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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霞关的刺客(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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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下午,他们把我们运航本部的负责人叫去,说是要按照里面的内容去执行,让我们仔细确认里面的数据。据说他们特别交代内容不得外泄,所以请你务必保密。”

眼下,山久他们这些帝国航空的职员,对这份重振计划的反对异常激烈。

或许是对重振特别调查委员会这一共同敌人的忌惮,就连当初对半泽态度强硬的山久,这三个月里也变得异常热络起来。不得不说,这真是一场微妙的角力关系。

“请看这里,半泽君。他们口口声声说要把专家会议通过的修正重振计划打成一张废纸,但是对其中减少航班和撤销航线的内容却基本上还是原样照搬嘛,根本毫无新意。为了满足国土交通大臣的一己私欲,派来这么一帮傲慢无礼的家伙,还要让我们来承担调查委员会的费用,他们除了给我们制造麻烦还能干什么!”

特别调查委员会的人工费,仅聘请专家团一项就已经数额不菲。令人大跌眼镜的是,国土交通省又把这项成本算在了帝国航空的头上。那是一项总额达到十亿日元的巨额预算啊,难怪山久暴跳如雷。简直比强盗还要强盗。

“真是难以置信啊,这份东西。”看完资料的田岛惊呆了,“山久先生说的没错,内容简直就是一模一样嘛。拿这份东西来否定我们的修正重振计划,根本就是多此一举。”

“不,还是有一些不同的地方。你看——”

“啊——”看到半泽指点的地方,田岛抬起头满脸的不解。

“原来是羽田—舞桥航线啊,咱们的计划里面明明把它列为撤销航线啊,到了他们的重振方案里,却把它给拿掉了?这又是为什么?”

“难道是——”正当半泽歪着头冥思苦想之时,山久开口说道,“因为箕部启治?舞桥市可是他的地盘。”

半泽不禁和田岛对望一眼。说到进政党的箕部,那可是原宪民党里的大佬级议员。他从宪民党脱党后又开创了进政党,并成为该党的重量级人物。国土交通大臣白井正是箕部派中年青一代的领袖人物。

山久继续说道:“这里的机场原本就是箕部还在宪民党时期牵头建起来的,建成之后人们都称之为箕部机场,舞桥机场反而成了别名。特别调查委员会怎么可能把它给撤了?”

“这么说,这份重振方案并不单单考虑经济合理性,除此之外还受到很多错综复杂的因素干扰了?”田岛愤愤不平地看着半泽说道,“他们之所以躲在密室里炮制重振方案,还不是因为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隐情嘛。”

“真是乱弹琴!”半泽咂了咂嘴骂道。

5

“放弃债权的事情,讨论有什么进展吗?”

帝国航空本部大厦二十五层的接待室里,乃原仍旧摆出一副颐指气使的口吻问道。

现在,整个二十五层已经俨然成了特别调查委员会的专用楼层。时值四月,春意盎然,这是一个周五下午。

乃原手上夹着一支点燃的香烟,领带松垮,衬衫的纽扣大开,他慵懒地瘫在扶手椅里,完全看不出半点身负国土交通大臣重托的人该有的样子。

“目前,还在探讨中。”

“你们到底还要讨论多久,啊?这都已经过去一周了!”听到半泽的回答,乃原语气粗暴地问,两道混浊的目光盯着半泽。

“没记错的话,你给的答复期限应该是这个月末。再说了,放弃贷款总额七成的债权,可没这么容易得出结论。”

半泽语气坚决,一旁的田岛则对乃原怒目而视。

“就算还没有结论,讨论总在进行吧,你们东京中央银行?都讨论了些什么,不妨说来听听?”

坐在乃原身边的副手三国问道。

“那是我们行内的事情。”

遭到婉拒后,三国从手头的文件夹中抽出一份资料往前一推,纸张顺着桌面滑到了半泽面前。

“帝国航空财务预测”的标题下,并列着预计资产负债表和预计资产损益表。

“那是在你们银行放弃债权的情况下,帝国航空重振后的预估财务状况。这样一份财务成绩,才是承担着日本航空一翼重任的公司该有的样子吧?”三国志在必得,仿佛放弃债权的重振路线已经板上钉钉了一般,“事到如今,再絮絮叨叨地说那些借没借钱的事情,也无济于事了。帝国航空早就应该提出放弃债权的申请了——看完这个,你也肯定会这么想的,半泽君。”

听着三国荒谬至极的话,半泽反问道:“那敢不敢把不放弃债权情况下的业绩预测也拿出来看看啊?”

“你说什么?”

三国神色大变。

“把钱贷出去,再收回来,这是我们银行的职责。”半泽继续说道,“你们就算给我看再多的资料,把贷款一笔勾销这种事情也很难办到。为什么我们非得放弃自己的债权不可?这种要求本身就有问题。你们两位,到底明不明白什么叫银行业务?”

“那是自然。”迎着半泽质疑的目光,乃原不快地说道,“你既然这么能耐,又知道什么是企业重振吗?”

“当然知道。”半泽平静地答道,“而且我认为没有银行的协助,一家身上背着有息贷款的企业,它的重振不可能取得成功。”

“所以,你想说我们也得看你们的脸色行事吗?别忘了,你顶多也只能代表你自己。”乃原断言道,“银行高层,是绝不可能反对放弃债权的。我说得没错吧?”

半泽闻言双目一收。因为听乃原的口气,似乎已经志在必得。

乃原继续说道:“虽然银行做什么事情都有条条框框,唯独在放弃债权方面没有任何规定。这一点都不奇怪,因为那些规定都是在根本就不允许这种业务存在的前提下制定的嘛。也就是说,有这些条条框框的束缚,你们再怎么讨论也拿不出什么问题的答案来。简单地说,你要做的不是对我们特别调查委员会提出的要求坚持那些无聊的个人主张,而是根据董事会的意思起草会签文件,不是吗?”

“当然不是。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半泽斩钉截铁地说道,“如果连这都是无所谓的事,那这世界上的金融业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我没有工夫听你这些废话!”乃原厉声喝道,“特别调查委员会是国土交通大臣的咨询机构。也就是说,我们提出的放弃债权要求,就是国土交通大臣的要求。你的一言一行表明你简直就是银行界里专门制造麻烦的刺头。就你那种态度,今后还怎么开展工作?”

半泽一直在观察着对手的表情。不管乃原说得正不正确,他在东京中央银行内部一定有自己的情报来源。

“像你这样的人,根本不会为帝国航空考虑,你甚至也没有为东京中央银行考虑。”乃原靠在椅背上,重新点燃一支香烟,边喷出烟雾边毫无顾忌地说道。

“那我倒想请教阁下,你是为帝国航空考虑吗?”半泽反唇相讥道,“嘴上喊着为帝国航空考虑,背地里却为了在重振方案里迎合政治家的利益随意插手撤销航线的事。你们还真是为帝国航空考虑啊!”

半泽的指责显然出乎意料。乃原整个脸都要变形了,恶狠狠地盯着半泽。

“不懂你在说什么。但是,我奉劝你还是不要没事找事,免得引祸上身。”乃原终于图穷匕见,威胁道。

“我说,你算个什么东西啊!”一旁的三国哇哇大叫地冲出来,“如果不想后悔的话,现在马上收回你刚才的话,给我道歉谢罪!”

“既然有国土交通大臣为你们撑腰,何不行使你们的强权,直接命令银行放弃债权,这样不是更方便吗?”半泽平静地注视着面前这两个男人说道,“谅你们也不敢那么做,因为我们有权选择,所以希望你们遵守我们的规则来办。想要我们放弃债权,那就拿出明确的依据来,让我们银行心服口服,这才是正道吧?对我们的意见听都不听就发号施令,还想端着臭架子要我们放弃债权,现在这个时代,就算地痞流氓也不能这么嚣张吧!”

“后来怎么样了?乃原那老头。”渡真利听了半泽的叙述,不住地哧哧乱笑,一边追问道。

“撂下几句狠话拂袖而去呗,说是要我好看。唉,还真是个老流氓啊。”

半泽右手握着烧酒玻璃杯,想起当时的情景,心下一阵不快。

银座廊街的寿司屋里,两人坐在吧台上。烧酒是老板为半泽这位常客特意采购的板栗小烧,冰镇了给他喝。这家地下餐屋的对面开了一间live hoe ,不知什么乐队正在里面演出,各色顾客进进出出,从门缝里断断续续地传来昭和四十年代的民谣。

“这么说,已经和他们彻底翻脸了?”渡真利叹息道,“还有,包括关于你的那些无聊的消息,到底是怎么泄露出去的啊?”

“谁知道呢。应该是银行里哪个看我不顺眼的家伙搞的吧。”

半泽一副无所谓的表情,认真地往白身鱼 上涂抹着芥末。

“说起来,旧t银行过去原本就是不良贷款缠身啊,那时候为了处理不良贷款,而与乃原他们有所往来也并不奇怪。”

这样就说得通了——渡真利刚想说,突然心下冒出一个疑问:“但是,万一其他银行都赞成放弃债权的话,到时候你也会赞成吗?”

“怎么可能?”

半泽喝干烧酒,“咚”的一声把手中的玻璃杯放回实木柜台上,“没有合理的理由,就拒绝到底。干吗要向其他银行看齐啊?”

“也只能那样干了。果然是我们营业二部的半泽次长大人!不愧是万人嫌啊。”

“别开玩笑。我可是说真的。”

“知道,知道。”见到半泽犀利的眼神,渡真利赶忙拍着他的肩膀说道。

“唉,这件事情,还真的只有交给你办才行啊。如果我是行长,也一定会找你来办的——来来来,喝酒,喝酒。”

看着半泽干了杯子里的酒,渡真利马上又帮他要了一杯。

6

乃原到达日比谷公园附近那栋大厦,找到里面那家意大利餐馆时,店门口已经停着一辆黑色的公务轿车。

白井是这家店的常客,乃原今天晚上却是第二次来这里吃饭。店内装修豪华,但是乃原并不在意这些。对他来说,光店内禁止吸烟这一点,就足够让他如坐针毡了。

“部长来得真早啊。”

乃原故意看了看腕上的手表,暗示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十分钟。本来还想在对方来之前抽上一根,此刻只得作罢。

“之前约定的事情提早结束,所以就先过来了。还想着有点儿时间,可以一边喝口茶一边考虑一下事情。”

“既然如此,不如我一会儿再过来?”

乃原还打算趁此机会退到外面吸几口烟。

“不用不用,不碍事的。和先生要谈的话更有意义。”白井说道,看着乃原在桌子对面坐下。

两人虽是旧相识,但是关系并不亲密。

毕竟,白井和乃原原本就是在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里成长起来的。白井早期在光鲜亮丽的电视行业积累资历,后来进军政界。没想到刚踏进去就意外碰到了政权更迭的大戏,借助这股东风她一路顺风顺水,直到坐上了大臣的交椅,可算是成功故事的女主角。

而乃原这边可就没有那么幸运了。他寒窗苦读考进关西的国立大学,虽然取得了注册会计师资格,但是由于卷入了会计事务所的纠纷而麻烦不断,二十岁时的他过得郁郁不得志。后来他又发愤图强通过了司法考试,取得了律师资格,在泡沫经济崩盘后开始涉足企业破产业务。凭借直来直往的谈判手腕和老奸巨猾的长袖善舞,他很快在业界崭露头角,最终以企业重振的一把好手而在业界声名鹊起。

两人无论是职业履历还是成长环境,都截然不同。

白井嘛,父亲是官僚,母亲是家里的独生女,娘家在市中心有个店面,经营着一家颇有年份的百货店,所以她从小就在富裕的环境中长大。而乃原呢,是大阪人,小时候父亲经营失败,家道中落,生活穷苦,他只能靠自己的寒窗苦读一步一步往上爬,在周围人的眼中是个苦命人。

他们从外表到经历,都是不同的两类人。如果非要找出他们之间的共同点,那就是都不满足于自身目前的地位,都有向上爬的强烈欲望,仅此而已。

白井暗中垂涎三尺的,是作为政界核心人物的地位和名誉,激励她往上爬的原动力,就是内心那股任谁也不遑多让的权力欲望。而乃原所要争取的,则是将经手的企业重振业务中留下的那些上不了台面的污点洗白,以及获取他认为人生中最重要的东西——金钱。

白井与乃原初次相识,是她还在东京电视台主台当播音员的时候,那大概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乃原应邀参加电视台的专辑节目,白井则正好承担采访任务。那时候,乃原作为操盘大型企业重振业务的新秀律师而崭露头角,一看就是一位浑身闪耀着积极进取精神的狂人。那时候,白井虽然表面上装出一副兴致盎然的样子,内心对乃原却是极度厌恶。

本来嘛,不管业界传得他多有本事,对于在企业重振领域完全外行的白井来说,根本没那个能力评价乃原的实力。之后两人偶尔在聚会上碰面,一来二去也开始敷衍客气两句,但两人的交情自始至终也就到这种程度而已,一直不咸不淡。

之后,白井人气日升,还被半开玩笑地称为电视台的人气花瓶。谁也没想到,有一年她居然在众议院选举中当选了,从此开启了政治家的职业生涯。

五年后,身为在野党议员的她,由于积累了相当的政治资本,以进政党新政权的女性代表形象,被的场一郎首相 委以国土交通大臣的重任。

刚一坐上梦寐以求的交通大臣这把交椅,白井就不得不面对一堆等着她解决的麻烦事。其中最让她头疼的,就是必须针对业绩恶化的帝国航空拿出应对之策。

面对已经进入破产倒计时的帝国航空,到底该怎么办?

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就在她束手无策的时候,脑海里最先浮现的,竟是自己应该十分厌恶的乃原正太。那一刻,突然有个想法深深地吸引了她,她预感到“这不仅不是一个危机,反而还可能是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

到时候,在宪民党手上一直悬而未决的帝国航空重振问题,将会在进政党——不,在白井亚希子主导的特别调查委员会手上一举解决。

事儿如果成了,从今往后就再也没人敢说她是个人气花瓶了。

一直到就职记者见面会上抛出设立特别调查委员会这枚炸弹之前,白井的表现都还算抢眼。如果重振能够成功落地,那么社会舆论对她的评价更将一路飙升。

“进展情况怎么样,乃原先生?”趁着服务生的酒还没有送上来,白井开口问道。

“和我在报告里跟您汇报的情况一样。对财务的清查,在百人团的努力下前几天终于完成了。现在正在着手制订具体的重振方案。目前来看,可以说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

“重振进展得还顺利吗?”白井只想单刀直入地得到结论,这是在电视台养成的坏习惯。她虽然深知这一点,但还是忍不住这么问。

“虽然已经病入膏肓了,但好歹只是一家公司而已,只要减轻负债,我就能让它重新活过来。剩下要做的,就是巧妙地注入资金,防止资金链断裂,这样就足够啦。”

乃原说得非常简单。

“减轻负债这件事情,可以做到吗?”

“当然可以了,这点儿小事。”听了白井的质疑,乃原淡淡地笑道,“只要让银行放弃债权就好了嘛。我们已经要求所有客户银行起码撤销七成的债务。”

白井对如此大幅度的债务撤销比例丝毫不以为意,用一副事不关己的口吻说道:“如果银行肯帮忙的话,那帝国航空就可以放心了。”

“您说得对。特别是帝国航空的那些客户银行,这些年来哪家不是从帝国航空的贷款中赚得盆满钵满?帮这点儿忙也是理所当然的啊。而且,社会舆论对银行的风评一向都相当严厉。让银行放弃七成的债权而已,国民肯定都会理解的,说不定还会拍手叫好呢。不可能有人跳出来反对的。”

“银行想捂盘惜贷就捂盘惜贷 ,想抽身回收就抽身回收,他们还真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啊。”

实际上白井对银行业一窍不通,一通胡乱批评。“对了,前政权定下的修正重振方案搞定了吗?前天,箕部先生还问起了这件事,说无论如何请多费心。”

“自然办得妥妥的。”乃原抿嘴一笑,答道,“这个请您放心,保证万无一失。”

“对这件事,有人发什么牢骚吗?”

白井有些放心不下,暗自打量着对方的表情。

“没有。再说了,也没有什么可发牢骚的啊,大臣。那条航线是因为必要所以才保留下来的,不是吗?”

见乃原说得信誓旦旦,白井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

“谁说不是呢,乃原先生。看来是一份漂亮的重振方案呢。”

“何止啊,简直是一份令人兴奋的无可挑剔的重振方案啊,大臣。”

乃原露出一口被烟熏得焦黄的牙齿,“有了我们的重振方案,已经摇摇欲坠的帝国航空,就将在短时间内复活重生啊。虽然目前还只是一个构思,但我是这么想的,等答复期限一到,我就召集各个银行碰头,开个联合报告会,把事情给定下来。”

“可以搞个仪式呀。”

“没错。到时候开个记者招待会,堂堂正正地宣布我们的胜利。我还打算到时候亮出‘白井魔法’这块金字招牌呢。”

“白井魔法……听起来不错哦。”白井的眼神开始有点儿陶醉,“这样一来,特别调查委员会的必要性也可以清晰地传到总理的耳朵里了。”

说着,白井脸上闪过了一丝计谋得逞的表情。对设立特别调查委员会一事,内阁总理大臣的场曾在私下里提醒白井:“不要急于求成,务必谨慎处理。”的场对自己在记者招待会上披露成立特别调查委员会一事似乎有所不满。对于帝国航空,首相的确曾交代要采取必要的措施,但是在记者招待会上的这一手,也难免给首相留下自己哗众取宠的印象。

真是防不胜防。

“有没有什么困难?”白井问道,“如果有的话尽管说好了,我这边一定会尽全力支持你。”

“这么说的话,”乃原想了想,答道,“最大的问题,还是和金融机构交涉放弃债权的事情。这其实是在和时间赛跑,虽然给了银行最后的答复期限,但还是希望能尽快确定下来。要是对这方面,大臣可以在银行背后推一把的话,那就太感激了。”

“银行吗?”白井的脸上有几分踌躇,“你也知道,银行不是我分管,操作起来多少有些不便,但是我会尽力一试的。”

“我倒是觉得,您是国土交通大臣,为航空行政的健康发展尽心尽力,也是分内之事呢。”乃原说道,“对于日本的航空业而言,帝国航空可是不可或缺的存在。有这个大义名分摆在那里,即便对方是银行也不足为虑。”

“那各家银行对放弃债权都是什么反应?”

“这个,他们肯定是不大乐意的。”乃原满不在乎地答道,“不过,主力银行的开投行一直以来都很支持帝国航空,这次针对放弃债权的提案也在积极地探讨。比较麻烦的还是民营银行,特别是作为准主力的东京中央银行,必须让他们尽早落实决定。”

对于东京中央银行,白井所知有限,只知道这是一家经合并后组建的大银行,其前身是财阀集团。银行业务方面,白井也仅限于对存款、转账等一般业务的了解,至于与企业贷款有关方面的具体业务可就一无所知了。

“前几天,我把放弃债权的比例知会了银行,没想到东京中央银行的负责人居然质疑起特别调查委员会的法律依据来。这种把自己银行的利益放在帝国航空重振之上的行为,绝对不能原谅。”

“还真是过分啊,居然这么说话!”白井皱着眉头,愤怒地说道,“对乃原先生出言不逊,就是对我的公然挑战。”

“何止是挑战,简直是否定啊。”乃原唯恐天下不乱,继续火上浇油,“这是对政府权威的挑战,更是一种忤逆民意的行为。”

白井一被撩拨,顿时气得脸色铁青。

“那些家伙就是一群肮脏的高利贷者啊,大臣,”乃原继续说道,“那些银行,每当自己撑不下去的时候,还不是死乞白赖地请求公用资金的支援。现在倒好,他们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以为自己有多了不起。天底下没有比银行职员更难对付的家伙了,真是给点甜头就得意忘形。”

乃原对银行大加批判。白井则频频点头,深表同意。

“你得让他们知道,如果跟特别调查委员会对着干,妨碍了帝国航空的重振大业会有什么后果。”

在乃原的煽动下,白井的瞳孔里燃烧着熊熊的怒火。

乃原迎着白井的目光,高高地举起手中的玻璃杯,说道:“民意站在我们这边!”

7

开发投资银行的八层,只有一半的房间亮着灯。

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正是业务空闲的夜半时分,职员大都已经下班回家,大楼里显得空空荡荡的。只有一个身影,还坐在背靠窗户的位子上冥思苦想着什么。

这是负责帝国航空业务的次长谷川。

狭小的桌面上放着该公司的信用文件和打印好的会签文件。买回来的咖啡基本上没动过,已经变凉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谷川突然仰起脸看了看墙上的挂钟。没想到已经这么晚了,谷川心下一惊,不由得用手揉了揉早已僵硬的脖子。

由于眼下繁重的工作任务,在她体内累积的疲劳已经达到了极限。但奇怪的是,此刻她的头脑却异常清醒,毫无倦意。

谷川升任次长并负责帝国航空业务,正好是在两年前。也就是在同一时期,一直以来对自身的业绩隐忧都讳莫如深的帝国航空,第一次以社长的名义发布了公司的紧急状态。

同时,更为引人注目的是,虽然公司以神谷社长的名义号召全体员工改善经营、共度时艰,但是帝国航空内部与其说应者寥寥,倒不如说尽是抵触的声音。

说到底,帝国航空更像是一家徒有其表的空心企业啊,谷川思忖道。

公司管理者,还有分属七个不同职工工会的职员们——他们打的是各自的小算盘,考虑的是圈子内的小得失,常常为了各自的利益互不相让。帝国航空从表面上看仍是一家完整的公司,实际上早已人心涣散。

完全没有凝聚力的帝国航空,业绩更是一泻千里。就在这短短两年的时间里,这家公司已经滑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谷川已经不记得,曾经几次应帝国航空高层的要求商谈重振方案,对帝国航空开出支援资金,然后又被他们辜负背叛。

曾经在国营航空公司里养成骄傲自大和漫不经心恶习的领导层,再加上一群不管多么违背道德,也要拼命抓着自身既得利益不放的员工,以及为了维持待遇不惜诉诸法庭的劳工组织。

还有,作为主力银行的项目负责人,越是想要认真地处理好这堆烂摊子,就越是一次又一次像个傻瓜一样被折腾,结果,终究还是逃脱不了被命令去研究放弃巨额债权的命运。

“真够扯淡的。”在冷冷清清的楼层里,谷川独自咕哝道。

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是特别调查委员会的乃原在前一次的面谈中放出的那些话。

“作为主力银行,希望你们能够充分认识到自己的债权人责任啊,诸位。”

那一刻,谷川强行压下了想要反驳一句“什么叫债权人责任”的冲动。然而,随着怒气消散,留在自己心底的却是那种很不是滋味儿的自我嫌恶。

一直以来,开投行对帝国航空投入了过分热忱的支援,这也是无可争议的事实。特别是谷川担任负责人的这两年,开投行的支援行动更加积极主动,比起任何一家民营银行来都不逊色。

如此积极的支援行动,也许就是削弱帝国航空危机感的肇始原因呢?这么一想,谷川似乎又觉得,乃原的指摘也未必全无道理。

在负责帝国航空业务盲从冒进的这两年间,谷川内心深处也时常浮现出那种是不是“作过头了”的感觉。乃原那一句不中听的话,原本不过是揭开了自己扣在内心深处的盖子,把事情的真正轮廓残酷地推到了自己面前罢了。

正胡思乱想间,另一段记忆在谷川的内心深处悄然苏醒。

“并不是说,只要把贷款拨给企业就万事大吉了。”这是同为银行职员的父亲曾经对自己说过的话。

父亲曾经在一家民营银行上班,作为工薪阶层,终其一生都在跑现场,负责为中小企业客户办理银行贷款。最后的职务是一家小支行的支行长,结果碰上泡沫经济破裂,小支行被不良债权缠身。父亲最终被发配到一家分公司上班,实际上形同解雇,他的银行生涯也就此画上了句号。

虽然父亲一辈子都没有出人头地,但如今细想,作为银行里的前辈,他其实真是一名精通实战现场的斗士啊。

“款子借出去是好心,款子不借出去也是好心哪。”也是在那时候,谷川第一次从父亲口中听到这样奇怪的话。

“如果企业借走的设备资金有可能成为过剩投资,那还是不借为好。实际上,这种时候不借才是在解救客户啊。”

对于父亲主张的这种处理方式,年轻的谷川很是不以为然。“难道这不是为了不给借贷而找的堂皇借口吗?”自己当时对父亲夹枪含棒的回答至今言犹在耳。

那时候的父亲,只是有些落寞地笑了笑,没有再多说话,或许是不想引起和女儿之间更多的争吵吧。不承想——

事到如今,谷川才总算明白过来。

父亲,是对的。

而自己呢,却不知不觉与父亲的谆谆告诫愈行愈远,堕落成一个只知道放贷、放贷、放贷的无能的银行职员。所谓的报应,就是面前的这堆文件。

谷川伸手拿起桌上的会签文件,哗啦啦地翻阅起来。

是开投行针对特别调查委员会放弃债权的要求,正式做出答复决定的会签文件。

作为帝国航空的主力银行,开投行放出的贷款额高达两千五百亿日元,放弃七成债权就意味着放弃一千七百五十亿日元。对特别调查委员会开出的这项要求,是接受还是拒绝?

之前,谷川在会签文件中呈上的结论是,“拒绝”。

但是,董事会否决了那份会签文件。当天傍晚,被“退回”的文件又交到了谷川的手里。

“把会签文件上的结论改成放弃债权。”

面对部长的命令,谷川挖苦地回敬了一句:“这是政治决定吗?”

“……你要这么想也可以。”

与谷川直视的部长,沉默良久后说的这句话,一直在她耳中挥之不去。

根据上头的命令,制作一份接受特别调查委员会提案的会签文件,很简单。

但是,董事会的决定是错的。

把不该贷的钱贷出去,就已经错了。而把不该放弃的债权白白放弃,则是错上加错。

还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巧妙地反转董事会的意见呢?就算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也总会在哪里找到柳暗花明的转机吧?

作为一名银行职员,谷川执着地摸索着那个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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