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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找不到回答(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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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当我俯视着面粉联合工厂,回想铁路厂校的时候,又差一点错过了格列米亚契峡谷,那里的河道已经停止了喧嚣——昔日潺潺溪流,今日一望平沙!

在机翼下方一掠而过的山的凸面上有一些耀人眼目的新建筑物,这是此地科学城的光秃秃的令人很难有亲切感的房屋。眼前又是一片岛屿,像掉落在河中央的一张绿色的树叶,但眼光几乎没有在它上面停留,眼睛急于搜索另一个处所,一见到它我的心就会不由自主地下沉。

沙隆圩,即沙隆桥墩,被爆破得坑坑洼洼像是在袋里放久了的一块灰色糖块,这里是我妈妈最后的栖身之地。

据说,一个人的灵魂,只要在这个人世间还有怀念它和爱它的人在,它就会存活下去,不会死灭。如果我不在人世了,那么妈妈的灵魂也将安息,最终摆脱磨难,因为她并不会在什么天堂里受折磨,而是因我而受折磨,因为我乃是她的继续,她的血肉和精神,是她的未竟的思想,她的歌,她的笑,她的眼泪和喜悦。

我们在高处飞着,我已经不靠视觉,而是单凭眼底的感应就察觉到了大斯里兹涅夫卡河口近旁那长满了密密麻麻细草的小丘岗,也觉察到了那反射出亮光的大秃山仍和从前一样延伸到小斯里兹涅夫卡河。

在大斯里兹涅夫卡河上的山脊和丘岗上全是野火烧过的痕迹。我活了这半辈子,但从没有去过斯里兹涅夫卡河上的山脊坡面地带,即使我的祖母、祖父和同村的人也都不曾去过那里。蘑菇、浆果在山麓下也比比皆是。岩崖上的林木也没人去砍伐。大自然好像是有意为之,要让这些枝干细直、匀称、挺拔的黄灿灿的松林在蔚蓝的天穹下显示美色。但是那些有眼不辨美丑的晶体管工厂的工人们,在健身房里练够了身体,却爬到山岩上来,在那里寻欢作乐,尽情放浪之余,意犹未尽,就放上几把野火。

在小斯里兹涅夫卡河的布满履带印痕的陡岸上,一年之前还有两棵杨树瑟瑟缩缩站在那里,这是卡西扬诺夫斯克护林所辖下硕果仅存的两棵树木了。这附近一带有唯一的一所果园,是一个脾气古怪的姓拉普宁的人从树林中移来各种树木辟成的,在这个果园里只有两棵杨树是外来的。喝醉了酒的拖拉机司机用履带把它们推倒在河里,完全没有什么道理,只是因为闲得发慌的缘故,当这两棵好端端的非本地产的树木在毁灭以前发出咔嚓的断裂声,折断的枝丫像爪子似的伸向天空的时候,他们甚至都没有回头看一下,因此就根本看不见,也听不见;而这两棵树却曾经是飞鸟的栖身地,孩子们的快活林,曾经为果园披上浓萌,为住屋带来清凉,为河流平添过如许美色。

这里是故乡的村庄了。但趁着机身还没有遮掉前方和下方的时候,我转身向右,以目光搜索那穿入像一枚尖针样的河湾里的卡拉乌尔河峡谷,我竭力想找到浮标看守人的那所小屋,那里现在住着城里来住别墅的人们,他们不再种土豆,而尽种些洋荽、莳萝、大黄和土耳其野菊之类。

在五十年代末,死神召走了米沙哥哥和他忠实的伴侣波琳娜。孩子们几乎是一下子失去了母亲和父亲,家庭生活的重担就落到米沙的儿子,刚从部队回来的彼得的宽阔的肩膀上。平滑的河面上好像有一只蒙上白布的瓢虫在爬动,身后龙飞凤舞,划出两道轨迹。这东西快艇不像快艇,筏子不像筏子,船首有篷盖,舷窗又窄又小,从一大清早到深更半夜在河上摆渡来来往往的行人,噼噼啪啪的声音响彻整条叶尼塞河。驾驶这艘轮渡的是一个满脸雀斑、动作敏捷、与波琳娜十分相像的男人。“彼得!把你那虱子掐了吧!”奥夫相卡村的农民骂道。“你那破船成天噼噼啪啪,闹得俺们家的老母鸡都不下蛋了!”“要是你们家的婆娘都不下崽了,也要怪我的马达不成?!”

飞在飞机前面的机身影子滑过古旧的木屋顶和新的石板瓦屋顶。奥夫相卡村豁然开朗。在陡坡上出现了两个新的村落。水电站的建筑工人临走时留下了一爿木材加工厂作纪念——这是三个居民点的一家主要企业。

沿着河岸伸展的村子穿过像两根明晃晃的琴弦似的铁路线道和蛛网般交结的公路,在第一个陡坡处像一堆堆蘑菇四散分布,接着就动作缓慢下来,终于在黑山的缓坡前停止不前了。河岸上接连不断的围栅好像是经缝纫机缲出的边。街上和岸边的摩托车,小汽艇和小汽车看上去只有苍蝇、蟑螂般大小。我的目光寻找着老祖母的房子,那儿现在是阿普洛妮娅大婶住着,但是在这样高处怎能找得到它呢?它很小,屋顶重新铺过,院子也缩小了,菜园的树木又被经过的大路侵去了一部分,一幢幢新建的别墅从两面紧压过来。瞧,有一处方形的围栅里隐隐可见一方妇女的白头巾。我把同伴拉到窗口,用手指着下面告诉他,这是列丽卡,我婶婶阿普洛妮娅,在浇萝卜。不知为什么我的同伴对我的玩笑话却没有大笑起来,而只是忧郁地摇了摇头。

我的目光搜寻着福金河近旁的方形墓地。福金河,我们匆匆逝去的童年的始终不渝的生气勃勃的密友,这嬉耍玩乐的去处啊,而今一到夏天它就不再流动了——多少条水龙带为了灌溉菜园把它抽干了。中午时分只有凭着肮脏的沟痕和被水冲刷出泥土的白色的石子才能认出河道。夜间,小河又恢复活力从树林里汩汩流出,悄悄地,慢慢地横淌过村子进入叶尼塞河。墓地也“歇业”了,长满了滨藜之类的杂草,现在死了的人都往马纳河口送。

马纳河啊!我的眼睛寻找着马纳河桥墩红褐色的顶面。不见了!水电站的建设者们把它清除掉了。而这条美丽的河流本身也横七竖八充塞着流放下来的木材。正在架设横跨马纳河的大桥。但人们在河口地方的水底硬地上钻洞搭支架的时候,把木料在十八公尺深的地方做试验。埋沉水底的树木多半是落叶松树,它们在水里是差不多不腐烂的。可能我们的后代单是为了如此巧妙地替他们储备了木材也将会感谢我们吧?

再见吧!马纳河!请原谅我们吧!我们不仅戕害大自然,也戕害着自己,而且并不全是因为愚蠢无知,更多的倒是因为必需如此……

飞机摇晃了一下,向右翼倾侧过去。光秃秃的马纳河石滩一闪而过,明茹里河在峡谷中划出一条细线,银鳞闪烁、凝碧叠翠的山隘口由远而近,低平处筑成了一座阶梯形的美丽的新城。前面马上就要出现水电站的堤坝,但我并不向前张望,却转过头去想再看一眼正在向机尾后面移去的故乡村落和马纳河口,但这时舷窗外漾起浓密的青雾,机腹碾过之处迸出一团团云朵。飞机稍向右转,往高处蹿去,在左翼划过的一抹蓝天下可以看见广漠的森林和群山,故乡叶尼塞河的两岸,从这里令人胆战心惊的高度望去,仍像远古年代里那样原封未动,保持着处女般的纯洁,沉浸在一片葱茏秀发的静谧之中。马纳河水流经原始森林,转徙曲折,画出一钩钩弯月的形状。一切都那么宁静、雄伟,但不知为什么心头却感到令人压抑的忧虑和痛苦的不安?

在我飞离的前一天,老乡们约我和我的朋友去看看比留斯河和水电站。我最后一次看到水电站的时候,当时它还没有竣工,工地上挤满了来回奔忙的人群。现在它的空旷无人的景象却使我十分震惊,我心想,未来的建设大概会越加显得人迹稀少的。习惯于合伙齐上、大轰大嗡式劳动的人会养成一种慌张的心理,会被一种对自身渺小和微不足道的感觉所控制。这种对自身微不足道的感觉我第一次是在周相同步加速器大厅里体验到的,现在在水电站上它又重新出现在我心头。

在顺着堤坝去比留斯河的一路上,我看到了一艘陈旧不堪、已经不冒烟的轮船,无精打采地停歇在布满了长霉的水草的、像果冻一样的滞水中,我好不容易认出了这艘旧船就是充作水上巡逻船的“斯巴达克”号。我一生中经历过无数次令人黯然神伤的相逢,但我想说,这不单是一次令人神伤的邂逅,这是对自己生活进行总结的时刻,这是生命暮年的景象,尽管你隐隐有所感觉,但总是千方百计回避,竭力不去想它,但免不了要悲哀地自己承认:“是啊……人老了!……”

我们没有在水库的河面上驾舟泛游,而是乘着小汽艇飞快地浏览了一遍。

在我们家乡曾经流传过种种有关比留斯河的不好的传说。据说河上是林中鬼怪、水上女妖和种种魔鬼孽障出没的渊薮,因此颇吓退了一些人,不敢来此地渔猎。但一般都认为这条河富饶而景色优美。我们在比留斯河上所见的景象,甚至是河水泛滥,霉苔滋生的时候,也实在非笔墨所能形容。这种无与伦比的神奇迷人的胜景简直叫人连气也喘不过来!

在比留斯河上有一处奇特的岩石。在距离比留斯河口约莫十俄里的地方,它好像一本打开一半的书,满布着时间留下的剥蚀和锈斑,忧郁地伫立在水中央。岩石的一侧,即书页向陆地纵深翻出的一面,不知是大自然造化之力,还是古代艺术家巧夺天工,刻下了一张人的面庞——硕大的鼻子,圆睁的双眼,斜抿着的嘴唇:当你走到近旁,它愁眉苦脸,似乎马上就要哭出声来,而当你稍稍走远,它竟露出笑容,还眨巴着眼睛,好像在说:孩子们,我活着,我在创造……

“原来它是这样!”

我战栗了一下,若有所悟。飞机上的乘客们都挤到了各个窗口前,目不转睛地望着渐渐远去的水电站。他们欣赏的是自己双手的创造物。

我的故乡西伯利亚已经变了模样。一切在流动,一切在变化——这是古老的哲理名言。过去是这样。现在是这样。将来还是这样。

造化有时、万物有期,时代包容着天底下万般差异:

这是诞生的时代,也是死亡的时代;

这是播种的时代,也是挖出播种物的时代;

这是杀伤的时代,也是医治的时代;

这是毁坏的时代,也是建设的时代:

这是哭泣的时代,也是欢笑的时代;

这是呻吟的时代,也是振奋的时代;

这是胡乱抛掷的时代,也是精心收集的时代;

这是拥抱的时代,也是回避拥抱的时代;

这是寻获的时代,也是丧失的时代;

这是珍藏的时代,也是挥霍的时代;

这是撕毁的时代,也是缝合的时代;

这是沉默的时代,也是呼喊的时代;

这是爱的时代,也是恨的时代;

这是战争的时代,也是和平的时代。

我究竟在寻求什么呢?我为什么痛苦?由于什么原因?为了什么目的?我找不到回答。

1972—1975年

[1] 尼古拉·伊凡诺维奇·诺维柯夫(1744—1818),俄国启蒙主义作家,批评家兼出版家。曾出版过多种讽刺性杂志进行启蒙宣传。1789年被俄国女皇叶卡捷琳娜二世逮捕,囚禁于施里塞尔堡达十五年之久。

[2] 彼得·西蒙·帕拉斯(1741—1811),德裔俄国自然科学家。

[3] 哈坦加河、贺塔河均为极圈内的北方地带的河流,在泰梅尔半岛南面。

[4] 阿历克赛·季莫菲耶夫·普拉斯洛夫(1930—1972),苏联诗人。著有诗集多种。

[5] 一种简易的筑墙方法,在两块固定的木板中间填入黏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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