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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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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我知道你的意思。听着,我该让你走了……”

“不,你不该。”

“我不该?”我问,装出笑容。

“是不该。你应该跟我走,现在,到我房间,我们可以请人把咖啡送上去。快,我们这就走。”

她说得没错,她的房间视野超棒。往返象岛洞穴的观光渡轮以自负而熟练的滑步爬上小波浪,然后再滑下。数百艘更小的船只,在浅水区陡然低下船身,上下摇晃,好似正用嘴梳理羽毛的鸟。停泊在地平线处的巨大货轮,一动也不动地停在大海与海湾交界处的平静海面上。我们下方的街上,招摇而行的游客,穿绕过印度门的高大石砌走廊,织成彩色花环。

她脱掉鞋子,盘腿坐在床上。我坐在靠近她的床沿,盯着门附近的地板。我们沉默了片刻,倾听微风闯进房间发出的声响,微风拂动窗帘使其鼓起,然后落下。“我想,”她开口,深吸一口气,“你应该搬来跟我一起住。

“哦,刀肠个——”

“听我说完,”她打断我的话,举起双手要我不要开口,“拜托。

“我只是不想——”

“拜托。”

“行。”我微笑,沿着床沿更往里坐,把背靠_上床头。

“我找到一个新地方,位在塔德欧。我知道你喜欢塔德欧,我也是。我知道你会喜欢刃卜间公寓,因为那正是我们俩都喜欢的那种地方。我想那是我想表明或想说的,我们喜欢同样的东西,林,而且我们有一些共通之处,我们都戒了海洛因,那可他妈的不容易,你知道的。能办到的人不多,但我们办到了,我们都办到了,我想那是因为我们,你和我相似,我们会过得很好,林。我们会……我们会过得非常好。”“是不是戒了海洛因……我不是很有把握,莉萨。

“你戒了,林。

“不,我不能说我绝不会再碰那玩意,因此不能说我已经戒了。”

“那我们不是更应该在一起吗?”她不放弃,眼神带着恳求,几乎要哭出来。“我会看好你。我敢说我绝不会再碰那玩意,因为我痛恨那玩意。我们如果在一起,可以一起搞电影、一起玩乐,相互照应。”

“有太多……”

“听着,你如果担心澳大利亚和坐牢的事,我们可以去别的地方,他们永远找不到我们的地方。

“谁告诉你那件事?”我问,努力不流露感情。

“卡拉说的,”她平淡地回答,“就在她要我去找你的那次简短交谈中说的。“卡拉那样说?”“对。”

“什么时候?”

“很久了。我向她问起你,问起她的心情,她想做什么。”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我是说,”我缓缓回答,伸手盖住她的手,“你为什么问起卡拉的心情?” “因为我非常喜欢你,傻瓜!”她解释,盯着我的眼睛一会儿,然后别过头去。“所以我才要跟阿布杜拉在一起,我要让你嫉妒或感兴趣,通过他靠近你,因为他是你的朋友。”

“天啊,”我叹口气,“很抱歉。”

“还是因为卡拉?”她问,双眼随着窗帘扬起、无声落下而移动。“你还爱着她?” “没有。”

“但你还爱她。”

“那……我呢?”她问。

我没回答,因为我不想让她知道真相,我自己也不想知道。沉默愈来愈浓,胀得愈来愈大,最后我感到沉默压得我的皮肤微微刺痛。

“我交了个朋友,”最后她开口,“他是个艺术家,雕塑家,名叫杰森。见过他吗?” “没有,我想没有。”

“他是个英国人,看事情的方式就是地道的英国作风,和我们的作风不一样,我是说我们的美国作风。他在朱胡海滩附近有间大型电影摄影棚,我有时会去那里。”她再度沉默。我们坐在那里,感受忽热忽凉的微风从街上和海湾吹进房间。我感觉到她的目光盯着我,教我羞愧得脸红,我盯着我们交叠在一起、放在床上的那两只手。“我最后一次去那里时,他正在搞他的新构想。他用熟石膏填注空的包装物,用包装玩具的气泡袋和包覆新电视机的泡绵箱为材料。他称这些是负空间,把那当模子来用,用来制作雕塑品。他那里有上百件作品,用鸡蛋纸盒做出不同形状的东西,里面放了把新牙刷的塑料透明包装盒,摆了一副耳机的空盒子。”

我转头看她。她眼里的天空蓄积着小小的风暴,饱含秘密心思的双唇鼓起,充满她想要告诉我的真相。

“我在那里,在他的工作室四处走动,观赏所有的白色雕塑,觉得自己就是那样的人,我一直是那样,我这一辈子,负空间。我始终在等着某人或某物,或某种真正的情感,把我填满,给我理由……”

我吻她,她蓝色双眼里的风暴进入我嘴里,滑过她柠檬香味肌肤的泪水,比孟巴女神茉莉神庙花园里的圣蜂所酿的蜜还要甜。我任由她为我俩哭泣,任由她在我们身体所合力缓缓诉说的长长故事里,为我们而生,而死。然后,当泪水停止,她用从容而流畅的美围住我们,那是她独有的美;那美生于她勇敢的心灵,在她的爱意与温香肌肤的灌注下化为可感的实体,差点就让我沦陷。

我准备离开她房间时,我们再度接吻:两个好友与恋人,因着彼此身体的冲击与爱抚,立时也永远地合而为一,但却不能完全愈合伤口,也没完全药到病除。“她还在你心中,对不对?”莉萨问,裹上大毛巾,站在窗边任风吹拂。“我今天心情不好,莉萨。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天好漫长,但那和我们没有关系。你和我……刀队尺好,总而言之,对我很好。”

“对我也是。但我认为她还在你心中,林。”

“没有了,我刚刚没骗你,我不再爱她。我从阿富汗回来时,事情有了变化,或许那变化是在阿富汗发生的。反正……结束了。”

“我有事要告诉你,”她喃喃说道,转身面对我,用更有力、更清楚的嗓音说,“关于她的事。我相信你,相信你说的,但我认为你该知道这个,然后才能真正说你跟她结束了。”

“我不需要——”

“拜托,林!那是所有女人都关心的事!我得告诉你,因为你不能说你跟她真的完了,除非你知道这件事,除非你知道是什么原因让她变成今天的样子。我告诉你之后,如果那没促成任何改变,或没改变你现在的心情,那我就知道你已经摆脱那份感情的束缚了。”

“如果那真的促成改变呢?”

“那或许她应该有第二次机会。我不知道,我只能告诉你,在卡拉告诉我之前,我一点也不了解她。之后,她的所作所为就显得合理,因此……我想你应该知道。总而言之,如果我们会有什么发展,我希望把那弄清楚,我是说,过去。”

“好吧,”我态度软化,在靠近门的椅子上坐下,“请说。”

她再度坐上床,膝盖抵在下巴下,大毛巾紧紧裹住身子。她有了改变,我不得不注意到的改变,她肢体的移动中,或许透着某种率真,还有从前未见过、近乎懒洋洋的解脱后的心情,使她的眼神变得温和。那些是源自爱的改变,因为源自爱,那些改变赏.自悦目,而我不知道,她是否在静静不动坐在门附近的我身上,看到那些改变。“卡拉有没有告诉你她为什么离开美国?”她问,早就知道答案。

“没有。”我答,不想把哈雷德走进纷飞雪地那晚告诉我的事,那无关紧要的事,再说一遍。

“以前我不这么认为。她告诉我,她不会告诉你那件事。我说她可笑,我说她得坦率对你,但她不肯。说来好笑,不是吗?那时候,我要她告诉你,因为我觉得那会让你离开她。而现在,换我来告诉你这件事,好让你能再给她一次机会,如果你港哟话。总而言之,事情是这样的。卡拉离开美国,因为迫不得已。她在逃亡……因为她杀了一个男的。”我大笑,最初是轻声笑,但不由自主变成抖动肚子的哈哈大笑。我笑得弯下腰,双手靠在大腿上撑住上半身。

“那其实没那么好笑,林。”莉萨皱起眉。

“才不,”我大笑,竭力想控制住笑意,“那不是……那个,那只是……去他的!要是你知道我曾一再担心,担心我可笑、搞砸的人生会拖累她,就能体会我为什么笑。我不断告诉自己,我没有资格爱她,因为我在跑路。你得承认,那很好笑。”她瞪着我,双手抱膝轻轻摇晃身子,没有笑。

“好好,”我吐出一口气,让自己恢复正常,“好,继续讲。”

“说到那个男的,”她继续说,口气清楚表明她很认真看待这件事,“她还是个小孩时,帮几个人家临时照顾小孩,而那个男的是其中一个小孩的爸爸。”“她跟我说过这个。”

“她说过?好,那你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那事发生后,没有人出来替她讨公道,让她心里受到很大的创伤。然后有一天,她弄到一把枪,在他一人在家时去他家,开枪射杀他。她开了六发,两发打中胸膛,另四发打裤档。”

“有人知道是她干的吗?”

“她不确定。她知道自己没留下指纹,没有人看到她离开。她丢掉枪,飞快逃离现场,逃离那个国家,没再回去,因此不知道有没有她的犯罪纪录。”

我靠回椅背,缓缓吐出一口长气。莉萨定定看着我,蓝色眼睛微微眯起,让我想起数年前在卡拉公寓那晚,她看着我的样子。

“还有吗?”

“没有了,”她答,缓缓摇头,但仍盯着我的眼睛,“就这样。”

“好。”我叹口气,用手把脸一抹,起身要离开。我走向她,在她旁边的床上跪下,脸凑近她的脸。“我很高兴你告诉我,莉萨。很多事情因此……更清楚……我想。但我的心情完全未因此而改变,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帮她,但我无法忘记……发生的事,而且无法原谅发生的事。我很希望我能,那会让事情容易得多。很不幸,爱上无法原谅的人。”“爱上无法拥有的人才更不幸。”她反驳,我吻她。

我独自一人,伴随镜中的无数镜像,搭电梯到前厅:那些镜像在我身旁和身后一动也不动,一声不吭,没有一个能与我眼神相遇。穿过玻璃门,我走下大理石阶,穿过印度门的宽阔前庭来到海边。在弧形的阴影下,我倚着海堤,望向载着游客返回小艇停靠区的船只。看着游客摆姿势,互请对方帮忙拍照,我心想:那些人里,有多少是快乐,无忧无虑……完全自由的?有多少人正心怀忧伤?有多少人……然后,那压抑良久的悲痛笼罩我,我的心完全陷入黑暗。我理解到,我紧咬牙关已有一段时间,我的下巴抽筋、僵硬,但我无法松开肌肉。我转头见到一名街头男孩,我很熟的男孩,正在跟一名年轻游客做生意。那男孩是穆库尔,眼睛迅速往左右瞄了瞄,像晰蝎的眼睛那么快,然后把一小包白色的东西递给那游客。那人年约二十岁,高大、健壮、英俊,我猜他是德国学生,而我向来眼力不差。他才来孟买不久,我看得出蛛丝马迹。他初来乍到,有大笔钱可供挥霍,有全新的世界等着他体验。他走开前去与朋友会合,脚步轻快,但他手上的那包东西却会毒害人。那如果没有让他在某个饭店的房间里暴毙,也可能会慢慢毒化他的生命,就像那曾毒化我的生命,最后使他时时刻刻都摆脱不了它的毒害。

我不在乎,不在乎他或我或任何人的死活。我想要那东西,在那一刻,我最想要的东西就是毒品。我的皮肤想起吸毒后轻飘飘的恍惚快感和发烧、恐惧所引起的鸡皮疙瘩,那气味如此强烈,让我想吐。我脑海里满是渴望,渴望那种脑中一片空白、无痛、无愧疚感、没有忧伤的感觉。我的身体,从脊推到手臂上健康粗大的血管因此抖动。我想要那东西,想要在海洛因的沉闷长夜里,获得那难得抛开所有烦恼的一刻。穆库尔注意到我的目光,露出他惯有的微笑,但那微笑颤动,瓦解为狐疑。然后他知道我的,自思,他的眼力也很好。他住在街头,了解那表情。于是他又露出笑容,但那是不一样的笑容,那笑容里有着诱惑,仿佛说着:就在这里……我这里就有那东西……上好的货色……来买吧,还有得意、不怀好意的微微不屑。你跟我一样糟……你没什么了不起……你迟早会乞求我给你那东西……天色渐暗,海湾上粼粼的波光,如一颗颗闪亮的珠宝,由亮白变成粉红,继而成为虚弱的血红。我望着穆库尔时,汗水流进眼睛。我的上下额发疼,双唇因紧绷着不回应、不说话、不点头而发抖。我听着一个声音或想起一个声音:只要点头就好,只要这样,一切就了结了……悲痛的眼泪在我心中翻滚,无休无止如拍打海堤而日益高涨的海潮。但我不能哭出来,我觉得自己就要灭顶,灭顶在超乎心所能承受的忧伤中。我双手按着海堤顶端由磨过的蓝砂岩构成的小山脉,仿佛可以将手指插进这城市,抓着她以免灭顶。

但穆库尔……穆库尔微笑着,预示将有的平和。而我知道有太多方法可获致那种平和,我可以抽大麻纸烟卷,或放在铝箔纸j 几加热成雾状吸服,或用鼻子吸食,或透过水烟筒吸,或静脉注射,或干脆用吃的、用吞的,等那悄悄袭来的麻木,扼杀世间所有的疼痛。而穆库尔,观察起冒着汗的苦楚,就像盯着淫狠书刊的页面,他沿着潮湿的石墙慢慢向我靠近。他知道怎么回事,他什么都知道。

有只手碰了碰我的肩膀。穆库尔好似被人踢了一下般,猛然抽动身子,然后后退,呆滞的眼睛,在火红的落日余晖中缩成乌有。我转头,望见幽灵的脸。那是阿布杜拉,我的阿布杜拉,我死去的朋友。他在无数个月前死于警方的伏击,而那之后如此之久,我一直在受苦。他剪短了长发,浓密如电影明星的头发。不见以往的黑色打扮,他穿着白衬衫和灰长裤,打扮时髦。而这身打扮,迥异于以往的衣着,似乎透着古怪,几乎就和看到他站在那里一样古怪。但那是阿布杜拉·塔赫里,他的鬼魂,他英俊如三十岁时的奥玛·沙里夫,凶狠如潜行跟踪猎物的大猫,一只黑豹,眼睛是落日前半小时手掌上沙子的颜色。那是阿布杜拉。

“看到你真高兴,林兄弟,要不要进去喝杯茶?”这就是他的调调,就是那样。

“这个,我……我不行。”

“为什么不行?”那鬼魂问,皱起眉头。

“这个,首先,”我小声而含糊地说,抬头看他,用双手替眼睛遮住傍晚的阳光,“因为你死了。”

“我没死,林兄弟。

“死了……”

“没死,你有跟萨尔曼约好?

“萨尔曼?”

“对,他安排好,让我在餐厅跟你见面,是个惊喜。

“萨尔曼……是有告诉我……要给我惊喜。

“而我就是那个惊喜,林兄弟。”那鬼魂微笑,“你原本会见到我,他安排好让你惊喜,但你中途离开餐厅,其他人一直在等你。但你没回去,所以我就来找你,如今这的确是天大的惊喜。”

“不要那样说!”我厉声道,想起普拉巴克跟我说过的话,仍然震惊,仍然困惑。“为什么不?”“那不重要!去他的,阿布杜拉这……这个梦太诡异,老哥。”

“我回来了,”他平静地说,额头上皱起忧心的浅纹,“我再度出现在你面前。我中枪,警方,你知道那回事。”

交谈的口气很平淡,他后方日益暗下的天空,还有街上行经的路人,都引不起我的注意。没有东西比得上模模糊糊、一闪而过的梦。但那必然是梦,然后那鬼魂撩起白衬衫,露出许多已愈合和正愈合成浅黑色环状、漩涡状、拇指般粗裂日的伤口。“瞧,林兄弟,”那个死人说,“我的确中了许多枪,但没死。他们把我从克劳福市场警局抬走,带到塔纳过了两个月,再把我带到德里。我在医院待了一年,在一家私立医院,离德里不远。那一年我动了许多手术,不好过的一年,林兄弟。然后,又过了将近一年才康复,nhkur alh (感谢真主)。”

“阿布杜拉!”我说,伸手抱住他。他的身体健壮、温热、活生生的。我紧紧抱着他,双手在他背后,一只手扣住另一只手的手腕。我感觉到他的耳朵紧贴着我的脸,闻到他皮肤上的香皂味。我听到他的说话声,从他的胸口传到我的胸口,像夜里一波波打上潮湿紧实沙滩的海浪,浪涛声在天地间回荡。我闭着眼睛,紧贴着他,漂浮在我为他、为我们俩筑起的忧伤黑水之上。我心神慌乱,担心白己精神失常,担心那其实是梦,而且.是噩梦。于是我紧紧抱着他,直到我感觉他强有力的双手,轻轻将我推开,推到他伸长双臂为止。

“没事了,林。”他微笑。那微笑很复杂,从亲昵转为安慰,或许还有些许震惊,震惊于我眼神流露的情绪。“没事了。”

“哪会没事!”我咆哮,甩掉他。“到底怎么回事?这期间你到底去了哪里?你他妈的为什么不告诉我?”“没办法,我不能告诉你。”

“狗屎!你当然可以!别当我是白痴!”“没办法,”他坚持,伸手抹过头发,眯起眼盯着我,“你还记得吗?有一次我们骑摩托车时,看到一些男人?他们来自伊朗。我要你在摩托车旁等着,但你没有,你跟_l 来,我们跟那些人打了一架,还记得吗?”“记得。”

“他们是我的敌人,也是哈德汗的敌人。他们和伊朗的秘密警察,名叫萨瓦克的新组织有关联。”

“我们可不可以,等一下,”我插话,手往后按在海堤上,撑住身子,“我得抽根烟。”我打开香烟盒,递上一根。

“你忘了,”他问,开心地咧嘴而笑,“我不抽香烟,你照理也不抽,林兄弟。我只抽大麻胶,我有一些,如果你想尝尝?”“妈的,”我大笑,点起烟,“我可不想跟鬼一起吸到恍神。”

“那些人,我们打的那些人,他们在这里做生意。大部分是毒品生意,但有时搞枪支生意,有时搞护照,他们监视我们的一举一动。我们之中,凡因伊拉克战争而逃离伊朗的人,他们都把活动情形回报伊朗当局。我就是因为伊拉克战争而逃离的人,数千人逃到印度,痛恨霍梅尼的数千人。来自伊朗的密探,把我们的一举一动回报伊朗的新萨瓦克组织。他们痛恨哈德,因为哈德想帮助阿富汗境内的穆斯林游击战士,因为他帮助了太多像我一样逃离伊朗的人。你懂吧,林兄弟?”我懂。孟买的伊朗侨民社团很庞大,我有许多朋友失去家园和家人,为生存而奋斗。其中有些人在哈德的黑帮联合会之类的既有帮派里讨生活,有些人自组帮派,受雇杀人,在这个愈来愈残暴血腥的行业里讨生活。我知道伊朗秘密警察派了密探渗入这些流亡人士,报告他们的活动情形,有时还动手杀人。

“继续说。”我说,吸了一大口烟。

“那些人,那些密探发出报告,我们在伊朗的家人就很惨。有些人的母亲、兄弟、父亲被关进秘密警察的监狱。他们在那里拷打人,有些人死在那里。我的妹妹被他们拷打、强暴,因为密探发了有关我的报告。我的叔叔,因为我家人付钱给秘密警察付得不够快而枉死。查明那事之后,我告诉哈德汗我想离开,好教训他们,教训那些伊朗派来的密探。他要我不要走,他说我们一起来打他们。他告诉我,我们会把他们一个个揪出来,向我保证会帮我杀光他们。”

“哈德拜……”我说,吸口烟。

“我们,法里德和我,在哈德的帮助下找到他们的一部分人。最初他们有九人,我们找到六个。那些人,我们都已干掉。剩下的三个还活着,这三个人,他们知道我们的事,知道黑帮联合会里有个密探,非常接近哈德汗。”

“埃杜尔·迎尼。”

“对。”他说,转头吐了口唾沫,表示不屑于提到这个叛徒的名字。“巡尼,他来自巴基斯坦。他在巴基斯坦的秘密警察里有许多朋友,那个叫151 的组织。他们与伊朗秘密警察组织新萨瓦克,与美国中情局还有摩萨德暗中合作。”

我点头,听他讲,想起埃杜尔·逝尼跟我讲过的话:世上所有的秘密赞察都相互合作,林,那是他们最大的秘密。

“所以,巴基斯坦的151 把他们在哈德黑帮联合会里安置线人的事,告诉伊朗的秘密警察。”

“埃杜尔·巡尼,没错,”他答,“伊朗那些人非常忧心。六个优秀的密探完蛋了,连尸体都找不到,而且只剩下三个。于是,那三个来自伊朗的人跟埃杜尔·巡尼合作。他告诉他们如何设下陷阱害我,那时候,你记得吗?我们不知道那个正在替迎尼工作的萨普娜正打算对付我们,哈德不知情,我也不知情。我如果知情,会亲自把那些萨普娜的尸块丢进哈桑·奥比克瓦的地洞,但我不知情。我在克劳福市场附近步入陷阱时,那些来自伊朗的家伙,从靠近我的地方先开枪。警察认为是我开的枪,便向我开火。我知道自己性命不保,便拔枪朝警察开火。接下来的,你都知道了。”“不是全知道,”我咕咕着说,“知道得不够多。刀l 晚,你中枪那晚,我在那里。我在克劳福市场警局外的群众里,群众很火爆,每个人都说你身中多枪,脸被打得无法辨识。”“我是流了很多血,但哈德的人认得我。他们制造暴动,然后一步步杀进警局,把我抬出那里,送到医院。哈德有辆卡车在附近,他有个医生,你认识的,哈米德医生,你还记得吗?是他们救了我。”

“那晚哈雷德在场,是他救了你?”“不是,哈雷德是制造暴动的人之一,带走我的是法里德。”

“修理者法里德把你救出那里?”我倒抽一口气,惊讶于我和他一起工作,朝夕相处这么多个月,他竟完全未提起那事。“而他这段期间都知道这事?” “对,如果你有秘密,林,请他替你保守。阿布德尔,哈德死了之后,他是他们之中最可靠的人,仅次于纳吉尔,法里德是他们之中最可靠的人,绝不要忘记这点。”“那三个家伙呢?那三个伊朗人?你中枪后他们的下场呢?哈德抓到他们了吗?” “没有。阿布德尔·哈德杀了萨普娜和他的人时,他们逃到德里。”“有个萨普娜逃掉,你知道吗?”“知道,他也逃到德里。就在两个月前,我恢复体力,不过没完全恢复,但打架不成问题,我去找那四个人和他们的朋友。我找到一个,来自伊朗的家伙,我干掉他,如今只剩三个,两个来自伊朗的密探,一个迎尼手下的萨普娜杀手。”

“你可知道他们人在哪里?”

“这里,在这城市。”

“你确定?”

“确定,所以我才回孟买。但现在,林兄弟,我们得回那间饭店。萨尔曼和其他人在楼上等我们,他们想开个庆祝会,他们会很高兴我找到你,他们看见你,几小时前跟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子离开,说我会找不到你。”

“是莉萨。”我说,不知不觉回头,往泰姬饭店二楼那个卧室窗子瞥了一眼。“你想不想……见她?”“不想,”他微笑,“我有对象了,法里德的侄女艾米娜,她已照顾我一年多,她是个好女孩,我们要结婚。”

“你他妈的滚开!”我结结巴巴地说,既震惊于他挨了刀巧么多枪后没死,更震惊于他打算结婚。“是,”他咧嘴而笑,突然伸手想给我一个拥抱,“但快点,其他人在等。chall 。徒)。”

“你先去,”我答,微笑回应他开心的咧嘴而笑,“我很快就到。”

“不,现在,林,”他催促,“现在就去。”

“我得晚点去,”我坚持,“我会去……再等一下。”

他又犹疑了片刻,然后微笑点头,往回穿过覆有圆顶的拱门,走向泰姬饭店。暮色让午后的明亮光环暗了下来。浅灰色的烟与蒸气朦胧罩着地平线,无声的丝丝作响,仿佛远处世界之墙上方的天空正渐渐融入海湾的水里。大部分船只和渡轮安稳地拴在我下方码头的旋泊杆上,其他船只和渡轮则在海上起起落落,靠着海锚牢牢拴住,随波摆荡。海水涨潮,汹涌的波涛拍打我站立处的长长石堤。林荫大道沿线到处有着带泡沫的水柱,啪啪往上喷溅,飞过海堤,落在白色人行道上。行人绕过那些断断续续的喷泉,或者边跑边大笑穿过那突然喷出的水花。在我眼睛的小海洋里,渺小的蓝灰色海洋里,泪水的波浪猛力冲撞我意志的墙。

是你派他来的吗?我悄声问死去的可汗,我父亲。刺客般的悲痛原已把我推到街头男孩贩卖海洛因的那座墙。然后,就在儿乎已来不及时,阿布杜拉现身。是你派他来救我的吗?

落日,天上的葬礼之火,灼痛我的眼睛,我转移视线,注视落日流泻的最后光芒,鲜红色、洋红色的光芒,渐渐消失在傍晚如镜的蓝宝石海面上。海湾上波浪起伏,我望着海湾另一头,努力把心情框进思索与事实中。我奇怪而诡异地再见到阿布杜拉,再度失去哈德拜,在那一天,那一个小时中。

而这般体验,这般的事实,命中注定而无所遁逃的必然发展,有助我了解自己。我所逃避的那份忧伤,花了如此久的时间才找到我,因为我放不下他。在我心里,我仍紧紧抱着他,一如几分钟前我紧紧抱着阿布杜拉那般。在我心.里,我仍在那个山_ l ,仍跪在雪地里,怀里抱着那颗英俊的头颅。星星慢慢再现于无垠而静默的天空,我割断悲痛的最后一根锭泊索,任由自己被承载一切的命运浪潮推移。我放下他,说出儿个字,神圣的儿个字:我原谅你……我做得好,做对了。我让泪水流下,让我的心碎裂在我父亲的爱上,就像我身边高大的海浪猛然砸向石堤,把血洒在宽阔的白色人行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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