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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骨灰 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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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气温突然降低。虽然冷空气南下,天气变得比较舒服,但天气预报的漂亮姐姐说,天气多变,出门的时候不要忘记带雨伞。今年的太平洋高压还不够强。

我和明日香睡到九点多,然后久出发前往日出町。离那里最近的车站是北千住。

平时,在从公寓到西荻洼车站的路上,我们都会聊大学和朋友的事,有时候甚至会笑得弯腰停下脚步。但明日香今天特别安静,即使我主动找她说话,她也小不在嫣地敷衍我。我也火大了,在搭总武线、山手线和常磐线时,我也难得地没有说一句话。

下了jr铁路线北千住车站东口的电梯,旭町商业街就出现在眼前。石板的马路只有车辆可以勉强会车的宽度,两侧密密麻麻的商店前挂满了拉面店、柏青哥店、咖啡店、录像带出租店、便利商店、鞋店、牙科医院和美容院等各式各样的招聘牌。对街有一道写着“学园街”的拱门横跨街道两侧,上面的电子布告栏正在播报当天的朝日新闻。

转头一看,车站墙根有一张木桌,上面排列着装在塑料袋里的韩国泡菜。一看价格,一袋要三百五十日元。不一会儿,一个灰白头发的大婶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坐在木桌旁的折叠椅上,面无表情地看着街道。

我回头一看,发现明日香已经走了,连忙跟了上去。

“你不觉得肚子饿吗?我们还没吃早餐呢。”

明日香突然停了下来,我差一点撞到她的背。

“怎么了?”

顺着明日香手指的方向望去,我看到一家“乐天利”。

“我觉得这里很有味道。”明日香一边吃薯条,一边看着街道说。

我点了两个汉堡、薯条和可乐,明日香只点了薯条和乌龙茶。照理说,她平时的食量比我还大。装着啤酒箱的货车、宅急便和车体上印着公司商标的商务车络绎不绝,已经做好了开始工作的准备。路上的行人也各式各样,有穿西装的男人和职业妇女,还有戴着围裙的大婶、骑自行车戴着小孩的年轻母亲和拎着便利店塑料袋、睡眼惺忪的男人。

“真是一种米养百种人。”

我注视着明日香的侧脸。明日香今天果然有点不太对劲儿。她显得萎靡不振,而且不时陷入沉思。自从昨天父亲离开后,我们之间的气氛就很僵,晚上她还不让我碰她。

我把汉堡吃完时,明日香的薯条还剩一大半。

“你不吃吗?”

明日香一言不发地把薯条递给我。我接了过来,抓起五六根放进嘴里,问:“你怎么了?好像没什么食欲。”

“笙,你的胃口真好。我们一会儿要去松子姑姑被杀的房间哎。”

“肚子空空怎么打仗?”

明日香的表情再度黯淡下来。她不适合这样的表情,我喜欢看她的笑容。

“你不想来就别勉强来啊。”

明日香狠狠地瞪着我。我觉得,从昨天开始,她就一直在瞪我。

“我有这么说吗?”

明日香站了起来,朝出口的方向走去。我把剩下的薯条塞进嘴里,喝着她剩下的乌龙茶,硬把薯条吞下肚,赶紧追了上去。

前田房屋中介就是距离“乐天利”不远处的一幢矮小建筑物。木制落地门上贴满了租赁对象的介绍卡。我从卡片的缝隙向内张望,里面没有人。

“里面好像没人。”

身后传来自行车刹车的声音。我回头一看,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男子坐在车座上,亲切地说:“欢迎光临,请问要找什么样的房子?”

他穿着短袖针织衫,灰色长裤,头发凌乱,一看就知道是刚起床。

“啊,不是,我们是……”

“请问你是前田房屋中介的人吗?”明日香镇定地问道。

“对,对,没错。我叫前田继男,这里的老板。”男子亲切地回答,下了自行车,“别人也叫我旭町商业街的庙会男!”他瞪大眼睛,摆出歌舞伎亮相的姿势。

我忍不住扑哧笑了起来,明日香却一脸严肃。

“我们是为川尻松子女士的事来的,昨天应该已经和您联络过了。”

“川尻……哦。”

前田级继男脸上戏剧化的表情消失了,他轮番看着我和明日香。最后,视线停在明日香的脸上。

“原来你们不是客人。”

“对不起。”

明日香很有礼貌地鞠了一躬。我也慌忙鞠躬道歉。

“是不是被杀的那个人?发生这种事,请节哀顺变。呃,我听说她的侄子要来……”

“哦,就是我。”我举起手,也不忘陪着笑。

“那你呢?”前田继男的目光再度回到明日香身上。

“我是他朋友。他说一个人来很害怕,拜托我陪他一起来。”

才不是这么回事,我正想抗议。

“喂,你不是男人吗?什么一个人会害怕,真实没出息。小姐,你交到这种男朋友,很辛苦吧?”前田继男抱着双臂,“不要站在这里说话,进来吧。”他拉开框格门,走了进去。

我问明日香:“我什么时候叫你来陪我了?”

“不要这么斤斤计较。”

走进店内,顿时感到一阵凉意。可能是空调一直没关。前田继男拿起遥控器对着空调按了一下,哔的一声,风的声音变小了。

店内很小。两张灰色的铁桌放在左侧的墙角,前面那张桌上放了一台旧电脑,靠里面的那张桌子上放着打印机。正对面的书架上排列着看起来像是客户资料的数据簿,左侧的木板墙上挂了两本月历。一本上面印着“旭町商业街”,只有日期的数字和记事栏,简单实用;另一本印着泳装美女躺在海边的大照片,至于数字,则印得小到不能再小。

“随便坐。”

前田继男从书架上取出数据簿,拉出原本收在桌子下的椅子,一屁股坐了下去。他似乎无意请我们喝杯茶。房间中央有一张玻璃面板的桌子和塑料面圆椅。我和明日香拉出圆椅坐下。

前田继男发出“嗯——”的呻吟声,翻阅着资料,不时皱皱眉头,把数据簿拿得远远的,细看上面的内容。

“啊,找到了,找到了。光明庄,川尻松子……呃,她没有欠房租,还有三个月的押金,不过,房间……”前田继男紧皱眉头。

“什么?”我问。

“发生那种命案很麻烦,有血迹要清理。”

“很严重吗?”明日香问。

“是啊。”

“还没有清理吗?”

“因为她多少还有些行李,如果不先把东西搬走,就不能换榻榻米。”前田继男嘟着嘴说。

我想象着被鲜血染红的榻榻米。命案的凄惨现场,空气中飘荡着痛苦呻吟的声音,简直就是地狱景象……一会儿我就要去那样的房间。这时,我才案子庆幸有明日香陪我一起来。

“所以,我希望这些押金可以作为修缮费……”

我不知道他的理由是否正当,但听起来似乎合情合理,而且我也不想私吞松子姑姑的钱,就没有提出异议。

“松子女士一直按时付房租吗?”

“对啊,她从来没有拖欠过房租。但是……”

“什么?”

“死者为大,我不应该说三道四,但她不算是好房客。周围的邻居经常投诉她。”

“投诉?”

“虽然都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比方说,在不收垃圾的日子丢垃圾,散发出怪味道,半夜很吵之类的。”

“半夜很吵吗?”我问。

“对啊,”前田继男探出身体,“有时候,她会发出嘶吼,好像在和别人吵架,但并没有人去她家里。她好像一个人在演独角戏,很多人并不是觉得她吵,而是觉得很毛骨悚然。”

“会不会是那个房间有鬼,她在赶鬼?下次会不会出现松子姑姑的鬼魂?”

我觉得自己很机灵,但明日香低着头,说了一句:“白痴。”

前田继男也板着脸。

我似乎说错话了。为了挽回局面,我问:“我姑姑在哪里上班?是不是陪酒女郎?”

“她不可能是陪酒女郎。不光是因为她一大把年纪了,而且又那么胖。如果是胖子专门店,或许还有可能。”

松子姑姑很胖吗?

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直认为松子姑姑是瘦削的陪酒女郎。失踪后独自来到东京,在酒店里陪酒。初次见面时,就看到她的骨灰,于是我在无意识中产生了这样的联想,认为她一定很瘦。

“不过,她一直按时付房租,也有点小钱,应该有在哪里打工吧。好了,我先带你们去看房子。”

前田继男双手放在腿上,嘿咻一声站了起来。

“你们两手空空来的吗?”

我和明日香互看了一眼。

“你们不是来整理的吗?没有带绑行李的绳子或垃圾袋吗?”

“啊。”

“啊什么啊,真拿你们没办法。算了,这次我免费赠送,就当作是奠仪吧。”

沿着旭町学园街,朝车站相反方向一直走,来到一个丁字路口,左转后经过餐厅、房屋中介公司、大众浴池和投币式洗衣店后,就是一片住宅区。穿过一条勉强容纳一辆车子经过的小巷继续往前,左侧有一家真的只卖香烟的“香烟店”,我们就在香烟店前转弯。

之后,狭窄的小巷向前延伸,两侧挤满了密密麻麻的老旧公寓和民房。房子和房子之间几乎没有空隙。走进巷子,立刻听到电视机发出的声音,可能有人正在看综艺节目,不时听到含糊不清的爆笑声。巷内飘散着鲣鱼高汤的味道。浓郁的生活气息缠绕着身体,那种感觉,好像我们擅自闯入了别人家里。

“还没到吗?”

“快到了。”

左手边出现一幢正在建造的房子。房子用绿色尼龙网包了起来,看不到里面的情况。尼龙网上很自豪地贴着电视广告中经常看到的开发商的名字。

刚走过这幢房子,前田继男就停了下来。

“到了。”

在新建住宅旁,有一个用发黑的石墙围起的小型停车场。停车场内并排停着旧型白色日产天际、经过改装的红色房车,以及积满灰尘、看起来有十年没洗过的厢型车。白色天际车的周围放了好几个装了水的塑料瓶。地上的泥土都露了出来,地面还有些碎石子。石墙下杂草丛生,叶子上残留着朝露。如果没有“月租停车场,未经许可停车者,罚款一万日元”的手写牌子,我会以为这里知识普通的空地而已。停车场对面,有一幢老旧的公寓,那就是光明庄。

光明庄是一幢二层楼的木造灰泥房子,每个楼层有四个房间。墙壁和门都是暗沉的米色,薄铁皮屋顶漆成褐色。不满锈迹的铁梯通往二楼,楼梯的角度将近六十度,一眼望去就觉得很危险。楼梯上有波浪形的遮雨板,破了好几个洞。楼梯口挂着一块塑料板,上面写着“非请莫入”,但即使受到邀请,别人恐怕也不想进入吧。

“好旧啊。”

“对啊,造了二十五年了,房租只要三万日元。虽然不能泡澡,但有厕所和淋浴,这样的价格很划算的。”

背后有动静。回头一看,一个瘦巴巴的年轻男人刚好从小巷走进停车场。他穿着黄色运动背心,卡其色短裤,脚上趿着一双拖鞋。金色的头发烫得卷卷的。单眼皮下的眼神很锐利,鼻子下方留着小胡子。如果身上有纹身,就完美无缺了,可惜他肩膀和手臂十分光洁,白得有点耀眼。他右手拎着便利店的塑料袋,可乐瓶子露了出来。

“大仓啊,最近好吗?”前田继男大声问道。

名叫大仓的男人低头说了声“你好”,但他的视线却纠缠着明日香的身体。顿时,我断定这个大仓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两个人要住这里吗?”大仓露齿一笑。

“不是,这位是104室川尻女士的亲戚,来这里帮忙整理的。”

大仓张着嘴,皱了皱眉头。

“我就知道,这么漂亮的女生怎么会住这种破房子?”

“这位是?”我咄咄逼人地问道。

“这位是103室的大仓修二。”

“这么说,是我姑姑的邻居喽?”

“就是这么回事。”大仓修二斜眼看着我。

“呃……”明日香开了口,“等一下可不可以请教你有关川尻松子女士的事?”

“好啊,他也要来吗?”他的手指着我。

“当然,我当然会去。”

大仓修二马上露出无趣的表情。

“虽说是邻居,其实我也不太清楚啦。”

“任何事都可以,拜托你了。”

大仓修二似乎拗不过她,说:“好吧,好吧。等你们整理完,再叫我一声。今天我不会出门。”

他瞥了我一眼,这身走了。等他走进103室,我问明日香:“为什么要问这种人?”

“因为,我想指导有关松子姑姑生前的事。”

“我可没兴趣。”

“我有兴趣。”

“但也不需要问那种人啊。”

“因为他是邻居嘛。”

“即使是邻居……”

“等一下!”前天继男用两手挡住我们,“你们的感情很差嘛,等办完事,有时间再慢慢吵架吧。”然后递给我捆绑行李的绳子和一捆垃圾袋。

“等你们弄完了,再打电话给我。”前田继男交代完这句话,就先回去了。

我用他给我的钥匙打开104室。木板门发出阴森森的咯吱声,一下子就打开了。密闭在房间内的空气扑面而来。除了闷热和湿气和霉味意外,还有像臭水沟的腥臭味和什么东西发酵的酸味。这里面也混杂了血的味道吗?

门口有块约半叠大的水泥地,角落堆着橡胶人字拖和发黑的球鞋。球鞋的鞋带松松地垂在两侧。

我脱了鞋子,走进屋内。正面是厕所门。洗碗池在右侧,最前面是煤气炉。两个炉灶周围都积了褪色的油污。特氟龙加工的平底锅插在煤气炉和墙壁之间。洗碗池只有一个水龙头,没有热水。水龙头旁,还剩了半瓶绿色的洗洁精。洗碗池底部有一块干裂的海绵和铝制水壶,水壶的下半部分已经发黑了。洗碗池旁的红色塑料餐具架上,随意堆着碗、杯子以及几双用过的一次性筷子。

“打扰了。”

我蹑手蹑脚走进去。每走一步,地板就发出“叽——”的声响。我沿着墙壁走过去,通往客厅的们撇开着。里面的昏暗空间轻轻摇晃着。凄惨的杀人现场,死者的冤魂正在等着上门的人……

“你在磨蹭什么?”明日香在背后叫道。我把已经冲到喉咙口的惨叫吞了下去。如果我说害怕,恐怕连我的后代子孙都会遭到耻笑。

我用力深呼吸,走进客厅。

我并没有看到想象中的惨状。

榻榻米上既没有鲜血四溅,房间内也没有乱成一团。可能因为光线不好,房间内郁积了阴沉的空气,感觉很不舒服。

明日香站在我身旁。

“松子姑姑在这里度过了她生命中最后的日子。”

远处传来电车的声音。

“对不起,开始吧。”明日香说。我很纳闷,她为什么要向我道歉,但很快就意识到,她是在向松子姑姑表达歉意。

我和明日香开始分类可回收与不可回收垃圾。垃圾分类的工作告一段落后,我们又分工合作,处理衣物、家具和家电类。

首先,我把壁橱内带着潮气的被子拉出来,用绳子绑起来。壁橱里放着一个旧运动袋,还有不知道装了什么东西的纸箱。我拿起运动袋,它格外轻巧,而且是时下很少见的塑料皮。我拉开拉链,里面竟然是空的,再把袋子倒过来抖了一下,掉出一个褐色信封。

我捡起褐色信封,上面没有写任何字,也没有封口,但里面好像装了什么东西。我打开信封口,把里面的东西拿了出来。

原来是一张照片。黑白的照片已经泛黄,上面是一个穿着长袖和服的女人。女人双手放在腿上,坐在椅子上。从她稍微侧着的身姿来看,似乎是相亲照。

“好漂亮。”明日香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看着照片说道,“这就是松子姑姑吗?”

我翻过照片,发现左下方用钢笔写着:摄于昭和四十三年一月(1968年1月)、松子、成人式。

“好像是。”

“眼睛和你爸爸很像。”

松子姑姑的眼睛是细长的内双眼皮,和父亲一样,眼尾上扬。那双眼睛中隐藏的意志比父亲坚强多了。松子姑姑是四方脸,下巴尖尖的,脖子很细,整体感觉很清秀。至少,她在二十岁的时候很苗条。她的鼻子小巧可爱,但嘴巴抿得很不自然,好像拍这张照根本不是她的本意。也许照片曾经修过,她的肌肤看起来像珍珠般光亮。头发二八分,在脑后梳成发髻。这种发型令人感受到时代的久远。

我好像在哪里见过照片里的女人。虽然感觉很模糊,无法称之为记忆,但感觉不像是我的心理作用。不过,我是在松子姑姑失踪了十年后才出生的,根本不可能见过她。

我还有一个久美姑姑,她身体虚弱,到我五岁她过世前,都和我们同住。我记忆中久美姑姑苍白的脸上总是带着温厚的笑容,是个温文尔雅的人,没有这张照片中所感受到的强烈的自我意识,两个人的形象也不大相同。但我仍然对松子姑姑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这或许就是血缘关系把。

“她以前一定很有男人缘。”

“会吗?感觉个性很强,可能会让男人敬而远之。”

明日香拿起照片,闷闷不乐地注视着松子姑姑。

“你怎么了?”

“没事。”

明日香把照片还给我,转身继续工作。

我把照片放回信封。原本打算丢进可回收垃圾,又觉得良心不安,便暂时放在一旁。虽然觉得保存形同陌路人的姑姑的照片很奇怪,但还是不忍心就这么丢弃。对了,可以寄给父亲。终于想到这个名正言顺的理由。

壁橱内只剩下一个纸箱,也很轻。盖子没有用胶带封起来,知识轻轻地盖着。我打开盖子,忍不住“哇噢”地叫了起来。

“怎么了?”

“这个。”

我拿出一件箱子里的东西,是一条皱巴巴的内裤,比明日香的内裤整整打了一倍。纸箱里全是内衣和内裤等贴身衣物。

“笙,你去整理那里,这儿我来处理。”

“为什么?”

“即使已经过世了,女人毕竟是女人,一定不喜欢你碰这些东西。好了,赶快去那里吧。”

我站了起来。

“明日香,你在这种奇怪的地方很会讲规矩嘛。”

明日香没回答,把松子姑姑的贴身衣物一件一件拿出来,仔细折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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