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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会了,下港的黑狗兄(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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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的父母,我厝边的老大人,从小骂我,给我剉、给我干、给我谯,讲我是吃‘日本屎’大汉的;现在呢?国民政府连个屁都不给闻,好康的全给阿山仔拿去。对吗?”

“对喔!”众人再度附和,高举右手表达。

帕无意加入,留在街口看。那头猪却去凑热闹,在人群中跑来跑去,找掉落的食物吃。大家添笑闹,说畜生也来斗热闹抗议。猪越跑越远,帕可急了,想要去找回来,但是拖个稻草掩护的大床太招摇,任谁在街底都能看到这个招牌。忽然间,鼓声再度咚咚响,人群爆发出欢呼或咒骂声,三条街内的玻璃皆嗡嗡响。猪受到惊扰,往人潮的另一边蹿去,离开帕越远。那儿情况更糟了,有几个中年人把猪视为无主之物,又逗又笑,将皮带解下来作为活套,扯住猪的后腿。猪吓得尖叫,这和那些纠察员宣扬的要大家遵守秩序、别乱闹滋事,成了强烈对比。

帕再不出手,他的追踪器可能变成人家的桌肴。但是,他不能像劫囚般地扛起床和板车,大喝一声,使出摩西过红海的方式令人潮剖两半,大摇大摆地步走去抓猪,那样会使人潮温度沸腾无比,最后变成麦芽糖缠着他。他告诫自己,得再隐忍、再缩小,面对任何困境都得像面对正午的太阳卑微,眯眼低头,目的只不过是把刘金福从都市缝隙抠出来。男孩看出帕的难为处,跳下车,矮身钻过人群,和偷猪的人一番拉扯。这原本可以讨回的猪,却因为男孩大骂白目与目睭脱窗,对方找不到下台阶,不只恼羞成怒地不放皮带,还悍然往后拖。这下子,苦了猪,嘶声大叫,更娱乐了群众。男孩趁机飞扑,咬开了抓猪者的手。猪拖着皮带跑走,朝巷尾跑。男孩再扑一次,没抓到皮带,便追上去,一副抓回来就要杀了你的样子,难怪猪会跑得比较快。

猪跑了。帕见状,硬闯了,不顾那些自发性纠察人员的指挥,切入人潮。人流随之变形,人们接着咒骂与指责,无论如何,帕一径地低头点头,连忙称是赔罪。

近午的阳光正烈,整座都市的轮廓、斑驳与陈迹都照得无所遁形。阳光也穿过那不够厚的稻草,透出大眠床,上头的雕花、弹痕曝光了。人群先是笑闹,继而有人看出端倪,向他人询问以便强化自己的看法。事件慢慢发酵,人群窃窃私语,把目光投向帕。忽然间鼓声又响起,那个为首的大汉仔再度擂了起,鼓声与气势皆汪洋,绵密急切,这让其他的鼓手已跟不上,只能静听其变化。末了,轰隆一声,鼓声空壮,大汉仔便徒手按了鼓皮消除余韵,代之而起是用高分贝的音量大吼:

“坦克兄来了,我们有帮手了,今下就去公卖局讨个公道。”

坦克兄在哪?不久,众人才转过来,莫不是一礼拜那个顶眠床,自称战车辗不死、坦克压不坏的电镀铁人。他像熔炽的流星倏然投入城市,搅呀翻的,搞得沸沸扬扬,即使转身而走,有关他的传说也从涟漪变成海啸似散开来。

“坦克兄,你来给我加持了。我们来打拼,可变天了,咱台湾囝仔可以出头天了。”大汉仔又喊了,每说完一句,擂一段急鼓。说罢,呼应像涟漪散开,直到整条街随之欢声,数千人不是鼓掌就是吼叫,有人从阁楼窗户挥手,有的商家在骑楼敲打铝盆,连野狗也吠着。在群众高呼的浪尖上,声音倏忽静下来,只见大汉仔高举鼓槌,杏眼圆睁,就等帕回应第一句后敲起惊天动地的鼓声,要把大家情绪擂出来。

板车上的公鸡啼了,发出无人懂的心声。它飞上稻草顶,扑打翅膀,震着琉璃光彩的羽毛,啼声透得远,最远的群众还误解状况而鼓掌。帕在装傻,那些群众对他而言成了空气,他继续拉板车,渡过人潮,低头用斗笠遮住眼神,额角紧张发汗。他走向长长巷道,随着男孩踪迹走去。一些人跟着帕去,但是随后踅回头,他们心中惊醒的是,不了解自己为何跟去。不久鼓声与欢呼声再度响起了,这跟帕无关了,彼此都分开好远了。帕终于松口气,这才发现自己只穿了一只草鞋,露出又黑又厚的趾甲,忘了另一只掉到哪了。男孩最后拎着皮带回来了,带回坏消息,猪不见了。帕说没关系,只自责没跟紧。之后他爬上板车,抓下那只几乎快啼到嗽声的公鸡,令它闻闻皮带上的新鲜猪味,要它去找猪。公鸡跑了,样子滑稽,不时得张开翅膀平衡,它味觉差,常急躁得跑过头,不然就是飞到屋顶睥睨全市,叫两声。帕平日就看穿它的能力,才把它排上板凳球员的缘故,不得已才派下场。随着时间慢慢消逝,帕对公鸡失去信心,两个小时内,它数度接近群众,被帕狠狠抓回来弹鸡冠惩罚,要它认真找。正当帕又要把钻入人群的公鸡抓回来时,他理解到了,这只鸡没怠忽过,因为它发现夫库洛混在人群里了。而猪混在里头的道理简单不过了,刘金福也在里头,向他念兹在兹的祖国抗议。

请愿人潮沿路焚烧物品、捣毁派出所、要求罢市,现在来到这栋数层楼高的建筑前抗议。建筑门窗紧锁,偶尔看得出人影在里头紧张移动,门前老早就架好拒马,或堆了桌子阻挡。群众的理智已奄奄一息,靠愤怒与不满支撑生命似,他们敲锣呐喊,鼓声吓人,几乎让人耳膜痛了。帕躲在远处的民户墙边,蹲在一株木瓜树后面探头,空气中飘着腐郁的瓜香。不过他只闻到群众的汗味,找不到猪的踪影,猪肯定在刘金福身边。一个老太婆站在帕身边,伸手讨钱,拿不到的情况下,发挥碎碎念的功夫。她说帕手中拎着的公鸡要是阉过,能夺下庙会的大鸡比赛奖。她还说,曾有只会飞的母鸡在城上空飞了三天不落,鸡最后因为屁股里憋太多鸡蛋而掉下来。她又说,这样蹲地上是找不到人家掉的东西,桥上风大,到桥下可以捡到许多被风吹落的东西,连婴儿都捡得到。帕不胜其扰,倒是为什么男孩快笑死了,而且这笑声成了老太婆说下去的助力。

情势突然间转变了,那些匍匐在楼顶沙包后的机枪手,在酒瓶、石头与数百只鞋子的攻击下,开枪还击了。那一刻,群众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停下动作与吼声,只剩一百公尺外面茶摊的水壶单调地响着。接下来大家躲入掩蔽物,整个广场到处是凌乱的物品,留下来只有死人、伤者与吓坏的人。帕心头一抽,但多年军事训练告诉他,越是急迫越要张大眼瞧,有了,那头猪在广场上,仍低着头到处嗅,尽责地找出刘金福往哪逃。帕看不到刘金福,只看见自己曾誓言要保护的猪陷于困境,他得去救它。他肌肉一紧,周身箍满活力,一手撩起大床,一脚踢开板车,人就冲了去。现在,广场上最醒目是移动中的帕。屋顶上的机枪手找到新目标,对帕开枪。大床挡下了子弹,或者说大床成了磁铁把子弹都吸过来。但是帕骂起猪,它老是追给他玩,不同情帕的处境。广场散落鞋子,在帕顺道为自己找一只合适的草鞋时,有人钩住他的脚踝,小声喊救人。那个青年捂着中弹的腹部,血淖了下身,躺地上剧烈地发抖。帕看了猪没跑远,先救人要紧,用断臂夹了青年,往后退到安全区。当他再度投身广场,机枪手又毫不留情地把子弹打来,帕照例用眠床挡下,正要抓住猪时,又有伤员求救了。如此来回十几趟,广场上的人都搬光了。当帕第十八次下场救猪时,四周躲得紧的群众探头,他们下不了场,却把情绪与掌声抛出来,为帕加油。几具死人躺在广场碍着帕抓猪。帕干脆连尸体也搬出来,不过眠床满是弹痕,里头塞满了机关枪子弹,有几处热情的冒烟,他退出广场时马上有几人权充消防员前来撒尿浇熄。他们告诉帕,这小角的他们来,大条的你去。帕又被人推下战场,拿床当盾,左冲右躲,忙着抓猪去。

咚!咚!咚!这时鼓声响起了,起初孱弱,继而雄壮起来。四周避难的人都把眼光照过去。只见广场中央那个躲在翻覆牛车下的大汉仔,把大鼓拨正,找不到鼓棒之下干脆用草鞋打;草鞋打烂了,索性用手擂,把气势迸出,鼓声轰了出去。末了,大汉仔收鼓,双臂往胸膛擂了起来,砰砰砰的响亮,把肺脯之气打出来,把多少的愤怒与不满拍出来,对着楼顶的机关手大喊:

“把我打呀!打不死我,明天,我的囝仔就出来做台湾的主人;打死了,我明天就去做有应公,来吧!”

鼓声不只激起群众,也把猪吸引过去,愣愣地听着。帕趁此抓着了猪,紧紧勒住不放,一抬头,只看见数公尺外的大汉仔神情激动。他握拳,敞开手的胸膛要跟楼顶的警察讨子弹似的,眼眶都是泪。

帕便解释说:“歹势,我来掠猪的。”

大汉仔误会了,又用拳头擂鼓,大喊:“阿山猪,我们来报仇了。”

群众也吼起来,大声敲击能出声的东西。

“好,那得要计划,先离开这再想吧!”帕推走大汉仔。双方一阵推挤,大汉仔觉得只有子弹与尸体的广场不利战斗,但是气势略胜了,可先退场了。帕一手勒了猪,一手抓大床,倒退着以屁股把大汉仔拱下场。他们退到一条街外的安全区,接受群众敬意,有人鼓掌,有人勾着大汉仔的肩认同。帕要离开,把床放上板车,叫男孩与牲畜躲在床板下,拉着走,木料屁股后头黏着百来位群众,赶也赶不走。帕坚持辞退来者,为首的大汉仔才再度表达谢意,深情说“坦克兄,再会了”,这意谓他们会再度见面的样子,而且很快,不是在下一条巷子,就是在下一场梦想中。之后大汉仔带着群众离开。他们都无路可退,各走各的路了,巷道多岔路,远行而分开了。

时局乱了,城市沦陷了,仿佛战燹是人类永远戒不掉的鸦片,总是隐忍一阵子后,剧烈发作才行。帕永远记得,这是在民国三十六年,一九四七年二月底的事了,有时候他会换算成昭和二十二年。当时,广播电台被群众占领,放送街头的伤亡消息,数尽国民政府的腐败与特权,呼吁有“卵葩”的人都出来把阿山猪打倒。群众涌上街头包围警政、行政机关,叫嚣、抗议与攻击。帕继续在街道寻找刘金福,转过一条又一条街,任由猪带领他遇见奇特的景象:民众拦下公交车检查,有外省人即殴打,甚至趁火打劫商家。当他走到荣町时,看到民众大声叫喊,他们闯入一栋七层楼的百货公司,不用付钱就搬走东西,焚火烧了,飘出崭新家具与胭脂甜味。这栋楼战前叫菊元百货,战后由国民政府接收为新台公司,是台北最豪华的百货楼。帕想起来台北的目的就是要坐里头的流笼,现在大火燃烧,被浓烟熏败了。七重天烧了起来,一重一重烧上天,成了台北城最大的火把。

帕只能走避小巷子,穿过大街时,得左右观察后冲过去。武装军警与特务四处巡逻,在重要路口管制,用枪把可疑的束装民众打趴,到处有死伤。帕比较不怕警察,他们爱开枪,但是枪法较保守,以驱散为主。帕曾看见一台空警车,警察逃跑了。警车被推进一家外省人开的药房焚烧,空气中充满中药与汽油味。反而是军人与宪兵比较可怕,他们好像“二战”没打完的精力有了发泄渠道,在街道巷战。军卡来时发出轰隆隆声,那种声音让帕胆怯,连平时听到都不安。平时枪毙匪徒时,均由这种叫“阎王车”的军卡载送游行,一个人犯坐一台,车上配机枪与步枪戒护,要枪毙多少人就出动多少卡车游街。人犯由军警架在车斗前,被抓住发梢好抬头示众,五花大绑,背后插上亡命牌,一路被撬开嘴狂灌米酒麻醉。吸引群众后,把罪犯押送马场町枪毙。

在某个十字路口,帕看到十几辆的机车、轿车挤一起狂烧,大火狂焚,露出骨瘦如柴的铁架,不时发出爆裂声,排出浓浓的废气与橡胶焦味,让人担心车里头还有人。这时车道的另一头开来一辆公交车,驾驶拉着喇叭杠狂鸣,可是引擎却是很安静,因为它是被二十来个愤怒的群众推来的。公交车撞上火堆,迅速被火吞噬,驾驶往后跑,从车厢尾的窗户跳逃了。有围观的群众大喊,还有乘客在上面。一个旁观的中年人把手中的婴儿交给妻子,冲上去拍醒昏迷的乘客。乘客腹部的伤口流血,说话有浓烈的外省口音。中年人犹豫了一会,把他拉下车。不过军队很快赶来维持秩序。军卡发出轰隆隆的声音,一长串响,排气管又冒着黑烟。群众大声警告“阎王车”来了。军人直接从卡车上还击,整条街都是短促的回音。几秒钟后,子弹打中公交车上的中年人的脑袋,他往后跌仰,双脚钩在窗内,身体悬在车厢外。群众跑光了,只留下他的妻子悲颓地坐地上,手中的婴儿醒了。世界安静得只剩下婴儿动人的哭声,而他刚失去了父亲。然后什么声音都静了,只剩一家咖啡厅传来广播放送,收音机流泻出那卡诺的名曲《望你早归》。

帕躲在小巷子,背贴在砖墙呼吸,他不下场去了,怎么救都没用了。那被屋檐切割的天空,夕阳腴沃;一块卖呢绒布料的亚锌招牌晃着,上头还有个类似枪眼的小洞,风吹得呜呜大响。他感觉躲在房屋影子下的身体有些冷。他决定走了,慢慢退到三条巷子外,经过一个惊慌失措的母亲时,她面墙掩护着孩子哭了。然后,军卡的声响渐渐靠近,下一刻,又远了,可以听到引擎在很远的地方运转,直到消失。

“假使这时,你的囝仔走失了,要去叨位找?”帕问那位惊慌的母亲。

母亲把孩子拥得更死,反而是孩子很干脆地回答了:“转厝,我会转厝去找阿姆。”

动荡时刻,回家去,这句话具有安神作用。帕知道这就是答案,刘金福回家去了。相同问题帕稍早也问过为什么男孩,答案一样,不过帕认为男孩在揣摩他的内心缠结而顶多点头,不付诸实践。这时帕很笃定地告诉自己,回鬼屋去吧!刘金福或许就在那等待,总比在这混乱的城里瞎兜来得快。

帕转头回去,尽是捡小巷道走,避开军警的耳目与布线。一路上,板车木轮叩叩响,天空偶尔传来鸟叫。帕心思极为缭缠,一心只想回家,不久走上桥,过淡水河,晚上七点回到鬼屋。跳进屋后院,走过漆黑的菜园,帕尚未开后门就知道刘金福曾回来过,不过如今走了。因为他闻到一股草汁味从门缝漫出,那是踏破牵牛花藤的味道,表示刘金福回来过。而且刘金福要是留下来会点灯,走了便熄灯。果然,入房后打开灯看,屋内的东西稍事整理,最显目的是墙上画了一对牛角,潦草但昂然,使用花藤捏断的青汁涂上去。帕对着牛角愣了一下,仿佛对它说起话:

“我要回去关牛窝了,阿公正在回家的路上。”帕说起关牛窝时,内心涌起无限的暖意,那正是他需要的,填补了内心的裂缝。

为什么男孩沉默无语,看着眼前的大哥哥收拾东西,动作利落,把棉被等什物放上床,寻不着绳子捆绑,将就扯下牵牛花藤蔓使用。后院的铁马不见了,帕想那一定是刘金福骑走了。连日本鬼也感到离别的气氛,比往日提早出现,呜呜唱出高音泣曲。

末了,帕也把畜生放上床,顶了从后院离开,跨开步伐。他忽然说:“后院埋有日本鬼的骨头,就在化粪池边,记得你搬走的时候帮我拔掉它头上的铁钉。”接着很快消失在街角,一刻也待不下了,甚至没跟男孩说再见。

男孩追了过去,不了解帕为何急着走,连道别也不说。追过两条巷子,男孩失去帕的踪迹仍盲目追,在必须选择的某条岔路,有颗电火球躺在地上,男孩停下来捡。它框了月光,又圆又亮,手滑过玻璃会咕啾地响。男孩小心地往回走,很害怕帕留给他的灯泡只是幻影,或是肥皂泡泡般多使些力就破了。等他娴熟这大弹珠时,大胆抛接,且把它盛起来对准上弦月,看见玻璃壳上留下一枚大掌纹,清楚极了。那是挥手的姿势。之前累积的不解与微怒在那一刻被解开,男孩也对那大掌挥手。

“再会了,黑狗兄。”他流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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