用神色表达的意思:“我要为钱而结婚。”现在回忆起这些使她烦心。她但愿能收回那句话,那听起来那么没有女人气。她不想让劳里把她看成个无情的世俗女人。现在她不在乎当社交皇后了,她更想做一个可爱的妇人。尽管她对劳里说了那些可怕的话,他不记恨她,反而那么宽厚地接受了,并且比以前更亲切,她感到异常高兴。他的来信让她感到十分熨贴,因为家信很不定期了,即使家信来了,也没有他的信一半令人满意。回复这些信件不仅是件乐事,也是个责任,因为乔坚持做铁石心肠的人,这可怜的人儿绝望了,需要抚慰。乔本来应该作出努力,试着爱他的。那并不难做到,因为,有这样一个可爱的男孩喜欢自己,很多人都会感到自豪喜悦的。然而,乔办事从来不像别的女孩,因此,没别的法子,只有对他非常客气,待他如兄长。

在这种时期,要是所有的兄长们都能受到劳里这样的对待,他们会比现在更幸福。艾美现在从不教训他了。所有的问题她都征求他的意见,他做的每一件事她都感到趣味盎然。

她为他制作迷人的小礼物,每星期给他寄两封信,信里满是愉快的闲谈、妹妹般的信任,以及她画的那些很优美的风景画习作。几乎没有哪个兄长得到过这样的礼遇:妹妹们将他们的来信放在口袋里,反复阅读品味。信短了便哭,信长了便吻着它,将它仔细珍藏。这不是要暗示艾美做了些可爱的傻事,可是,那个春天她的脸色肯定变得有点苍白了,也爱沉思了。她大大丧失了社交的兴趣。她常常独自出门作画,回来时却从来拿不出多少幅画给人看。我敢说,她是在研究大自然。她在玫瑰谷的平台上一坐便是几小时。她袖着手坐在那儿,要不便心不在焉地画着脑中出现的任何图像——雕刻在坟墓上的一个健壮的骑士,睡在草地上的一个年轻人,帽子盖着眼睛;或者一个穿着华丽的鬈发姑娘,偎依在一个高个子先生的臂弯里,在舞厅绕场行进。按照最新的艺术时尚,两个人的脸画得模糊不清,这样安全,但一点也不令人感到满足。

婶婶以为艾美后悔她对弗雷德作出的回答,并且她没法否认,又解释不清。艾美任由婶婶想去。她谨慎地让劳里知道弗雷德去了埃及。就这么多,但是劳里懂了。他好像是放心了,他带着庄严的神气自言自语——”我确信她会改变主意的。可怜的家伙!这一切我都经历过了。我同情他。”说完这些,他长吁一口气,然后,仿佛对过去的事已尽到了义务,他把脚跷到了沙发上,非常舒适地欣赏起艾美的来信。

在国外的人发生这些变化的同时,家里已经发生了变故。

但是谈到贝思的健康衰退的信从来到不了艾美手中,她得到下一封信时,姐姐坟头上的草已经绿了。她是在沃韦市得到这个悲哀的消息的,因为,五月的高温迫使她们离开了尼斯。

她们经过日内瓦和意大利的湖泊,慢慢旅行到了瑞士。她坚强地接受了这件事。她默默地依从了家里人的意思,没有缩短她的旅程。既然已经太晚了,无法和贝思道别,她最好还是呆下去,让死别软化她的痛苦。但是,她的心非常沉重,她渴望能呆在家里,每天她都渴盼地望着湖对面,等待劳里来安慰她。

很快,劳里真的来了。同一批邮件带来了他们两个的信件,但是他在德国,他过了几天才收到信。他一读完信,便打起背包,告别了他的游伴,出发去履行诺言。他心中充满了喜悦与痛苦,希望与悬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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