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1/2)
钱臭。一叠新钞会发出墨水、酸液、漂白水的味道,类似市警局里的指纹室。饱受希望与凯靓之扰的旧钞,带着陈腐味,像在廉价小说里夹太久的干燥花。把一堆有新有旧的纸钞放进一间房间里,数百万卢比点过两次,用橡皮筋捆成数叠,就会发臭。狄迪耶曾告诉我,我爱钱,但我讨厌钱的味道。从钱得到的快乐愈多,事后洗手就要洗得愈彻底。他的意思,我完全了解。那个黑帮针对黑市金钱兑换业务设了间计账室,位在要塞区,像个又深又大的洞穴。计账室不通风,炙热的光线亮到足够识破最高明的伪钞,天花板上的电风扇总是慢悠悠地转动,以免吹走计账桌上零散的纸钞,房间里的钱味就和盗墓人靴子里的汗味跟尘土味差不多。
与莫德纳见面后儿星期,我在拉朱拜的计账室里,朝门口一路推挤,以我们每个人都爱玩的那种幼稚粗暴动作把帮中兄弟推开,来到门外,猛吸楼梯间里的新鲜空气。有人叫我名字,我在第三阶停下,手搭在木栏杆上,抬头瞧见拉朱拜探出门口。这个替哈德,哦,不,替萨尔曼的黑帮联合会管账的矮胖秃子,一如以往穿了多蒂腰布和白背心。我知道,他只把身子探出门口,是因为他每天晚上要到快午夜时,亲手关上门之后,才会真正离开那房间。需要大小便时,他使用专属私人厕所,厕所里有面单向透明玻璃,供他监看计账室里的动静。他是很敬业的会计,也是黑帮里最出色的会计,但拉朱拜之所以继续窝在计账室里管钱,不只是因为职责所在。离开这间忙碌的房间,他就变得脾气恶劣、多疑,整个人奇怪地变苍老。但不知为什么,在计账室里,他就变得较胖、开朗而有自信,仿佛一踏进那房间,就让他连上某种精神力量:只要他有一部分身体仍在那房间,他就仍然和那能量、那力量、那钱连结着。“林巴巴!”他对着我大喊,下半身隐藏在门框后。“别忘了婚礼!会来吧?” “当然,”我回以微笑,“我会去!”我冲下三段楼梯,椰榆、推挤在每个楼层干活的兄弟,碰撞着经过临街大门的兄弟身边。在街道的尽头,另两个看守门的兄弟微笑,我打招呼回应。除了少数例外,帮中的年轻兄弟大部分都喜欢我。在孟买黑社会混的外国人,不只我一个,班德拉黑帮联合会有个爱尔兰籍帮派分子,有个美国籍跑单帮的人靠大型毒品交易闯出名号,有个荷兰人效力哈尔区的某个帮派,还有其他人在孟买各地帮派里混,但我是萨尔曼黑帮联合会里唯一的白人。我是他们的外人。随着印度本土的自傲,像新发的绿色、白色、橘色藤本植物从后殖民时代的焦裂土地冒出,那些年也是单以外国人身份、英国人身份,或长相、说话看似英国人的模样,就足以赢得好感、吸引注意的最后几年。
拉朱拜邀我参加他女儿的婚礼,意义重大,意味着他把我当自己人。我和萨尔曼、桑杰、法里德、拉朱拜、联合会里其他人一起工作,已有几个月。我在护照这一块市场工作,营业额几乎和黑市换钱那个部分一样。我个人在街头上的人脉,替黄金、违禁品、货币兑换部门赚进大把钞票。每隔一天,我就和萨尔曼·穆斯塔安、阿布杜拉·塔赫里到拳击馆锻炼身手。通过与哈桑·奥比克瓦的交情,我在非洲聚居区多了一条人脉,他的手下成为我的新盟友。那层关系很有用,带给我们新的人手、钱财和市场。在这之前,我已应纳吉尔的要求,加入与孟买市阿富汗流亡人士谈判的代表团,和他们达成军火协议,由巴基斯坦、阿富汗交界处的半自治部落地区供应武器给萨尔曼联合会,使我们从此有了稳定的军火来源。我有朋友、受尊敬,钱多得花不完,但直到拉朱拜邀我参加他女儿的婚礼,我才知道自己真正得到接纳。在萨尔曼的联合会里,他的辈份很高。这份邀请,正式表明他欢迎我加入只有够信赖、够亲近者才‘能加入的核心圈子。你可以和帮派合作,可以替帮派卖命,可以干出那种让兄弟敬佩你的事,但要等到他们邀你去家中吻他们的宝宝,他们才真正把你当自己人。我走出房子,穿过要塞区无形的边界,走近花神喷泉。一辆空出租车在我身旁放慢速度,司机主动打手势,要我搭他的车,我挥手要他走开。他不知道我会讲印地语,以龟速开到我身边,探出车窗对我说话。
“嘿,白种混蛋,你没看到这出租车是空的?你在干什么?这么热的下午,像某人走失的白羊,走在路上?”“kai paijey tu ? ”我用马拉地语问,口吻很不客气。你想干嘛?
“kai paijey ? ”他重复我的话,听到这句马拉地语惊讶得呆住。
“你有什么毛病?”我问,用孟买陋巷的粗俗马拉地方言说,“你不懂马拉地语?这是我们的孟买,孟买是我们的。如果你不会讲马拉地语,干嘛待在孟买?你这个王八蛋是猪脑袋啊?”“arrey ! ”嘿,他咧嘴而笑,改用英语。“你会讲马拉地语,巴巴?”“gora chierra , ke aan ”我回他,举手在脸前、心前各画了一个圈。白脸,黑心。我改用印地语,用了你这个字的最礼貌表达字眼,好让他安心。“我外表是白的,兄弟,但内在是彻底的印度。我只是在散步消磨时间。你为什么不去找真正的游客,放过像我这样的印度可怜虫, ? ”他放声大笑,把手伸出车窗与我的手轻轻交握,然后开走。
我继续走,避开拥挤的人行道,走上车道,汽车在身旁呼啸而过。深呼吸这城市的气息,终于驱走我鼻孔里计账室的味道。我正往回走,走往科拉巴,走往利奥波德,要去见狄迪耶。我想走路,因为我喜欢回到这城市里我最喜爱的地方。替萨尔曼的黑帮联合会工作,使我的足迹遍及这大城的每个遥远郊区,而且有许多地方是他特别能掌控的:从马哈拉克斯米到马拉德;从棉花绿到塔纳;从圣塔克鲁斯、安德海里到影城路的湖泊区。但他的黑帮联合会真正的权力中枢,位在那个长长的半岛,那个始于临海大道的大弯,沿着短弯刀状海岸一路巡通到世贸中心的半岛。而就在那里,那些生气勃勃的街道上,距海只有几个公交车站的地方,我倾心于这座城市,开始爱上她。街上很热,热到足以将困扰不安的心里,最深层思绪以外的念头,全烧得精光。就像其他孟买人和孟买客,我已把从花神喷泉到科兹威路这段路走了上千遍,我和他们一样知道,这段路上哪里可以吹到凉爽海风,可觅得凉荫。每次白天步行时的洗宇l ,我的头皮、我的脸、我的衬衫,只消被那阳光直射几秒钟,就全被汗水湿透,然后在阴凉处吹个一分钟的风,就可凉爽到恢复干燥之身。
走在马路上的车子和逛街人潮之间,我的心飘向未来。很吊诡,甚至是故意唱反调的,就在我正要被纳入孟买的神秘核心时,我也有种想离开的强烈冲动。我了解那两股力量,虽然看来相互矛盾。孟买让我喜爱的地方,有许多存在于人的性情、理智、言语里,包括卡拉、普拉巴克、哈德拜、哈雷德·安萨里。他们全以某种方式走了,但在这城市里,我喜爱的每条街上、每座陵庙里、每段海岸上,时时让我有失去他们的感伤。不过,这城里有了爱和灵感的新来源,有人生的新页从丧失、幻灭的休耕地里展开。我在萨尔曼黑帮联合会里的地位非常稳固,宝莱坞的电影业和新兴的电视、多煤体业,正有商机向我敞开大门:每隔一星期就有人提供我工作机会。我有间不错的公寓,可眺望哈吉阿里清真寺,而且我有钱。夜复一夜,我对莉萨·卡特的爱慕愈浓。每回走到我所喜爱的那些地方,那种感伤总挥之不去。就在新情爱和获得接纳把我更拉近这城市怀抱时,那种感伤却逼我离开她。走在从花神喷泉到科兹威路那段长路上,接受汗水洗礼时,我不知何去何从。再怎么频频思索或深入思量艰困的过去,或现在的感伤与前景,还是无法断然决定未来的路。有个环节掉了:我确定自己欠缺某个周密的分析,某份证据,或让自己可以完全看清人生的视角转换,但我不清楚那是什么或该怎么做。因此,我走在汽车、摩托车、巴士、卡车、手推车狂奔乱窜的车阵,与游客、购物者曲折移动的人潮之间,任由自己的思绪飘荡进入热气里、街道上。
“林!”我穿过那道宽拱门,走上狄迪耶那排并成的长桌时,他大声叫我。“刚锻炼完身体,non ? ”“不是,走路,想事情。应该说是锻炼脑子,或许还有灵魂吧。”
“别担心!”他以命令的口吻说,向侍者示意。“我每个礼拜的每一天都在治这种病,或起码每个晚上。阿图罗,挪个位子给他,往下移一点,让他坐在我旁边。”阿图罗是个意大利青年,狄迪耶的新欢,因为某个不为人知的事,惹上那不勒斯警察而逃到孟买躲藏。他身材矮小,有着许多女孩大概会羡慕的娃娃脸。他会的英语很少,每次有人向他攀谈,不管对方多友善,他都一律回以恼火的颤抖,使性子发脾气。因此,狄迪耶的许多朋友不理他,使他们与狄迪耶的关系出现裂痕,最后,多则几个月,少则几星期,便不再往来。
“你刚错过卡拉,”我与狄迪耶握手时,他更小声地告诉我,“她会很难过,她想——”“我知道,”我微笑,“她想见我。”
饮料送来,狄迪耶举杯与我的杯子相碰。我吸了一口,把杯子放回桌上,他杯子旁边。
与莉萨共事的那群电影业人士,有几个人在场,他们与卡维塔的部分新闻集团同僚一同参加这个聚会。坐在狄迪耶旁边的是维克兰和莉蒂。自认识以来,他们从没有像眼前这么开心、这么健康。他们已在科拉巴区中心市场附近买了间新公寓,这是几个月前的事了。买房子花掉他们的储蓄,且使他们不得不向维克兰的父母借钱,但那证明了他们对彼此的信心,表明他们看好蒸蒸日上的电影事业,而且这项改变带来的欣喜,仍洋溢于他们的脸上。
维克兰热情招呼,从椅子上起身拥抱我。在莉蒂的规劝下,还有他个人日益成熟的品味下,他那身西部枪手的装扮已一件件消失,剩下的克林伊斯特伍德式西部牛仔打扮,就只有银色皮带和黑色牛仔靴。他挚爱的那顶帽子,在他发觉自己出现在大公司董事会的机会,比出现在特技演出场合还要多时,就被毫无留恋地遗弃了,如今挂在我公寓的墙上,成为我最珍爱的收藏品之一。
我俯身过去吻莉蒂时,她抓住我衬衫的肩膀部位,把我拉近她,凑耳对我说。“保持冷静,老哥,”她喃喃说道,听得我一头雾水,“保持冷静。”
坐在莉蒂旁边的是电影制片克利夫·德苏萨和昌德拉·梅赫塔。就像挚友之间有时会发生的,克利夫和昌德拉在这段时间似乎互换了一些身体上的东西,因而克利夫变得稍瘦,骨头棱角更明显;昌德拉则变胖,身材比例近乎完美。但他们在身体上差异愈大,在其他方面就愈相似。事实上,这对情同莫逆的工作搭档经常一起工作、游乐连续四十小时,许多头手动作、脸部表情、用语一模一样,因此在他们担任制片的电影片场里,大家称他们是胖叔和瘦叔。
我走近时,他们举起手臂,以一模一样的热情动作招呼我,但他们高兴看到我,理由并不相同。自我介绍克利夫·德苏萨和卡维塔认识,他就迷恋上她,一直希望我帮他掳获美人心。我与卡维塔认识更早得多,知道凡是不中她意的东西,谁都无法影响她接纳那东西。不过她似乎还颇喜欢他,他们俩有许多共通点,两人都年近三十而未婚,在那个年代,在印度的上层中产阶级圈,那可是很少见。因而,在充斥节庆的全年行事历上,每逢节日庆典,双方家长就为此大伤脑筋。他们都是专业的媒体工作者,自豪于独立自主和专业本领。他们还受本能性的包容心态驱策,喜欢在每个看似利益冲突里,找出各自的观点,并予以不带偏见的检视。他们风采迷人,卡维塔的匀称身材和会勾人的眼睛,与克利夫四肢细长的瘦削身材、充满孩子气的纯真歪嘴笑容,似乎正是绝配。
就我个人而言,我喜欢他们两人,自然乐干敲边鼓,撮合他们。在公开场合,我清楚表明我喜欢克利夫·德苏萨,私底下,只要有机会且不突兀,我就不着痕迹地在她面前替他美言几句。他们有机会成为情侣,而且我觉得大有机会,我也衷心盼望他们能有好结果。
另一方面,昌德拉·梅赫塔之所以高兴见到我,乃是因我是他取得萨尔曼黑帮联合会黑钱最方便的渠道,也是他认为唯一和善的渠道。和前任帮主哈德一样,萨尔曼认为通过昌德拉·梅赫塔的关系打入孟买电影圈,对帮派本身大有益处。联邦和邦政府订定的新法规,加强管制资金流动,使黑钱漂白更难。基于许多理由,特别是电影业本身令人无法抗拒的魅力,政治人物已让电影业豁免许多金融、投资上的管制规定。那些年,经济发展迅速,宝莱坞电影风格再度流行,电影业重获信心。电影愈拍愈大、愈拍愈好,开始将触角伸向更广大的世界市场。但随着卖座电影的摄制成本大涨,制片人过去倚赖的资金来源不敷所需,基于合则两利的考虑,许多制片人、制片公司与黑社会发展出奇怪的合作关系:由黑帮出资拍摄以帮派杀手为主角的电影,电影大卖所赚的钱,则用于从事新的犯罪活动和真刀真枪的杀人行动,进而为黑帮再出资拍摄的新电影提供现成的编剧题材。
而我扮演的角色,可说就是充当中间人,促成昌德拉·梅赫塔与萨尔曼·穆斯塔安的合作。这份合作关系,让双方都赚大钱。萨尔曼联合会透过“梅赫塔一德苏萨制片公司”,投入数千万卢比的黑钱,然后从电影票房赚取正当干净的白钱。与昌德拉·梅赫塔的第一次接触,即是他请我通过黑市换数千美金的那一次,这时已扩大为让这位肥胖制片人无法抗拒或拒绝的共生关系。他变得有钱,愈来愈有钱,但大笔投资他公司的那些人让他害怕,每次与他们接触,都感受到他们的不信任而惴惴不安。因此,昌德拉·梅赫塔对我微笑,高兴见到我,只要见到我,便会颤抖地抓住我,想更拉近彼此的关系。
我不介意。我喜欢昌德拉·梅赫塔,而且我喜欢宝莱坞电影。他想把我拉进他不安而富裕的友谊世界里,我顺着他。
坐在他旁边的是莉萨·卡特。她浓密的金发先前剪短,这时已留长,长到垂在她秀丽瓜子脸的两旁。蓝色眼睛清澈,闪着强烈的企图心;皮肤晒成古铜色,非常健康。她甚至又胖了一些,她为此大喊糟糕,但我和她视线内的其他男人则必然会觉得她更丰满迷人。她的一举一动还透着某种不同于以往的新特质:微笑里散发出不疾不徐而亲切的温柔、引来别人跟着大笑的爽朗笑声,还有一种轻松的精神,对别人怀抱异常的信心,却也很少失望过。儿个星期,几个月来,我看着这些转变沉淀在她身上,最初我以为那是我的爱意促成的。我们未公开宣布彼此的关系,她仍住在她的公寓,我住我的公寓,但我们是恋人,我们的关系不只是朋友。一段时间后,我领会到那些改变不是我促成的,而是她自己促成的。一段时间后,我渐渐了解她的爱藏得有多深,了解她的快乐和自信多么倚赖她将心中的爱公开,和他人共享。而恋爱中的她很美,她的眼睛给了我们晴朗的天空,她的笑容给了我们夏日的早晨。
我与她打招呼时,她吻我的脸颊。回吻她后,我后退一步,不解为何有带着忧心的浅浅皱眉,从她额头荡漾到她如矢车菊般蓝的眼睛。
再过去,坐在莉萨旁边的是报纸记者狄利普和安瓦尔。他们很年轻,大学毕业没几年,仍在孟买默默无闻的日报红e 午榔里学习该学的本事。夜里他们和狄迪耶、狄迪耶那位矮小的爱人,一起讨论当天揭露的大新闻,仿佛他们在那些独家新闻的取得上扮演了关键角色,或他们遵照自己的直觉,把那些事件调查到底,才揭开那些内幕。他们的兴奋、冲劲、企图心、对未来抱持的无限希望,让利奥波德这群人个个大为高兴,以致卡维塔和狄迪耶不由得偶尔回以语带嘲讽的批评。狄利普和安瓦尔大笑,往往不甘示弱地反驳,最后整群人高兴得大叫捶桌。
狄利普是旁遮普人,身材高、肤色白,有着淡黄褐色的眼睛。安瓦尔是孟买的第三代住民,比狄利普矮,肤色较深,神情较严肃。新血,那个下午之前的几天,莉蒂微笑着如此告诉我。我来孟买后没多久,她也曾用那个字眼形容我。当我绕着长桌一路打招呼,看着那两个如此意气风发而坚定交谈的年轻人,我想起,在吸食海洛因和犯罪之前,我的人生原本和他们一样。我曾和他们一样快乐、健康、充满希望。我很高兴能认识他们,很高兴知道他们是利奥波德这群人欢笑与乐观的来源之一。他们出现在那里,理所当然,就像毛里齐欧的离去,乌拉与莫德纳的离去,我终有一天也会离去那样的理所当然。
回应那两名年轻人亲切的握手之后,我走过他们身旁,来到坐在他们旁边的卡维塔身边。卡维塔起身拥抱我,那是充满感情的亲密拥抱,是女人知道男人可以信赖,才会给那男人的拥抱,或者女人确知男人的心属于别人,才会给那男人的拥抱。那是不同国籍的人之间少见的拥抱。得到印度女人这样的拥抱,对我而言,那是绝无仅有的亲密体验。而那很重要。我已在这城市待了几年;我能以马拉地语、印地语、乌尔都语和当地人无碍沟通;我能与帮派分子、贫民窟居民或宝莱坞演员坐在一起,获得他们的好感,有时还得到他们的尊敬;但在孟买所有印度人圈子里,很少有像卡维塔亲昵的拥抱,让我觉得受到接纳。
我从未把她亲昵而毫无保留的接纳,对我所代表的意义告诉她。那几年逃亡生涯里,我感受到非常多的好、太多的好,而那些好全被锁在我心中的囚室:那些恐惧的高墙、那个希望所寄的小铁窗、那张充满羞愧的硬床。这下我要把心里感受到的好大胆说出来。我知道,那充满爱的真诚时刻来临,就该抓住,就该说出,因为那可能不会再来。以心相互感通的东西若不说出来,不有所动作,反倒将其锁藏起来,那些真实由衷的感受就会在想抓而已太迟的记忆之手里枯萎、消失。
那一天,灰粉红色的黄昏之幕慢慢笼罩下午时,我什么都没跟卡维塔说。我让自己的微笑,像用碎石头制成的东西,从她深情的峰顶落下,滑落到她脚边。她拉起我的手臂,带我认识坐在她旁边的那名男子。
“林,我想你应该没见过蓝吉特,”他起身,我们握手时,她说,“蓝吉特是……卡拉的朋友。蓝吉特·楚德里,这位是林。”
我猛然了解莉蒂为什么说那句让人费解的话,保持冷静,老哥,莉萨为什么抹不去皱起的眉头。“叫我吉特。”他主动说。他的笑容开朗、自然而有自信。
“你好,”我答,语气平淡,挤不出笑容,“很高兴认识你,吉特。”
“很高兴认识你。”他回应,以孟买一流私立中学和大学那种四平八稳且抑扬顿挫的悦耳声调说,那也正是我最欣赏的英语腔调。“久仰大名。”
” achaa ?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完全是我这个年纪的印度人会有的回应方式。那个字,字面意思是好。在那情境下,用那样的声调说出,意思是真的吗?“真的,”他大笑,松开我的手,“卡拉常谈起你。你简直是她心目中的英雄,我想这你一定知道。”
“有意思,”我答,不确定他的话是否真如表面上看来毫无虚假,“她曾告诉我,英雄只以三种状态出现:死了的、受伤的或可疑的。”
他头往后仰,哈哈大笑,嘴巴张大到露出整排漂亮无瑕的牙齿。他迎上我的目光,仍在大笑,左右摆头,惊奇不已。
那就是了,我心想。他恤她的玩笑。他喜欢她舞文弄墨。他知道她喜欢那样的玩笑,知道她聪明。那就是她喜欢他的理由之一。就是。
其他理由就比较显而易见了。他一身柔软灵活的肌肉,一般人的身高,即我的身高,有着开朗、英俊的脸庞。他的脸不仅汇集了端正的五官:高颧骨、高而宽的额头、富有表情的黄玉色眼睛、英挺的鼻子、带笑的嘴巴、沉稳的下巴,那还是张若在过去会被称作自信、勇敢的脸,让人想起独驾帆船航海者、登山者、丛林冒险家的那种脸。他留着短发,发际线已开始后退,即使如此,那似乎很衬他这个人,仿佛那是身材健壮、身手灵活的男人较理想的发式。而他的衣着,我一眼就知道是什么等级的服装,桑杰、安德鲁、费瑟及帮里其他兄弟,去城里最昂贵几家店置装的成果,让我对那些衣服很熟悉。孟买市里,凡是讲求派头的帮派分子,见到蓝吉特那身打扮,都必然会撅起嘴,左右摇头,表示欣赏。
“哦。”我说,拖着脚想绕过他,以便与围着长桌而坐的最后一个朋友卡尔帕娜打招呼。她在梅赫塔一德苏萨制片公司当副导,正学习成为独当一面的导演。她抬头看我,眨了眨眼。
“等一下,”蓝吉特要求,语调轻但急切,“我想告诉你有关你的小说……你的短篇小说……,我转身向卡维塔皱起眉头,她耸起双肩,举起手,别过头去。
“卡维塔给我读了那些小说,我想告诉你写得真好。我是说,我觉得写得真好。”“哦,谢了。”我喃喃说道,再次想绕过他。
“真的,我读过,我觉得写得真棒。”
一个你因为小心眼作祟而决定讨厌的人,兀自一本正经真诚待你,这世上再没有比这更让人窘迫的事了,我感觉脸颊因羞愧而开始微微泛红。
“谢谢,”我说,眼睛和嗓音首度流露真正的心思,“实在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尽管卡维塔不该把那些东西拿给别人看。”
“我知道她不该,”他急急说,“但我认为你该,我是说该把那拿给某些人看。那小说不适合刊登在我的报纸,那不是合适的发表园地,但《正午报》 会是绝佳的发表地方,而且我知道他们会出相当漂亮的价码买下。《正午报》主编阿尼尔是我的朋友,我知道他的喜好,知道他会喜欢你的短篇小说。我当然没把你的作品拿给他看,未经你的同意,我不会。但我告诉他我读过,我认为写得好。.他想见你,如果你拿你的短篇小说给他看,我想你一定会和他聊得很愉快。总之,我就说到这里,他希望见你,但由你决定,不管你作何决定,都祝福你。”
他坐下,我走过他身边向卡尔帕娜致意,然后在狄迪耶旁边坐下。与蓝吉特,吉特,楚德里那番对话,占据我的脑海,因而狄迪耶宜布他打算与阿图罗到意大利一游时,我只听到一部分。三个月,我听到他说。记得那时我在想,在意大利三个月,最后可能变成三年,我可能因此失去他。那念头非常强烈,强烈到我不想去细想。没有狄迪耶的孟买,就像……没有利奥波德、没有哈吉阿里清真寺或没有印度门的孟买,让人不敢想象。
我把那念头挥开,环视一桌大笑、喝酒、讲话的朋友,把他们的成就和希望倒进我眼睛,注满我空荡荡的心。然后我的注意力回到蓝吉特、卡拉的男朋友身上。我已在最近几个月做过他的身家调查,我知道他是家中四兄弟的老二,也有人说他是最得宠的儿子,他的父亲兰普拉卡什·楚德里是卡车司机,在孟加拉沿海城镇遭龙卷风摧残后,为灾区重新供应补给物资,发了一笔财。原向政府的投标,在风灾过后,变成需要用到卡车车队、最后还需要包租飞机和船的大合同。楚德里的事业愈做愈大,与一家经营更多元的运输、传播公司合并,而根据合并案,他买下孟买一家小报。他把那份报纸交给儿子蓝吉特经营,那时候蓝吉特刚拿到商学系学位毕业,是他父母双方家族里第一个念完高中、上进修教育大学求学的成员。那次聚会时,蓝吉特经营那份改名为《 美日邮报》的报纸已有八年,且众所周知他经营有成。因为这份成就,他得以进一步跨入独立电视制作这块新领域。
他有钱、有势、人缘好,在出版、电影、电视三个领域充满创业冲劲,俨然就要成为媒体大亨。谣传蓝吉特的哥哥拉胡尔对他心有不满,拉胡尔在少年时期初就帮忙父亲的运输事业,未能像蓝吉特和另两个弟弟那样接受私立中学教育。还有流言指向那两个弟弟,指他们有时举办放浪形骸的派对,动用大笔钱财疏通,才让他们免于麻烦上身。但蓝吉特本身在人际往来上,并未受到任何批评;除了少数几个让他隐隐忧心的问题,但他似乎吉人天相,总能逢凶化吉。
诚如莉蒂先前说过的,他是个黄金单身汉,多金又抢眼。看着他和朋友在一起,他听多过于说,笑多过于皱眉,自谦而体贴他人,圆融而热心有礼,我不得不承认他是个很讨人喜欢的人。而奇怪的是,我替他难过。在几年前,乃至几个月前,我大概会嫉妒他这么讨人喜欢,有太多人在我向他们问起这个人时,都说他非常和善而好相处,我大概会恨他。但眼前,我对蓝吉特·楚德里完全没有那样的感觉,反倒当我看着他,想起许许多多卡拉给我的感觉,在……空白了许久之后,脑海里首次清楚浮现她的身影时,我替这个多金而英俊的媒体大亨感到难过,希望他未来顺遂如意。我隔着桌子和莉解、其他人谈了半小时,然后抬头看见强尼·雪茄站在宽敞的门道里,向我挥手。我很高兴终于有借口离席,转向狄迪耶,把他转过来面对我。“听着,你如果真要去意大利三个月——”“当然,我要——”他话没说完,就被我急急打断。
“如果你真的需要人在你不在时替你看房子,我想我已找到理想人选。”“哦,是吗?谁?”“那两个乔治,”我答,“双子座乔治和天蝎座乔治。”
狄迪耶大惊。
“但那……那两个乔治……他们,教我怎么说啊?”“可靠?”我提议,“他们老实、干净、忠诚、勇敢,特别是,他们拥有在这类情况下最需要的特质,就是只要你表明希望他们在你公寓住多久,时间一到他们就会走人,连一分钟都不会多待。事实上,说服他们接下这件差事,就得费很大工夫。他们喜欢街头,他们不会想接下那差事。但我如果跟他们讲那是在帮我,他们或许会同意。要他们替你看房子,他们会很尽责,而且他们可以过上三个月安全无虞的生活,住在体面的房子里。”
“体面?”狄迪耶叱责道,“你什么意思,体面?我的公寓在孟买是没人能比的,林,这你是知道的。很棒,我可以理解。超棒,我可以接受。但体面,绝不行!那就像是说,我住在鱼市场里,然后,你说呢,每天拿着水管冲刷干净!
“那你觉得怎样?我得走了。”
“体面!”他轻蔑地说。
“拜托,老兄,别再提了!”
“哦,好,或许你说得没错。我对他们没什么反感,那个来自加拿大的乔治,天蝎座乔治,会说一点法语,那倒是真的。好,好,告诉他们就那么办。请他们来见我,我要跟他们讲,非常仔细地交代。”
我大笑着向他告别,走到餐厅门口和强尼·雪茄会合,他把我拉到身旁。“可以跟我去吗?”他问。
“当然可以,走路或搭出租车?”“我想搭出租车,林。”
我们费力穿过一波波行走的人潮来到马路边,拦下出租车。我们挥手要出租车靠边,坐进车里时,我面带微笑。几个月来,我一直想找个比偶尔给钱更有意义的办法来帮双子座、天蝎座乔治。狄迪耶打算和阿图罗赴意大利度假,正好给了绝佳机会。我知道,住在狄迪耶公寓三个月,可以让他们多活几年:三个月免于街头生活的压力,享有只有家居和家中自己开伙所能提供的健康保障。我还知道,有了两位乔治住在他的公寓,兼替他看房子,狄迪耶比较可能因为不放心而较快回孟买。“去哪里?”我问强尼。
“世贸中心。”他告诉司机,对我微笑,但明显有心事。
“怎么了?”
“佐帕德帕提有个麻烦。”他回答。
“哦。”我说,心知要他觉得时机对了,才会告诉我那是什么麻烦。“宝宝还好吧?” “好,很好,”他大笑,“他抓我的手指头很有力。他会长得又高又壮,一定会比他老爸还高大。普拉巴克的宝宝,我太太席塔的姐姐帕瓦蒂生的小孩,也长得很漂亮。他的脸和笑起来的样子……很像普拉巴克。”
我不想去想我那死去的好友。
“席塔如何?那两个小女孩呢?”我问。
“他们很好,林,都很好。”
“你得当心了,强尼,”我提醒他,“不到三年三个小孩,不知不觉间,你就会成为有九个小孩在你身边爬的胖老头。”
“真是那样也不错。”他开心地吐了口气。
“工作如何?你替人……算税的工作做得怎样?”“也很好,非常好,林。每个人都得缴税,但没有人喜欢缴税。我的生意不错。席塔和我,我们决定买下隔壁的房子,让一家人有更大的房子住。”
“太好了!我真等不及想看。”
我们沉默了片刻,然后强尼转向,面带忧心,几乎是痛苦不堪。
“林,那时候你要我替你工作,跟你一起工作,我拒绝——”“没关系,强尼。”
“不,有关系。我想告诉你,我那时该答应你,该和你一起做。”
“你有麻烦?”我问,不知他到底怎么了。“生意没你说的那么好?需要钱?” “不,不是,我很好。但我那时候如果陪着你、看着你,你或许就不会在黑市生意,跟那些混混工作这几个月。”
“不是的,强尼。”
“我每天自责,林,”他说,嘴唇拉得很开,脸痛苦得扭曲,“我想你邀我跟你一起做,当你的朋友,是因为你那时需要一个朋友。我这个朋友当得不好,林,我很自责。每天我都为此心情不好,我很遗憾拒绝了你。”
我一手搭上他的肩,但他不愿正视我。
“哎,强尼,你得了解。对于我自己所做的,我并不觉得愉快,但也不觉得心情不好。你为此心情不好,我尊重,我欣赏你这点。你是好朋友。”
“不是。”他喃喃说道,眼睛仍看着下面。
“是,”我坚持,“我爱你,老哥。”
“林!”他说,突然急切不安地抓住我的手臂。“拜托,拜托,小心那些混混,拜托!” 我微笑,想安抚他。
“老哥,”我不以为然,“你到底要不要告诉我,这趟来是为了什么事?” “熊!”他说。
“方其?”
“嗯,老实说,只有一只熊是我们该烦心的。你认识卡诺?那只叫卡诺的熊?” “当然认识,”我低声说,“那只混蛋熊,它怎么了?又给关进牢里啦?” “没有,林,它不在牢里。”
“那好,至少它不是累犯。”
“其实,你知道吗,它逃狱了。
“怎么会……”
“它现在是逃犯,警方悬赏追拿它的头,或手掌,或它身上任何部位。”“卡诺是逃犯?”“对,他们甚至贴出通缉告示。”
“贴出什么?”
“通缉告示,”他耐心解释,“他们再度逮捕卡诺熊和那两个一身蓝的驯熊师时,替它和那两人拍了照,他们就用那张照片制作通缉告示。”
“他们是谁?”
“邦政府、马哈拉什特拉警方、边界卫队、野生动物保护局。”
“天哪,卡诺干了什么?杀了谁?”“它没杀人,林。事情是这样的,野生动物保护局制定新政策,禁止虐待那些跳舞熊,他们不知道卡诺的驯熊师非常爱它,把它当大个儿兄弟看待,不知道它也很爱他们,他们绝不会伤害它。但政策就是政策,因此,野生动物保护局的人抓到卡诺,把它关进兽笼。它一再哭喊,要找它那两个一身蓝的主人。那两个人在兽笼外,也不断哭喊。两个野生动物保护局的人负责看守卡诺,听他们鬼哭鬼叫听得心烦,于是走到外面,开始用铁皮竹棍狠狠地打卡诺的主人,卡诺看到蓝主人被打得那么惨,气得发狂,破笼而出跑掉。那两个驯熊师勇气大增,反过来痛打保护局的人,带卡诺跑掉。现在他们躲在我们的佐帕德帕提,就是你过去住的那间小屋。我们得想办法把他们平安弄出城,问题是如何把卡诺从佐帕德帕提弄到纳里曼呷。那里有辆卡车等着,司机已同意把卡诺和那两个驯熊师载走。”
“不容易,”我喃喃说道,“而且有他妈的通缉告示追拿那两个蓝人和那只熊,真是伤脑筋!
“肯不肯帮我们,林?我们很同情那只熊。爱是这世上很奇特的东西,两个人怀着那么浓的爱,即使那是对熊的爱,仍应该予以保护,对不对?”“这个……”
“不是吗?”
“当然是,”我微笑,“当然是,我很乐意帮忙,如果帮得上的话。而你也可以帮我一个忙。”
“没问题。”
“替我弄来一张有那只熊和那两个蓝人照片的通缉告示,我得有一份。”“那张告示?”“对,说来话长,别担心,看到了替我撕下就是,你订了计划吗?”出租车在贫民窟外停下,这时太阳已落到地平线下,天色灰暗到让几颗星星得以露脸,在外头尖叫、游玩的小孩回到各自的小屋,而缕缕炊烟从小屋升起,飘入愈来愈凉爽的空中。
“计划,”我们快步走过熟悉的小巷,沿路向朋友点头、微笑时,强尼正经八百地说,“就是把熊易容改装。
“不懂,”我说,带着怀疑的语气,“在我印象中,它那么高,简直是个大块头。“最初,我们替他戴上帽子,穿上外套,甚至在外套上挂把雨伞,像个在办公室上班的人。
“看起来如何?”
“不是很理想,”强尼答,语气里毫无讽刺或嘲笑意味,“它看起来仍然很像熊,但是只穿了衣服的熊。
“不会吧!
“就是。因此现在计划改成穿上穆斯林的大号衣服,你知道那种衣服吗?来自阿富汗?全身包住,只剩儿个用来看出去的洞。
“布尔哈。
“没错。几个男孩去穆罕默德·阿里路找到最大号的,照理他们应该……啊!看!他们已经回来了,我们可以让它穿看看,看看会是什么样子。
我们碰到一群十二个男子和人数差不多的一群女人、小孩,就聚集在我居住、工作将近两年的那间小屋附近。我虽已离开这个佐帕德帕提,自认不可能再住进去,但每次看到那间寒酸的小屋,每次站在那附近,总还是感到欣喜激动。曾被我带去那贫民窟的少数少l 个外国人,甚至卡维塔、维克兰等曾来贫民窟找我的印度人,都被那里的脏乱吓到,一想到我曾在那里住那么久,就大呼不可思议。他们无法理解,每次我走进那贫民窟,就很想放下一切,投入那个较简单、较贫穷,但给人更多尊敬与爱,与周遭众人心灵更相通、更无距离的生活。他们无法理解我谈到贫民窟的纯洁时,我要表达什么:他们去过那里,亲眼见过那里的悲惨和肮脏,看不到哪里纯洁。但他们未在那奇妙的地方住过,不晓得要在如此交织着希望与悲哀的地方生存下去,人得正直到一丝不苟且心痛的程度。那是他们纯洁的来由:那里最大的特色,就是他们忠于自己。
因此,在置身于我曾住过而最喜爱的住家附近,我那失去正直的心因此激动不已之际,我加入那群人,然后,一个全身罩得密不透风的庞大身影,从那小屋旁现身,站在我们之中,我吓得倒抽一口气。
“见鬼了!”我说,呆望着那个高大的身形。蓝灰色布尔哈把用后脚站立的卡诺从头盖到脚底,我不禁想知道这件衣服原设计的穿着对象是身形多巨大的女人,因为这只熊站起来,比我们这群人里最高的男子还高出整整一个头。“真是见鬼了!我们看着那个大水桶状的身形,迈着缓慢又沉重的步伐,摇摇晃晃往前走了几步,撞倒一张凳子和凳上的水壶。
“或许,”吉滕德拉满怀希望地说,“她是很高、很胖……又行动笨拙的那种女人。”熊突然弯下身子,四掌往前着地。我们的视线跟着它。罩着蓝灰色布尔哈的大熊缓缓前移,一路发出低沉的吼声。
“或许,”吉滕德拉修正道,“她是个矮胖……而怒吼的女人。”
“怒吼的女人?”强尼·雪茄反驳道,“搞什么东西,怒吼的女人?”“我不知道,”吉滕德拉抱怨道,“我只是想帮忙。”
“你会把这只熊一路帮回牢里,”我喃喃说道,“如果你让它像这样走出这里的话。”“我们可以再试试那帽子和外套,”约瑟夫主动提议,“或许换个较大的帽子……还有……还有比较时髦的外套。”
“我想问题不在时不时髦,”我叹口气,“根据强尼告诉我的情况来看,你们得把卡诺从这里运到纳里曼呷,途中不能让警察发现,对不对?”“对,林巴巴。”约瑟夫答。这时,卡西姆·阿里·胡赛因正和大部分家人在老家村子度过六个月的长假,他不在,约瑟夫就成为这贫民窟的头。这个曾因发酒疯毒打妻子而遭邻居痛殴、惩罚的汉子,如今成为领袖。自遭痛殴那一天起,几年来约瑟夫一直滴酒不沾。他重拾妻子的爱,赢得邻居的敬重。他加入每个重要的联合会或委员会,工作起来比团体里任何人都卖力。他改过自新,兢兢业业于改善自己的家和整个贫民窟的福扯,因此,卡西姆·阿里提名约瑟夫暂代其职时,没有人提出别的人选,要卡西姆·阿里另作考虑。“纳里曼呷附近停了一辆卡车。司机说他会载卡诺,把它带出这个城市、这个邦。他会把它和那两个驯熊师载回他们北方的老家,一直载到戈勒克布尔那边,接近尼泊尔的地方。但那个卡车司机,他不敢来这附近接卡诺,他希望我们把熊带去给他。但怎么做,林巴巴?如何把这么大的一只熊带到那里?巡逻警察肯定会发现卡诺并逮捕它,他们也会逮捕我们,因为我们协助逃亡的熊。然后?然后怎么办?怎么把它带到那里,林巴巴?问题在这里,因此我们才想到易容改装。”“卡诺的主人kahan hey ? ”我问。卡诺的主人在哪里?
“嗒,巴巴!”吉滕德拉答,把那两位驯熊师推上前来。
他们身上平常涂的亮蓝色染料已被洗掉,所有银质饰物也都全拿掉。长长的雷鬼式发络和带有装饰的辫子藏在头巾里,一身素白的衬衫、长裤。那两个蓝色人拿掉装扮,去掉涂料之后,似乎显得无精打采,比我在贫民窟第一次见到的那两个古怪家伙,瘦小了许多。
“我问你,卡诺肯坐在平台上吗?”“肯,巴巴!”他们自豪地说。
“肯乖乖坐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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