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2/2)
哭声更响了。ichael 挣扎着把手抽出来,举过头,手腕垂着,仿佛掌握了一枚铁证,扑到桑静身上。
“妈妈啊!”
“爸爸把你弄疼了是吗?”
“妈妈啊!”
“好,没事了,爸爸不是故意的。”桑静擦干净手,把 ichael 抱到腿上。面前的盘子里铺开十块淌血水的牛肉。“来,和妈妈一起做菜。我们是小厨师,对不对?”ichael 抽噎着,哭声停了。
“小孩子很狡猾的,”桑静朝他们挤眼睛,“有时候必须跟他们斗智斗勇,凶一点,把规矩做好。不然就等着被他们玩死吧。”
“你女儿应该很懂事了吧?”
“女孩好一点。但在这里长大的孩子,个性都很强。昨天还跟我吵,不让我跟他爸爸填泳池。”
“什么?”
“填泳池。我们前年换了一个大房子,带一个露天泳池。夏天只能游几天,维护起来特别麻烦,又贵。我们就商量着把它填了。”
他们记起来,桑静以前经常去游泳。在学校的游泳池,天顶蓝蓝,水光一圈圈波动扩散。他们不会游,就闭着眼睛躺在水面上,装浮尸。想着,也许坐在高台上的教练会以为他们真的死了。他们让自己沉下去,不呼吸,憋很久,再突然上来,制造一种,平静的惊恐。
没任何反应。他们看见,桑静仍然在另一条泳道里,以一种恒定的速度,蛙泳。
“好了。”桑静把牛排处理完,转身找小赵。他靠在沙发的边角,睡着了。身体歪着,半张着嘴,两只手交叠在腹部,像捧着一只碗。
“爸爸累了。”桑静说。ichael 也回过头看。“你去把那条毯子给爸爸盖上,好不好?”
ichael 怔怔地,不动。过了几秒,忽然从桑静怀里钻出来,笃笃笃跑到沙发边,拎起那块折叠好的毯子,原封不动转移到小赵的膝盖上。
“真棒。”桑静过去亲了他一口,顺便把毯子松开,拉到小赵的胸口。
玉米和萝卜快煮好了,厨房飘出一股甜甜的熟香。他们做的番茄炒蛋和蒜蓉空心菜摆在桌上,旁边是六组碗碟和刀叉。他们从最底下的橱柜里翻出一只发黑的铸铁锅,桑静用洗洁精把油脂结成的痂刷掉。开大火,准备煎牛排,同时预热了烤箱,煎完以后还要进去烤两分钟。
第一块牛排端上来了,他们都凑上去吃。ichael 也站在凳子上,伸手要抓。他们切下一小块喂他。真嫩,肉汁被锁在内层,外层焦焦的,嚼起来有黑胡椒的颗粒感和蒜香。第二块,第三块,一上来就被瓜分光了。
等桑静忙完,卸下围裙和厨房手套走到桌边,他们已经都吃饱了。桌上剩着她自己的那块牛排,半碟空心菜,番茄被挑完的鸡蛋,所有的胡萝卜。她拿了一只小碗,把胡萝卜夹到碗里,招呼 ichael 来吃饭。ichael 扭过头假装没听见,趴在沙发上玩他们的 ipad。
“他刚刚吃了很多牛排,应该也吃饱了吧。”
“什么?!”桑静端着碗去检查 ichael,他在屏幕上杀僵尸,手指柔软而灵活。塞一根胡萝卜到他嘴里,嘴紧闭着,不肯松动。
“妈妈做的牛排是半熟的,小孩子不能吃。你吃了多少?”
ichael 不回答。
“你怎么也不看着点儿他?”桑静徒劳地说小赵。小赵轻声反驳了一句,“让他吃呗。”
“来,不管怎样,再吃几根胡萝卜,不吃蔬菜不行。”桑静把胡萝卜举到他面前,挡住了屏幕,ichael 躁动起来,企图从她手臂的缝隙里把游戏救活。桑静抢走了 ipad,放到离他们一臂远的地方,“吃完了再玩。”几乎是一瞬间,ichael 无须准备地号哭起来。
眼泪倾泻而出,冲溃了他们在餐桌上的谈话,冲溃了厨房,冲溃了室外半暗的天。他们只好停下来,看着这个三岁大的孩子表达他的无助和被剥夺后的愤怒。小赵用手指蹭蹭鼻子,束手无策,僵坐在椅子里等待这一刻快点过去。他们遥远地说着“不吃不吃,别哭了”,他却越哭越凶,两只粉嫩的,伤心的,即将充满力量的小手停在半空中。
“不管你了,玩去吧。”桑静把 ipad 拿回给他。
他哭着抓过来,贴近身体,又嫌弃地挪开一点,手指松松地护在上方。
桑静回到桌边,吃起胡萝卜条和已经变冷的牛排。
他们用筷子把鸡蛋拢到一起,端给她。“和小孩子较什么劲。”小赵说。
“我没有。”桑静说。
脏碗是他们收拾的,把剩菜倒了,一只只放进洗碗机。从窗户看出去,天还亮着,房子和房子之间透出淡红的霞光。ichael 哭着哭着睡着了,一只手握着 ipad,被爸爸抱到卧室的大床上躺下。洗碗机轰隆轰隆运作着,桑静忽然想起来,“房东说附近有个湖,我们要不要去散散步?”
他们跟着她一起去了。
就在路的转角。从栏杆下面穿过去,经过几丛低矮的灌木,空长椅,视野开阔起来。呈现在眼前的是一个小水塘,算不上湖,周围种满了草和树,偶尔从远处跃进来一个遛狗的人。草坪潮湿,他们沿着水塘边缘轻轻走着,面向湖的房子里亮起了温暖的灯火。
“湖真好看。”桑静说。她甩着手走在最前面,除了她自己,什么也没有,就像他们记忆里的桑静。
他们想起来,有一句应该说的话一直没有说。好久不见。他们习以为常地从对方的生活里穿过,只是片刻,一个交错。霞光消退了,天幕沉降下来,转变成一种寒冷,严肃的颜色。他们注意到湖边的白桦树,一节节,像眼睛,凝视着路过的人,不说话。
“你看。”他们指给桑静看。
桑静停下来,微微弓着背,手臂在腹部环抱着。忽然低下头,笑了。
“怎么了?”
“没什么。有一点不敢看呢,这些树,好像能看穿你。”
她的嘴角仍然展露出笑的样子,渐渐收拢。
“回去吧,ichael 该醒了。”
小赵在客厅里用很细小的声音看电视。他指指卧室,摆摆手。
“我们八点半走,”桑静用气声对他们说,“去接女儿。”
还有一刻钟。他们没开灯,围着桌子坐下来,说起明天去国家公园。
“我们三年前去过一次,”桑静说,“公园里有熊。太大了,根本没办法走路,必须开车。”
他们从厕所的洗手台上拿来一盘蜡烛。小赵摸出打火机,擦,点亮了。
“这样的感觉真好,是不是?”
屋子里亮了,才显出外面彻底黑了。他们看见,桑静的影子映照在玻璃上,和屋外暗淡的草坪叠加在一起。她用手撑着下巴,下垂着眼睛,表情平静而肃穆。像一尊安静的,思索的,不愿再说话的雕塑。
2016 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