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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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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桦笑道:“不是的呀!”

他提起坐老虎櫈,九莉非常好奇,但是脑子里有点什么东西在抗拒着,不吸收,像隔着一道沉重的石门,听不见惨叫声。听见安竹斯死讯的时候,一阵阴风石门关上了,也许也就是这道门。

他走后楚娣笑道:“到底也不知道他是不是。”

九莉无法想象。巴金小说里的共产党都是住亭子间,随时有个风吹草动,可以搬剩一间空房。荀家也住亭子间,相当整洁,不像一般“住小家的”东西堆得满坑满谷。一张双人铁床,粉红条纹的床单。他们五六个孩子,最大的一个女儿已经十二三岁了,想必另外还有一间房。三个老婆两大批孩子,这样拖泥带水的,难道是作掩蔽?

“他写过一封信给我,劝我到重庆去,”九莉说。“当然这也不一定就证明他不是共产党。当时我倒是有点感激他肯这么说,因为信上说这话有点危险,尤其是个‘文化人’。”

她不记得什么时候收到这封信,但是信上有一句“只有白纸上写着黑字是真的,”是说别的什么都是假的,似乎是指之雍。那就是已经传了出去,说她与之雍接近。原来荀桦是第二个警告她的人——还是第一个?还在向璟之前?——说得太斯文隐晦了,她都没看懂,这时候才恍惚想起来。

结果倒是之雍救了他一命,如果是那封信有效的话。

荀桦隔了几天再来,这次楚娣就没出去见他。

第三次来过之后,楚娣夹着英文笑道:“不知道他这是不是算求爱,”但是眼睛里有一种焦急的神气,九莉看到了觉得侮辱了她。

但是也还是经楚娣点醒了,她这才知道荀桦错会了意,以为她像她小时候看的一张默片“多情的女伶”,嫁给军阀做姨太太,从监牢里救出被诬陷的书生。

荀桦改编过一出叫座的话剧,但是他的专长是与战前文坛作联络员,来了就讲些文坛掌故,有他参预的,往往使他夹在中间左右为难,“窘真窘!”——他的口头禅。

九莉书也没看过,人名也都不熟悉,根本对牛弹琴。他说话圆融过份,常常微笑嗫嚅着,简直听不见,然后爆发出一阵低沉的嘿嘿的笑声,下结论道:“窘真窘!”

他到底又不傻,来了两三次也就不来了。

之雍每次回来总带钱给她。有一次说起“你这里也可以……”声音一低,道:“有一笔钱,”

“你这里二个字听着非常刺耳。”

她拿着钱总很僵,他马上注意到了。不知道怎么,她心里一凛,彷佛不是好事。

有一天他讲起华中,说:“你要不要去看看?”

九莉笑道:“我怎么能去呢?不能坐飞机。”他是乘军用飞机。

“可以的,就说是我的家属好了。”

连她也知道家属是妾的代名词。

之雍见她微笑着没接口,便又笑道:“你还是在这里好。”

她知道他是说她出去给人的印象不好。她也有同感。她像是附属在这两间房子上的狐鬼。

楚娣有一天不知怎么说起的,夹着英文说了句:“你是个高价的女人。”

九莉听了一怔。事实是她钱没少花,但是一点也看不出来。当然她一年到头医生牙医生看个不停,也是她十六七岁的时候两场大病留下来的痼疾,一笔医药费着实可观。也不省在吃上,不像楚娣既怕胖又能吃苦。同时她对比比代为设计的奇装异服毫无抵抗力。

楚娣看不过去,道:“最可气的是她自己的衣服也并不怪。”

九莉微笑着也不分辩。比比从小一直有发胖的趋势,个子又不高,不宜穿太极端的时装,但是当然不会说这种近于自贬的话,只说九莉“苍白退缩,需要引人注意。”九莉也愿意觉得她这人整个是比比一手创造的。现在没好莱坞电影看,英文书也久已不看了,私生活又隐蔽起来,与比比也没有别的接触面了。

楚娣本来说比比:“你简直就像是爱她。”

一方面比比大胆创造,九莉自己又复古,结果闹得一件合用的衣服也没有。有一次在街上排队登记,穿着一身户口布喇叭袖湖色短衫,雪青洋纱袴子,眼镜早已不戴了,管事的坐在人行道上一张小书桌前,一看是个乡下新上来的大姐,因道:“可认得字?”

九莉轻声笑道:“认得,”心里十分高兴,终于插足在广大群众中。

“你的头发总是一样的,”之雍说。

“嗳。”她微笑,彷佛听不出他的批评。

她下一个生日他回来,那一向华中经过美机大轰炸。他信上讲许多炸死的人,衣服炸飞了,又剥了皮,都成了裸体趺坐着的赤红色的罗汉。当面讲起,反而没有信上印象深。他显然失望,没说下去。出去到月夜的洋台上,她等不及回到灯下,就把新照的一张相片拿给他看。照片上笑着,裸露着锁子骨,戴着比比借给她的细金脖炼吊着一颗葡萄紫宝石,像个突出的长乳头。

之雍在月下看了看,忽然很刺激的笑道:“你这张照片上非常有野心的样子喔!”

九莉也只微笑。拍照的时候比比在旁导演道:“想你的英雄。”她当时想起他,人远,视野辽阔,有“卷帘梳洗望黄河”的感觉。

那天晚上讲起虞克潜:“虞克潜这人靠不住,已经走了。”略顿了顿,又道:“这样卑鄙的——!他追求小康,背后对她说我,说‘他有太太的。’”

九莉想道:“谁?难道是我?”这时候他还没跟绯雯离婚。

报社正副社长为了小康小姐吃醋,闹得副社长辞职走了?但是他骂虞克潜卑鄙,不见得是怪他揭破“他有太太的,”大概是说虞克潜把他们天真的关系拉到较低的一级上。至少九莉以为是这样。

“刚到上海来的时候,说非常想家,说了许多关于他太太,他们的关系怎样不寻常,”之雍又好气又好笑的说。

讲起小康来,正色道:“轰炸的时候在防空洞里,小麦倒像是要保护我的样子喔!”此外依旧是他们那种玩笑打趣。

以为“总不至于”的事,一步步成了真的了。九莉对自己说:“‘知己知彼’。你如果还想保留他,就必须听他讲,无论听了多痛苦。”但是一面微笑听着,心里乱刀砍出来,砍得人影子都没有了。

次日下午比比来了。之雍搬了张椅子,又把她的椅子挪到房间正中。比比看他这样布置着,虽然微笑,显然有点忐忑不安。他先捺她坐下,与她面对面坐得很近,像日本人一样两手按在膝上,恳切的告诉她这次大轰炸多么剧烈。

比比在这情形下与九莉一样,只能是英国式的反应,微笑听着,有点窘。她们也都经过轰炸的,还没有防空洞的设备。九莉在旁边更有点不好意思,只好笑着走开,搭讪着到书桌上找什么东西。

比比与之雍到洋台上去了。九莉坐在窗口书桌前,窗外就是洋台,听见之雍问比比:“一个人能同时爱两个人吗?”窗外天色突然黑了下来,也都没听见比比有没有回答。大概没有认真回答,也甚至于当是说她,在跟她调情。她以后从来没跟九莉提起这话。

比比去后,九莉微笑道:“你刚才说一个人能不能同时爱两个人,我好像忽然天黑了下来。”

之雍护痛似的笑着呻吟了一声“唔……”把脸伏在她肩上。

“那么好的人,一定要给她受教育,”他终于说。“要好好的培植她……”

她马上想起楚娣说她与蕊秋在外国:“都当我们是什么军阀的姨太太。”照例总是送下堂妾出洋。刚花了这些钱离掉一个,倒又要负担起另一个五年计划?

“但是她那么美!”他又痛苦的叫出声来。又道:“连她洗的衣服都特别干净。”

她从心底里泛出鄙夷不屑来。她也自己洗衣服,而且也非常疙瘩,必要的话也会替他洗的。

蕊秋常说中国人不懂恋爱,“所以有人说爱过外国人就不会再爱中国人了。”当然不能一概而论,但是业精于勤,中国人因为过去管得太紧,实在缺少经验。要爱不止一个人——其实不会同时爱,不过是爱一个,保留从前爱过的——恐怕也只有西方的生活部门化的一个办法,隔离起来。隔离需要钱,像荀太太朱小姐那样,势必“守望相助”。此外还需要一种纪律,之雍是办不到的。

这也是人生的讽刺,九莉给她母亲从小训练得一点好奇心都没有,她的好奇心纯是对外的,越是亲信越是四周多留空白,像国画一样,让他们有充份的空间可以透气,又像珠宝上衬垫的棉花。不是她的信,连信封都不看。偏遇到个之雍非告诉她不可。当然,知道就是接受。但是他主要是因为是他得意的事。

九莉跟她三姑到夏赫特家里去过,他太太年纪非常轻,本来是他的学生,长得不错,棕色头发,有点苍白神经质。纳粹治下的德国女人都是脂粉不施。在中国生了个男孩子,他们叫他“那中国人”。她即使对楚娣有点疑心,也绝对不知道,外国女人没那么有涵养。夏赫特连最细微的事都喜欢说反话,算幽默,务必叫人捉摸不定。当然他也是纳粹党,否则也不会当上校长。

“他们对犹太人是坏,”楚娣讲起来的时候悄声说。“走进犹太人开的店都说气味难闻。”

又道:“夏赫特就是一样,给我把牙齿装好了,倒真是幸亏他,连嘴的样子都变了。”

他介绍了个时髦的德国女牙医给她,替她出钱。牙齿纠正了以后,渐渐的几年后嘴变小了,嘴唇也薄了,连脸型都俏皮起来。虽然可惜太晚了点,西谚有云:“宁晚毋终身抱憾。”

之雍这次回来,有人找他演讲。九莉也去了。大概是个征用的花园住宅,地点僻静,在大门口遇见他儿子推着自行车也来了。

也不知道是没人来听,还是本来不算正式演讲,只有十来个人围着长餐桌坐着。几个青年也不知是学生还是记者,很老练的发问。这时候轴心国大势已去,实在没什么可说的了,但是之雍讲得非常好,她觉得放在哪里都是第一流的,比他写得好。有个戴眼镜的年青女人一口广东国语,火气很大,咄咄逼人,一个个问题都被他闲闲的还打了过去。

出来之雍笑道:“老婆儿子都带去了。”

次日他一早动身,那天晚上忽然说:“到我家里去好不好?”

近午夜了,她没跟楚娣说要出去一趟,两人悄悄的走了出来。秋天晚上冷得舒服,昏暗的街灯下,没有行人也没有车辆,手牵着手有时候走到街心。广阔的沥青马路像是倒了过来,人在蒙着星尘的青黑色天空上走。

他家里住着个相当大的弄堂房子。女佣来开门,显然非常意外。也许人都睡了。到客室坐了一会,倒了茶来。秀男出现了,含笑招呼。在黄黯的灯光下,彷佛大家都是久别重逢,有点仓皇。之雍走过一边与秀男说了几句话,她又出去了。

之雍走回来笑道:“家里都没有我睡的地方了。”

隔了一会,他带她到三楼一问很杂乱的房间裹,带上门又出去了。这里的灯泡更微弱,她站着四面看了看,把大衣皮包搁在五斗橱上。房门忽然开了,一个高个子的女人探头进来看了看,又悄没声的掩上了门。九莉只瞥见一张苍黄的长方脸,彷佛长眉俊目,头发在额上正中有个波浪,猜着一定是他有神经病的第二个太太,想起简爱的故事,不禁有点毛骨悚然起来。

“她很高,脸有点硬性,”他说。

在不同的时候说过一点关于她的事。

“是朋友介绍的。”结了婚回家去,“马上抱进房去。”

也许西方抱新娘子进门的习俗是这样源起的。

“有沉默的夫妻关系,”他信上说,大概也是说她。

他参加和平运动后办报,赶写社论累得发抖,对着桌上的香烟都没力气去拿,回家来她发神经病跟他吵,瞎疑心。

刚才她完全不像有神经病。当然有时候是看不出来。

她神经病发得正是时候。——还是有了绯雯才发神经病?也许九莉一直有点疑心。

之雍随即回来了。她也没提刚才有人来过。他找了两本埃及童话来给她看。

木阑干的床不大,珠罗纱帐子灰白色,有灰尘的气味。褥单似乎是新换的。她有点害怕,到了这里像做了俘虏一样。他解衣上床也像有点不好意思。

但是不疼了,平常她总叫他不要关灯,“因为我要看见你的脸,不然不知道是什么人。”

他微红的微笑的脸俯向她,是苦海里长着的一朵赤金莲花。

“怎么今天不痛了?因为是你的生日?”他说。

他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像鱼摆尾一样在她里面荡漾了一下,望着她一笑。

他忽然退出,爬到脚头去。

“嗳,你在做什么?”她恐惧的笑着问。他的头发拂在她大腿上,毛毵毵的不知道什么野兽的头。

兽在幽暗的岩洞里的一线黄泉就饮,泊泊的用舌头卷起来。她是洞口倒挂着的蝙蝠,深山中藏匿的遗民,被侵犯了,被发现了,无助,无告的,有只动物在小口小口的啜着她的核心。暴露的恐怖揉合在难忍的愿望里:要他回来,马上回来——回到她的怀抱里,回到她眼底——

快睡着了的时候,虽然有蚊帐,秋后的蚊子咬得很厉害。

“怎么会有蚊子,”他说,用手指蘸了唾沫搽在她叮的包上,使她想起比比用手指蘸了唾沫,看土布掉不掉色。

早上醒了,等不及的在枕上翻看埃及童话。他说有个故事里有个没心肝的小女孩像比比。她知道他是说关于轰炸的事。

他是不好说她没有心肝。

清冷的早晨,她带着两本童话回去了,唯一关心的是用钥匙开门进去,不要吵醒三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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