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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 1932年(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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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丽·阿代尔

我就是这样来到阿格斯的,我就是那个穿着硬邦邦的外套的小女孩。

我稀里糊涂地拼命往前跑,等停下来时才吃惊地发现卡尔没跟在我身后,我四下张望寻找他,却听到火车刺耳的长鸣。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卡尔可能跳上了我们来时乘坐的那节车厢,蜷曲在稻草堆里,从打开的车门向外张望。唯一不同的是,他手里现在多了根散发着芬芳的树枝。我看见火车像一串黑色念珠似的驶向远方,我后来在阿格斯多次见到同样的一幕。当火车从我的视线中消失后,我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脚。我害怕了,不是因为卡尔走了以后没人保护我,恰恰相反,是我没有保护和照顾的对象,会变得软弱。卡尔个子比我高,却很瘦;他岁数当然比我大,却很胆小。他发高烧时整个人像梦游一样,提不起精神,对噪声和强光极其敏感。妈妈说他娇气,而我和他正好相反。我会到杂货店乞讨有虫眼的苹果,从乳品店后门偷乳清。那年冬天父亲刚过世,我们搬到了明尼阿波利斯。

故事就是从那时开始的,因为在那之前,要不是因为一九二九年发生的事,我们一家可能依旧惬意地生活在草原湖边一幢偏僻的、孤零零的白房子里。

我们很少见到其他人,家里就我们仨:我、卡尔和妈妈阿德莱德,其实那时我们家就跟别人家不大一样。只有奥博先生来我们家,他个子很高,胡须修得很整齐,在明尼苏达州拥有一整个县的麦地。他每周会过来两三次,都是深夜来,把车停在谷仓里。

卡尔不欢迎奥博先生的到来,我却盼望他来。因为他来了妈妈会高兴,家里就会多云转晴。我还记得,奥博先生最后一次来的那个夜里,妈妈穿上湖蓝色丝绸长裙,戴上了宝石项链,我们知道那条项链是奥博先生送她的。她把深红色的长辫盘在头顶,固定成王冠的样子,然后把我的头发轻轻地、均匀地梳了一百下。我闭上眼睛,听着她数数的声音。“你的头发不是遗传我的。”她最后说道,将我柔软的齐肩黑发放下。

奥博先生到了之后,我们陪他坐在客厅。卡尔一动不动地坐在马鬃沙发上,假装着迷地盯着地毯上的红宝石图案。像往常一样,奥博先生只对我格外亲昵。他把我抱到腿上,唤我宝贝:“来,给你扎头发用,小公主。”他边说边从背心口袋里扯出一条绿色缎带。他嗓音低沉,我喜欢他的声音,那声音与母亲的说话声不同,甚至能盖过母亲的声音。之后,我和卡尔被送上床,我一直睡不着,便听他们俩说话,说话声先是从楼下的客厅传来,忽高忽低,混在一起,接着又从餐厅传来,变得模糊不清。随后,我听到他们走上楼,关上过道尽头的那扇很大的门。我没合眼,只有一片黑暗,只有房子的吱嘎声和风吹树枝的声音。第二天早上他已不在了。

第二天,卡尔还在生闷气,直到妈妈对他又亲又抱,他才开心起来。我也很难过,但妈妈对我可没好脾气。

卡尔总是先翻看周日报纸上的漫画,所以是他先发现了头版上奥博先生和太太的照片。发生了一起谷物装运事故,奥博先生在事故中窒息而死。当然也不排除自杀的可能,奥博先生用他的土地作抵押,借了很多债。当时我和妈妈正在清理厨房抽屉,把白色的纸张裁得跟抽屉一样大,铺在里面,卡尔把报纸拿给我们看。我记得当时阿德莱德的一头红发编成了两条弯弯的辫子。她读到这个噩耗时,整个人瘫倒在地。我和卡尔蜷缩在她身旁,等她醒后,我把她扶到椅子上。

她使劲甩着头,一句话也不说,像一个受伤的洋娃娃似的浑身颤抖。然后她把目光转向卡尔。

“现在你高兴了吧!”她叫道。

卡尔一脸不高兴,转过头不理她。

“他是你们的父亲。”她脱口而出。

秘密就这样泄露了。

妈妈知道自己会失去一切,照片里的奥博太太笑容满面。除了那辆汽车,我们住的这幢白色的大房子以及所有物品都记在奥博先生名下。第二天上午阿德莱德卖了那辆车。葬礼那天,我们把能带走的东西装进厚纸板做的手提箱,乘中午的火车去了双城 [1] 。妈妈认为可以凭自己的身材和容貌在那里的时尚商店找到工作。

但她不知道自己怀孕了。她不知道物价那么高,也不知道大萧条有多残酷。六个月后,所有的积蓄都花光了。我们陷入了绝望。

一直到妈妈从女房东那儿偷了一打银汤匙,我才知道我们的经济状况有多糟。女房东对我们不赖,至少没恶意,妈妈一直拿她当朋友。当我发现阿德莱德口袋中藏的银汤匙时,阿德莱德没有解释。几天后,汤匙不见了,而卡尔和我却有了厚外套穿,我们的架子上也摆满了绿香蕉。接下来的几周,我们都喝着脱脂牛奶,吃着涂满果酱、黄油的吐司。孩子,我想,不久将会降生。

一天下午,妈妈把我们打发到楼下的女房东那儿。女房东身体结实,为人无趣,所以我清楚地记得当时发生的每个细节,却忘了她的名字。那是冬末的一个下午。我们望着碗柜的玻璃橱门,银汤匙失窃后,女房东就把放置银制上马酒杯 [2] 和彩釉盘子的橱柜锁起来了。映在橱门上的面孔仿佛幽灵似的瞪着我们。我和卡尔不时听到叫喊声。有一次,我们头顶上响起重物摔到地板上的声音。我俩抬头看着天花板,张开双臂,好像要接住它。我不知道卡尔当时是怎么想的,但我想是那个孩子降生了,径直穿过天空中的云朵,穿过妈妈的身体,像沉重的铅块那样呱呱坠地。我对婴儿的出生过程一知半解。我做梦也无法解释空中那声拖长的尖叫,卡尔被吓得脸色惨白,向前一头栽进椅子。

以前每次卡尔晕倒,我都竭力唤醒他,可这次我放弃了。我相信他会自己醒来,这次也不例外。他看上去虚弱眩晕,但至少清醒了。我最多只能扶着他的头,等他睁开眼。

“孩子出生了。”他醒来时说。

我仿佛已预见到,我们的灾难已伴随着那阵哭声降临,可我还是坐在那儿不愿动。卡尔坚持我们至少得上楼看看,哪怕不进房门也行,可我仍坐在那儿,直到女房东下楼来。她告诉我们:第一,妈妈给我们生了一个弟弟;第二,房东在我们的床垫下发现了她祖母的一个银汤匙,这件事她不再追究了,但我们四个星期后得搬出去。

那天夜里,我坐在妈妈床边的一把椅子上,抱着裹在薄羊毛毯里的孩子,灯也没关就睡着了。卡尔蜷曲在妈妈脚边。妈妈睡得很熟,红发凌乱地散落在枕头上,颜色很亮。她的脸色苍白,脸颊凹陷。但她一开口说话,我对她便没了怜悯之心。

“我应该让他自生自灭。”她呢喃着。睡梦中,她发白的嘴唇紧闭。我本想把她摇醒,可孩子正蜷在我怀里。

“我可以把它埋在后院的空地里,”她低语道,“那个地方都是荒草。”

“妈妈,醒醒。”我说,但她仍在说梦话。

“我不会有奶水,我太瘦了。”

我低下头看着孩子。他的脸圆圆的,呈乌青色,眼皮肿了,几乎睁不开眼。他看上去很虚弱,但当他扭动身体时,我学着女人们的样子将小指放在他嘴里安慰他,他的吸吮很有力。

“他饿了。”我告诉妈妈。

但阿德莱德翻了个身,把脸转向墙壁。

阿德莱德的乳房里乳汁丰盈,孩子刚开始根本喝不完。阿德莱德不得不喂他。母乳湿透了她淡绿色的毛呢内衣,形成一块深色的斑。她动作里透着绝望,似乎承受不了这胀痛。她拒绝给婴儿取名,却没有完全不理不顾。她把衬裙剪成一片片尿布,将睡衣改成一套婴儿服,但她经常任他哭号。有时孩子哭得太久了,女房东便气喘吁吁地跑上楼来。她看着我们处境绝望,好心地把其他房客付钱后吃剩的食物拿给我们。但她的决定仍然没变。一个月后,我们还是得搬走。

那天我们出门寻找新住处,春天的云朵飘在高空,天气暖和。妈妈日常的衣服几乎都改了给婴儿穿,只剩蕾丝、丝绸、上好的山羊绒这些面料的好衣服。她穿着黑外套和奶油色花边的黑裙子,戴着精致的线织手套。她的头发一丝不苟地绾成光滑的发髻。我们走过砖砌的人行道,照着窗户上贴的广告,寻找廉租房、条件差点的房子或酒店。我们什么都没找到,最后坐在商店外的固定椅子上休息。那时小镇的街道更友善。没人会在意一群穷人聚在一起,暂时卸下重担,说说自己潦倒的人生。

“我们可以回去找弗里兹,”妈妈说,“她是我姐姐,会收留我们的。”

从她的声音里我听得出这是她最讨厌的事。

“您可以把珠宝首饰卖了。”我向妈妈建议。

妈妈警告似的看了看我,把手放到喉部护住胸针。她很珍惜奥博先生这些年送她的物件。只有我们恳求她,她才会拿出来展示一番:一串精巧的石榴石项链,一个缟玛瑙的白胸针和一对水滴状的珍珠耳饰,一把西班牙木梳,还有一枚镶着上好黄钻的戒指。我想,她也不肯变卖这些东西来救我们。虽然艰难的现实击败了她,她变得软弱,但仍旧固执。我们在商店门口坐了将近半小时,卡尔注意到远处的音乐声。

“妈妈,”他央求着,“是集市!”

像往常一样,妈妈一开始拒绝,但那不过是做做样子,他俩谁都知道。果然不一会儿,卡尔便连哄带骗地拉着她去了。

几条街之外的露天市场上正在举办一场“孤儿义卖会”,这场义卖是为圣杰罗姆 [3] 收容所无家可归的孤儿举办的。入口处挂着耀眼喜庆的红色横幅,上面有手写的金色大字。用厚木板隔成的摊位就设在冬天残留的枯草地上。修女们或穿梭在卖天主教肩衣和圣章的柜台之间,或静静地站在货架后面。货架上摆着念珠、装有圣像卡的鞋盒、小小的圣人雕像和常见的玩具。我们兴奋极了,看着随行杂物包、运气游戏、糖果和各种宗教用品。在一个售卖叮当作响的金属制品的摊位前,妈妈停了下来,从钱包里抽出一张一元钞票。

“我要买那个。”她告诉摊贩。小贩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从盒子里拿了一把镶有珍珠的折叠刀,递给卡尔。妈妈又指了指一条金银两色的珠链。

“我不要。”我说。

妈妈脸红了,但迟疑了一会儿,她还是买下了那条项链,接着让卡尔帮她戴上。她让我抱着婴儿。

“抱好,扫兴的小姐。”妈妈说。

卡尔大笑起来。他牵着妈妈的手,从一个摊位逛到另一个摊位,最后来到正面看台,他立刻拉着妈妈找座位。我抱着婴儿,跌跌撞撞地跟在后面。地上散落着小广告,树干上和斑驳的墙上贴着海报。妈妈捡起一张更小的纸。

纸上写道:奥玛大师今天中午为您展示飞行特技。下面是一个男人的照片,他身材干瘦,蓄着八字胡,橙色的围巾在风中猎猎作响。

“看看吧,求您了!”卡尔说。

就这样,我们便坐在口瞪目呆的人群中间。

飞机像昆虫似的在我们头顶低飞、旋转、嗡鸣、滑翔。我不像其他人那样激动地伸长脖子惊呼,或者倒吸气。我只是低头注视婴儿,他刚从新生儿没日没夜的睡眠中醒来,时不时专注地盯着我看。我也注视着他。我可以从他脸上看到一个不同的我——更大胆、急躁、坏脾气。他对我皱皱眉,还没意识到自己的无助,唯一让他不安的便是此刻飞机降落、朝着人群的方向滑行时发出的噪声。

此刻回想起来,我不敢相信自己竟毫无预感。奥玛大师从飞机上跳下来时,我几乎没抬头;他鞠躬并开始演讲时,我也没鼓掌。他问谁有勇气乘他的飞机时我心不在焉。我想,他要收一两美元才会让别人享受那个待遇。不过,我根本没注意,也没料到即将发生的事。

“我!”妈妈喊道。在阳光下,她高举着皮夹子。

没向身后看一眼,没说一句话,事先没给我们暗示,也没任何迟疑,妈妈从大看台边上的人群中挤过去,走到飞机旁的空地上。这时,我才第一次看奥玛大师。和海报上的照片一样,他让人感觉很时尚,橙色的围巾在颈部打了个结,有点小胡子。我想,他里面肯定穿着满是油渍的白毛衣。他黑黑瘦瘦,在飞机的衬托下显得个头极小,与海报上相比,眼前的他更显老。他扶我妈妈在乘客座位上坐好,便跳上操控台后面的驾驶座,拉下头顶的墨绿色太阳镜。接着他们准备起飞,那一刻显得极其漫长。飞行员与刚刚帮助他转向的两个男人交换了信号。

“开!关!连接!”

“远离螺旋桨!”奥玛大喊,两个男人飞快跑开。

螺旋桨鼓起一阵风,飞机向前猛冲,掠过小树,飞向蓝天。奥玛大师低空绕场一周,我看到妈妈红色的长发挣脱了头绳,像一道弧线在空中飘起来,最后缠在奥玛的肩上。

卡尔看着奥玛表演特技,看着他驾驶飞机轰鸣而过。他震惊而痴迷地凝视着天空,一句话都没说。我不忍心看飞机,转而打量着卡尔的脸色。我身体紧绷着,等待飞机坠毁。

围观的人群散去,人渐渐走光了,飞机的引擎声也几乎听不到了。这时,我才敢抬头仰望天空,奥玛大师的飞机载着妈妈平稳地飞离露天集市。很快,飞机只剩下一个白点,然后消失在灰白的天空中。

我抓起卡尔的手臂晃了晃,但他挣脱了我的手,冲到看台边。“带上我啊!”他倚在栏杆上大叫。之后,他注视着天空,那架势就像要把自己也抛上天。

我感到心满意足。这让我诧异,但它确实是我在阿德莱德飞走后最初的感觉。唯有这一次,她没有厚此薄彼,而是把我俩一起抛弃。卡尔双手抱头,埋在厚厚的羊毛袖子里哭了起来。我移开视线,不再看他。

看台下的人群像起伏不定的波涛一般涌动。头顶上,薄薄的云朵分散开来,像平纹细布一样遮住天空。我们注视着田间地头暮色渐浓。修女们开始整理念珠和祈祷书,一个个小摊前的节日彩灯也亮了起来。卡尔拍着双臂,跺着双脚,呵着热气暖和手指,但我不觉得冷,怀里的婴儿使我感到温暖。

婴儿醒来了,他很饿,但我没法给他安慰。他用力吸吮我的手指,我的指头已发白起皱,吸不到乳汁的他放声大哭。有人围过来,几个女人向我伸出双臂,但我不相信她们,将弟弟抱得更紧。我也不相信坐在我身边对我轻声说话的那个男人。他很年轻,脸庞瘦削,胡子拉碴,满面愁容。我最难忘的便是他悲伤的神情。他告诉我,他妻子刚生了一个孩子,她的奶水足够喂养两个婴儿,所以要我把弟弟交给他,让他带回家给妻子喂奶。

我没回答。

“你妈妈什么时候回来呢?”他问。

他在等待。卡尔茫然地坐着,望着天空不言不语。周围一堆爱管闲事的人纷纷给我出主意。

“亲爱的,把孩子给他吧。”

“别这么倔。”

“让他把孩子带回家。”

“不。”我不会听别人的命令,也不听他们的建议,甚至用脚踢一个胆大的女人,因为她试图抱走我弟弟。这群人接连受挫,先后离去。只有那个年轻男人没走。

最后是怀里的婴儿说服了我。他大哭不止。他哭得越久,这个伤心的男人坐得越久,我的防备也就越发脆弱,最后我差点哭出来。

“那我和您一起去,”我告诉这个年轻人,“等他吃饱,我再把他带回来。”

“不,”卡尔突然尖叫起来,“别把我一个人留下!”

他激动地拉扯我的手臂,孩子从我怀里滑下来。这个年轻人抓住我,好像要扶我,却把孩子抢到他怀里。

“我会好好照顾他的。”他说完,抱着孩子离开了。

我想挣脱卡尔,但卡尔和妈妈有一点很相似,那就是害怕时比什么时候都固执,我没能挣脱。那个年轻人消失在夜色中,婴儿的哭声也渐渐听不见了。最后,我在卡尔身边坐下,任由严寒侵入身体。

一小时过去了。又一小时过去了。彩灯熄灭,月亮升起,被云朵遮住了,模糊不清,我终于肯定那个年轻人在撒谎,他根本不会回来。但他满面愁容,不会伤害任何人,所以我更担心自己和卡尔。我俩现在无依无靠。我站起来,卡尔也跟着站起来。我们一句话也没说,走回出租屋。我们没有钥匙,但卡尔出人意料地展示了一手绝技。他用妈妈给他买的那把薄刃刀撬开了锁。

冰冷的房间里有一股淡淡的干花香味,有妈妈撒在行李箱里的干花香味,有壁橱里混着丁香花的柑橘皮的浓烈香味,有妈妈每晚用来滋润肌肤的薰衣草精油的气味。她甜美的呼吸似乎还留在房间里,还有她丝质衬裙的沙沙声,以及她走路时脚后跟轻快落地的声音。我们沉浸在思念中,躺在妈妈的床上哭泣,盖着妈妈的被子,紧抱着彼此。我的脑子里就如同进了冰一样。

我用脸盆里的水把脸洗干净,然后叫醒卡尔,告诉他我们要去弗里兹姨妈家。他不抱希望地点点头。我们吃光房间里仅有的食物——两块冷煎饼,然后把东西收拾进一个厚纸板做的小手提行李箱。卡尔提着行李箱,我提着被子。最后,我在妈妈用过的抽屉深处摸了摸,拽出一个圆形的小纪念品盒。盒子上包着蓝丝绒,锁得紧紧的。

“我们得把这些卖掉。”我告诉卡尔。他犹豫了一下,眼神里流露出决心,接过盒子。

天亮前,我们悄悄溜出房子,步行到火车站。野草丛生的调车场里有几个流浪汉,他们对每列火车去哪儿一清二楚。我和卡尔找到想乘的那列火车,然后爬了进去。我俩铺开被子,靠在一起,紧紧蜷缩着,头枕着手提箱,卡尔胸前的口袋里放着妈妈的蓝丝绒盒,盒子夹在我俩中间。我坚信小盒里藏着宝贝,火车行驶时盒子哐当作响,这声音给我慰藉,因为我相信盒里放着玛瑙项链和上等黄钻,可以帮我们渡过难关。那时我怎么也想不到盒子里放着的不过是别针、纽扣和明尼阿波利斯一家当铺的一张沉默无语的赎货凭证。

那晚,我们一直待在车上。火车时而变轨,时而刹车,轰隆隆地奔向阿格斯。我们一直不敢下车找口水喝,或是去垃圾堆里找些吃的。我们下了车,可没想到火车那么快就又开了,幸好我们在最后关头抓住了车身的横档。手提行李箱和被子却弄丢了,因为我们上错了车厢,这里离原来的车厢太远。夜里寒气逼人,我和卡尔被冻得睡不着。卡尔很难受,所以当我提出轮到我看管妈妈的盒子时,他没同我争。我把盒子放在套头毛衣里,紧贴着我的胸口,丝绒盒并没有让我觉得有多暖和。尽管如此,当我闭上双眼,想象着玛瑙和黄钻在黑暗中熠熠闪亮时,我还是感觉好受了些。我的心变得坚硬,化为多面体,好似发光的魔法石,这样我就能清楚地看到妈妈了。

她还在飞机上,翱翔在闪烁的群星之间。突然,奥玛发现燃料即将耗尽。他根本没有对阿德莱德一见钟情,也全然不在乎她的死活。他只想救自己的命,所以无论如何他都要减轻飞机的负重。他设定好飞机后便从驾驶座起身,把妈妈一下从座位上拽起来,将她推下飞机。

整整一夜,她都在寒冷中不断坠落。她的外套被风吹开,黑色连衣裙紧裹在大腿上。红色长发像火焰一样向上飞扬,她像一支没有热度的蜡烛。我的心结了冰,我已不再爱她。所以天亮前,我已然可以接受她摔到地面上这一结局。

火车在阿格斯停下来,这时我又冷又沮丧。跳下车时我那冻得麻木的膝盖和掌根被擦伤了。疼痛使我清醒,我聚精会神,浏览着张贴在窗户上的标识,一心想尽快找到姨妈的店。毕竟我们好几年没来过姨妈家了。

卡尔岁数比我大,他跑丢了可不是我的责任。可我也确实没帮他,我一个人跑到了小镇的尽头。在明亮的浅粉色花朵映衬下,他满面红光,就好像被妈妈抚摸时那样,一想到这些我就受不了。

我停下脚步,热泪突然涌上来,耳朵也开始发烫。因为心里不好受,我忍不住哭了起来,当然我知道那无济于事。我转过身,仔细朝四周看,幸亏我这样做了,因为刚刚我一个劲往前跑,已经跑过肉铺了。肉铺仿佛突然出现在眼前,门口有一条没铺过的短车道。一面墙上画着一头白色的猪,猪身上写着“科兹卡肉铺”几个字。我沿着两侧种着矮冷杉树的车道朝肉铺走去。店铺看上去还没装修完,但生意很好。似乎是因为忙于接待顾客,所以姨妈和姨父顾不上肉铺的装潢。我站在店前宽大的门廊上,如同乞丐一般四处打量。头顶上方的墙上钉着一排麋鹿角,我从麋鹿角下走过。

门口通道很暗,我的心怦怦直跳。我已失去了很多,忍受过悲伤和寒冷,所以我敢肯定,我看到这样的情景是完全合乎情理的,虽不真实,但可以理解。

狗又一次朝卡尔扑去,花瓣从卡尔手里的树枝上纷纷落下。但这一次,花瓣落在了我周围,落在了店门口。我嗅着消失在外套上的花瓣,品尝它们融化在我嘴里的淡淡甜味。我没时间去想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因为它们在落下的瞬间就消失了。我对玻璃柜台后的男人说出我的名字。

皮特姨父个儿很高,金发,头戴蓝色牛仔布旧帽,与眼睛的颜色一个样儿。他是个屠夫,不爱笑,此刻这样的微笑算得上很亲切了,他的微笑中充满希望。“你说什么?”他问道。我告诉了他名字,但他还是没认出我。最后,他惊讶得睁大眼,叫来了弗里兹。

“你妹妹的女儿来了!”他冲店里喊道。

我告诉他只有我一个人来了,是坐火车来的。他用双臂一把将我抱起,走进厨房,姨妈正在厨房里为我那漂亮的斯塔表姐煎香肠。我尽力向弗里兹和皮特讲述我是如何突然出现在他们家门前的,在我说话的当儿,表姐正坐在桌边紧盯着我。

姨父和姨妈充满善意地看着我,但满腹狐疑,认为我肯定是离家出走了。但当我告诉他们奥玛大师的事,告诉他们妈妈如何高举着钱包,告诉他们奥玛大师怎样扶着她坐进飞机时,他们一下变得严肃起来。

“斯塔,把前门的玻璃擦一下。”弗里兹姨妈说。斯塔不情愿地从椅子上站起来。“现在就去。”姨妈说。皮特姨父重重地坐下,把下巴搁在交握的双手上。“接着说,全说出来。”他说,所以我把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了他们。我边吃边说,说完后一杯牛奶和一根香肠也下了肚。之后我累得直不起腰,姨父将我抱起来,我只记得靠在他的怀里,然后什么都不记得了。那一天,我从白天睡到晚上,一直睡到第二天早上才醒来。

我仰面躺在床上,想看清楚房间里的摆设。过了很久,我才想起这些东西都是斯塔的。

我余生的每个夜晚都将睡在这个房间里。房门的镶板是漆成暖色调的松木做的,窗帘上印着舞者和音符的图案,房间一整面墙几乎被一张高大的橡木梳妆台占据,梳妆台镶着精致的花饰,有许多抽屉。梳妆台上有一个许愿井形状的木质台灯,门后挂着一面穿衣镜。我正打量着周围的一切,这时斯塔进来了。她身材高挑,相貌无可挑剔,金色的发辫垂到腰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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