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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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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姐来到浓雾弥漫的朝天门码头附近,四边望望,雾太大,几步以外全是一片朦胧。江姐只好站住脚,理理头上的纱巾。

“……小姐,雾大得很,开船还早咯。来碗炒米糖开水?”江姐摇摇头谢绝了。她犹豫了一下,迎着江风和浓雾,朝江边走去,一双时髦的半高跟鞋,踏在陡斜的石级上,格登格登地响。力夫提着个不大的行李卷,跟在后面。

路边,零星地听到叫卖声,乞丐的哀告声。突然出现了一声粗暴的喝斥:“走快点!跟上!”

江姐回头看时,一长列穿着破烂军衣的壮丁,像幽灵一样,从雾海里显现了,一个个缩着肩头粹思想创造的。逻辑范畴和数学概念是纯粹思维借以建立某<script——>,双手笼在袖口里,周身索索地发抖;瘦削的脸颊上,颧骨突出,茫然地毫无表情,一双双阴暗的眼睛,深陷在绝望的眼眶里……到了江边,力夫把行李放下,江姐付了钱,站在来往的旅客间,等待着。江风迎面吹来,掀动衣角,潮湿的雾海包围着她,她扣上了那时新的细绒大衣的扣子,又把双手插进大衣口袋。

江姐的仪容本来是端庄的,经过化装,更显出一种典雅的风姿。她站在江边,心里久久地不能忘怀那群壮丁的惨状。苦难深重的农民,怎能再忍受反动派的蹂躏?更高的反抗怒潮,一定会从根本上动摇反动派的统治基础,迎接未来的光明。她渐渐地又仿佛看见了雾海之外,有无数红旗在广阔的原野上招展,一眼望不尽的武装的农民,正出没在群山之间。老彭那里,现在的工作基础更好了吧?江姐想着,又感到肩头上担负的责任的重大。这次,党增派一批同志到川北去,老彭一定会高兴的。去年春天,也是在朝天门码头送他上船,转眼就一年了。现在,他还像在重庆工作时那样,经常吐血吗?他还爱说那句口头禅么?——“为了人民的解放,有一分热,我们要发几分光!”那时候,孩子还没有出世,老彭说,等我们再见那天,全国一定解放了,孩子一定会喊爸爸了!他还嘱咐过:在几亿人口的大国建设共产主义,不是轻而易举的,孩子不要娇生惯养,革命的后代,应该粗茶淡饭,从小过惯艰苦的生活。现在,孩子已经断奶了,他见了照片,一定会喜欢的……

“江姐!”一个声音在耳边喊。她转回头,一眼看见甫志高从人丛中挤过来,掮着一口大箱子,走到她身边。“开船还早,我们到江边坐一会儿。”江姐说着,轻轻提起小行李卷,领着甫志高,离开人丛,走向寂静无人的江岸。江姐把行李放下,像要耐心等船似的,坐在行李上休息。甫志高也把箱子放下,掏出手巾,拍打着藏青色西服上沾染的灰尘。

“昨晚快到半夜,小余才把东西送来……我还担心他出了什么事啊!”甫志高也坐到箱子上,凑近江姐耳边小声地说着:“小余说,两百份《挺进报》——《日前形势和我们的任务》特刊,山上修械所要的两台设备学案十九。但以王守仁学派为中心。初期以崇仁(吴与弼)、<script——>,昨夜已全部交给交通员同志带走了。箱子里装的全是山里急需的药品。”“按照我说的那样包装的吗?”江姐轻声问,虽然附近没有行人,她仍保持着应有的警惕;即使有人注意,也不过是两个等待雾散上船的旅客。

甫志高点点头。“你的证件放在最上面,这是钥匙。”

江姐接过钥匙,又看见甫志高摸出手巾擦拭着额角。江姐这才似乎无心地问:“你为什么不找个力夫?”“哦,箱子不算太重。”甫志高微笑着,解释道:“艰苦点是应该的,一口箱子,何必找人搬呢?况且,自己搬更安全些!”

“安全?”江姐微微地摇了摇头,不知怎的,她有点觉得他是在显示自己的“艰苦”作风;她用目光指点着过往的旅客。“你看,哪有穿西服的人自己掮行李的?”“啊?”甫志高嘘了一口气,搔着自己油亮的头发不仅是技术方面的变革,也是社会关系的变革,它的重要结<script——>,“我倒忽略了这一点。”他不禁解嘲地微笑起来,“枉自作了多年地下工作,运口箱子都走了火!”甫志高正对着江姐转向他的目光,期待地说道:

“别时容易见时难。江姐,你过去给过我很多帮助,再给我提点意见,好吗?”

暂时没有说话,江姐心里像在想着什么。在她移交沙磁区委书记职务给接替她的同志以前,已经不止一次地和甫志高交换过意见了。过了一会,她才缓缓地问道:“有一件事:我听华为讲,你常叫陈松林到重庆大学活动,是这样的吗?”

“这是过去了的事情。”甫志高略一迟疑,便回答说:“小陈偶尔到重大去,只是给华为送点书报罢了。”

“不过,”江姐又说:“我觉得这样作总不大好……”“江姐,”甫志高用完全听懂了江姐话意的声调回答道:“谢谢你的提醒,我一定……改进工作方法……”

上船的时刻快到了,旅客们三三两两,喧嚷着,向岸边走来。

甫志高关心地问:

“江姐,你一时不会回重庆,孩子有朋友照管吗?”江姐缓慢地点点头,回答说:“组织上帮我作了安排。我只担心同志们太溺爱孩子,对他过于娇惯了。”“江姐,见了彭松涛同志请代为致意。啊——民运轮已经在上客了……”

正当他们要分手的时候,忽然“砰”“砰”两声枪响,码头上来往的人们,都惊愕地循声张望。

“上差船的壮丁跳水逃跑!”有人在说。

“砰砰!”又响了几枪。

雾散了一些,隐约望得见一艘登陆艇停在附近,长列的壮丁正在上船。挂着青天白日旗的舱面上,排列着刚出厂的重炮。敞开的船头闸门边,成群的力夫正把一袋袋军粮背进底舱。

“打死了没有?”

“谁知道?”

旁边的旅客议论着:

“天寒地冻的,跳江多冷啊!”

“不跳江?登陆艇今天就要开出川呀!’江姐握着甫志高的手,低声叮咛着:“你回去吧!请代向区委的同志们致意。暴风雨还没有过去,你们在重庆,要多加小心!”

“你放心,江姐。”甫志高自信地笑着:“我相信下回见面时,这里一定雾散云开,阳光普照!”

“再见!”江姐直望着甫志高的身影,在薄雾中渐渐消失了,才离岸上船。

“上舱房间票。朝那边走!”船员检过票,指点着方向说。烟雾弥漫的煤舱里,寒流浸骨的船舷上,都挤满了人群,全是买不起舱位的统舱旅客。船舷边遮风的帆布被江风刮着,在铁栏杆上啪啦地响。婴儿不住地号哭,母亲焦急地抚慰着。满船嘈杂的人声,乱哄哄地混成一片。

离船头不远,江姐找到了自己的舱位。她打开行李,把床位铺好了,便把箱子往床下一塞。箱子又高又大,塞不进去,她重新把箱子放在床上。这时,一个茶房从门边走过,江姐便喊着:

“茶房!船多久开?”

“还在扎雾,大概九点钟才开得成。”

“何大副起床了吗?”

“小姐,你姓李,是他表姐吧?”茶房打量了一下江姐入时的衣着问道。

江姐笑着,点了点头。

“大副上夜班,叫我等着,你来了,就叫醒他。”话音刚落,何大副已披着大衣径直找来了。

“表姐,我正等你哟,你一个人回去?”

“你大哥走不开。出来几年了,早就想回家看看……坐吧,表弟。”江姐从床上把箱子提下来,左放不是,右放也不是,她埋怨地说:“我说不带箱子,大哥偏要我带,路又远,真不方便。”

“这里放不下,放在我那里吧。”何大副说着,从门外叫来一个茶房。

“把这口箱子送到我房间去。”

茶房正要去提箱子,江姐却拦住了他:“等一下,我拿点东西。”她把箱子放上床,当着全舱的旅客,打开锁,翻开粉红色内衣,花绸夹袍……把靠上面的一只精巧的手提包,取了出来,顺便拿起个药瓶晃了一下,“大哥想得真周到,给舅母买些鹿茸,银耳……你看,鱼肝油也怕乡下买不到。可真把我累坏了。”她笑着,锁上箱子,交给茶房。“开船还有一阵,我们出去看看风景好吗?”何大副征求意见地问。江姐同意地点了点头,她提起手提包,刚要和何大副一道走出舱房时,从舱房另一头传来了叫喊声:“现在开始检查啦!旅客们不要走动!”船上嘈杂的声浪顿时沉静下来。

两个穿白色服装的水上警察,从过道上走了过去,后面跟着几个背枪的士兵,刺刀闪着寒光。检查正在统舱里进行,只听见刺刀撬破木箱、戳穿罐头的响声,夹杂着孩子的尖声号哭。

“慢点嘛,看把豆瓣打泼了!”

“巴嗒!”传来罐子落在甲板上的破裂声,接着便是一声女人的尖叫:“哎呀,我的一罐榨菜!”

警察来到舱房,一位学生装束的双辫子姑娘,在舱房的另一端,遭到反复盘问。江姐从容地从床上斜起身子,顺手拿起刚才向对面的旅客借来的一张《中央日报》,不在意地浏览着。

“小姐,请问你去哪里?”

江姐把报纸慢慢放下,扫了警察一眼,冷淡地回答了两个字:“回家!”

“有证件吗?”

江姐拿起精巧的手提包,轻轻地把拉链一拉,用带着手套的食指和中指,从皮包里夹出一份证件,随手丢在床上。

警察的气焰,在盛装的女客面前完全收敛了,规规矩矩地拾起那份盖着大印的证件,仓皇地看了一眼。“对不起,对不起!”警察毕恭毕敬地退出舱门说:“我们是例行公事,例行公事。”

四面传来的骂声,把警察送下了船舷的吊梯。

“呜——”轮船起锚开航了。

江姐出了舱房,缓步走向船头。这时,雾散天青,金色的阳光,在嘉陵江碧绿的波涛里荡漾。“山城,再见了!同志们,再见了!”江姐默默地在心头说着,这时轮船正从长江兵工总厂前面驶过,她隐约望见了成岗住的那座灰色的小砖楼。晨雾初散,嘉陵江两岸炊烟袅袅,才露面的太阳,照着江边的红岩。雄壮的川江号子,从上上下下的船队中飘来,山城渐渐被丢在船后。阵阵江风,吹动她的纱巾,她站在船头上,两眼凝望着远方,心里充满了美好的希望……长途汽车溅着泥浆开进车站,停了下来。旅客从车上涌下,车顶上的行李也解开递下来了。在中途同江姐一道上车的华为,提起箱子,又去帮她拿行李。江姐是初次到川北来,华为作了她的向导,为了旅途的方便,他们便以姐弟相称。“天下雨,路不好走,姐姐,这里没有力夫,我来提吧。”“你提箱子,行车卷给我。”

就在这时候,他们忽然听见车站上的职员大声招呼着:“请旅客们排队出站,检查行李!”

江姐愣了一下。这时汽车司机离开车子,踱到江姐身边,低语道:

“我上一趟来没有检查。这里怎么也紧起来了?”他从华为手上接过那只重要的箱子,朝汽车里司机座位上一放。轻声打了个招呼:“等一会儿我给你们送来。”

江姐没有开口,她对这里的情况是陌生的。华为便机灵地点了点头,叮咛了一句:“我们在城门口等着。”顺手提起了江姐那件小小的行车卷。

在车站出口处,他们遇到了严格的检查,虽然江姐拿出了证件,但是军警还是查看了行李卷,这使江姐感到意外,清楚地看出这座县城完全被一种特别严重的白色恐怖笼罩着。如果不是司机沿途保护,他们很可能刚到目的地就出事了。出了车站,他们放心了些,但仍不便逗留。江姐一边走,心中还丢不下那只放满药品的箱子,又不知道司机要过多久才能送来,便问华为:“进城有多远?”

“不远,十来分钟就走到了。”华为说着,心中倒很坦然,他到底年轻一些,并不在乎这件小小的意外。

在进城的路上,华为兴奋地望着远处,心情难免有些激动。几年以前,他在自己的故乡读中学,常常为妈妈跑腿、送信,参加过秘密活动,情况是很熟悉的。他和妈妈分手,是在考上大学以后。妈妈和同志们去年又上了山,他是在学校里知道的。能够回来参加武装斗争,他十分高兴。因此,他不愿为刚才遇到的危险担忧,放开心怀在江姐耳边轻声说道:“姐姐,你瞧,那边的山……妈妈可能还不知道我回来咧!”

出发以前,江姐听李敬原说过,华为的妈妈是个了不起的老同志,坚强而且富有斗争经验,老彭下乡以后,就和她在一起工作。因此,她对这位老妈妈有着特别亲切的印象。江姐向着华为指点的方向望去,透过飘忽的雨丝,可以看到在平坦的田野尽头,一条连绵不绝的山脉遮住了半边天,奔腾起伏的峰峦,被覆着苍翠的森林……她也不由得赞美道:“好雄伟的气派!这就是有名的华蓥山脉?”

华为点点头,尽量抑制着心里的激动,小声说着:“我们要和游击队见面了!”

江姐笑了。一边走,一边眷恋地望着郁郁苍苍的崇山峻岭。她不知道老彭是否住在这座山上。如果真的住在这山上,这样大的山,又到哪里去找呢?上山的路华为可能知道,但她此刻不急于问。不知怎的,她总觉得老彭一定住在那一座尖尖的,像剑一样刺破天空的最高的峰顶。这种想法,连她自己也觉得好笑,“住得那么高,那才脱离群众咧!”但她却禁不住要这样猜想。

“半山上,隐隐约约的那个白点点……看见了吗?我们就是到那里去。过去川陕苏区老红军也在那里设过司令部!”

果然,和她想象的完全不同,那地方,不是在山顶,而是在半山上。江姐忍不住抿着嘴唇笑了。

“那里叫东海寺。地形险要,左边是悬岩,右边是天池,传说天池通东海,所以叫东海寺……”

“你真是个好向导。”江姐愉快地说着!加快了脚步。“我是本地人嘛。我妈妈当时就参加了斗争,在山上打过仗……”

“你爸爸呢?”

“不知道。”华为沉默了一下,声音变低了。“我很小的时候,爸爸就被敌人捉去,恐怕早就牺牲了……”

江姐不知道华为的心上有着这段痛苦的回忆,她不愿让华为过多地回想这些,就没有再问华为为什么。过了一会,江姐又忍不住用和缓的声调发问:“那么,你从小就跟着妈妈?”“嗯,一直跟着妈妈。可是我从来没见妈流过眼泪。妈妈常常对我说:孩子,快长大吧!红军一定会回来的!血仇要用血来报,剩下孤儿寡妇,一样闹革命!妈妈说的对,现在妈妈不是又上山打游击去了!听说她现在作了司令员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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