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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家人 1999-2000(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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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门

傍晚时,诺拉熬好汤,将晚餐摆上桌,她做这些时异常专注。一切都按部就班地做好后,诺拉却有些恍惚。她不得不努力收敛心神,找出碗碟、黄油,切好面包。拉罗斯小心翼翼地慢慢舀出汤,笨拙地给面包涂上黄油。他在桌上还算有规矩,诺拉暗自想着。拉罗斯的到来是种安慰,却也让人心力交瘁。他像达斯提,却又和达斯提截然不同。缕缕困惑在彼得心底升起。是吃惊,他想着,我还在吃惊。那男孩表现出的安静、沉着和好奇吸引了彼得。当他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时,一股背叛感深深刺痛了他。他告诉自己,达斯提不会介意,也无法介意了。他还注意到,诺拉似乎也准备接受帮助,但他不知道诺拉是真心接受这难以说出口的礼物,还是深信失去孩子会让朗德罗的生命渐渐枯竭。

“你带他去洗澡。”诺拉说。

“然后……”

“我知道了。”

他们相互看了看,询问着彼此。两人决定不能让他睡达斯提的床。此外,拉罗斯两次想找妈妈,但都被两人糊弄了过去。但第三次时,他耷拉着脑袋哭了起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从没离开过妈妈。眼下的状况他不明白,好不伤心。玛吉摸摸他的头发,把玩具递给他,转移他的注意力。眼下似乎只有玛吉才能安抚他。平日里,玛吉一直睡在祖母那张旧的雕花双人床上,那张床足够大。“我现在没心情理他。”诺拉说。于是彼得把拉罗斯的行李箱、装满布偶和玩具的帆布包拎到玛吉的房间。他告诉玛吉今晚她有个小客人。彼得帮拉罗斯刷好一口小奶牙,拉罗斯自己脱下衣服,换上睡衣。他比达斯提瘦,容易紧张。他的头发贴在前额上,发色比玛吉的还要深些。彼得帮拉罗斯在床上躺好。玛吉站在一旁,有些犹豫。她那件白色法兰绒长睡袍像铃铛似的悬在脚踝处。她拉过毯子,钻了进去。彼得吻了吻两个孩子,低声说了晚安,然后熄了灯。关上门的一瞬间,彼得觉得自己简直要疯了,但那悲伤却变了。他的悲伤里五味杂陈。

拉罗斯使劲儿捏着手里动物模样的玩偶。平日里,他常像哥哥们玩塑料的超级英雄人偶一样摆弄这个玩偶。那是艾玛琳专门给他做的,上面的绒毛脏兮兮的,已经被扯掉了好几块,一个当作眼睛的纽扣已脱落。要是玩偶坏了,艾玛琳就从玩偶的臀部往里塞些毛绒的蒲草,再重新缝好。玩偶的红色毡垫舌头已磨成了一条丝带。起初,拉罗斯极力控制,很难看出他在颤抖。但不一会儿,他身体上下起伏,剧烈颤抖,泪水涌了出来。玛吉躺在他身旁,感受到他的悲伤,她悲伤极了,心脏似乎停止了跳动。

她翻过身,把拉罗斯推下床,拉罗斯拖着床罩跌了下去。玛吉把床罩拽回去,任凭他在地上哭得打嗝。

“你哭什么,宝贝?”她问道。

拉罗斯开始抽噎,声音很低,难以控制。玛吉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邪恶的念头。

“你想妈咪是吗?想妈咪是吗?她走了。你爸爸妈妈把你丢在这儿给我当弟弟,像达斯提活着时那样。但我根本不稀罕你。”

说这话时玛吉觉得心里的恶意化成了水,她爬下床去找拉罗斯,拉罗斯在角落里蜷缩成一团,抱着那个脏兮兮的玩偶,一声不吭。她伸手抚摸他的背,他浑身冰凉僵硬。她拽出自己的露营袋,把两个人都罩住。她抱着拉罗斯,好让他暖和点。

“我要你做我弟弟。”她轻声说,声音里透着一丝害怕。

多年后,拉罗斯依然记得这个晚上。他常想起和玛吉一起度过的第一个夜晚,把它当成珍贵的回忆。他记得她温暖的法兰绒睡裙,记得她环抱着他。他相信两人就是在这晚成了姐弟。他忘掉了她先前把他踢下床的事,也忘掉了她说过的那些伤人的话。

沃尔弗雷德盯着裹在毯子里的女孩。作为商人,麦金农向来诚实,也很守规矩,除了卖朗姆酒给印第安人这类违法的事外,倒也不像做过什么缺德事。沃尔弗雷德接受不了刚发生的事,只好又出门去捕鱼。当他再次拎着一串白鱼回来时,他已经想清楚了。麦金农是那女孩的救星,是麦金农把她从明克的手中救了出来,使她摆脱了被卖到别处当奴隶的命运。沃尔弗雷德劈了些柴,在贸易站旁生了一小堆火,他把整条鱼烤熟,麦金农配着上星期的硬面包吃下了鱼。沃尔弗雷德打算明天烤面包。他回到屋里,发现那女孩还在先前的地方。她一动不动,也没畏缩后退,看起来麦金农没碰过她。

沃尔弗雷德将一盘面包和烤鱼放在她够得到的泥地上,她狼吞虎咽,吃得直喘气。他用啤酒杯接了杯水放在她旁边,她一口气喝了下去,喉咙里发出婴儿喝水一般的咂咂声。

麦金农吃饱后,爬回他那张铺着熊皮的板条床。他常常在床上喝得烂醉如泥,倒头就睡。沃尔弗雷德将屋里打扫干净,然后烧了一桶水,蹲在女孩身边。他用一块破布蘸水帮她擦脸,厚厚的污垢一点点从她脸上消失,他渐渐看清了她美丽的五官。她有张饱满的小嘴,眼睛甜美迷人,眉毛扬起完美的弧度。当她整张脸露出来时,他瞪着她,惊慌不安。她太美了!麦金农知道吗?麦金农可知道他那一脚生生踹掉了她的一颗门牙,还在她花蕊般的脸上留下了一块淤青吗?

“真美! [1] ”沃尔弗雷德轻声说,他知道用奥吉布瓦语的哪个词语形容她的模样。

他小心地走到屋子的角落,取了土,和成泥。他固定住她的下巴,轻轻地给她的脸重新涂上泥巴,遮住她极美的眉毛、匀称的眼睛和鼻子,还有弧度完美的嘴唇。她是个漂亮的十一岁女孩。

“昨晚他们睡在地上,”诺拉说,“我告诉玛吉以后不许这么干。如果你非要睡在地上,就不许出去玩儿。她还跟我顶嘴。我跟她说,那好,你回自己的屋待着,不准出来。他又哭了,哭个不停。我真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

她甩了甩手指,脸紧绷着,面色苍白,身体虚弱。这周她的状态不错,可眼下是周末,玛吉整天都在家。

“放她出来吧。”彼得说道。

“噢,她早就出去了,根本不听我的,”诺拉生气地说,“她在吃早饭呢。”

“怎么不让他俩一起玩儿呢?那样他们会很高兴的。”

一直以来,在对待孩子们的问题时,彼得和诺拉支持彼此的决定。现在情况却变得有些糟,彼得心想。几分钟后,他看到诺拉使劲儿压着玛吉的头,简直要把她埋在冲燕麦片的碗里。玛吉反抗着。诺拉看到彼得后,将手从玛吉的脖子上拿开,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玛吉喘着粗气,盯着碗里的燕麦。燕麦已经凝固,母亲担心她长蛀牙,不给她加葡萄干和红糖。她抬头看看父亲,彼得坐下来,趁诺拉背对着他们,将玛吉碗里的麦片舀出大半放到自己碗里。他做了个吃的动作,玛吉也拿起了餐勺。他先盛了一勺麦片放到嘴里,做了个难吃的鬼脸。玛吉也学着吃了一口,做了个鬼脸。他们像忐忑的小狗似的,眼巴巴地看着诺拉。拉罗斯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也见样学样。诺拉头也没回,对彼得说了句:“别犯傻了。”

彼得用力握住手中的餐勺,紧盯着诺拉的背影。

彼得本以为,只要这件事解决了,妻子就会慢慢恢复。他觉得该把拉罗斯送回家。但他希望诺拉主动提出来,可她反而制订了许多计划。

“我要给他做个蛋糕。”她说道,泪眼模糊,“要像生日蛋糕那样插上蜡烛。我要不断地插蜡烛,再让他吹灭。这样,他许一百个愿都行。”

她转过身去。先前,医生给她开过氯安定,到圣诞节时她会服用很多氯安定。要是拉罗斯不哭闹,要是他能像达斯提那样黏着我,要是他真做我的儿子,我唯一的儿子,我就天天给他做蛋糕,诺拉心想。她心里对彼得积怨已深,所以没告诉彼得,达斯提出生后不久,她就再没来过例假,医生也查不出原因。彼得并没发现她身体上的变化,但从那以后,她一直隐瞒自己的身体状况。她只把这个秘密告诉了艾玛琳。她当初怎么会毫无戒心地告诉艾玛琳呢?想到这儿,她的心不由得一紧。艾玛琳知道她的情况,所以才会把拉罗斯送过来。

她同父异母的妹妹那么了解她,这让诺拉感到畏惧,决定狠下心来疏远她。

彼得最终还是上门去找了朗德罗。两家相距不过半英里,他其实可以直接走过去。他家西面是霍普丹斯,东面和北面是保留地和保留地上的小镇。南面就是日益衰败的普路托镇,但那里还保留着一所学校,玛吉就在那儿上学,如果情况不变,他们也要送拉罗斯去那儿念书。彼得把车开进艾恩家空荡荡的车道,然后熄了火。那栋灰色的小房子黑漆漆的,没人在家。一张用胶合板和刨花板搭的平台还没完工,一侧松散地垂下。后院汗屋的弯柱上挂的防水毯也取下来了。还有个用牛奶罐做的喂鸟器,车道旁堆着一整箱的玻璃罐,院子里散落着几只小玩偶。平日里到处溜达的那只狗也不知哪里去了。艾恩一家可能是去加拿大走亲戚了,不然就是去当地药师兰德尔那儿举行家庭仪式了。因为与朗德罗曾是朋友,彼得了解到部落的族人会为他们举行祭拜仪式,彼得记不清具体叫什么了,反正他对朗德罗这套传统的东西没什么兴趣。但他们曾一块钓鱼,一块打猎,彼得了解朗德罗有多么小心谨慎,很难相信他竟会犯这样的错。彼得将车留在车道上,从朗德罗家后面走进那片树林。

他沿着小路一直走到达斯提死去的地方。途中,他看到了那只狗。它的毛很短,身上有铁锈色的斑点。它一动不动,仿佛在等他。它头上的毛呈浅棕色,反应敏锐,一钻出树林便警觉地竖起两只耳朵。那只狗打量着他。彼得停下脚步,狗的沉着和上下审视让他吃惊不小。他往前走了一步,那只狗便消失不见了。四周静悄悄的,仿佛这片树林悄无声息地将它吞噬了。

昨夜刮了一夜狂风,下了一阵急雨,树叶大多凋零了。各色叶子一层层地落在地上,绚烂的色彩相互映衬。晨曦照在白桦树上,如白炽灯般耀眼。然而,当他穿过一片大果栎树时,周围倏然昏暗下来。最后,他站到了朗德罗扣动扳机的地方,当时那只雄鹿正好站在对面。两者中间正是玛吉提到的他们平时爬的那棵树。彼得从没想过自家孩子竟然会跑到离家这么远的密林深处玩耍。这儿的树木枝杈很低,树枝弯曲,对孩子们来说是不可抵挡的诱惑。其中有一条枝干整个折断了。他走上前,伸手去摸那犹如针尖般锋利的断枝。随后,他看到断枝下的那块地,不禁跪下,伸手去摸。那块地的四周被人践踏得一片凌乱。彼得在地上躺下,仰面向上看,脑海中浮现达斯提中枪的经过。达斯提爬上树,坐到一根树干上,他看到了那头雄鹿,就在朗德罗开枪的一刹那,吓得从树上跌了下来。彼得看过朗德罗的供词,现场与他说的完全吻合。

此刻,他就躺在达斯提生命汇入大地的地方。他闭上眼,听着树林里的声音。他听到一只山雀在叫,远处有一只五子雀,还有一只乌鸦。他还听到自己失声痛哭。接着,他听到风吹过嫩枝和树叶的簌簌声,风穿过松叶的声音。他闻到一阵清新的草香,当中混合着烟草、树皮树叶做的烟草代用品和祭品的味道——朗德罗也来过这儿。

朗德罗正在干活儿。他一向这样,每过几周就来帮艾玛琳的母亲干活儿。早在成为朗德罗的岳母前,艾玛琳的母亲就是他最喜爱的老师。事实上,就像她拯救了其他许多人那样,是她救了朗德罗。她不是朗德罗的客户,但他还是会来帮忙。朗德罗来到她在部落养老院的住处。部落养老院是栋用砖石砌成的高楼,倘若从飞机上俯瞰,整栋建筑就像一只巨大的雷鸟。艾玛琳的母亲就住在养老院大楼最里面的一间。这儿没人喊她外婆或姨妈,也没人叫她的本名拉罗斯。大家还像她当老师时那样,喊她皮斯太太。

作为老师,皮斯太太受历届学生爱戴,大家公认她品行无瑕,但她却说自己并非完人。她常说,尽管她对艾玛琳的父亲比利·皮斯忠贞不渝,但她的过去也是好坏参半。据说皮斯先生去世时,她想随他入葬。人们至今谈起这事,都还满怀敬佩,却没人记得皮斯先生其实是火葬的。诺拉也是比利·皮斯的女儿,没人清楚老比利究竟娶过多少个妻子,也没人记得几十年前他作为某团体的领袖在那个院子里干了些什么。然而,现在不断有他的后代——过去是儿女,现在是孙子孙女——冒出来,加入部落成员的名单里。

过去,皮斯太太很漂亮,一头柔软的褐色长发,却满面愁容。如今,她一头银色长发依然柔软,容颜也依旧美丽,却比以前快乐得多。她不像许多朋友那样把头发剪短或是烫卷,而是编成细长的发辫,有时还会编成圆发髻。她每天都会戴不同的串珠耳环,耳环都是她亲手串的。今天这副以橘色做心,天蓝色为边。除了串耳环,她还抽小雪茄,这些都是她不再教书、搬回保留地后养成的习惯。如今,她很少抽小雪茄,她说串耳环帮她戒了烟。她视力很差,总是将那副立式放大镜摆在桌上。当她抬起头,透过放大镜望向朗德罗时,厚镜片后的她仿佛来自另一个看不清的神秘世界,更加迷人。

她点头示意朗德罗进屋,上前拥抱了他。两人默默地拥抱彼此,继而各自退后一步。皮斯太太伸出双手,掌心朝上。

朗德罗把鞋脱在门口,她在烧水准备沏茶。他拿着听诊器和血压测量仪的套腕朝她晃了晃,她却让他把那玩意儿收起来,她感觉身体还不错。养老院大楼有台地毯清洗机,她半个公寓都铺着银灰色长毛绒地毯,需要朗德罗打理。朗德罗暂时将清洗机和肥皂罐放在门外。尽管拉罗斯偶尔还会受病痛折磨,但比利·皮斯死后,她身上莫名的疼痛几乎完全消失了。她得过不少大大小小的病——神经痛、牵扯全身的偏头痛、骨质疏松、脊椎病、红斑狼疮、坐骨神经痛、骨癌——她四肢健全,却得过幻肢综合征 [2] 。那些病历堆起来有一英尺高 [3] 。比利死后,她这些毛病也好了,很少犯病。她很清楚这是为什么。比利残忍、自私又精明。他的爱就像恨一样,都是负担。有时,她仿佛还能听到比利在冥界讥笑她。外人认为,她爱比利爱得无可救药,所以对他一向忠贞不渝。随他们说去吧。实际上,比利让她彻底见识了男人这种动物。她太了解男人了。

作为男人,朗德罗对老师的这段悲惨的苦恋深信不疑,认为她只是在人前故作坚强,因而对她充满关切。他关切地发现老师今天面无表情,脸色憔悴,在躺椅上翻来覆去,想找个舒服的姿势。他看着她,担心自己刚刚惹她犯了病。

“别为我操心啦,”她说道,“清理地毯得好长时间吧?你是个好孩子,这种时候还记得来帮我。”

“我总不能成天闲坐着。”他说,想哄她吃一两粒鸦片酊。

“这种药让我头昏脑涨。”

她目光游移,透过玻璃瓶般厚的镜片看着他。

“用不用帮您洗洗地毯?”他问道。他觉得自己说的话有些可笑,甚至有些可怜,可她总会化解他的尴尬。

“瞧我把地毯搞得一团脏,”她答道,“那就洗洗吧。”

他喝过茶之后,把清洗机拿进屋。

朗德罗把躺椅、杂志架、电视机和电视柜从地毯上挪走,他给清洗机的水箱里装上清水,加入肥皂粉,混成肥皂水,接着就忙活开了。清洗机发出咕噜咕噜的冒泡声,他拖着清洗机来回移动。机器的声音很轻,具有催眠效果。果然,皮斯太太合上了眼,神态安详,脸上挂着微笑。等朗德罗干完活儿,她忽地睁开眼,站起身,在湿地毯的边上忙活不停。朗德罗将清洗机放回去,坐下来吃她准备的唐棣咖啡蛋糕。接着,她接了个电话,说她得去帮埃尔卡滴眼药水,随后就穿着拖鞋到走廊里了。

朗德罗等门一关,起身去了浴室。他像往常一样翻看她的药品柜,检查里面的药品是否齐全,有没有过期。她有两种药就快用完了,朗德罗将药瓶拿出来放到桌上。皮斯太太回来后,他说自己会去医院药房再帮她拿些药。

“先别走,”她说,“到这儿来。你看看。”

拉罗斯打开壁橱,里面收藏着证书、发脆的学校成绩单、剪下来的散页小诗和几摞旧信,这些都是寻找第一代拉罗斯的线索。艾玛琳说她母亲就像个历史学会,至少她存着的照片现在都由斯诺整理好放进相册了。皮斯太太从矮架子上取下一个破旧的黑色圆形大锡罐,罐子的顶部印着三朵褪色的玫瑰花。她叫拉罗斯,因此人们常会送她带有玫瑰图案的东西 [4] 。她们母女同名,没准儿当时人们也喜欢送她母亲带玫瑰图案的东西。罐子已经很旧,或许是她母亲的。皮斯太太在圆罐里放了大大小小的纸片——有些写着箴言,有些是报纸、照片、狗的故事,还有她亲笔写的东西。朗德罗看着她的笔迹和优美的签名,不禁想起艾玛琳年轻时的样子。

“您想让我看什么?”他问。

她将那首诗递给他,诗歌名字叫《不可征服》 [5] 。她的每届学生都背过这首诗。

“送给你吧。”她说。

“这首诗我现在还能背出来。好吧,眼下我就是被丑恶紧紧攫住。”他说。

“是被地狱紧紧攫住。”她纠正道。

上面都是他的字迹,但他根本不记得写过这些。便签上写着一行又一行的“我以后不会逃跑了”。

“这句话,我让你写了整整十页,可我只留了这一页。”她说。

她将纤小的手放到他肩上,一股温热立刻从她指尖传到他身上。

“我以后不会逃跑了。”他说。他们坐在沙发上,握着彼此的手。

离开前,朗德罗将两个塑料药瓶交给皮斯太太,她把药瓶上的数字录进药房电话留言里,然后把药瓶递给朗德罗,让他放回药品柜。她知道他对这些药没兴趣。他确实好一阵子没偷拿过她的药了。皮斯太太可不像她很多朋友那样糊涂,药瓶里的药她都仔细数过。毕竟老人的药大都很容易偷。

朗德罗需要用皮卡拖帐篷支杆,搬运干草垛。他需要开皮卡去垃圾场扔垃圾,或者单纯是展示男子气概。但因为皮卡更安全,他将皮卡让给了妻子,自己开那辆神奇的老卡罗拉。这辆老卡罗拉是艾玛琳的母亲搬去养老院时留给他俩的。车从没出过故障,至于建议要做的保养朗德罗自己就能搞定。相比于他以前的几辆车,这辆卡罗拉出奇地可靠。车的外壳是土灰色的,里面的座椅早已破旧,里衬也塌陷了。朗德罗无法将驾驶座的座位往后调足够多,他腿又长,伸不直,可他还是喜欢开这辆车。他特别喜欢在初雪后给车换上雪地轮胎,沿着偏僻的小路一路轰鸣着去看望他的病人。

奥蒂·普鲁姆因糖尿病失去了一只脚,他和妻子巴普一起生活在镇外几英里处的湖区黄金地段。巴普不愿让丈夫去康复中心,所以朗德罗就上门给他做物理治疗,给他冲澡,帮他上厕所,给他吃药、打针,喂他吃饭,给他修理鼻毛和耳毛,剪指甲,给他按摩,再时不时跟夫妻俩聊聊八卦。此外,他还要送奥蒂去做透析,陪他输血。

朗德罗轻轻敲了敲门,巴普开了门。

“我还担心你不来了呢!”她说。

“日子总得过,哪怕碰上这种事也一样。”朗德罗说。他说话的样子,他表现出的担当,让巴普安心不少。她朝另一间屋里唤了声。

“奥蒂,他来了!”

往常,朗德罗给奥蒂治疗时,巴普总是走开去做自己的事,但今天她留下来没走。朗德罗知道,大家都在议论他的事,她留下来是为了跟亲戚们说说他的表现,看看他有什么异常。艾玛琳告诉过他,重新开始工作会面临很多困难。那件事会如影随形,纠缠他一辈子。“人们会不断地提起这件事,他什么也改变不了,即使拉罗斯也改变不了。”她说。

可朗德罗认为这种看法不太准确,拉罗斯已经带来了转机。

“噢!你能来真是太好啦!”奥蒂说,他病恹恹的棕黄色娃娃脸也跟着明朗起来。奥蒂曾是个厉害的摔跤手,至今还一身硬汉气概。他现在整个人胖得像海豹似的,圆滚滚的。他家族里的人大多死于糖尿病并发症,比奥蒂发作得更快。

“我刚才还跟巴普说呢,生活总得继续。”

“不到死的那一天,日子总得过下去,”奥蒂接着说,“前几天我自己上厕所,差点儿从坐便器上摔下来。”

“天哪!”巴普叫道。

“咱们开始吧。”朗德罗说,他推着奥蒂走过那条短短的走廊。

部落掏钱给奥蒂建了一个残疾人浴室,奥蒂还有个淋浴椅。朗德罗将奥蒂扶到淋浴椅上坐好,帮他搓背,给他冲洗。浴室门开了条缝儿,巴普的一只手伸进来,递来一套干净的衣物。等他们洗好澡来到厨房,巴普已备好蓝莓烙饼,上面淋了人造枫糖浆,加上鸡蛋粉烘的。朗德罗尝得出那熟悉的、干巴巴、没味道的人造鸡蛋粉和枫糖浆中的代糖。蓝莓饼很好吃。

“大家都还好吗?”巴普靠着桌边的椅子坐下。她个子矮小,身体健壮,至今依然装作一副嫉妒的模样,假意提防别的女人追求奥蒂。在奥蒂面前,她总是精心化妆。一周里,她每天都会涂不同颜色的眼影。今天是星期二,她涂的是紫色眼影。她将头发向后绾起,把刘海喷成蓬松的一团,遮住了修过的细长眉毛。她还把指甲染成嫩粉色,一根手指轻轻敲着自己的嘴唇。

“也许我什么都不应该说,我该闭上嘴,对吧?”

“没事。”朗德罗回道。

“巴普是艾玛琳的堂姐,我们是一家人。”他接着说。

“艾玛琳真坚强!”巴普说。

“她很坚强,”朗德罗附和道,他脑子嗡嗡作响。“知道吗?我想成立个基金会。我是说,等他们都好些,等我家里人伤痛平复一些之后。”

巴普和奥蒂小心地点了点头,生怕自己得掏腰包似的。

“如今人人都在成立基金会。”巴普说。

“我也想过,”奥蒂说,“虽然现在说有些伤感,但等我死后,我想为保留地的女士们建个高跟鞋基金。我爱死巴普干活时穿着高跟鞋精心打扮过的模样。我希望有更多的女士穿上高跟鞋,走起路来发出那种声音。真迷人!”

巴普两手握住奥蒂的一只手。

“你用不着成立什么基金会,我的小可爱。你不会死的。”

“只不过器官一个接一个地衰竭。”奥蒂说。

“可恨的糖尿病!”朗德罗说。

“我们该送他去做透析了,”巴普说,“给他测下血糖吧。”

“已经测过了。”奥蒂回答说。

朗德罗没说在闻到烙饼的味道时就给奥蒂测过血糖了。就算巴普用再多的人造代糖,里面的碳水化合物也足以让奥蒂的血糖升高不少,他有时觉得可能是人造代糖使他们产生了幻想。他和奥蒂上了车,轮椅已折好,放在后备厢中,这时朗德罗才想起自己还没回答巴普的问题。奥蒂那番死后组建高跟鞋基金的话把话题岔开了。

“谢了。”他对奥蒂说。

“谢什么?”

“我真不知道怎么回答巴普,说我们过得好还是不好。我们每天早上醒来,想起发生的一切,就恨不得再倒头睡去。”

“我猜你不会再打猎了。”

“我把枪烧了。我是说,能烧的部分都烧了。”

“这对谁都不好,”奥蒂说,“你不打猎,怎么弄到动物蛋白,把孩子喂得壮壮实实的?”

“我们会设陷阱捕猎,”朗德罗答道,“用油煎野牛肉吃。”

“我减肥餐要吃这个,”奥蒂说,“我可以拿你喜欢的药跟你交换。”

朗德罗没吱声。

“我会馋你的鹿肉,”奥蒂接着说,“我想这事一次解决不了,肯定会缠着你不放。”

“不断地纠缠,”朗德罗说,“也许以后帮你换鹿肉,我自己就不需要了。”

其实他很需要,迫切地需要。

怀蒂加油站里有家炸货店,在那儿能买到油炸鸡翅、鸡胗、鸡腿、比萨,还有夹心饼。罗密欧·普亚特瞧见朗德罗开车经过加油站,停在后面的草丛里。罗密欧身材精瘦,两只距离极近的眼睛十分犀利,走起路来弯腰驼背,像受过伤。他的右胳膊多处受伤,总是紧贴着身体。他的右腿也一样。尽管如此,他依然身手敏捷。罗密欧觉得朗德罗会在里面吃午饭,于是抓起胶皮管和塑料油桶——油桶是大红色的,可用于消防救援。他左摇右晃,身体歪歪扭扭,但却十分麻利地来到朗德罗的车旁,把工具放好。罗密欧驾轻就熟,很快就让朗德罗油箱里的汽油顺着胶皮管流进罗密欧的油桶。

朗德罗手拿一个防漏油的小纸盒走出商店。他瞧见罗密欧,不禁眼皮一跳,却没跟这位老同学打招呼。朗德罗和罗密欧两人相互仇恨,这要说回到他们青少年时期凄惨的结局。两人在寄宿学校时就没再说过话,后来有段时间,罗密欧做梦都要杀死朗德罗。那会儿两人才二十来岁,朗德罗一夜之间得到一大笔钱,正是这笔钱让两人之间生了嫌隙,而朗德罗死活不相信罗密欧捅他的那一刀是无心之过,这让罗密欧很伤心。至少现在,罗密欧不再想着要朗德罗的命了。

关于朗德罗抢了他初恋这件事,罗密欧也算是想通了,也许人家艾玛琳当初根本没看上他罗密欧。后来朗德罗和艾玛琳夫妇二话没说就收养了他意外得来的儿子霍利斯,对霍利斯照顾有加,但罗密欧的心里总不是滋味。霍利斯很优秀,因此他自我安慰说,收养霍利斯是他们赚了,但他心里清楚,这些年来两口子没少在那孩子身上花钱。这段时间里,主要问题是罗密欧想让朗德罗把自己弄到的不论什么东西都和他平分。朗德罗是医院里有名的私人护理师,肯定有不少门路能搞到止痛药。他干吗不让老同学高兴点儿?帮他减轻痛苦?没错,罗密欧手上也有医生开的止痛药,可那不是奥施康定,有时他还得靠卖劣质药赚的钱去买点儿好货,像是盐酸阿芬太尼什么的。他一直想从哪儿搞一板来。

朗德罗朝汽车这边走来。

“哟,哟,哟,”罗密欧吆喝着,一边往下瞥了一眼胶皮管里流淌的汽油,“好久不见。”

朗德罗眼见着老同学偷自己车里的汽油,心里很难过。他一早就暗下决心,不论是罗密欧或是其他什么人报复他,都是他活该。他什么都没说,只是说我得走了,奶酪条要凉了。

“你还吃奶酪条呢!”罗密欧一脸嫌弃地说。

“是给孩子们买的。”朗德罗回道。

“唔……”罗密欧又说,像是听到了什么高明新奇的话。他一边将头往后一靠,蹙起眉头认真思考,一边轻轻地拔出胶皮管。

“没给我带点儿什么吗,老朋友?”他煞有介事地用橡胶管敲了敲油箱内壁,然后将压力锁盖子拧回红色塑料桶上,把朗德罗车上的油箱盖放回去,啪的一声将注油封盖盖上。

“没有。”朗德罗答道。

“好吧,反正我这儿的事也干完了。”罗密欧说。

他拎起红色油桶,做了个致敬的手势,模样傲慢,惹人讨厌。接着他转身走回自己那辆没油的车旁。

“代我向艾玛琳问好。”他回头喊道。

朗德罗斜着眼狠狠地瞥了罗密欧一眼,接着把打包的奶酪条放到发动机盖上。上车时,看到罗密欧举手致敬的动作,他不禁想起从前,思绪翻腾。朗德罗最难忘的莫过于当初罗密欧拿着刀,先刺他的前臂,接着又刺他大臂,给他留下了一条清晰的疤痕。时至今日,朗德罗都不敢相信睡梦中的自己当时竟一个翻身,伸手抓伤了罗密欧的鼻子。朗德罗胡乱想着,忘记拿走发动机盖上的奶酪条,发动汽车离开了。车从罗密欧身边经过时,罗密欧正往自己油箱里灌用胶皮管偷的油,朗德罗转弯时,奶酪条从他车顶上飞了出去,正砸在罗密欧的车盖上。罗密欧灌好油,伸手取过包装盒,拿出一根奶酪条。他只尝了一口,发现奶酪条已经凉了,吃起来跟皮革似的。他开车跑到炸货店向店员投诉。

“我再帮您热热。”柜台后的女店员说。

“还是退钱吧。”罗密欧回答。

前几周过后,拉罗斯尽量忍住不哭,至少在诺拉面前不再哭。这期间,他再次从玛吉那儿得知自己为什么被送到这儿来。爸爸妈妈告诉过他,但他还是不明白,需要有人一遍遍地告诉他。

“你压根儿不知道死是什么。”玛吉说。

“就是不动了。”拉罗斯回道。

“就是不喘气了。”玛吉又说。

“喘气就是动!”

“过来,”玛吉说,“咱们去外面,我杀个东西给你看看。”

“你要杀什么?”

他们看向窗外。

“那只狗。”玛吉伸手指着狗说。

一只狗正在院子边上懒洋洋地躺着晒太阳,那是拉罗斯家养的狗。他没说认识这只狗,却对玛吉说:“你真残忍,没人会平白无故杀死一条狗!”

“你爸爸就平白无故地杀了我弟弟!”玛吉说。

“那是意外。”

“都一样。”玛吉争辩道。

拉罗斯眼里涌起泪水,接着玛吉也哭了,她心里很难受。梦里达斯提来找过她,给她看了只玩具狗,现在她想起来了,那只玩具狗正和外面那只橘色的狗一模一样。她转身想要确认一下,狗却不见了。她有个主意,她可以利用拉罗斯,让他帮她。

“好啦,小傻瓜。”

“别这么叫我!”

“要是你能让我妈不再邪恶,就像现在这样,让她重新善良起来,我就不叫你傻瓜。要是你真能做到,他们简直可以给你拍个电视节目了。”

“我应该怎么做?”

“你是说怎么让她变得善良?”

拉罗斯点点头。玛吉让他问问妈妈要不要按摩脚底,但拉罗斯却面露不解。

“她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玛吉命令道,“吃她做的蛋糕。还有,抱抱她。”

拉罗斯等着诺拉告诉他做什么。那天晚些时候,诺拉对他说要管她叫妈妈。

“好,妈妈。”

“能抱抱我吗?”

他也照做了。

诺拉把他的头发向后理了理,看着他的眼睛,可接着她的脸像气球充气似地变大,脸色泛红,仿佛她就要大吼大叫。

“你最爱吃什么?”她问。

“蛋糕。”

她说她要给他做好多好多蛋糕。拉罗斯伸手搂她的脖子时,能感觉到她皮肤下硌人的骨头。

“你真瘦。”他对诺拉说。

“你都能摸到我的骨头了。”诺拉答道。

“你是万圣节女巫吗?”他小心地问。

“不是,”她说,“我妈妈是个巫婆,我不想跟她一样。”

拉罗斯将头靠在她胸前,确认她还有心跳。她瘦削的锁骨突出,硌着他的太阳穴。

太瘦了,他心想。她太瘦了。以前他曾听爸爸这样逗妈妈:“你可越来越瘦了!”他也曾听到外婆这样说姐姐斯诺:“可别像你妈妈似的瘦得皮包骨头。”

他周围的女人都是皮包骨头。连玛吉也一样,她那两条腿真是干瘦干瘦的。不过,这话他没说出口,他也没说玛吉私下叫她妈妈魔鬼。这些话被什么堵住了,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把脑子里想的全都说出来。他嘴里像是长了筛子,只会说好听的话。

拉罗斯在杂货店见到了亲生母亲。他朝艾玛琳跑过去,母子俩紧紧拥抱在一起。罗密欧恰好看到这一幕。他站在灯光明亮的肉食冷柜前,摇晃着身体,把菜篮子紧紧抱在胸前。罗密欧认为自己是个危险的浑蛋,可他此刻脸上的神情却不像坏蛋。罗密欧控制住自己,眯起眼,假装在仔细看那些廉价的长条汉堡。

幸好今天拉罗斯跟着彼得,彼得没有干涉。艾玛琳闻着拉罗斯头发的气味,抱了他很久。她看看彼得,见他点头后,她让拉罗斯抓住购物车,跟他聊着天,带他在商店里兜了一圈。这感觉就像是心死后终于又活了过来,可她不能在商店里一辈子。彼得帮她拎着东西出了商店,然后她领着拉罗斯来到拉维奇家的车旁。拉罗斯上了车,不哭不闹,坐到后车座上,自己系好了安全带。他无言的坚强让艾玛琳说不出话来。当他们开车离开时,他朝艾玛琳挥挥手。他像是坐在一张不结实的木筏上,渐渐漂离了她。也许,那只是梦吗?每天早上,她也在同一张即将散架的木筏上漂浮,脑子里一片空白。每天,她不止一次地质疑他们的决定。

见过拉罗斯后她没法直接回家。她觉得也许该去她母亲那儿,却不知不觉开车去了教堂。她又想着或许可以去那儿祷告,祈求内心的平静,但又不知不觉绕到教堂的后面。接着她想也许可以去找特拉维斯神父,可她找遍了教堂办公室和他简陋的、盒子似的教区长住所,却找不到他的人影。这么到处找他,她开始感到尴尬。这时,她看到他在远处的湖边开着一辆山猫牌小型拖拉机,打算辟出一条人行道。他戴着顶棕色绒线帽,帽子低低地垂在耳后。帽子让他的耳朵露了出来。这本会让他显得滑稽可笑,但让特拉维斯神父显得滑稽可笑可是件难事。他的皮肤被风吹得很粗糙,有淡淡的雀斑,如同所有金红色头发的人一样,皮肤一晒就黑。他颊骨扁平,看上去近乎冷酷,还有如电影明星般棱角分明的下巴。待他模样变得令人生畏时,他也上了年纪,脾气也不那么惹人厌了。此外,他脸上的疤痕一直蜿蜒至喉咙。特拉维斯神父微笑时眼神温暖,连眼角的鱼尾纹也透着愉悦。但他的眼神也会阴沉、乏味或充满危险气息——当然了,他早已不是个俗世的士兵了。

他看见艾玛琳,将拖拉机熄了火,从拖拉机上下来。艾玛琳习惯了他一身教士服的样子。多数时候,特拉维斯神父都会穿教士服,因为教士服穿起来方便,能穿在t恤和工装裤外面,他很喜欢。老人们也喜欢他穿教士服的模样;《黑客帝国》上映后,年轻人也喜欢看他穿教士服。但眼下,他穿着旧牛仔裤、格子法兰绒衬衫和棕色帆布夹克。

艾玛琳朝他微微一笑,有些惊奇。

他瞥了瞥院子四周,留意观察是否有人在看。他后来想,没错,就是这种“留意”泄露了一切。几天来,他的理智掩盖了内心感受,直到他想起要越过艾玛琳的肩头四处看,确保没人在看他们,他内心的感受才重新浮现。

他们将手插在口袋里,一起走到他正在林间开辟的健身道上。两人走过单杠和练俯卧撑的木杠,她才开口说话。

“我不想把拉罗斯给他们。”她说。

“那当初是为什么?”

这是个明媚的日子,太阳照在绿色的湖面上。绿色——那也是她眼睛的颜色。

“这好像是唯一的办法,”她说,“她毕竟是我姐姐。我以为她怎么也会让我见见他,一起待会儿。但她没有,所以我想把他要回来。我刚见到他了,他该觉得我不爱他了。”

特拉维斯神父依然为他们的做法感到惊讶。他回想起朗德罗获释后与艾玛琳来到教堂,那次他们原本有话要说,但没说。他以往也听说过,要是一些家庭因为疾病或谋杀变得支离破碎,而另一些家庭完整,这时就会发生这类收养。这是种古老的正义形式。这只是个故事,但故事往往会打动他。他就是因为一个故事才成为神父,也因为一个故事至今都没放弃神父这份工作。晚上,他在看一部部动作片的间隙,字斟句酌地解读《新约》。

玛丽将她的孩子献给全世界。他看着艾玛琳,这话差点脱口而出。这话很应景,她正好穿着天蓝色的皮衣 [6] ,风帽边缘的皮毛饰带已经脱落。他看着她戴风帽的样子,不禁联想到画里的圣母马利亚。她的头发从中间分开,顺滑的发丝往后飘,落在蓝色的皮衣上。

“你是想做好事,”特拉维斯神父说,“拉罗斯会理解。他会回到你身边。”

艾玛琳停下来,紧紧地盯着他。

“你确定吗?”

“我确定,”他回答,又不禁说了下面的话,“无论是生,是天使,是掌权的,是现在的事,是将来的事,是有能的,是高处的,是低处的,是别的受造之物,都不能使你们分离 [7] 。”

艾玛琳看着他,像看疯子似的。

《圣经》是这么说的。

他低头看了看车辙杂乱的小路,刚才他竟然像个骄傲自大的傻瓜一样引用了《罗马书》。

“拉罗斯还小,”她说,她满是渴望的双眼渐渐模糊。“孩子就是这样,你不天天陪着,他们就会忘记你。”

没人忘得了你,特拉维斯神父心想。这失控的想法让他心头一紧,他努力使自己说的话合情合理。

“听着,你随时可以把拉罗斯要回来。只要你开口,彼得和诺拉只能照办。要是他们不听,你可以去求助社会服务部门,你才是他的母亲。”

“社会服务部门,”她念道,“嗯,你听说过保留地内部事务保密协议吗?”

特拉维斯神父突然大笑。

“何况,我不就是做社会服务的吗?问题学生、学校事务也属于社会服务的范畴,我还得跟自己打交道。”

“那有什么问题吗?”特拉维斯神父问。

她摇了摇头,说话时移开了视线。

“你以为我没预料到眼下的情况吗?没想到会这么艰难吗?既然有这样的历史和传统,有这一切,为什么还是无法忍受?你以为这些我都不明白吗?”

她用手擦了擦脸,假装擦的不是泪水,而是别的。

“没错,我也不是很清楚自己的想法。而且,还有诺拉,她老跟玛吉发火,要是她也这样对待拉罗斯怎么办?”

特拉维斯神父没说话,他听过教众的个人忏悔,对诺拉的脾气有所耳闻。

他们一起走回她的车旁。特拉维斯神父有种说不清的情绪,没能像往常一样随便聊几句来结束这个话题。他没说话,不想打断她坦诚的倾诉。艾玛琳上了车,然后脱下风帽,摇下车窗。她抬头看着他的脸,她对儿子的渴望那般炽烈,他仿佛感同身受,他闭上了眼睛。

艾玛琳看着闭上眼的神父,突然发现他不过是个平常人,皮肤晒得黝黑、嘴唇干裂。

她移开视线,发动了汽车。开车离去时她悲观的想法也变了,转而想起乔塞特和斯诺对神父的讨论,她们的话曾让她笑个不停,笑得肚子疼。

“他眼睛那样,他自己也没办法啊!”其中一个说道。

他的眼睛像玩具机器人的眼睛。

乔塞特和斯诺对电影中的男性机器人或半人半机器人很感兴趣,两人的房间里有台老旧的无线电视公司生产的录像机,要是谁家在院子里卖旧货或超市有旧货甩卖,她们还会买老电影回来放。她们收藏的影片有《西部世界》、《机械战警》和《黑洞》。她们会把装着促销录像带的箱子都翻个遍,一心想找到最喜欢的《银翼杀手》。她们还自己画这些机器人和半人半机器人——它们精确、完美、注定会有情感体验,或许就像特拉维斯神父那样。

“他的眼睛像人造眼。”

“不是吧!说不定特拉维斯神父就是个复制人,就像巴蒂 [8] 那样!”

她们一起吟诵:“我曾见过你们人类无法想象的事物,我曾见过太空战舰在猎户星座旁熊熊燃烧,我看到c射线在唐怀瑟之门附近的黑暗中闪耀。”

接着,她俩的声音变得疲惫嘶哑。

“所有这些时刻都将消逝于时间长河中,如同泪水消失在雨中……死亡的时刻到了。”

她们的脑袋耷拉下去,艾玛琳大声叫:“停!”她皱起眉头,和所有母亲一样,她见不得自己孩子装死。

斯诺和乔塞特是艾恩家的两姐妹。两个铁处女 [9] ,两人都是学校初中部的排球女王。她们是姐妹,也是彼此最好的朋友,她们相互信任,常给兄弟们出主意。姐妹俩跟母亲亲近,和父亲关系一般。到外婆那儿时,祖孙仨会开心地一起串珠,干针线活儿,一做就是几小时。斯诺今年读八年级,将来会是个热心的高个子姑娘,却无心学业,男孩们只当她是普通朋友。两姐妹中,乔塞特个子更高、更敏感。她以后肯定会为肉多而头疼,可身材丰满却正好撩起男孩们青涩的迷恋,但她只会把那些男孩当成普通朋友。乔塞特现在读七年级。

朗德罗开车送两个女儿去霍普丹斯买东西,随后去接奥蒂做透析。女孩们径直去了那儿唯一的一家药店。两人进了店,带进一阵寒气。一个染着红发、头发顺滑、眼镜上带着链子的女店员接待了她们。她问两人要买什么。

“不用管我们,谢谢。”乔塞特说,“你也不用一直跟着我俩,我们带了钱,不会偷东西。”

女店员低下头,缩着脖颈,随后保持着这个古怪的姿势,转身走到收银台处。

“你不用那么说的。”斯诺说。

“我自我保护意识太强。”乔塞特回道,扮出一副温顺的模样。药店里有家礼品店,里面卖装饰用的花和小饰品。艾玛琳不稀罕这些,但姐妹俩却很喜欢。她们走过去,看着那些陶瓷小雪人、闪闪发光的叶子,还有刻着字的石头。石头上面写着:梦想爱生活。

“为什么不刻抛下,”乔塞特问,“怎么没有石头上面刻着抛下呢?”

“你无法从这个词里感受到鼓舞,不是吗?”斯诺说。

“那不是鼓舞,是自以为是。”

“哎!”斯诺舔了舔手指,在空气里做了个标记,“这是词汇表里的词。”

她们来到店里的另一片区域,那儿有少量汽车雨刷和应急手电筒,也许可以买给父亲。

“五金店卖的质量更好。”乔塞特说。

“我们帮妈妈挑挑香水吧。”

“不,要挑乳液才对。”

“那你去看乳液,我要挑香水。”

“好香水都在玻璃柜里锁着呢,那个戴眼镜的女店员的双手就放在上面。”

“讨厌,看来还得跟她打交道。”乔塞特说。

“我去吧,”斯诺说,“我是乖乖女。”

乔塞特翻了个白眼,扮了个“我错了”的鬼脸。

斯诺笑着朝女店员走去,“你好。”斯诺用明快的语调问候,“我们想给妈妈挑份特别好的圣诞礼物。她是个很特别的人,”斯诺叹了口气。“她工作那么累!能帮我们推荐一下吗?”

女店员锐利的目光扫过乔塞特,乔塞特正俯身去看玻璃柜里的香水。女店员的手掠过那些宝石般耀眼的盒子和香水瓶,随后抽出一张吉恩内特牌香水的试香纸。

“太普通了!”乔塞特说。

斯诺指着一瓶祖梵香水。

“那瓶闻起来也跟妈妈不搭。她闻起来,怎么说呢,更清洌。”

“查理女士香水或是范思哲的蓝色牛仔香水怎么样?”

“可那些闻起来太普通。”

她们看着一排排的香水,思考着,不禁皱起了眉头。

“我想选个特别的香水,我可以用打工的钱买。”斯诺对柜台女店员说,“或许我们可以试试设计师款,或是那些电影明星用过的香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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