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1/2)
“印度人是亚洲的意大利人。”狄迪耶断言道,调皮地咧嘴而笑,一副见多识广的模样。“当然,同样的,我们也可以说意大利人是欧洲的印度人,反正你懂我的意思。印度人身上有许多意大利人的特质,意大利人身上也有许多印度人的特质,他们都是圣母的子民,都需要一位女神,即使宗教没给他们。这两个国家的男人高兴时都唱歌,女人走到街角的店铺时都跳舞。对他们而言,食物是身体的音乐,音乐是心灵的食物。印度语和意大利语,让每个男人都成为诗人,让每个平庸之物都成为美丽之物。在这两个国家,&039;aore,pyaa’1 一一一爱,让街角上戴博尔萨利诺帽的男子成为骑士,让村姑成为公主,即使她与你四目交会只有一秒钟。林,我对印度的爱有个秘密,那就是——我最爱的是意大利。”
1 分别为意大利语及印地语的“爱”。
“你在哪里出生,狄迪耶?”
“林,我的身体出生在马赛,但我的心和灵魂十六年后才在热那亚诞生。”有位侍者注意到狄迪耶,他徽懒地挥手,示意再来一杯酒。桌上的饮料,他只勉强喝了一口,因此我猜他打算久坐,来场长篇大论。当时是星期三阴天的午后两点,“暗杀者之夜”已过了三个月。雨季的头几场雨还有一星期才会降临,但有种期盼的气氛与紧绷的感觉,紧揪住孟买每个人的心,仿佛正有一支大军在城外集结,准备发动石破天惊的攻击。我喜欢雨季降临前的那个礼拜,我在其他人身上见到的紧绷与兴奋,就像我自己几乎时时感受到的纠葛、不安心的心情。
“从我母亲的照片看来,她是个纤细、美丽的女人。”狄迪耶继续说,“我出生时她才十八岁,她死时还不到二十岁,流感夺走她的性命。但有个残忍的谣传,我听过许多次,提到我父亲不管她死活,还有……嗯,他们是怎么说的?猩,在她生病时,他小气得要命,不肯花钱请医生。不管真相是怎样,她在我两岁不到时死掉,我对她完全没有印象。
“我父亲是老师,教化学和数学。娶我妈时,年纪比我妈大很多。我开始上学时,我父亲已当上小学校长。据说他很能干,因为身为犹太人,不够能干的话,不可能当上法国小学校长。当时是战争结束后不久,马赛城内外弥漫着racis (种族歧视), 也就是反犹情绪,那是一种病。那是紧揪住他们的罪恶感,我想。我父亲是个顽固的人,正是某种顽固特质让人成为数学家的,不是吗?或许数学本身就是种顽固,你觉得呢?”“或许。”我答,微笑。“我从没有那样想过数学,但或许你说得没错。”” a1ors (哎)!战争结束后我父亲回到马赛,回到仇视犹太者掌控马赛时、迫使他离开的那栋房子。战时他投身抵抗运动,在与德国人徒手搏斗时受了伤。因为这样,没人敢公开找他麻烦。但我确信,他的犹太脸孔、犹太骄傲和他年轻美丽的犹太新娘,让马赛有良心的公民想起被出卖、被送上黄泉的数千名法国犹太人。对他而言,回到他当初被迫离开的那栋房子,回到出卖他的那个社会,是个冷漠的胜利。而我相信,我母亲死时,那冷漠早已占据了他的心。我如今回想,他的触碰都是冷的,就连他碰我的那只手也都是冷的。”
狄迪耶停下,喝了一小口酒,然后把酒杯缓慢又小心地放回原位,完全贴合先前酒杯在桌面上留下的环形湿印。
“但是,他很能干,”他继续说,抬头看我,匆匆挤出笑容,“也是个很出色的老师,除了一件事例外,那例外就是我。我是他唯一的失败。我没有科学天分,也没有数学天分,那是我永远无法破解或理解的语言。面对我的愚蠢,我父亲的反应是暴跳如雷加残酷。我小时候,觉得他那只冷手非常巨大,他打我的时候,那硬邦邦的巨掌和甩过来的手指,打得我胆战心惊、全身疲青。我很怕他,为自己成绩差而觉得丢脸,所以我常逃学,就是英语说的bad oopany (坏分子)。我出入法院多次,未满十三岁就在少年监狱服了两年刑。十六岁时,我离开父亲的房子、父亲的城市、父亲的国家,没再回去。
“在偶然的机会下,我来到热那亚。你有没有去过?我告诉你,那真是利古里亚海岸冠冕上的珠宝。有一天,在热那亚的海滩,我遇到一个男人,那人让我见识到这世上所有美丽非凡的东西。他叫里纳尔多,那年他四十八岁,我十六岁。他的家族拥有古老的贵族头衔,贵族世系可追溯至哥伦布时代。但住在临海峭壁上大房子里的他,不求阶级身份的虚荣。他是个学者,我所见过唯一真正的文艺复兴时代通才。他教我认识古代的奥秘、艺术史、诗歌的音乐性,还有音乐的诗歌性。他还是个美男子,头发是银白色,像满月的颜色,带着忧伤的眼睛是灰色。跟我父亲那双残忍的手和令人心寒的触感比起来,里纳尔多的双手修长、温暖,充满感情,他触摸的每样东西都充满柔情。我开始了解爱人是怎么一回事,怎么用全副身心去爱人,我在他的怀里重生了。”
狄迪耶开始咳嗽,想清痰却清不出来,咳嗽变成令他身体疼痛的一阵抽搐。“狄迪耶,你不该再抽这么多烟,喝这么多酒,而且偶尔也该稍微运动一下。”“哩,拜托!”他身子颤抖,咳嗽渐缓。他捻熄了烟,又从面前的烟盒里拿出另一根。“好言相劝是这世上最叫人扫兴的事,如果你不用这事来折磨我,我会很感谢。坦白说,你让我吓了一跳。你大概知道那件事吧!几年前,有人冒冒失失给了我一个没必要的好言相劝,让我足足抑郁了六个月。真的好险,我差点无法复原。”“对不起,”我微笑,“我不知道自己哪根筋不对。”
“没关系。”他轻蔑地说,在侍者端来另一杯威士忌时,先喝完桌上的那杯。“你知道吗,”我告诫他,“卡拉说,抑郁只发生在不懂得如何伤心的人身上。”“哎,她错了!”他严正地声明,“我是抑郁的专家,抑郁是最完美、最出色的人类行为。世上有许多种动物能表达快乐,但只有人类具有表达深沉忧伤的天赋。对我而言,那是特殊的才能,一种每日例行的沉思。伤心是我独一无二的本事。”他板起脸一阵子,气得不想继续说下去,但接着抬起头看我,放声大笑。“有没有她的消息?”他问。
“没有。”
“那你知道她人在哪里?”
“不知道。”
“她离开果亚了?”
“我请我在那里认识的一个人帮忙,那人名叫达什兰特,在她落脚的那处海滩开餐馆。我请他盯着她,确保她平安无事。上礼拜我打电话给他,他说她走了。他劝她留下,但她……哎!你也知道。”
狄迪耶撅起嘴,皱眉沉思。我们望着利奥波德大门外,距我们只有两米的街上。街上人来人往,有人拖着脚走,有人闲晃,有人忙着去办事,众人行色匆匆。” et bien (好了),别为卡拉烦恼了,”狄迪耶终于说,“至少她受到周全的保护。”我以为狄迪耶是说她能照顾好自己,又或许是说,她福星高照自能逢凶化吉。我错了。那句话另有深意,我那时候应该问他这话是什么意思。那次交谈之后,多年来我问过自己无数次,如果我那时问了他那话是什么意思,我的人生会是如何不同的光景。但那时候我满脑子的自以为是,满心的自负,我改变了话题。
“那……后来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他问,一脸困惑。
“你和里纳尔多在热那亚怎么了?”“哩,对。没错,他爱我,我爱他,但他误判了,他考验我的爱。他让我发现他藏了大笔钱的秘密地方,我抗拒不了他对我的诱惑,我拿了钱跑掉。我爱他,但我却拿走他的钱,跑掉。他那么通达世事,却不知道爱是不能被考验的。诚实可以被考验,忠诚也可以,但爱不能。爱一旦萌芽就永远不会消失,即使我们最后恨起所爱的人。但爱永远不灭,因为爱诞生自我们内心那个永不死亡的角落。”
“有再见到他吗?”
“有,有再见过一次。差不多十五年后,命运之轮再次把我带回热那亚。我走在那条遍地是沙的林荫大道上,也就是他教我读韩波和魏尔伦吼均地方。然后我看到了他。他正和一群同年纪的男人坐在一块,那时他已经六十多岁了,正在看两个老人家下棋。他穿着灰色开襟羊毛衫,围着黑色丝绒围巾,但那天天气并不冷。他的头发几乎掉光,那满头银发……消失不见了;脸上坑坑疤疤的,肤色不均,难看的颜色斑驳交错着,仿佛正从一场大病中复原。或许因为那个病,他行将就木,我不晓得。我走过他身旁,眼睛瞥向别处,以免他认出我。我甚至弯腰驼背,装出奇怪的走路姿势作掩饰。最后一刻,我回头瞥了他一眼,看到他用白手帕捂着嘴猛烈地咳嗽,我想,白手帕上有血。我越走越快,最后惊惶地逃开。”
我们再度陷入沉默,漫无目的看着经过的人群,一会儿盯着缠蓝头巾的男子,一会儿又飘向披黑面纱、方披巾的妇女。
“你知道吗,我经历过许多人,或者应该是大部分人所说的那种无恶不作的生活。我也做过会让我坐牢的事,做过在某些国家可能会把我处死的事。我这辈子做过许多我并不觉得骄傲的事,但我这辈子只做过一件叫我真正觉得羞愧的事。我快步经过那个了不起的人,我有足够的钱、足够的时间、足够强健的身体帮他。我匆匆走过,不是因为我偷了他的钱而心怀愧疚,不是因为我怕他的病,或者怕他的病可能要我得长久守着他。我匆匆与那个见识不凡的人擦身而过,那个爱我、教我怎么爱的人,纯粹是因为他老了,因为他不再好看了。”
1 韩波和魏尔伦是19 世纪下半叶法国象征派诗人,两人曾为恋人。
他喝光杯中酒,往空空的酒杯检视了一会儿,然后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仿佛它即将爆炸。
” rde (他妈的)!喝吧,朋友!”他终于哭了起来,但我伸手按住他的手,阻止他叫侍者。
“狄迪耶,我不能再陪你了。我得去海岩饭店和莉萨见面,她要我骑车去那里见她。如果要赴约,我现在就得走。”
他咬着牙,忍着什么,或许是请求另一场忏悔。我仍旧按着他的手。“如果你想,可以一起去。不是私人聚会,搭车兜风到朱胡区也不错。”他慢慢露出微笑,把手从我的手底下抽出。举起一只手,伸出一根指头指着,眼睛仍盯着我。一名侍者过来,狄迪耶没看他,又点了一杯威士忌。我付了自己的账,走到街上时,他又再度咳嗽,弓起身子,抚着胸口,另一只手抓着酒杯。
我在一个月前买了辆摩托车,.恩菲尔德的子弹款。在果亚骑摩托车的痛快刺激,一直萦绕我的脑海,最后我受不了那诱惑,跟阿布杜拉去找替他修摩托车的技工。那是个叫胡子的泰米尔人,喜欢摩托车的程度跟喜欢阿布杜拉差不多。他卖给我的那辆恩菲尔德,状况绝佳,交车后从未出毛病。维克兰看了非常喜欢,不到一星期也向胡子买了一辆。有时我们一起骑,阿布杜拉、维克兰和我三个人并排骑摩托车,张口大笑,阳光洒在脸上。
那天下午,在利奥波德告别狄迪耶后,我骑得很慢,给自己时间和空间想事情。卡拉已经离开安朱纳海滩上的那间小房子。她会在哪里,我不知道。乌拉告诉我,卡拉已不再写信给她,我想她没理由骗我。所以,卡拉走了,无从找她。我每天醒来都幻想见到她,想起她。每晚睡觉,懊悔都在切割我的胸口。
骑着骑着,我想起哈德拜。他似乎很满意我在他的黑帮网络里所扮演的角色,而我也觉得如鱼得水。我的工作包括督导通过国内、国际机场进行的黄金走私行动,到五星级饭店和航空公司办公室和经纪人交换现金,安排向外国人买护照等。由白人来做这些工作,会比印度人更容易,更不引人注目。我的显眼其实是种伪装,奇怪而无心插柳的伪装。在印度,外国人会引来当地人目不转睛的注视。在五千年历史的某个时期,印度文化就已决定扬弃那随意而冷淡的瞥视。我刚到孟买时,投过来的眼神从带挑逗意味的盯视,到张嘴凸眼的怒视都有。那些眼神毫无恶意。不管到什么地方,那些盯着我、跟着我的眼神,都是纯真、好奇而友善的。如此定睛细看有个好处:大部分情形下,旁人盯着我瞧,是在瞧我是什么样的人,而非我做了什么事。外国人对于被盯早已习以为常。因此,我在旅行社、大饭店、航空公司或企业办公室进进出出,一步步跟着我转的眼睛,看到的是我这个人,而不是我替那位大汗所干的犯罪活动。我继续骑,经过哈吉阿里清真寺,加速驶入午后车潮涌现的宽阔大道。我一边骑一边问自己,阿布德尔·哈德汗为什么从未提到他的朋友兼工作伙伴马基德被杀的事。他遇害的事仍教我百思不得其解,我想问问他的看法。但他遇害后不久,有次我向哈德提起马基德,他看来哀痛难抑,我只好把这事搁下。随着时间流逝,几天、几个星期、几个月过去了,大家对这事只字不提,我觉得已不可能在我们聊天时带到这话题。我仿佛是那个保守秘密的人,不管脑子里如何念念不忘那件凶杀案,我从未把我的想法告诉他们。我们平常只是谈生意或谈哲学。在漫长的讨论期间,有次哈德终于回答了我的疑问。我记得当我证明我理解他的教诲时,他眼里闪现了兴奋,或许还有骄傲。狄迪耶忏悔那天,我从利奥波德骑车前去和莉萨见面时,我忆起大汗当时的每个字句和一个又一个的微笑。
“所以,到目前为止,你了解这论点的主旨了吗?”“了解。”我答。一个礼拜前的某晚,我到他董里区的豪宅,向他报告我对埃杜尔·遨尼护照工厂的建议,以及开始实行的改革。得到迎尼的同意与支持后,我们扩大业务范围,把所有身份证件如驾驶执照、银行账户、信用卡乃至运动社团的会员证,都涵盖在内。哈德很满意改革的进度,但不久就改变话题,谈起他最爱的主题:善与恶,以及生命的目的。
“或许你可以复述一下我们先前所谈的。”他点头,凝望喷泉水柱随意四溅的水花。他的两只手肘倚在白色藤椅的扶手上,两手指尖在嘴唇及修剪整齐的银灰唇毙前弓成拱形。
“哩··一没问题。你说整个宇宙正朝某种终极复杂的状态在移动,从宇宙诞生之初就开始了,物理学家称之为复杂倾向……而凡是推动这移动、有助于这移动的都是善,凡是妨碍这移动的都是恶。”
“很好。”哈德说,向我投来微笑,扬起一边眉毛。一如这表情给我的感觉,我不确定他是在表示肯定或嘲笑,或两者皆有。对哈德来说,他每次感受或表达某种情绪,似乎都会同时感受到些许的反面情绪。在某种程度上,这或许是我们每个人共通的现象。但就此人,就阿布德尔·哈德汗大人而言,想知道他对你真正的想法或感受,却是不可能的事。我唯一一次在他眼里看到他全部的想法或感受,是在一座白雪皑皑、名叫“忧伤报酬”的山上,但为时已晚,而且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
“而那最后的复杂,”他补充道,“可以称之为上帝,或宇宙灵,或终极复杂,随你高兴。对我而言,称之为上帝顺理成章。整个宇宙正朝上帝移动,表现出朝向上帝,也就是朝向终极复杂移动的倾向。”
“我上次问你的那个问题,你还是没有回答。你如何决定某个东西是善或恶?” “的确,那时我答应你要回答这个问得很好的问题,年轻的林先生,你会得到答案。但首先,你得回答我一个问题,为什么杀人是不对的?”“呢,我不觉得杀人都是不对的。”
“呢。”他若有所思地说,在珑拍色眼睛与古怪微笑里绽放光采。“嗯,我得告诉你,杀人永远是不对的!等我们讨论到最后,你就会明白这道理。眼前,就只谈谈你认为不对的那种杀人,告诉我为什么不对?”“行,嗯,就是非法夺人性命。”
“谁的法?”
“社会的法、国家的法。”我说,意识到自己的哲学立足点开始不稳。“那法是谁立的?”他轻声问。
“政治人物通过法律,刑事法传承自……文明。禁止非法杀人的法律,或许可追溯到穴居时代。”
“那为什么杀人对他们而言是不对的?”“你是说……嗯,我说,因为人只有一条命,人只能活一次,夺走人命很可怕。”“夹杂闪电的暴风雨相当可怕,你说这会不会让暴风雨变成不对或恶的?” “不会,当然不会。”我答,语气更恼火。“嘿,我不知道我们为什么得知道立法禁止杀人背后的原因。人只有一条命,没有正当理由夺走人命,就是不对。”“没错,”他很有耐心地说,“但为什么不对?”“就是不对,就这样。”
“这是我们每个人都认可的结论。”哈德断言道,语气更为严肃。我把手放在椅子扶手上,坐在旁边的他将手放在我那只手的手腕上,用手指轻敲,强调他的观点。“你如果问人为什么杀人或其他任何犯罪行为不对,他们会告诉你那违法,或者提到《圣经》 、《奥义书》 、《可兰经》、佛教的八正道、父母或其他权威人士,告诉他们那不对。但他们不知道为什么不对。他们说的或许没错,但他们不知道那为什么没错。“不管是哪种行为、意图或结果,要了解这事,首先必须问两个问题。一个是如果每个人都做那事会如何?二是那到底会协助还是妨碍朝向复杂的运动?” 一名仆人跟着纳吉尔进来,他停下来。仆人端来用高杯盛着的浓甜苏莱曼茶,还有银盘上叫人食指大动的多种甜点。纳吉尔以询问的神情向哈德拜瞥了一眼,对我则绷着脸,鄙夷之情丝毫不减。哈德拜谢过他和仆人,这两人便离开,再度剩下我们俩。
“就杀人来说,”他加了一块方糖,吸了一口茶,继续说,“如果每个人都杀人会如何?那会有帮助还是妨碍?你说。”
“如果每个人都杀人,我们显然会在相互残杀中死光。所以……那不会有帮助。”“没错,人类是我们所知最为复杂的东西,但我们不是宇宙的最终成果,我们也会随着宇宙的其余部分发展、改变。但我们如果不分青红皂白乱杀人,就无法达到那个状态。我们会杀光人类,引领我们走过数百万年、数十亿年的那些发展,也会随之消失。这道理也可用在偷窃上,如果每个人都偷东西会如何?会对我们有帮助,还是妨碍我们?”“没错,我懂你的意思了。如果每个人都偷别人的东西,我们会陷入病态多疑,我们会在这上头浪费许多时间和金钱,因而放慢步伐,永远无法抵达——” “那终极复杂,”他替我说完我要说的话,“这就是为什么杀人和偷窃不对,不是因为某本书、某条法律或某个精神导师告诉我们那不对,而是因为如果每个人都做那种事,我们会无法跟着宇宙的其余部分,朝向名叫上帝的终极复杂移动,这些行为的反面亦然。为什么爱就是善?如果每个人都爱自己以外的人会如何?那会对我们有帮助,还是妨碍我们?”“那会对我们有帮助。”我同意,陷在他为我设下的陷阱里,大笑了起来。
“没错。事实上,这种博爱将使我们更快接近上帝。爱是善,友情是善,忠贞是善,自由是善,诚实是善。我们过去就知道这些东西是善,我们已在内心体验过那为何是善,所有伟大导师也始终告诉我们这道理,但现在,藉由这个善与恶的定义,我们可以了解那为什么是善,一如我们可以了解偷窃、说谎、杀人为什么是恶。”“但有时候……”我反驳道,“你知道的,自卫这种事怎么说?为自卫而杀.人怎么说兮”“没错,问得好,林。请你设想一个情景,你站在一个房间里,面前有张书桌,另一头有你的母亲。有个坏人把刀架在你母亲脖子上,要杀掉她。你面前的桌上有个按钮,按下它,那坏蛋会死.不按,他会杀了你母亲。只有这两个结果。你如果什么都不做,你母亲就会死。你按了按钮,那坏人会死掉,你母亲则获救。你会怎么做?” “那家伙该死。”我答,毫未迟疑。
“就这样。”他叹口气,或许原本希望我踌躇良久才按下按钮。“你如果这么做,如果从那要杀人的坏人手中救出你母亲,你是在做错的事,还是对的事?” “对的事。”我答,同样迅速。
“不对,林,恐怕不是。”他皱起眉。“根据新得出的善与恶的客观定义,我们刚刚已经了解,杀人永远不对,因为如果每个人都杀人,我们便无法跟着宇宙的其余部分,朝着上帝那终极复杂移动。因此,杀人不对,但你的理由是对的。因此,你的决定所代表的真实意义,乃是为了对的理由,做了不对的事……”
哈德讲授那场伦理学一个星期之后,我在风中骑着摩托车,在乌黑、不祥、翻腾不已的云层下,曲折穿过新旧混杂的车阵。脑海里仍不停回荡着那些话语。为了对的理由,做了不对的事。我继续骑,即使不再想哈德的那番训示,那些话语仍在记忆与灵感交会处的小小灰色幻想空间里低语。我这时知道那些话就像咒语,而我的直觉,命运在黑暗处的窃窃私语,正重复那些话,想警告我什么事。为了对的理由,做了不对的事。
但那天,就在狄迪耶忏悔一个小时后,我任由那低语的警告渐渐消逝。对或错,我不愿去想理由,不想去想我所作所为的理由,哈德的理由,或任何人的理由。我喜欢那些善与恶的讨论,但只当那是消遣,是娱乐。我其实不想知道真相。我厌恶真相,特别是我自己的真相,我当时还无法面对。因此,那些念头和不祥预感回荡着,飞掠过我身边,进入盘旋的湿风里。当我驶进海岩饭店附近最后一个海岸弯道,我的心虽清明得像宽阔的地平线,但上头压着幽黑、颤动的海水。
海岩饭店像孟买其他五星级饭店一样豪华高档,引人之处便在于它名副其实地建在朱胡区的海岩上。从这饭店的各大餐厅、酒吧和上百个窗户望出去,可环视阿拉伯海起伏不止的波涛。这饭店还供应自助午餐,菜肴之精、菜色之丰,在孟买市名列前几大。我很饿,看到莉萨在饭店门厅等我很是高兴。她穿着浆硬的天蓝色衬衫,衣领翻起,还有天蓝色裤裙,金发编成仿若正交叉着手指作祈祷状的法式辫子。她戒掉海洛因已经一年多,古铜色的肌肤看起来健康又有自信。
“嘀,林。”她微笑,凑上来吻我的脸颊。“你来得正是时候。”
“对啊!我快饿死了。”
“不是,我是说你可以及时和卡尔帕娜见面。等一下下,她马上就来。”一名少妇朝我们走来,留着时髦的西式短发,身穿低腰牛仔裤和紧身红t 恤,脖子上挂着颈带,下方吊着秒表,手上拿着写字夹板,年纪约二十六岁。
“哈罗,”莉萨介绍我们认识时,我说,“外面那几台广播厢型车和那些缆线是你的设备吗?你在拍电影?”“应该算是,yaar 。”她用孟买腔那种夸张的英语元音回答。我喜欢那种腔调,不自觉跟着说起来。“导演跟我们某位舞者溜到某个地方,照理应该没人知道,yaar ,但现在整个该死的剧组都在八卦这件事。我们有四十五分钟可以休息,不过说真的,我听说那家伙大概只需要五分钟就够了!
“很好,”我啪地合拢双掌,建议道,“这下我们就有时间吃午餐了!“去你的午餐,我们先来爽一下,yaar , ”卡尔帕娜反对,“你身上有没有大麻胶?” “有,”我耸耸肩,“当然有。”
“你开车来?”
“我骑子弹摩托车来。”
“那好,开我的车子,在停车场。”
我们离开饭店,坐进卡尔帕娜的飞雅特新车吸大麻。我准备水烟筒时,她说她是那部电影和其他几部电影的制作人助理,其中一项工作就是替电影里的小角色找演员。她从某个选角经纪人那里转包这工作,但那个经纪人在找外国人扮演不必讲话的小角色时,却碰到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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