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1)
当她摇摇晃晃地走着(她像一条船一样在大海里颠簸荡漾),斜着眼睛张望(她的两眼从不直视任何东西,她总是斜眸藐视这个世界对她的嘲笑和愤怒——她这个人没脑筋,她自己知道);当她抓紧楼梯的栏杆费劲地走上楼去,踉踉跄跄地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她唱着歌。她一边抹着那梳妆台上的镜面,一边乜斜着眼瞅着自己晃动的身影,从她的嘴里发出一种声音——也许这是二十年前舞台上欢快的歌声,当时她曾哼着这曲调轻歌曼舞,但是现在,这歌声出自这个童头齿豁的管家婆之口,已经失去了意义,就像是无知、幽默、顽强这三者本身发出的声音,它被人踩在脚下,又重新反跳起来,因此,当她跌跌撞撞地掸去灰尘、抹拭家具之时,她似乎在说:一个人的忧愁苦恼是多么长久,每天从早晨起来到夜晚上床,把东西搬出来又收进去,生活是多么机械单调。她活了将近七十年,道知这个世界并不安逸舒适。疲劳已经压弯了她的腰。她一面跪在床底下吱吱嘎嘎地清洗地板上的尘土,一面痛苦地呻吟:多久,她问道,还能忍耐支持多久啊?但她又吃力地站起来蹒跚而行,重新斜着眼东张西望,甚至对于自己的脸庞、自己的忧愁,她也转过脸去,弃而不顾,她站在镜子面前打着呵欠,漫无目标地微笑着,又重新轻快地、摇摇晃晃地走动,掀起地席、放下瓷器、斜睨镜中的影像,似乎她毕竟也有她自己的安慰,似乎在她的哀歌中,确实交织着永不泯灭的希望。在洗衣盆中,必定曾经映现出愉快的幻影:譬如和她的孩子们一起(但有两个是私生子,有一个遗弃了她),在小酒店里畅饮一番;在她的抽屉里翻弄她零碎琐屑的财富。那黑暗也不是铁板一块,总有些裂缝;在暗淡的深渊中,也必定有些渠道,可以透过足够的光线,来映照出她扭歪着的脸庞在镜子里露齿微笑,于是她重新干起活来,瘪着嘴含糊地哼出演艺场里陈旧的曲调。在一个晴朗的夜晚,那些神秘的梦幻者们在海滩上漫步,搅动着一潭泥浆,凝视着一块石头,他们自问:“我是什么人?”“这又是什么?”造物突然赐予他们一个答案(他们说不出这是什么),才使他们在寒霜中得到一丝温暖,在沙漠里得到一点安慰。但是,历尽沧桑的麦克奈布太太,却依旧继续喝酒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