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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0 1960年(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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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那边,”她厉声喊道,边喊边试图转动方向盘,“向左!向右!”

沙姆韦老师学期末时教过左右的概念,多特最喜欢用到平日的生活里。但在前往伊莱家的途中,有太多的车辙和弯路,多特很快就玩腻了。

伊莱家很小,房顶盖着灰色的木瓦,房子周围是一圈狭窄的泥塘,里面全是土。车还没停稳,几条恶狗就冲了过来。多特立马越过我的膝盖,跳下车,冲到恶狗之间。她的动作一气呵成,把塞莱斯汀吓呆了。

拉塞尔离我们稍远一点,靠在纱门边,被一团阴影笼罩着。他与斑驳的光线、昏暗的房间、磨损的木板和掉漆的墙壁融为一体,以至于多特一开始都没看见他。多特也没看到伊莱一声不响地从空地旁那片昏暗的灌木丛走出来。伊莱看着多特、狗和正从卡车上下来的塞莱斯汀。拉塞尔望着妹妹塞莱斯汀时,伊莱正看着他。

塞莱斯汀提着肉冻和长而硬的熏香肠朝拉塞尔走去,露出热切的笑容。塞莱斯汀虽然迈着大步,但心里肯定无比紧张,因为那几条狗已从多特身边跃过,龇着牙围住了塞莱斯汀。塞莱斯汀停下脚步,接着突然将熏香肠往下一甩,重重地砸在体形最大的那条狗的鼻子上,同时大喊:“滚开!”

伊莱向塞莱斯汀走去,伸出手同她握手,然后大门开了,弗勒走了出来。塞莱斯汀只告诉过我,弗勒以前为皮特姨父干过活,且精神不正常,但弗勒给我的第一印象却很正常,举止自然。她站在拉塞尔身边,手搭在他肩上,也许是想让拉塞尔镇定下来,可拉塞尔似乎没注意到我们。弗勒骨架大,人却很瘦,身形像塞莱斯汀,脸长得像坐牛酋长 [6] 似的。她的眼睛细长,很是警觉,嘴巴宽大,穿着蓬松的蓝色花纹家居便服,像套了个旧沙发套。

塞莱斯汀走过去亲吻拉塞尔的脸颊,拉塞尔把头扭开,注视着树林。塞莱斯汀拉着他的胳膊,但他看着塞莱斯汀的手,仿佛在看一片不经意飘落在自己身上的落叶。

“见到你,他很高兴。”弗勒说。

多特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站在拉塞尔面前,双手插在口袋里。她打量着拉塞尔,仿佛他是一个被冻结在冰里的人,或是被关在铁笼里的犯人。

“别盯着他。”弗勒说。

塞莱斯汀吸了一口气。多特不喜欢别人命令她,越是命令她,她就越发执拗、气愤。多特一言不发,转过身去,跺着脚走向卡车。

“帮我把我的轮椅拿下来。”多特命令道,于是我卸下了轮椅。她推着轮椅向前走去,下定了决心,既然一定要送给别人,那就亲手送出去。轮椅上崭新的铬合金螺丝钉闪耀着光泽,皮革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这是给他的。”多特说着便把轮椅推到拉塞尔面前。

没人说话。

“他在这儿过得很好,”弗勒对塞莱斯汀说,“你照顾不好他的。”

“嘿!”多特喊道,“我要把这个送给拉塞尔舅舅。”

“我们不是来接他走的,”塞莱斯汀告诉弗勒,“只是送件礼物。”

听到这话,弗勒显得友好了些。她露出牙齿,可能是在微笑:“从哪儿弄来的轮椅啊?”

我管不住自己的嘴,插了句话。

“她爸爸送她的。”

“您是谁啊?”弗勒冷冰冰地盯着我,问道。

“我是她姑妈,开着一家做香肠的店。”我说。

弗勒眼中闪过一丝不悦,目光冰冷。

“进来吧。”她边说边招呼我们从她身边进屋。

我们坐在厨房里,伊莱家很小,厨房是家里最大的一间屋子。我看到隔壁房间有台老式收音机,还有两个橙色板条制成的箱子,上面摆着拉塞尔那些没被收入博物馆的战争纪念勋章。我认出了叠好的旗帜、放勋章的小皮箱以及医生从他身体里取出的弹片和子弹。墙上有一张钉子和绳子绕成的网兜,里面别着一把德国鲁格尔手枪。

塞莱斯汀取出肉冻:“您介意我把肉冻放进冰箱吗?”

伊莱有台很大的老式冰箱,占了半面墙,冰箱表面已经泛黄。冰箱门上贴着一幅旧画,是铅笔画的鹿,那幅画看上去被重新贴过好几次。

“画得不错。”我摸着画说。

“是琼画的,”伊莱说,“她上中学时画的。”

我环顾四周。琼应该不在这儿,不过架子上摆着一张小女孩的照片,我想那就是琼吧。照片前放着一个小玻璃罐,里面插着一朵用红丝绒做的玫瑰,像从丝绒裙上剪下来的。照片上的小女孩皮肤黝黑,但很漂亮,顶着一头黑色短发。她的头发是咖啡色的,她虽然咧着嘴笑,但看起来很严肃。

“那就是她。”伊莱注意到了我的目光,说道。

“您女儿吗?”

“可以这么说。”伊莱耸耸肩,举起了咖啡壶。

“我刚煮了一壶咖啡。”他说话时声音轻柔,以至于我突然很想品尝一下,于是我坐在塞莱斯汀旁边的椅子上。他倒了三杯咖啡。

我们听到了多特的声音,不大,但是能听得到。

“要是我不想把轮椅送人,我就不必送,我可以自己留着啊。”

“小点声。”这是弗勒的声音,听起来冷冰冰的。

我们随后听到了双脚拖地行走时发出的窸窣声,还有金属的碰撞声。

“我想她们正把拉塞尔架上轮椅吧。”塞莱斯汀说。

但坐上轮椅的不是拉塞尔。我们听到轮子在土路上横冲直撞,大门砰地关上,多特一下子从灌木丛中冲过去。

“你自己来拿呀。”她大叫一声,后来声音越来越小,人也不见了。

“她正向拉塞尔展示怎样使用轮椅呢!”我为多特辩解道。

“他们一见如故,”伊莱说,“你想赌多少钱呀?”

我们听着小石子被卷进轮子后的吱嘎声,还有多特的喊叫声,只见轮椅的前轮腾空而起,她整个人向后仰,突然轮椅向一侧打滑,她便迅速掉头向房子开去。

弗勒就站在窗外。

“停下,”当多特到她面前时,弗勒说,“够了。”

塞莱斯汀和我同时紧张地坐直了,警觉地相互对视。

“什么啊?”多特假装没听到弗勒的话。

“下来。”弗勒说。

之后一片寂静。我想象着多特气得鼓起脸、攥紧拳头的样子,但却听到她正细声细语地恳求弗勒,这让我大吃一惊。

“我可不可以再开一会儿?”

“不行。”弗勒说,语气很强硬。

我和塞莱斯汀推开茶杯,站了起来,准备随时冲过去。我们满脸担心,看起来傻乎乎的。伊莱满脸疑惑地看着我们。

“坐下来,”伊莱连忙说,“坐下吃点面包吧。”

这时,多特开始撒泼。她先是低声尖叫,而后震耳欲聋地咆哮,我和塞莱斯汀一起朝门外走去。

“我最好出去看看。”塞莱斯汀说,话刚说完,多特的哭声戛然而止,像被塞住了嘴。

我把杯子放在伊莱的餐桌上,走出屋子。弗勒已经离开了,拉塞尔坐在他的新轮椅上,多特颓丧地瘫坐在泥土里。塞莱斯汀俯视着他们俩,刚才还有点焦虑,现在却很满意。

“我们走吧。”我突然说。多特非常高兴,拉塞尔没有任何回应,甚至都没瞥一眼多特。多特站起身,掸了掸屁股上的灰,向卡车跑去。我弯下腰,看着拉塞尔,至少得道个别吧。

“记得我吗?”我问,却又觉得自己可笑。

“你看起来气色不错。”我说。但事实上,他已瘦得皮包骨头。他身上干干净净的,衣服熨烫过,但与四年前相比,他瘦了很多。我转身离开时,塞莱斯汀正在大声和他说话,孩子气十足。

“我是塞莱斯汀,能看看我吗?认出我来了吗?”

伊莱走了出来,慢慢地扶着拉塞尔站起来,动作温柔、娴熟。

“和他们说再见吧。”伊莱对他弟弟说。拉塞尔张开了嘴,但发不出声音,眼神迟钝。他斜靠着伊莱,像被风连根拔起的树一样在风中摇摇晃晃。我们离开了,他们一直撑着彼此,站在院子里,直到我们回到主路上。

我们默默开了二十英里。我以为多特会对拉塞尔的事刨根问底,但她似乎不感兴趣,低头睡着了。塞莱斯汀也没说话,等我们回到通往阿格斯的岔道上她才开口。

“去哪儿了呢?”她突然问。她的声音上扬,盯着挡风玻璃往外看。

“什么东西去哪儿了呢?”我问。

“一切。”

她并不是真的在和我说话,也不是在问我。她没看我,而是看着道路两边整齐的庄稼。车不断前行,无边的田野不断倒退。

“他这辈子的所有遭遇,”她说,“我们说的一切,做的一切。一切都去哪儿了呢?”

我不知如何回答,所以专心开车。我曾经把脸撞向冰面,让人不可思议,但现在我只是个普通人。剩下的几英里路,我不禁琢磨塞莱斯汀有什么奇怪的想法。我在肉铺见过无数大脑,羊的、猪的,还有小牛的,它们的大脑和我们的一样,灰色的一团。一切都去哪儿了?大脑中到底有什么呢?平坦的田野在我们眼前展开,路边的浅沟向后退去。我思绪翻腾,想象着无数闪着蓝色电光的蜜蜂,它们聚在一起,组成一个脆弱的蜂群,只要轻轻一碰就会分散开来。我想象着一阵重击,如同用木槌击打绵羊般,又想象着一阵轻抚,然后我看见蜂群刹那间嗡鸣着飞散。

谁能阻止它们飞走?谁又能捉住它们呢?

斯塔之夜

一号病房的窗户都是普通玻璃,没装栅栏,也没上锁,路易斯说。他们望着窗外开阔的草坪,时值早春,小草正由枯转绿。门廊装着纱窗。“天气暖和的时候,你可以坐在那儿,”路易斯说,“就像在家一样。”他伸出双臂搂着斯塔,凝视着她的脸。两人站在州立精神病院不远处的一栋低矮的砖楼前,但斯塔既没看窗户,也没看着路易斯。

路易斯和精神病科医生都向斯塔解释过,一号病房是间疗养所,专为那些很有希望重返社会、正常生活的病人设立。斯塔之所以被送到这儿,是因为四个月前她假装失声,从那以后路易斯和邻居们只能看她的嘴型猜意思。她渐渐喜欢上别人弯腰凑过来,察言观色。她太喜欢这种交流方式了,以至于后来真的说不出话来。现在,当她张开嘴,试着用平常的语气说话时也发不出声音了。但如果她来州立精神病院,就有可能被治好,或许能大声说话。精神病科医生也这么说。

“塔普先生,您一直在鼓励她,对她真是太好了。”

精神病科医生说这话时,路易斯和斯塔都坐在他的办公室里。夫妻俩看着医生翻阅路易斯这些年为治好斯塔的病而做的笔记,笔记都写在黑色封面的艺术家手稿本上,有几十本之多。上面记录了斯塔的梦境,她与物体和花儿的对话,以及她向路易斯说过的幻觉。这些本子似乎如同拥抱一样,只属于他们二人。看到它们堆在医生的桌子上,确实让人吃惊。斯塔现在有些害怕,路易斯则正提着斯塔那只上好的棕色手提行李箱。

她竭力想让路易斯明白自己不想住在这儿,而想回家。

“等等,”路易斯看着她缓缓嚅动的嘴唇说,“我没明白,你再说一遍。”

斯塔的面部表情更加夸张,她命令他带她回家。

“不行,”路易斯回答,他很痛苦,“要么你大声说出来,否则我不去揣摩你的意思。”

斯塔无声地告诉他自己讨厌一号病房,也讨厌他。

“走吧,”路易斯边说边叹了口气,领着斯塔走上通往入口的人行道,“我们去看看你的房间。”

斯塔任由路易斯把自己领上前门的台阶,走过双层玻璃门,两层玻璃之间似乎嵌着铁丝,最后进入走廊。走廊的墙是深绿的,地面铺着黑绿相间的拼花瓷砖。他们朝一位穿着柔软的白色家居便服和毛衣的胖护士走去。

“哪位住院啊?”护士边问边打量着斯塔,斯塔被路易斯半推半扶着,显然就是病人。“哦,对,”护士想起来了,“院方给我打过电话了,您就是塔普太太吧。”

护士从护士台后面走了出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斯塔:“塔普太太,下周您才能住单人病房,目前先和瓦尔特福格尔太太合住吧。”

斯塔后退了几步,与路易斯拉开了些距离,愤怒地嚅动着嘴唇。护士没理会她,大步走开了。

“我们把您的箱子拿到大厅来,好吗?”护士喊道。

路易斯将手轻轻搭在斯塔的肩上,斯塔慢吞吞地跟随护士走进另一条走廊,走廊的墙也是绿的。满墙的绿色让斯塔想起了水族馆,想象自己住在两旁水藻丛生的玻璃水缸里。她想把这个有趣的想法告诉路易斯,好让他记在本子里。但不一会儿,他们就到了斯塔的病房外,她看到房间四壁被涂成了芥末黄色。

她努力让路易斯明白她无法睡在那个房间。墙壁的颜色让她恶心,她也不喜欢有人同住,和另一个女人睡一间房会使斯塔想起跟玛丽住在一起的日子。那段时间,斯塔整夜失眠,只能听着玛丽的酣睡声。斯塔讨厌玛丽酣睡时的每一声呼吸。待熬到天亮,自己早已疲倦无力,无论喝多少咖啡都提不起精神。她尽力把这些表达出来,奈何路易斯正在和护士说话,在便笺上写下电话号码和看望时间。斯塔的手提行李箱已被放在床上。路易斯吻了吻她,将她的手从自己的胳膊上拿开,又把她带到床边,让她坐下。她一旦坐下,便无力动弹。墙壁那可怕的颜色让她浑身无力。

斯塔在床上坐了好一会儿,嚅动的嘴唇发出断断续续的声音。等她终于能将目光从墙上移开时,却发现路易斯已经走了,自己的最后一件衣服正被护士放进钢制衣柜。

住手!她努力喊出声来,把我的东西放回行李箱,我要离开!

“塔普太太,您得大声说出来,”护士说,“我们可不读唇语。”

斯塔闭上嘴,瞪着护士。护士只是朝着斯塔微笑。

“一个半小时后吃晚饭,”护士说,“晚饭前这段时间,您为什么不坐在这儿熟悉一下新房间呢?”

护士刚离开,斯塔便跳起来检查窗户。窗户没锁,也没栅栏,不过开不了多大,至少不能让她随意进出。她推了推窗户外侧的纱窗,想看看纱窗是否能活动。

“塔普太太,想吹吹春天的微风吗?”那位护士又闯了进来,身边是一位老太太,老太太十分温顺,甚至愿意被抓着手腕带进房间。“这是瓦尔特福格尔太太,”护士说,“您的新室友。”

斯塔朝老太太望去。瓦尔特福格尔太太像一位和善的老祖母,让人联想到杂志广告中端着一盘盘火腿,或电视屏幕里嗅着用铁丝固定的鲜花的老太太。她用一个小乌龟壳似的发卡将银发整齐地梳在脑后。她穿着旧式连衣裙,系着褶边围裙。

“我先走了,你们互相熟悉一下。”护士说。

瓦尔特福格尔太太走到斯塔身边,拉起斯塔的手。

“多漂亮的女孩啊,”她说,“希望你在这儿住得开心。”

斯塔点点头表示感谢,被唤作女孩,这让她平静了下来。她发现自己正与瓦尔特福格尔太太面对面坐在床上,瓦尔特福格尔太太从抽屉里拿出家人的照片,一张张翻给斯塔看。

“这是马基,”她说,“这是我儿子。这张照片上的小宝宝现在都四岁了。”

斯塔非常仔细地看着每张照片。这位老太太和她照片上的家人看起来都很正常。她想,也许路易斯说的没错,这儿只是安静休养的地方。休假结束她就可以再次正常说话,而不是只能嚅动嘴唇了。

瓦尔特福格尔太太说:“很高兴能和你住一间,我甚至渐渐觉得他们不会再让任何人和我同住了。”

斯塔突然对这位老太太生出一丝怜悯。尽管墙面依旧刺眼可怖,尽管长途跋涉和焦虑让她筋疲力尽,但她还是保持微笑。瓦尔特福格尔太太慢慢把照片收起来时,脸微微红了。

“吃人肉很可怕。”她的声音亲切、苍老、嘶哑。

瓦尔特福格尔太太拍了拍那沓照片,然后合上了抽屉。“我上次吃人时,狼吞虎咽!”她说。

斯塔倒吸一口气,转过了身。瓦尔特福格尔太太没注意到斯塔,她把一缕散开的银发重新扎好,捋平连衣裙。

“该吃晚饭了,一起去吗?”她问。

但斯塔一动不动地坐着。

斯塔没去吃晚饭,只是看着窗外的落日变成一片柔和的金色。她从床上站起来,从钱包里拿出一支笔和从折扣商店买来的笔记本,写了张字条。然后她穿过走廊,走到休息室,那个胖护士正伏在护士台上玩填字游戏。斯塔站在她面前,给她看那张字条。

字条上写着:请给我丈夫打个电话,我不会和自认为是食人魔的女人住在同一个房间。

但护士压根没看字条。

“对不起,塔普太太,”她说,“我不能看您的嘴型,也不能看您的字条。这是医生要求的。”

护士等着看斯塔是否会大声说话。斯塔张开嘴,竭力调动喉部肌肉,但发不出声音。她呆呆地站在护士台前,一言不发。斯塔讨厌那种可笑的场面。她把笔记本放回钱包,走到电视机前,和其他病人一起看电视。

电视正播放着《罗恩和马丁喜剧秀》,斯塔一向讨厌这档节目。她觉得坐在宽屏电视机前,看着苗条的比基尼女孩转圈简直是种折磨,笑话和滑稽短剧都不好笑,但其他病人无论看到什么都会大喊大叫,比如骑三轮车的男人撞上树后跌倒了,或者老处女戴着奇丑无比的发网。

那档节目实在太糟糕,于是斯塔开始观察病人。他们笑起来过于夸张,但除此之外,他们都和瓦尔特福格尔太太一样,似乎再正常不过。斯塔无意间发现他们都非常邋遢。男人们一两天没刮胡子了,毫无吸引力,且无论真实年纪多大,他们都面部肌肉松弛,显得很苍老。女人们就更糟糕了,头发烫得乱七八糟,衣服大小不合身,要不就是裤子和毛衣的颜色不搭。他们都吸烟,空气已经变成蓝色的了,休息室放着许多烟灰缸,不是斯塔为路易斯准备的那种易碎的用来放雪茄烟灰的雕花玻璃缸,而是满是刮痕的咖啡罐,里面装了些沙子,用来增加重量。

瓦尔特福格尔太太走了进来,坐在斯塔旁边一张裂开的塑料椅上。

“晚饭真不错,”她满足地说,“你没去真是可惜了。”

斯塔没搭理她,但她还在絮叨。

“亲爱的,我明天要去做头发,这边有所病人美容学校。”

斯塔再次环视周围女人们丑陋且不曾梳洗过的乱发,然后抑制着内心的恐惧,咬紧嘴唇,走回房间。她开了灯。她讨厌头顶上明晃晃的灯光,但房间内没有台灯。

病人美容学校!即使过得再不好,斯塔也每周必做一次头发护理。她从不会不修边幅,这是她最引以为傲的事。但在这样的美容学校,她想象不到会发生什么。烫卷的头发,灼伤的头皮,毫无美感的染色。斯塔觉得每根头发都开始隐隐作痛。

日光灯让原本难看的黄色墙面更加明亮刺眼。斯塔想,哪怕瓦尔特福格尔太太待会儿会来咬她,她也要躺在黑暗中。她关上灯,摸索到床边,陷进去似的躺在弹簧床上,铺开白色的旧棉毯,裹住双腿。毯子、枕头和床罩都散发着难闻的味道,像是药物随着病人的汗液渗进了面料的缝隙里。斯塔闭上眼,双手捂着鼻子。今天出门前,她没忘记往手腕上喷铃兰花香水。

香水中微弱的花香那么纯粹,那么自然,那么怡人。因为特别喜欢这种香水的气味,斯塔还特地种了铃兰花。

去年秋天,就在大冷天到来前,她觉得自己回到了正常状态。那时,她收到了用白色小盒装着的铃兰花种子,是她从苗圃公司订购的。因为霜降,土壤板结了,但仍然适合种花。她戴上鹿皮手套,跪在地上,用小泥铲在蓝色鸢尾花旁挖了一条浅沟。铃兰花种子看起来像是去了壳的松子,只不过更小些。说明书上写着:“小头朝上种植。”这些种子会在早春萌芽,小小的叶片就要破土而出了。

斯塔躺在那儿,毫无睡意。她想象着许多铃兰花白色的根茎紧紧缠绕在一起,在地下长出新的根须,在地面上舒展着枝叶。她想象着自己抚摸它们那一串串蜡一般洁白、状似长笛的小花苞,她想象着路易斯拖着铲子走进她的花圃,粗心的大脚丫踩坏了好几朵花苞,自己则趁机闻闻它们散发出的芳香。

斯塔一直想象着自己在花圃忙碌的场景。等瓦尔特福格尔太太踮着脚尖,摸黑走进来时,仿佛过去了几个小时。斯塔还没睡着。

“睡着了吗?”老太太轻声问。

斯塔把眼睛眯成一条缝,看着瓦尔特福格尔太太脱下吊带连衣裙,叠好放在一旁,然后穿上蓝色的套头棉睡衣。她沿着斯塔的床沿摸到自己床前,两张床挨得很近。瓦尔特福格尔太太拍了拍枕头,坐到床上。气窗中透进来的光足以让斯塔看清她的一举一动。如果这位老太太真的是食人魔,那现在正是吃掉斯塔的好机会。

吃我吧,斯塔心想。她平躺在床上,就像一个被用来献祭的活人。

老太太张开大嘴,露出又大又白的牙齿。两排整齐的牙齿在走廊透进来的灯光下闪闪发亮。斯塔警觉地睁开眼,坐直身子。不过这时,瓦尔特福格尔太太却平静又熟练地从嘴里取出假牙,放进装着水的塑料杯。

“哦,你还醒着。”她注意到斯塔正盯着自己看,于是愉快地说道,声音有些含糊。但斯塔又躺了回去,背过身子,呆呆地看着床对面昏暗的墙面,久久不能入眠。她已能感受到自己身上的变化——打了结的舌头慢慢松动了。

她醒来时,太阳还没完全升起。尽管很早,休息室的电视机也已传来低沉的声音。斯塔穿好衣服,走到护士台。一个她不认识的护士和一名护工在用泡沫塑料杯喝着咖啡,看早间访谈节目。斯塔已写好一张字条。

字条上写着:我想给我丈夫打电话。

“我觉得应该可以,但可能要等到七点。”护士说。“把她带到那边去。”她吩咐护工。护工是个矮壮的小伙子,扎着一个黑色的短马尾辫。他站起身时还乐不可支地听着早间气象播报员说的笑话。他以为斯塔非哑即聋,于是夸张地做各种手势,示意她跟着自己走。沿走廊走了一会儿后,他用钥匙打开存放药物和电话的办公室,拿起听筒递给斯塔,又摇了摇头。

“等一等,”他有些疑惑,“如果你不能说话……”

斯塔一把抢过青年护工手中的听筒,放在耳边。她拨了号码,响了两声后,路易斯才从床上挣扎着爬起来接电话。她听到路易斯拿起电话的声音。还没等他打招呼,她便开口了。

“带我回去!”她大叫道,“我全好了。”

[1] “装载坡道”和“待宰通道”象征野鹿的两种命运,前者指被运往他处,后者则指被宰杀。

[2] 局部性斑片状脱发。

[3] 童话里的仙子。小孩将脱落的牙齿放在枕下,牙仙会趁小孩睡着时取走牙齿,并留下几枚硬币。

[4] 由两个表面分别覆以砂纸的木块组成,互相摩擦发出声音,是节奏型乐队和儿童音乐教学中流行的乐器。

[5] “弗勒”(fleur)与“弗落”(floor)发音类似,“floor”有“地板”之意。

[6] 1831—1890,著名印第安苏族部落首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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