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波洛的调查(1/2)
比利时人在村子里的房子离庄园大门很近,一片长草坪横穿蜿蜒的车道,从那里抄狭窄的小路过去可以节省很多时间。于是我就走了这条路。快到看守小屋时,迎面跑来的一个男人的身影引起了我的注意。是英格尔索普先生。他去哪里了?他准备怎么解释他的不在场?
他急切地冲我打招呼。
“天哪!太可怕了!我可怜的妻子!我刚刚听说。”
“你去哪儿了?”我问。
“登比昨晚留我到很晚,我们聊到一点钟。那时候我发现还是忘记带钥匙了。我不想吵醒家里的人,所以在登比家过夜了。”
“你怎么知道这个消息的?”我问。
“威尔金斯去登比家告诉我的。我可怜的艾米丽!她这么克己待人——品格如此高尚。她过于劳累了。”
我心里涌起一股反感。真是个演技精湛的伪君子!
“我得赶紧走了。”我说,幸好他没问我要去哪儿。
几分钟后,我敲了敲小屋子的门。
没人应门,我烦躁地一直敲着,头上的一扇窗户小心翼翼地打开了,波洛探出了头。
看到我,他惊呼一声。我简单地向他讲述了发生的惨剧,希望他能帮忙。
“别着急,朋友,进来吧。我穿衣服的时候,你重新给我讲一遍。”
过了一会儿,他打开门,领我走进他的房间。他搬来一把椅子,我毫无保留地讲了整件事情,没有漏掉任何场景,哪怕是琐碎的细节。这期间他一直仔细从容地穿戴着。
我告诉他自己被叫醒,英格尔索普太太临终的话,她丈夫的不在场,前一天的争吵,我无意中听到的玛丽和她婆婆之间的谈话片断,更早以前的英格尔索普太太和伊芙琳·霍华德的争吵以及后者的暗示。诸如此类。
我恐怕没能讲得非常清晰,有几次还重复了,偶尔还得倒回去补充漏掉的细节。波洛亲切地冲我笑笑。
“脑子糊涂了吗?不是这样的?别着急,我的朋友,你讲得太急了。你心神不定,太激动了,这样就不自然了。等你平静一点时,我们把事实清楚地梳理一遍,让它更条理化。我们去伪存真,把重要的放在一边,不重要的——噗!”他鼓起那张小天使般的圆脸,滑稽地喷了一口,“吹走!”
“那自然很好,”我反驳道,“可你怎么区分哪些是重要的,哪些不是?对我而言,这始终很困难。”
波洛用力摇了摇头,万分仔细地打理着他的小胡子。
“不是这样的。得啦!事实环环相扣,我们才得以继续下去。下一个事实和这相符吗?很好!我们可以继续了。再下一个并非事实,不行!这就奇怪了。肯定是漏了什么——链条上少了一个环节。我们检查,我们研究。这件小事很难理解,可能是我们忽视了某个微不足道的细节,那我们就放在这里!”他比画了一个很夸张的手势,“这很重要!非常惊人!”
“好……吧。”
“啊!”波洛朝我猛晃食指,我在他面前畏缩起来。“注意!一个侦探如果这么说就危险了:‘小事一桩,无所谓,行不通,忽略不计了。’这样就全乱了。每件事都重要。”
“我知道。你一直这么跟我说。因此不管跟我有没有关系,我仍然掌握了这件事的全部细节。”
“我为你高兴。你的记忆力很好。你已经如实地向我讲述了所有事实。根据你描述的顺序,我无话可说——这确实令人遗憾!但是我能体谅——你很烦乱。原因在于你漏掉了一个最重要的事实。”
“什么事实?”我问。
“你没有告诉我昨晚英格尔索普太太吃得如何。”
我瞪着他。一定是战争影响了这个小个子的脑袋。他把外套精心地刷了好几遍之后才穿上,好像把全部精力都放在这件事上了。
“我记不起来了,”我说,“而且,无论如何我都不明白——”
“你不明白?这可是最重要的。”
“我搞不懂为什么,”我大为光火地说,“我只记得她没怎么吃。显然她很心烦,因此影响了食欲。那是自然的。”
“对,”波洛深思地说,“那是自然的。”
他拉开抽屉,拿出一个小小的文件箱,然后转向我。
“我准备好了。我们去庄园吧,现场研究情况。别见怪,我的朋友,你衣服穿得太仓促了,领带都歪了。让我帮你整理一下。”他灵活地重新帮我打好了领带。
“行了!出发吧。”
我们匆匆来到村子里,进了庄园的大门。波洛停了一会儿,面带悲伤地凝视着庄园美丽而广袤的景色,晨露依然闪烁着光芒。
“如此美丽,如此美丽,然而这可怜的一家人却跌入了痛苦的深渊,沉浸在悲伤之中。”
说这话时,他敏锐地看着我。在他长时间的注视之下,我觉得自己脸红了。
这家人家被悲伤打垮了吗?英格尔索普太太的死亡所带来的痛苦是如此巨大吗?我没有从周围的空气中感受到这些。死去的女人没有得到人们的爱戴。她的死亡是一种震惊和不幸,但人们不会为此而感到深切的惋惜。
波洛好像看出了我的想法。他严肃地点点头。
“没错,你说得对,”他说,“他们好像没有血缘关系。她对卡文迪什一家很善良、很慷慨,可她不是他们的亲生母亲。血缘能说明问题,切记,血缘能说明问题。”
“波洛,”我说,“我希望你能告诉我,为什么你想知道英格尔索普太太昨晚胃口如何?我翻来覆去地想着这个问题,可还是不明白这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他沉默了一小会儿。我们继续走,最后,他说话了:
“不瞒你说——虽然,你也知道,我不习惯在事情了结之前就加以解释。现在的情况是,英格尔索普太太很有可能死于她咖啡里的士的宁。”
“真的吗?“
“那么,咖啡是什么时间送来的?”
“八点左右。”
“那么,她是在八点到八点半这段时间里喝的——一定不会太晚。唔,士的宁是一种快速起效的毒药,很快就会毒发,可能一个小时。不过,像英格尔索普太太这种情况,症状直到第二天早上五点才显现出来:九个小时!不过如果吃得很多,并在同一时间吃了毒药,可能会延缓毒性发作,可很难拖到那个时候。当然仍要考虑到这种可能性。但是,照你所说,她晚饭吃得很少,而且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发作!这真是令人费解,我的朋友。尸体解剖可能会发现一些情况。到那时你要记住这一点。”
快到房子的时候,约翰走出来迎接我们,脸色疲倦而憔悴。
“这是一件可怕的事,波洛先生。”他说,“黑斯廷斯跟你说过了吗?我们不愿张扬此事。”
“我完全理解。”
“你知道,目前仅仅是怀疑,我们没有任何证据。”
“确实。这只是以防万一。”
约翰转向我,掏出烟盒,点了一支烟。
“你知道英格尔索普那家伙回来了吗?”
“知道。我见到他了。”
约翰把火柴棍扔到旁边的花坛上,这让波洛难以忍受。他捡了起来,认真地埋了。
“真头疼,不知道该怎么应付他。”
“这种情形不会持续太久的。”波洛平静地说。
约翰一副迷惑的样子,完全不明白波洛那隐秘的预言。他把包斯坦医生给他的两枚钥匙递给我。
“波洛先生想看什么都要为他提供方便。”
“房间是锁着的?”波洛问。
“包斯坦医生认为这样妥当一些。”
波洛深思着点点头。
“这么说他很肯定。那么,事情对我们而言就简单多了。”
我们一起朝发生悲剧的那个房间走去。为了方便起见,附上一张房间和里面主要家具摆设的平面图(见图二)。
波洛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仔细地搜查着,像只蚱蜢一样敏捷地从一件物品跳向另外一件。我守在门口,生怕漏掉什么线索。然而波洛对我的这种自制毫无感激之情。
“你怎么啦,朋友?”他大喊,“你站在那儿像个——什么来着?啊,对了,木头桩子!”
我解释说自己担心会毁坏脚印什么的。
“脚印?亏你想得出来!足足有一个军队那么多的人来过这个房间!我们还能找到什么脚印?得了,过来和我一起搜寻吧。我得先把我的小箱子放下,一会儿才能使用。”
说着,他把小箱子往窗边的圆桌上一放,可用力过猛,桌面松动了,倾斜过来,把文件箱掀到了地板上。
“看看这桌子!”波洛嚷嚷着,“啊,我的朋友,一个人也许住着大房子,可其实并不怎么舒服。”
他说教了一通,继续检查。
有段时间,书桌上的一只紫色小文件箱引起了他的注意,箱子的锁孔里还插着一把钥匙。他拔出钥匙,让我检查一下,可我没看出有什么特别的。这是一把普通弹簧锁的钥匙,钥匙柄上缠了一段绞合线。
随后他检查了我们撞破的门框,相信插销确实坏了。接着,他走到对面通向辛西亚房间的门那儿。就像我说的那样,这扇门也闩上了。
图二
他拔出插销,打开门又关上,反复几次,同时尽可能地避免发出任何声音。忽然,插销上有个东西引起了他的注意。他仔细地检查着,然后灵活地从自己的小箱子里拿出一只小镊子,从里面抽出一点极小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放进一个小密封袋里。
五斗橱上有一个放着一盏酒精灯的托盘,还有一个小平底锅,里面残留着些许发黑的液体。旁边是一个空杯子和一个茶杯托。
我不明白自己怎么这么粗心大意,居然都没看到这些。这真是一个有价值的线索。波洛优雅地用一个手指头蘸了蘸那液体,小心谨慎地尝了尝,做出一副苦相。
“可可——还有——我想是——朗姆酒。”
床边倒着一张桌子,他朝散落在地板上的那些东西走过去。一个阅读灯,几本书,几根火柴,一串钥匙,还有一地的咖啡杯碎片。
“啊,真奇怪。”波洛说。
“我得承认我没觉得有什么奇怪的。”
“你不奇怪吗?观察这盏灯——灯罩碎成两部分,就是打碎后的这个样子。但是看看这儿,咖啡杯摔了个粉碎。”
“呃,”我不耐烦地说,“肯定有人踩过。”
“没错,”波洛说,语气很怪,“有人踩过。”
他站起身,慢慢走到壁炉台前,站在那儿心不在焉地摸着上面的装饰品,一一整理着——这是他内心焦虑不安时喜欢做的小动作。
“我的朋友,”他转身对我说,“有人踩过那杯子,都踩成了碎末,这么做既不是因为杯子里有士的宁,也不是——那样更麻烦——因为根本就没有士的宁!”
我没有回答他。我被他搞糊涂了,可我知道最好别问为什么。没过多久,他打起精神,继续研究。他捡起地板上的那串钥匙,在手上转了几圈,最后选定了一枚闪闪发光的,试着去开紫色文件箱的锁。正合适。他打开箱子,可犹豫片刻之后,他合上箱子,重新锁上,并且把这串钥匙连同刚才插进锁里的那把,一起放进了口袋。
“我没有权利搜查这些文件,但是必须马上行动!”
然后,他十分仔细地检查了脸盆架上的抽屉。穿过房间走向右手边的窗户时,他似乎对深棕色地毯上那摊圆形的、不易觉察的污渍特别感兴趣。他蹲下身,细致地检查着——甚至还凑过去闻了闻。
最后,他往试管里倒了几滴可可,仔细地封好。做完这些后,他掏出一个小笔记本。
“在这个房间里我们发现,”他边说边匆匆地记着,“六点有意思的事项。需要我列举一下吗?还是你来说说?”
“哦,你说。”我急忙回答。
“那好。一、地上碎成粉末的咖啡杯;二、一个锁孔里插着钥匙的文件箱;三、地板上的污渍。”
“可能是以前弄脏的。”我打断了他。
“不会的,因为它看着还很潮湿,而且有股咖啡味。四、一些深绿色编织物的碎屑——只有一两根细线,但仍然能辨认出来。”
“啊!”我大叫,“你放进密封袋里的东西!”
“是的,也可能是英格尔索普太太某件衣服上扯下来的,那样就没什么用了。我们会弄明白的。五、这个!”他极富戏剧性地指着书桌旁边地板上的一大块蜡烛油,“肯定是昨天滴到地上的,不然,一个称职的女佣会立刻用吸墨纸和熨斗把它擦掉。我最好的一顶帽子就曾经——不过这不是重点。”
“很有可能是昨天晚上。大家都很慌乱不安。也有可能是英格尔索普太太自己滴到地上的。”
“你们只拿了一支蜡烛到这个房间吧?”
“是的。劳伦斯·卡文迪什拿着。但他心烦意乱的,好像在那儿看到了什么——”我指了指壁炉台,“都吓呆了。”
“有意思,”波洛迅速说道,“是的,这倒给人以联想——”他的目光掠过整面墙,“不过这么大一片蜡烛油可不是他的那支蜡烛滴的,你也看到了,这是白色油脂,而劳伦斯先生的那支还在梳妆台上放着——是粉红色的。另外,英格尔索普太太的房间里没有烛台,只有一盏台灯。”
“那么,”我问,“你的推论是——”
对此,我的朋友只给了一个让人气恼的回答,还鼓励我要发挥自己聪明才智。
“第六点呢?”我问,“我猜是可可的样品。”
“不,”波洛若有所思地说,“我本来打算把它归于第六点,可我现在不那么认为了。不,第六点现在要保密。”
他快速地扫了一眼房间。“我想,这儿没什么要做的了,除非——”他盯着壁炉里的灰烬认真地看了好一阵子,“这火还燃烧着——可它灭了。不过说不定——也许——我们看看!”
他趴在地上,灵巧而又万分小心地把炉灰从壁炉扒到挡泥板上。突然,他轻轻地喊了一声。
“镊子,黑斯廷斯!”
我赶紧把镊子递给他,他熟练地夹起了一小片半焦的纸。
“看,我的朋友,”他大声说,“你觉得这是什么?”
我仔细地查看这块碎片。以下是原样复制下来的(见图三):
我有点摸不着头脑。它不是一般的厚,完全不同于普通的信纸。忽然间,我脑中闪过一个念头。
图三
“波洛!”我大叫,“这是遗嘱的碎片!”
“完全正确。”
我严厉地看着他。
“你不奇怪吗?”
“不,”他正色说道,“我早就料到了。”
我把碎纸片递给他,看着他放进自己的文件箱里,正如他对待所有事物一样有条不紊。我脑子里一片混乱。遗嘱有什么纠纷呢?是谁烧毁的?是那个把蜡烛油滴在地上的人吗?显然是。可是谁也进不来啊。所有的门都在里面锁上了啊。
“现在,我的朋友,”波洛轻快地说,“我们走吧。我得去问那个客厅女佣几个问题——她叫多卡丝,对吗?”
我们走进阿尔弗雷德·英格尔索普的房间,波洛在这里滞留了一会儿,做了一个简短但是相当全面的检查。我们从这扇门走出来,连同英格尔索普大太房间的门,像之前那样一块儿锁上了。
我把他带到楼下的内室里,因为波洛说过想看一看。然后,我自己去找多卡丝。
可我把她带过来时,内室里却没有人了。
“波洛!”我喊道,“你在哪儿?”
“这儿,我的朋友。”
他正站在落地窗的外面,明显是被形态各异的花坛深深吸引住了。
“太美妙了!”他低声说道,“太美妙了!多么对称啊!看那月牙形,还有菱形——多么整齐有序啊,真是赏心悦目。植物的间距也恰到好处。这都是最近种植的,对吗?”
“是的,相信是昨天下午种的。可是,进来吧——多卡丝来了。”
“行了,行了!别妒忌我享受美景。”
“呃,可是这件事更重要。”
“你怎么知道这些美丽的秋海棠不重要?”
我耸了耸肩。如果他决定一意孤行,那就无须和他争论了。
“你不同意?可就是这样的。好吧,我们进去见一见勇敢的多卡丝。”
多卡丝站在内室里,两手交叉垂在身前,灰色的头发在白帽子下像波浪似的鼓鼓地支棱着。她是忠实的老式女佣的典范和代表。
她对波洛持一种怀疑的态度,但他很快就冲破了她的防线。他向前递过一把椅子。
“请坐,小姐。”
“谢谢,先生。”
“你跟随你的女主人很多年了,是吗?”
“十年,先生。”
“真是很长的一段时间,而且是兢兢业业。你很关心她,是吗?”
“对我来说她是个很好的女主人,先生。”
“那你会同意回答我几个问题的。我已经征得卡文迪什先生的许可,问你这几个问题。”
“哦,当然可以,先生。”
“那我就从昨天下午发生的事问起吧。你的女主人和谁吵架了吗?”
“是的,先生。可我不知道我是否应该——”多卡丝犹豫了。波洛敏锐地盯着她。
“我的好多卡丝,我需要尽可能充分地了解那次吵架的每个细节。不要认为这是在泄露女主人的秘密。你的女主人不明不白地死了,所以我们必须查清楚一切——如果想替她报仇的话。人死不能复生,但如果这是一起犯罪,我们真心希望能将凶手绳之以法。”
“但愿如此。”多卡丝愤愤地说,“那我就不指名道姓了,这房子里有这么一个人,没人能受得了他。自从他跨入这个门槛,这个家就暗无天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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