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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楠田匡介)(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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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他是为了掩盖他自己才这么说的吧?”

“可是,你除了挪用公司公款外,还干了些别的见不得人的买卖吧?走私啦,贩卖毒品啦……”

“……”

“早川知道你的底细,而这次正是让他永远保持沉默的好机会,是不是?当然了,望月也有相应的动机,五十岚那天夜里也跟早川争吵过。可是,你在半夜里醒来,当时书库又只有早川一个人。所以你就若无其事地走进去,趁他不备,给了他致命一击!你说!你是怎么把门给锁上的?”

伊东像是害怕得不行,身体渐渐地颤抖起来,脸上的表情惊恐万分,放在膝盖上的两只手也在瑟瑟发抖,嘴巴半开半闭,眼睛怔怔地盯着空中的某一点。过了一会儿,他像是求救似的将目光挨个投射到在场之人的脸上。

“还有呢,伊东!你写的那张三千日元的……就是你写给早川的那张借条,不见了。”

“……”

“除了金额之外……还写着如果你不能按时还款,就必须移交相当之物条件的……那张借条呢?”

“烧了。”伊东回答道。他的语调中呈现出了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意味。

“想来也是如此吧。”田名网警部说着,抽出一支香烟。伊东也显得满不在乎地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烟丝来塞入烟斗,并点上了火。田名网警部透过烟雾看了他一会儿,舒缓了脸上凝重的表情,说道:“你是有嫌疑的,因此暂时禁止外出,一切都要听从警方的指示。公司那边,我们会通知的。”说完,就让他出去了。

伊东走后,田名网警部嘟囔道:“尽是些刺头啊。”

“你是怎么知道那张借条没有的呢?”久保田检事也抽出了一支香烟,问道。

“啊,你说那个呀。来,看看这个吧。”说着,田名网警部就把压在书籍下面的一大张“小丑帽”抽了出来,摊开在桌上。

“请看。这儿不是用铅笔随手写了两三个‘¥3,00000’吗?”

“这不是什么书的价格吗?”

“一开始我也是这么认为的。可这下面还潦草地写着poser [77] 呢。很显然,这是在和伊东说话时无意中写下的。我调查了一下,发现早川还真有这么个习惯。尽管不知道早川已经借给了伊东三千块,还是要借给他三千块,可我能猜到,那天夜里他们讨论过三千块钱的事情。还有就是看了那个文件盒才明白的。那里面有两三个装有借条的信封。有一个信封上写着‘伊东¥3,00000三月末’的字样,里面却没有借条。估计是早川在跟伊东说话时,将借条拿出来给他看了吧。并且在后来放入文件盒时,没将借条放入信封,而是将其放到了最上面。第二天破门而入时,伊东趁着大家惊慌不已的时候,手脚麻利地将其抽走了,尽管他刚才只说是一千块。”

“既然是这样,那么他在行凶时,为什么不拿走呢?”

“谁?”

“伊东啊!”

“啊哈哈哈,伊东不是凶手。至少就目前而言。”

“哎?那你刚才为什么要对他那样的话呢?”

“我现在就是要让伊东和其他人觉得我们在怀疑他。”

“啊……”古市署长一脸疑惑地问,“这么说,你也没看到过那张借条了?”

“没看到过。”

“好吧,三千块的具体金额就算了,你还说了什么‘移交相当之物’……”

“啊哈哈哈,你说这个呀。是我瞎猜的。像早川这样的家伙,又怎么会凭空借给别人三千块钱呢?啊哈哈哈。”

最后接受询问的是五十岚。

伊东说那天夜里是五十岚上厕所回来时将他吵醒的,可在五十岚的陈述中,伊东在此之前就一直是醒着的。而五十岚与早川的争执,也是为了钱。

“他大老远地把我从东京叫来,可到头来开出了叫人无法接受的天价。其实我也就要他那本土佐光行的《极乐寺缘起》。光是这一本,就抵得上其他一百本了。谁知他还翻老账,说起以前不愉快的事情来……伊东上厕所回来,我是知道的,可中间睡着了,不知道他到底出去了三分钟还是三十分钟。最后一个进入书库的,我觉得应该是山村吧。”以上就是五十岚的陈述。

不知不觉间,天已经黑了,煤油灯也点了起来。大家似乎都已经疲惫不堪,只顾一个劲儿地抽烟了。

针对五十岚的询问结束后,田名网警部终于站起身来。然后,他去伊东和五十岚睡的房间查看了一下,接着又查看了望月的房间。突然,田名网警部问一个身穿和服的人:“刚才望月是穿着大衣出去的吗?”

“没有啊。天气暖和了,再说他又走得很急。”

“哎?没穿着大衣出去吗?嗯。”

田名网警部沉吟片刻之后,突然朝厨房走去,问正在准备晚饭的阿浅道:“你知道望月的大衣哪儿去了吗?”

“哦,您说望月先生的大衣吗?就在老爷去世的那天早晨,送洗衣店去洗了呀。”

“送去洗了?哦,阿浅,当时送去洗的,只是大衣吗?”

“不,还有睡衣也一块送去了。”

“哦,还有睡衣!”田名网警部不自觉地提高了嗓门。

望月为什么要在桦太的大冬天里,并且是案发那天的早晨将自己仅有的一件大衣送洗衣店去洗呢?田名网警部对此深感疑惑。从早川家出来后,他去洗衣店看了看,发现那件大衣还有睡衣都已经洗好了,正在用熨斗烫呢。

“发现什么异常吗?”田名网警部问道。

可洗衣店老板只是十分遗憾地摇了摇头。

(四)是谁关的灯?

“啊呀呀,欢迎,欢迎啊。”山村常显忙不迭地说着,亲自跑到大门口将田名网警部接了进去。

“不好意思,我这次来,是为了早川的案子,想得到您的帮助。您能谈谈最近所了解的有关他的事情吗?”在经过了一番寒暄,又说了些在桦太的生活,以及东京方面的情况之后,田名网警部便切入了正题。

“想必您也看到了,早川是个书迷……说来也是,像桦太这么靠北的地方,既没什么可看的,也没什么可听的,一年之中有大半年都生活在冰雪之中,等候渡轮带来所买的书,自然就成了唯一的乐趣了。您看,就连我不也弄了这么一大堆杂书吗……”说着,山村便回头看了看书架。他的身后有一排很大的书架。那上面,除了佛教典籍外,还有许多历史书、古书、泉镜花和森鸥外的全集,以及国外的系列丛书。书脊上那些美丽的烫金文字,在淡淡的煤油灯光照耀下熠熠生辉。

“哦,这可真是蔚为大观啊……”田名网警部也是个非同一般的爱书人,所以尽管嘴里只是敷衍而已,可内心里还是相当羡慕的。当然了,如果不是真正的爱书人,是不会为这么多装帧精美的书籍所打动的。尤其在这么个偏僻的地方,书籍或许就是爱书人唯一的乐趣了吧。

“父亲从年轻时候起,就收集了不少日本的古籍,我也继承了他这一爱好,成了这样一个书虫……”山村笑道。随即,他又放低了声音说,“我在外面求学那会儿,父亲已将他藏书的大部分都转让给早川了。”

“是啊,我也听说了……请问您父亲跟早川之间,有过什么过节吗?这倒不是现在出了这案子我才这么问。呃,这事儿或许问您的话,听着有点怪……”

“倒也没什么过节……只是转让给他的这些书中,有一些父亲觉得十分可惜……”

“这次早川决定要将他的藏书出手,那些盖有高泽寺印章的书自然也会散逸四方,说来也是十分可惜。”

“是啊。因为那些书毕竟是父亲的,哦,从父亲所留下的藏书目录来看,有些还是爷爷的,甚至更早一些的……”

“哦,那么古老啊……那本目录现在还保存着吗?”

“嗯,在的。我还时常会翻看一下,重温一下旧梦……”山村凄然一笑,站起身来,去拿来了藏书目录。这是本和式装订的小册子,封面上用不像出自僧人之手的行成流 [78] 笔法,流丽婉转地写着“《寺宝及传承书籍目录》高泽寺”。田名网警部接过来后,一页页地翻看着,见上面记载着汉籍、佛典以及两三本物语的书名,还有一些则是抄本的目录。其中有一行留有贴纸的痕迹,又用墨涂抹过,但仔细辨认的话,还是能读出《大和·极乐寺缘起》的字样来。

“都是些珍品啊。要是按照现在的行情来算,可不得了啊!”

“是啊。其中还有如今全日本也只有两三册的宋版佛典呢。我也跟他说过,至少这书得物归原主,可我们这个小寺,也出不起价钱啊。”山村如此答道,显得非常缺乏底气。

两人的交谈中断了一会儿之后,田名网警部又开始提问道:“早川已经不在了……他活着的时候,最后见到的人就是您。您能谈谈当时的情形吗?”

“我也听说了,他是死在那个书库里的吧。听说是死在半夜里的,可我在那两小时前就已经离开了……他这人说起话来总是阴阳怪气,讽刺挖苦的,叫人下不了台。他对我也总是那么冷若冰霜。”

“您进入书库,大概是什么时候?”

“您问的是?”

“是在您觉得难受去上厕所之前,还是之后?”

“是在那稍前一些。”他的脸上露出了惊讶的神情。

“是吗?那么您看到书桌上的文件盒了吗?”

“这个嘛……”山村盯着灯芯看了一会儿,像是在思考该怎么回答,“呃……您这么一说……嗯,还是没有吧。”说着,他又将视线回到田名网警部的脸上,问道:“那个文件盒,怎么了?”

“嗯,文件盒有点问题啊。”

“哦,有什么问题?”

“里面的东西不见了。”

“哎?不见了什么东西?”山村端着茶盅的手微微发颤。

“借条。”

“是这样啊。”山村又恢复了先前的平静。他给田名网警部换了一杯新茶。

田名网警部喝完茶后,说道:“啊,打扰了您这么长时间,真是过意不去啊。”随即便起身告辞了。山村拖着长长的影子,将他送了出去。

回到警察署后,田名网警部就运用他的老办法,将从每个人那里听来的情况一条条地写在纸上,并一一加以分析、解剖。他的这张表上,一共分成了五十个项目。针对每一个人,都分成事实、疑问、嫌疑、指纹,以及动机、行动、情况、证言、操行等项,跟心理学的分析表差不多。旁人一看这表,是完全不明就里的,而田名网警部则对这项工作乐此不疲。因为,倘若能一个个地加以排除的话,凶手的轮廓就会一点点地浮现出来。

田名网警部翻来覆去地将这张表琢磨了好多遍,又用很小的字体添加了一些数字,画了一些简图,然后进一步加以研究。忽然,他碰到了一个难题,那就是:吊灯。那天夜里吊灯所处的高度,与现在一样。那就是说,吊灯是在那个高度的位置上熄灭的。可是,吊灯的下面并没有可用作踏脚台的桌子、椅子。不用踏脚台而能熄灭那么高的吊灯,那人的个头必须有五尺七八寸高了。可作为嫌疑对象的望月、伊东、五十岚和山村,身高都不满五尺五寸。那么,凶手是用什么办法将吊灯熄灭呢?是用了什么器物来熄灭的吗?总之,是凶手熄灭的。这一点应该是没错的。

田名网警部暂时将这个问题放在一边,在无视吊灯的前提下,又将整个案子设想了一遍。结果发现了一种可能性。但是,吊灯是怎么熄灭的,这个问题也不能真的弃之不顾啊。

田名网警部让人将望月叫来又询问了一下,但也没问出什么新情况来。至于那件曾一度引起他怀疑的大衣也是因为在案发当天的上午,早川吩咐他打扫厕所,他用铁棒敲开冻得像石块一般坚硬的屎尿时,溅到了身上,才送去洗的。睡衣则是因为穿久了,就顺便一起拿去洗了。仅此而已。将此情况与早川家的人核对后,发现清扫厕所的事实和时间完全符合,再说大衣已经洗过了,再怎么追查也无法证明是否曾沾染血迹。

“怎么样?有点眉目了吗?”久保田检事走了进来。

“没有。”田名网警部愁眉不展地摇了摇头,从检事递上的香烟盒中抽了一支烟说,“就目前而言,人人都有作案动机,可又没有一件物证。如果非要拉上几条,自然也并非没有,但那些都是间接证据罢了……行凶后熄灭吊灯一事,可以说是行事异常缜密,也可以说十分大胆,甚至是十分草率。”说着,他站起身来,幽幽地望着久保田检事的眼睛说:“我说,久保田检事,据说冰天雪地里——尤其是在下雪的夜里,时常会出现一种叫‘雪女’的妖怪。这个案子,说不定也是雪女干的呢。”

久保田看了看田名网警部,没说什么,站起身来出去了。田名网警部用空洞、呆滞的眼神目送他,随即就闭上了眼睛,陷入沉思之中。

烟灰,从已经熄灭了的香烟上,“吧嗒”一声落到他的膝盖上。

二十分钟。三十分钟。一个钟头。

田名网警部脸上的苦闷之色越来越浓。

过了一个半小时左右,田名网警部“啪”地睁开了眼睛,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装苏格兰威士忌的银制容器,用兼做盖子的小杯子,接连喝了两三杯。很快,他的脸上就泛起了红晕。

然后,他按铃叫来了那天在现场外围察看并写出调查报告的巡查。这位年轻的巡查这天不当班,但还是在和服外套了一件大衣后,很快赶来了。

“休息日把你叫来,真是不好意思啊。是这样的,我忽然想起你在报告中提到的一件事了。你在现场外围察看时,发现烟囱上有一层薄薄的积雪,是这样吗?”

“是的。”巡查拿起报告来确认了一下说,“绝对没错。”

“那就是说,那天夜里的雪,在十点多停了以后,后来又下起来了?”

“是啊。”

“大概在什么时候?我就想知道这个。”

“哦,是在一点三十分左右吧,雪下得并不大,下了大概十分钟,又停了。之后,月亮就出来了。”

“哎?一点半左右?如果是这样的话……你能准确地证明这个时间吗?”

“应该可以的。我想,巡逻日志中也有记录吧。哦,对了,为了慎重起见,您可以借阅一下停泊在港口轮船上的航行日志。”

“好,谢谢。”田名网警部说着,一方面叫人去查巡逻日志,一方面又写信给停在港内的两艘轮船。

三十分钟过后,回复来了,两方面都明确记载着“一时二十五分至三十七分,小雪”。

田名网警部的脸上泛起了喜悦之色。因为他终于找到了一丝头绪,觉得自己的一番辛苦总算是有了回报。

田名网警部给早川家打电话,向派驻在那里的刑警确认,那天夜里,伊东、五十岚、望月这三人中,穿西服的是谁。得到的结果是,穿西服的是伊东。

于是他十分满意地回到了造纸公司的宿舍。然后,又给公司实验室打电话,跟他们要那天夜里最低温度的记录。看了几张表,得知其数字不出自己所料后,就采取了一个古怪的行动。他穿得严严实实,睡到了不生火的公司实验室里。他一边“滋——滋——”地嘬着洋酒,一边瞄着油灯和钟。

而最终的收获是:那天夜里,没有人去碰过现场的那盏吊灯——也就是说,那盏吊灯是自己熄灭的。

(五)雪

第二天,是个十分暖和的大晴天。积雪开始融化了,十分难得地出现了雪水顺着冰凌“吧嗒、吧嗒”往下掉的景象。

田名网警部给警察署打过电话后,就坐上狗拉雪橇,下山往市镇而去。当雪橇停在警察署那用原木建成的、带有阶梯的旧式建筑前,他就迫不及待地从雪橇上跳了下来。

“啊呀呀,好冷!”他不由得惊呼着缩起了脖子。因为有一滴雪水掉进了他的脖领子。

“怎么了?”古市署长跑出来问道。

“啊呀,还真是吓了一跳。”

警察署的窗户今天倒是开着的,可田名网警部从明亮的室外进入后,眼睛还是一下子适应不了,一时间,什么都看不见。

“感谢你的电话。”久保田检事说道。

由于眼前一片漆黑,田名网警部显得有点张皇失措,等到眼睛适应之后,这才看清楚了围坐在暖炉周围的人们的脸。

“啊,哪里。我也是想到了一件事而已。说来惭愧,外地人不熟悉当地的情况……来到了这么冷的地方,也正因为这么冷,所以有点一头雾水的感觉。”嘴里这么说着,田名网警部就在别人的谦让下,在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然后,一边烤着手,一边搓揉着被冻僵的脸颊。

温暖的阳光透过窗户满满当当地照射进来,让平日里灰蒙蒙、阴沉沉的警察署,像投入了一大把花束似的,立刻四壁生辉,生动活泼了起来。对于这些一年里有大半年生活在冰雪之中的人来说,这种难得造访的太阳光,就是最令人愉快的事情了。

“因为冷而一头雾水,是怎么回事?”

“嗯,是啊,造成了天大的过失啊。”田名网警部又转向广濑医生说,“啊,广濑医生,前些天,真是失礼了。”

“哦哦,广濑医生也早就来了。”

“案子,破了吗?”广濑医生问道。

“嗯,是的。”田名网警部微笑着,在桌上摊开一张大纸,按照他的老习惯,在纸上简短地写着要领,开始说明起寒夜杀人事件的真相来。

“首先,除了那天夜里睡在早川家的那三个嫌疑人之外,又出现了一个新的嫌疑人。”

“哎?那是谁?”

“高泽寺的住持……山村常显师父。”

“什么?是山村?!”久保田检事说道,“可是,山村回去的时候,早川不是还活着的吗?”

“嗯,活着……应该说被认为是‘还活着’的。这个所谓的‘还活着’,只是根据状况做出的推断,到目前为止,并没有加以认真研究啊。”

“可是,那盏吊灯,是直到半夜两点钟还亮着的。是吧?广濑医生。”

“是啊。一直亮到两点钟。”

“吊灯确实是在两点钟熄灭的。可是,这丝毫不能证明早川‘还活着’。我认为,吊灯熄灭与早川之死,应该分开来考虑。”

“那么你说,吊灯是谁熄灭的?难道不是凶手熄灭的吗?如果不是凶手熄灭的,那就是说书库里除了受害人之外,还有别人了。”

“然而,并没有什么人去熄灭吊灯啊。”

“啊?这又是怎么回事?没人去熄灭吊灯吗?”久保田检事不由得叫了起来,随后又嘟囔道,“这怎么可能?”

“那么,这是怎么回事呢?”古市署长也问道。

“是它自己熄灭的呀。”

这一出乎意料的回答,令所有人都茫然若失,大家全都呆呆地望着田名网警部。

“是风吗?俄罗斯的谚语中倒是有‘贼风 [79] 杀人’的说法的。”久保田检事不无调侃意味地说着,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还是有什么人,将灯芯部分降下来,然后吹熄的吧。”广濑医生也附和道。

“是啊。其实之前我也是这么想的,并且总是钻在这个牛角尖里,怎么也钻不出来。我在设想凶手的行凶过程时,就是由于这盏灯的关系,总是想不通。于是我就回到原初状态,并将该灯排除在外,重新设想行凶的可能性。结果就想出了一种与作案时间相符合的情况来——尽管还并不怎么清晰明确。然而,吊灯熄灭这是个不容否定的事实,不能将其弃之不顾。只不过它也可能不是被人吹熄,而是自己熄灭的。后来我断定出它是自己熄灭的。”

“可是,吊灯里的煤油,到第二天也还剩下一半呢。那屋子又十分严实,没有透风的地方呀。”久保田检事加以反驳道。

“是的,煤油并没有烧完。好吧,我们就来列一下吊灯熄灭的原因吧。”

说着,田名网警部就在手边的那张大纸上如此写道:

1煤油燃尽(充分条件)

2吹灭(包括被风吹灭)

3灯芯被压住

4灯芯落到金属口以下

5受到激烈震动

6氧气被燃尽(包括被泼水等)

“大概就是这些吧。除此之外,还有一种可能……”说着,田名网警部又写了个“7”。

“啊,对了。还有煤油冰冻的时候。”一个年轻的巡查突然间插嘴道。

“对!就是这个!煤油冰冻时,吊灯也会熄灭。那天夜里两点钟,广濑医生所看到的,正是煤油因为寒冷而发生冰冻,从而导致吊灯熄灭的情况。你们在桦太生活的时间都比我长,煤油冰冻后油灯是怎么熄灭的,应该都比我更清楚才是。其实,也就是广濑医生所看到的那样。”

“嗯,说来也是啊。那天夜里可真够冷的。”

“是啊。根据记录,那天室外的气温低到了零下三十六度。或许是这种事太平常了,所以常年住在桦太的你们,根本没在意。反正我看到了燃尽的黑色灯芯,就觉得有些不可思议。经过调查,发现出现这种情况,只有两种可能。一是灯油枯竭的时候,一是灯油凝固的时候。由于油壶里还剩那么多的煤油,那就只可能是后者了。那么,要到什么程度,煤油才会凝固呢?我是综合那个房间的各种状况,才断定吊灯是在两点左右熄灭的。然后倒推回去,那个房间里的暖炉,应该也熄灭了很长时间。于是就发现,由于早川有病在身,深更半夜地在那里待上两三个小时,不合情理。换言之,就能得出早在吊灯熄灭前,早川就已经死了的结论。

“关于暖炉已熄灭之事,是有事实证明的。将阿浅那天搬进去的劈柴数量和剩下的劈柴数量比较一下,就能估算出暖炉燃烧的时间。而据此得出的结论则是,暖炉是在十二点左右熄灭的。估计在此之前,受害人想到自己就要离开书库,就没再往炉子里添柴了吧。所幸的是,这一点能够得到证实,证据就是这份报告书。”

田名网警部将那天的室外察看报告书,摊开在了大家的面前。

“烟囱上积有薄雪。那天夜里,雪是十点过后停止的,在一点半又下了。后下的雪,能留在烟囱上而不被融化,就说明当时的烟囱已经冷透了。因此可以认为,暖炉里的火,至少在一个多小时前就已经熄灭了。根据这些情况加以推理后,我就得出了凶杀案发生在十二点前后的结论。这样的话,之前一直相信有着完美的不在场证明的山村常显,也作为嫌疑犯之一浮现出来了。”

“原来如此,”久保田检事说着,松开了抱在胸前的双手,“可是,广濑医生的尸检报告上,是将死亡时间推定为两点左右的呀。”

“是的。关于这一点,曾让我大伤脑筋。当然了,当着专业医生的面,我这样的外行这么说十分失礼,可是……我还是觉得广濑医生写的尸检报告,在死亡时间上有可能弄错了,至少并非是无可动摇的。其实,有关受害人的死亡时间,即便是经验丰富的专职法医,有时也会弄错。不好意思,对于广濑医生这确实是十分失礼。一个很好的实例就是,去年夏天,在东京千住,发生了一起五味达酱油店老板被杀的案子。当时担任解剖的是东京帝国大学法医教室的宫永博士,虽说事件发生在夏天,尸体腐化较快,可居然发生了将十六岁的少年与五十岁的老人搞混了的错误。那份尸检报告给我们的侦查工作带来了很大的混乱。所以说,即便是专职的法医有时也会犯错。何况……哦,当着广濑医生的面,说这样的话,实在是太失礼了。”说着,田名网警部就看了看广濑医生。

“不,不。或许真如田名网警部说的那样亦未可知。因为我也好,若尾医生也罢,都好久没做过法医解剖了,很难说不会出什么差错的。”广濑医生十分爽快地接受了。

“那么,为什么你们二位会出现这么大的差错呢?估计还是受了‘吊灯在两点钟的时候还亮着’这一先入为主的观念影响吧。既然凶杀发生在十二点前后,那么我的排查表中所留下的,就只有山村了。山村在十二点不到一点的时候,见过早川。他可以说是受害人生前所见到的最后一个人。大家的证言中都提到了山村回来时脸色刷白。而他本人则说是因为喝醉了,呕吐过。而一个出家人竟会杀人,并且杀的还是老朋友,这说起来都是反常的。

“据说他回去时,在朝玄关走去的时候,还朝书库方向走了几步。要我说,这就是山村在演戏了……往坏里说,这就是他阴险恶毒的小技巧了。如果不是这样,那就是他想去确认一下自己在库门上弄的手脚——关于那扇门,我会在后面加以说明。这就是我的解释。那么,他的杀人动机是什么呢?

“那是为了一卷书,以及因此而起的怨恨。我去拜访过山村,他给我看了说是家传的、十分陈旧的藏书目录。那上面的大部分书籍,已作为借款的质押归了早川,其中还有些像宋版佛典那样的珍贵书籍。除此之外,我还在那上面看到一件更为宝贵的东西。虽说已经用墨涂抹掉了,但还是能看出写的是‘《大和·极乐寺缘起》一卷’。那书上有后醍醐天皇 [80] 的亲笔题词,词为花山院大纳言师贤所撰,而图画出自土佐光行之手。我也问过五十岚,他说他就是为了这书才千里迢迢地从东京赶到桦太来的。

“这可是日本现存的唯一一本马越翁所藏之残卷啊,其价值在国宝之上。这一卷书,就是这次凶杀案的直接动机。这里早川编写的藏书目录,在写着‘高泽寺藏书’的地方,并没有这卷书的书名,仅在边框外写着书名《极乐寺缘起》,由此我断定这书虽然在早川这里,可并不真正为早川所有。也就是说,不是他买的,而是作为质押被放在这里的,甚至是借来的,只不过由于山村的先人去世了,就自然而然地保存在他这里了。估计山村曾一再要他归还,可他怎么也不肯放手。就这么一来二去的,到了早川的藏书随时都可能转手他人的地步,于是,山村就在那天夜里来做最后的交涉了。

“在此之前,五十岚和伊东都已经跟早川吵过架了,因此不会再次进入书库。而山村也非常清楚,早川的家人极少进入书库。于是,他就将那一卷书藏在怀里,带回去了。

“我去拜访他的时候,还问他是否看到文件盒,他想了一下说桌上没有文件盒。于是我就猜想他可能就是凶手。回来后,我又对他所说的话进行了分析。他为什么要撒谎呢?那是因为他偷了那一卷古书的缘故。这件事使他陷入混乱之中,恐惧又蒙蔽了他残存的良心,于是他就撒了一个谎。此外,山村还从文件盒中拿走了他自己的凭据,后来伊东又盗走了借条,所以文件盒上有山村的指纹,而伊东的指纹又覆盖其上。

“在明白了凶手是山村之后,也就能发现所有的间接证据全都指向他。可是,还有一个关键性的问题没有解决。那就是,他是怎么从那个密闭的房间里出来的呢?或者说,他用什么方法在室外让那个插闩落下的呢?这个问题,曾让我伤透了脑筋。真是个可怕的家伙啊。然而,虽说没有像‘哥伦布的鸡蛋’那么简单,可一旦明白过来后,就发现这简直和骗孩子的把戏没什么两样。其实,我也真是受了孩子游戏的启发才明白的。或者说,他那种做法还比不上小孩子的游戏呢。来,你们看一下这儿!”说着,田名网警部指了指窗外。

明亮的阳光下,孩子们正在忘乎所以地打雪仗。好几颗雪弹击中警察署的护墙板,留下了一个个白色的“包”。最先留下的“包”已经开始融化,很快就滑落下去,只留下一摊黑色的痕迹。

“久保田检事,你看,就是那雪球。”

“哦。”久保田检事点了点头。

“我也是昨天早上看到了孩子们的雪球之后,才注意到的。要在室外不落痕迹地落下插闩……在某本小说上是采用了钉子和细线。先用钉子固定住插闩,然后在室外抽动细线,拔出钉子。可是,那扇门上,并没有钉子所留下的痕迹。

“山村在行凶后,马上就面临被人发觉的危险。他立刻想到,必须让书库的门打不开。这样的话,还能为自己提供‘不在场证明’。他不愧是在冰天雪地的世界里长大的。他知道只要让插闩自动落下就行了,于是他想到了利用雪的黏着力。好在这里雪到处都有。他急急忙忙地跑出书库,在厕所的洗手池里取了雪来。虽说会在那儿留下取雪后的痕迹,有一定的风险,但也顾不上了。他用雪将拨开了的插闩固定在门上。当时室内尚有余温,因此,用不了一分钟,雪融化后就会因自身重量掉落。这时,插闩就会自动落下,而插闩上沾着的雪,会很快地完全融化干净。由于我生长在温暖的地方,所以一开始并没有想到雪的功能。这也可以说是一大悲哀吧。其实,即便掉落的雪并不能完全融化,在这个冰天雪地的桦太寒冬里,有一点雪也不会引起人们的注意。

“到此为止,可谓是天衣无缝。可是,他还是留下了一处败笔。那就是,他没工夫将抓过雪的手擦拭干净。他用湿漉漉的手关书库的门时,无名指和中指在门把手的里侧留下了痕迹。

“早川是旷代罕见的书籍爱好者。国外称作biblioania [81] 。大槻文彦 [82] 博士将其译作‘珍书颠家’。对于这样的人来说,书籍的魅力要远远大于金钱和宝石。古今东西,就有多宗因为书籍而犯罪,甚至杀人的案子。受害人早川是个书痴,而凶手山村也是个无可救药的书痴。这个悲剧的起因就在于此。由此也可见,书痴那种常人所难以理解的心态,是十分凶险、可怕的。

“最后所剩下的问题,就是拨火棍上没有指纹的事了。一开始,我以为凶手戴着手套行凶。可这个案子显然是突发性的,不是那种早有预谋的。如果凶手正巧戴着手套,那就要设定其为穿西服的人。可一般来说,手套也是放在大衣或衣服的口袋里。那天穿西服的人,只有伊东一个。可他的手套是崭新的,没有一点可疑的痕迹。我心想,凶手总不会事先准备了什么布吧。可是事实上由于山村是个和尚,衣袖特别长,他正是用衣袖裹着拨火棍行凶的。由于他又是个隐忍的僧人,所以这方面也造成了我判断上的又一个盲点。

“这个发生在雪夜,又利用雪作案的事件,终于告破了。案子本身也充分体现了地方特色,真是发生在寒冷地区,充分利用了寒冷特点的犯罪啊。”

[73] 地名。位于日领时期桦太岛西部。1946年改为乌格列戈尔斯克。

[74] 大页西洋纸。英国的笔记用纸。因纸上有小丑帽子的水印图案,故名。

[75] 东京都千代区东北部的地名。以书店多而闻名。

[76] 日本山口县岩国市。

[77] 指难题。

[78] 指日本平安时代中期的著名书法家藤原行成(972-1028)的书体。

[79] 指从门窗的缝隙里吹进来的风。

[80] 1288-1339年,日本镰仓时代后期、南北朝时代初期在世。第96代天皇,南朝初代天皇,讳尊治。

[81] 英语,书籍收集狂,书痴。

[82] 1847-1928年,日本国语学者。独立编写国语辞书《言海》。著有《广日本文典》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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