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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冷酷仙境(法兰克福、门、独立组织)(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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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好不再想门,从冰箱拿出啤酒喝着。小个子往杯里倒了可乐,等泡沫消失后,喝掉一半。

“啊,让你受惊,实在抱歉。不过一开始就已说了,我们是来帮助你的。”

“破门而入地?”

听我如此一说,小个子的脸急剧涨红,鼻孔骤然鼓大。

“不是跟你说把门忘掉吗,嗯?”他语气极为沉静。接着把同样的问话向大块头重复一遍,大块头点头肯定。此人看来非常浮躁。我是不大乐意搭理如此浮躁之人的。

“我们来此是出于好意,”小个子说,“你正在不知所措,所以前来详加指点。不知所措这个说法如不合适,改说无所适从也可以。如何?”

“是不知所措,是无所适从。”我说:“无任何知识,无任何暗示,无门,门无一扇。”

小个子抓起桌面的打火机,端坐未动地朝冰箱门摔去。一声不祥的闷响,我的冰箱随即出现一个显而易见的坑。大块头拾起落于地上的打火机,放回原处。一切恢复常态,惟独冰箱门落下一块伤痕。小个子像要平静自己心情似的喝掉另一半可乐。每次面对浮躁之人,我倒多少想试验一下其浮躁的程度。

“充其量不过是一两扇那副德性的门。想想事态的严重性好了!把这座公寓整个炸掉都在所不惜,看你还敢再说一句什么门!”

门——我在心中说道。问题不在于是否值钱,门是一种象征。

“门的事倒也罢了。问题是出了这种事我很可能被逐出这座公寓。毕竟这里住的全是正人君子,一向安安静静。”

“要是有谁向你说三道四把你撵走,就往我那里打电话。我保证想办法好好收拾他一顿。这回可以了吧?不给你找麻烦。”

我觉得,果真如此,事情难免更加复杂化。但我不想进一步刺激对方,便默默点头,接着喝啤酒。

“也许是多余的忠告——年过35,最好改掉喝啤酒的习惯。”小个子说,“啤酒那玩艺儿是学生哥儿或体力劳动者喝的。一来使肚皮突起,二来使人粗俗。到了如此年纪,还是葡萄酒或白兰地有益于健康。小便排泄过频会损坏身体新陈代谢的功能。适可而止!喝贵一点的酒,要是每天都喝一瓶两万元的葡萄酒,你自觉神清气爽。”

我点头喝了口啤酒。多管闲事!喝啤酒归喝啤酒,腹部脂肪我是通过游泳或跑步来去掉的。

“不过,我也不能光说人家,”小个子道,“谁都有弱点。就我来说,就是嗜烟和偏爱甜食。尤其甜食,吃起来简直不要命。对牙不好,又容易得糖尿病。”

我点头赞同。

小个子又抽出一支烟,用打火机点燃。

“我是在巧克力工厂旁边长大的。喜欢甜食恐怕就是这个原因。说是巧克力工厂,但并非森永或明治那样的大厂,一家默默无闻的街道小厂罢了。对了,生产的就是小糕点铺或超级商场中削价处理的那类粗糙不堪没滋没味的货色。这么着,工厂每天每日都散发出巧克力味儿。好些东西都感染了这种味道,窗帘也好,枕头也好,猫也好,数不胜数。所以,直到现在我都喜欢巧克力。一嗅到巧克力味儿,就想起小时候的事。”

小个子扫了一眼劳力上表盘。我本打算再次提那扇门,又担心说来啰嗦,遂作罢。

“好了,”小个子说,“时间不多,闲言少叙。多少轻松些了吧?”

“一点点。”

“那就言归正传。”小个子说,“刚才讲过了,我此行的目的,在于多多少少为你排忧解难。所以如果有不懂的地方,只管发问。能回答的一定回答。”

随后,小个子朝我做出催问的手势:“问什么都行。”

“首先,我想了解你们是什么身份,对事态把握到什么程度。”我说。

“问得好!”说着,小个子寻求赞同似的望着大块头。大块头点头后,他又把目光收回到我身上。“关键时刻头脑清醒,不讲废话。”

小个子把烟灰抖落在烟灰缸里。

“这么想好了:我是为帮助你而来这里的。至于属于哪个组织,眼下都没关系。同时,我们已经把握了大致事态。博士、头骨、模糊运算后的数据,基本了如指掌。连你不知道的我们都知道。下一个疑问?”

“昨天下午可曾买通煤气检修员来盗窃头骨?”

“前面说了,”小个子道,“我们不稀罕什么头骨,我们什么都不稀罕。”

“那么又是谁呢?是谁买通煤气工的?梦幻不成?”

“那个我们不知道。”小个子说,“此外还有不知道的,那就是博士正在搞的实验。他的所作所为我们固然一一心中有数,但不晓得其目标是什么。这点很想了解。”

“我也蒙在鼓里。”我说,“却惹了一身麻烦。”

“全都知道。你是一无所知,无非被人利用。”

“既然如此,来我这里也一无所获嘛。”

“只是来拜访一下。”说着,小个子用打火机角咚咚敲击桌面。“我们认为还是告知一声为好,而且相互汇拢一下信息和看法对今后很有益处。”

“想象一下可以吧?”

“请便。想象如小鸟一样自由,像大海一般浩瀚,任何人都无法阻止。”

“你们既非‘组织’里的,又不属于‘工厂’里的,做法和哪方面都不相同。估计是独立的小组织,而且瞄准新的市场。大概是想侵占‘工厂’的地盘吧,我想。”

“你瞧你瞧,”小个子对大块头说,“刚才我说了吧,脑袋清醒着咧!”

大块头点头。

“住这种廉价房间的,脑袋好使得出奇;老婆跟人私奔的,脑袋也灵得不一般。”小个子道。

“你的推测大体不错。”小个子继续道,“我们是打算把博士开发的新方法搞到手,以便在这场情报大战中一鸣惊人。且已做了相应的准备,资金也不缺。为此需要得到你这个人和博士的研究成果。这样我们就可以彻底打破‘组织’和‘工厂’的两极结构。这也正是情报战优秀的地方,平等得很。谁能搞到新的先进系统,谁就稳操胜券,而且是决定性的胜券。况且目前的状况也不正常,岂非彻头彻尾的垄断!情报中的某部分由‘组织’垄断,另一部分由‘工厂’独吞。谈不上竞争。这无论如何都有违于自由主义经济的法则。如何,你不认为不正常?”

“与我无关。”我说,“我这样的小喽啰不过像蚂蚁一样的干活罢了,此外概不考虑。所以,如果两位是来这里拉我入伙的话……”

“你好像还懵懵懂懂,”小个子咂咂舌,“我们压根儿就没想拉你入伙,只是说想得到你。再下一个疑问?”

“想了解夜鬼。”我说。

“夜鬼是在地下生活的。住在地铁、下水道那样的地方,靠吃城里的残羹剩饭和喝污水度日。几乎不同人发生关系。所以很少有人晓得夜鬼的存在。一般不至于加害于人,但偶尔也把单独误入地下的人逮住吃掉。地铁施工当中就不时发生作业人员下落不明的事件。”

“政府不知道?”

“政府当然知道。国家这东西是不会那么傻的。那帮家伙一清二楚——不过也仅仅限于最高领导层。”

“那为什么不提醒大家,或让大家躲开?”

“第一,”小个子说,“如让国民知道,势必引起一大场混乱。不是么?要是大家晓得自己脚下有一群莫名其妙的活物动来动去,哪个心里都不是滋味。第二,欲除无法。自卫队也不大可能钻到整个东京城的地下去把夜鬼全部斩尽杀绝。黑暗是它们最得意的场所。如果真的动手,必是一场恶战。

“第三,还会有这种情况:它们在皇宫下面筑有极大的巢穴。一旦事情不妙,就会捅开地面爬出,甚至能把地上的人拖入地下。那样一来,日本势必乱成一团,对吧?所以政府才不同夜鬼对阵,而听之任之。再说,若和它们携手合作,反倒可以控制一股巨大的势力。政变也好,战争也好,只要同夜鬼协同作战,就绝对不会失利。因为纵使发生核战争,它们也会死里逃生。不过目前阶段,谁也没同夜鬼结为同党。因为它们疑心太重,决不轻易同地上的人交流。”

“听说符号士同夜鬼打得火热?”我说。

“倒是有此风声。即使实有其事,也不过是极少一部分夜鬼由于某种缘故暂时被符号士笼络住了,不会有更深的发展。不能设想符号上同夜鬼会结成永久性同盟。不必当一回事。”

“可是博士被夜鬼劫走了呀!”

“这也的确听说了。详情我们也不晓得。也可能是博士为掩人耳目而自导自演的一场戏——这种可能性也并非就不存在。毕竟情况过于错综复杂,发生什么都无足为奇。”

“博士在从事一项特殊研究。”说着,小个子从各个角度端详打火机。“为了同计算士和符号士这两大组织分庭抗礼而在推进自己独特的研究。符号士想超过计算士,计算士想排挤符号士。博士则在二者的夹缝中开展足以使整个世界结构彻底颠倒的研究。为此才需要你的帮助,而且需要的不是你作为计算士的能力,而是你本身。”

“我?”我愕然道,“为什么需要我?我又没什么特殊能力,平庸无奇。无论如何我都不认为自己会在颠覆世界上面推波助澜。”

“我们也在寻求这个答案。”小个子手里团团玩弄着打火机,“有所觉察,但不明确。总之他把研究焦点对准了你。这已做了长时间准备,现已到了最后攻坚阶段,在你本身不知不觉之间。”

“等这攻坚战一完,你们就把我和研究成果搞过去,对吧?”

“可以这样说吧。”小个子道,“问题是形势渐渐蹊跷起来,‘工厂’嗅到了什么并开始活动。因此作为我们也不得不采取行动。伤脑筋啊!”

“‘组织’可晓得此事?”

“估计还没有察觉到。当然,已经在一定程度上对博士周围加以监视也是事实。”

“博士是何许人物呢?”

“博士在‘组织’中干了好几年。他干的当然不是你那种事务性工作,是在中央研究室。专业是……”

“‘组织’?”情况愈发微妙愈发复杂。尽管置身于话题的中心,却惟独我茫无所知。

“是的。也就是说博士曾是你的同事。”小个子说,“见面机会想必没有,仅仅隶属同一组织罢了。诚然,这组织——计算士组织也的确过于庞大过于复杂,加之奉行近乎恐怖的秘密主义,因此只有一小撮头头才了解什么地方在进行什么。总之,右手干什么左手不知道,右眼看的与左眼看的不是同一物体。一句话,情报量太大,任何人自己都无法处理。符号士企图窃为己有,计算士则全力守住不放。然而即使再扩大组织,哪一方都不可能把握洪水般汹涌的情报信息。”

“这样,博士有了自己的想法,而退出计算士组织,埋头搞自己的研究。他的专业面很广。大脑生理学、生物学、骨相学、心理学——大凡关于控制人类意识的研究,他都堪称出类拔苹的角色。在当今时代,不妨说是文艺复兴式的世界罕见的天才学者。”

想到自己曾对如此人物解释过何为分类运算模糊运算,不由自觉汗颜。

“现在计算上设计出的计算系统,即使说几乎全是他一人之功我想也不为过。你们不过是把他开发的秘密技术付诸实施的工蜂而已。”小个子说,“这样说不大客气吧?”

“没关系,不用客气。”

“话说回来,博士退出了组织。退出以后,不用说,符号士组织马上前来拉拢。毕竟退出组织的计算士大部分当了符号士。但博士拒绝了,说自己有必须独自开展研究的项目。这样一来,博士就成了计算士和符号士共同的敌手。因为,对计算士组织来说他过于了解秘密,对符号士组织而言他是敌阵中的一员。在那些家伙眼里,非友人即敌人。博士对此也了然于心,于是紧挨在夜鬼巢穴旁建造了实验室。实验室可去了?”

我点下头。

“这实在是条妙计。任何人都甭想靠近那个实验室。夜鬼就在那一带成群结队,无论计算士组织还是符号士组织都不是夜鬼的对手。他本人往来时则发出一种夜鬼讨厌的声波,使得夜鬼倏忽间无影无踪,就像摩西横渡红海时一样。堪称万无一失的防御系统。除去那个女郎,你是第一个得以进入实验室的人,或许。这就是说,你这一存在已重要到了如此地步。不管从哪方面看,博士的研究都到了最后关口,叫你去就是为了突破这道关口。”

我“唔”了一声。有生以来自己本身还从未曾如此举足轻重。这一点总使我觉得有些不很自然,不大习惯。“那么说,”我开口道,“博士让我处理的实验数据不外乎是叫我前去的诱饵,实质上没有任何价值可言。博士的目的在于把我叫去?”

“那也不尽然。”小个子扫了一眼手表,“那数据是严密设计出来的程序,好比定时炸弹,到时间就轰隆一声爆炸。当然这纯属想象,究竟如何我们也不得而知,要直接向博士本人才行,呃——时间越来越少了,谈话就到此为止如何?往下还有个约会。”

“博士的孙女怎么样了?”

“那孩子怎么样?”小个子不可思议似的问,“我们也不晓得,又不可能一一监视不放。莫非对她有意思?”

“没有。”我想大约没有。

小个子离座站起时依然不把视线从我脸上移开。他抓起桌上的打火机揣进裤袋。“对立的立场我想大致你已了解了。再补充一点:我们现在有个计划,就是说眼下我们掌握的情报要比符号士的详细,已经抢先一步。问题是我们的组织较之‘工厂’弱小得多。假如他们真的加大马力,我们恐怕难免被甩在后面,被打得溃不成军。所以作为我们必须在此之前牵制住符号士。这层意思你可明白?”

“明白。”我说。“明明白白。”

“但是单靠我们是无能为力的。必须借助别人的力量。你可以助一臂之力吧?”

“‘组织’。”我说。

“啧啧,”小个子对大块头说,“我说他头脑清醒吧。”随即又注视我的脸,“这是需要诱饵的。没有诱饵谁都不肯上钩。拿你做诱饵好了。”

“兴致不大。”

“这不是兴致大不大的问题。”小个子说,“我们也在殊死拼搏。这回我倒有一点要问——这房间中你最珍惜的是什么?”

“什么也没有,”我说,“没有一样值得珍惜,清一色便宜货。”

“这我知道。不过,不希望被人破坏的东西总有一两件吧?哪怕再便宜,毕竟也靠它在此生活嘛。”

“破坏?”我吃了一惊,“破坏是怎么回事?”

“破坏……就是破坏嘛,比如门的下场。”说着,小个子指了指门拉手门锁已不翼而飞的扭曲变形的门。“为了破坏的破坏,全都弄它个稀巴烂!”

“为什么?”

“一两句解释不清,再说解释与否反正都要破坏。所以,要是有不希望破坏的只管说。不乱来的。”

“录像机,”我只好直言,“监控电视。这两件贵,又刚买。还有壁橱上贮存的威士忌。”

“此外?”

“皮夹克和新做的三件头西装。皮夹克是美国空军轰炸机型的,领上带毛。”

“此外?”

我沉思片刻,看另外还有没有值钱之物。再没有了。我家不是保管贵重物那类场所。

“仅此而已。”

小个子点点头,大块头也点点头。

大块头首先逐个打开壁柜和抽屉,从抽屉中拉出锻炼肌肉的对拉弹簧键,绕到背后,贴着脊背拉直。我还从未见过把这弹链完全贴背拉直的人物,也算开了眼界。真个十分了得。

他像拿棒球很一样双手握着对拉弹簧链,到卧室去了。我探长身子,看他做何举动。大块头在监控电视机前站定,抡起肩上的弹簧链对准电视荧屏狠命抡去。随着显像管粉身碎骨之声,以及浑似一百个闪光灯同时烧毁的声响,三个月前新买的27英寸电视机便如西瓜一般被砸得一塌糊涂。

“等等……”说着,我急欲起身。小个子啪地一拍桌面,把我止住。

继而,大块头举起录像机,把平面部分对准电视机角咬牙切齿地摔打不止。几个按键四下飞溅,拉线短路,一缕白烟犹如得救的魂灵浮在空中。确认录像机已惨遭彻底毁坏之后,大块头将报废的机体扔在地板上,这回从衣袋中抽出一把刀,随着咔一声单纯明快的声响,明晃晃的刀身一闪而出。他随即拉开立柜,将两套加起来差不多价值20万元的服装——轰炸机式夹克和三件头西服利利索索地划裂开来。

“怎么好这样胡来,”我对小个子吼道,“不是说不破坏贵重物吗?”

“我可没那么说,”小个子泰然自若地回答,“只是问你最珍惜什么,没有说不破坏。破坏就是要从珍贵的开始,岂非明摆着的事!”

“得得。”说着,我从冰箱拿出一罐啤酒喝起来,和小个子一起观看大块头破坏我这两室一厅的小而富有格调的住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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