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生子之灾（1/1）

六月末，蛙灾过后，人们开始成群结队地离开山谷。出得起钱的富户雇一个人照看家产，然后聚集家人，长途跋涉，逃往努比亚避灾。他们打算在那里一直待到希伯来人的上帝平息怒火，所有天灾相继结束。一天上午，父亲带着阿卜杜和我来到国王大道。我们三人默默地注视远处行进的车队。就在父亲准备回家时，阿卜杜鼓起勇气，问了我不敢问的问题：“我们为什么不和他们一起走呢，父亲？在这处山谷，论富裕，我们家也是排得上号的。您为什么不能雇一个人照看我们的田地，好让我们也可以离开？”父亲面带和蔼的微笑，看着阿卜杜说：“为什么我们非得逃呢，阿卜杜？难道你也害怕希伯来人的上帝吗？”“我不害怕任何人或神。”阿卜杜反驳，“无论谁向我挑衅，我都会用我的剑进行反击！可我们遭受的这些天灾来自上天。我看不见所要反抗的敌人。既然如此，我们为什么不能和那些人一样，前往努比亚避灾呢？如果没有敌人想和我们斗争，那我们留在这里，对我们的法老毫无益处。”“你说的不无道理，儿子。”父亲逐渐收敛笑容，回道，“的确，希伯来人的上帝既聪明又残忍。我们看不见他，他却能给予我们沉重的打击。但你得明白，我和这片土地因为一个誓言而不可分离。这个誓言禁止我将我们一家人送往努比亚。”“一个誓言？”阿卜杜大吃一惊，“什么誓言？”“我在多年前立下的誓言。当时，你还没出生。”父亲回答道，同时脸上再次露出和蔼的微笑。他拢起短袍，盘着腿，席地而坐。“来，坐我旁边。”他拍着地面说，“我给你们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坐在父亲左边，阿卜杜坐在父亲右边。父亲捡起一块土疙瘩，用双手揉碎，然后讲起当年的往事。“你们要知道，我的根不在这片肥沃的土地。”他开始讲述，“你们的妈妈和我结婚后，唉，我被迫把她留在她舅舅那里，我自己则和我哥哥动身前往地里流淌着黑色石油的遥远异乡。之后的四年里，我们过着流浪的生活，忍受夫妻分离的痛苦。但也是在那些年里，我积攒了可观的财富。接着，我返回埃及，回到故乡。让你们心爱的妈妈苦苦等待那么多年后，我终于把她接到身边，并在这片山谷中买下一块地。在我们的家建造完毕的那天，我立下两个誓言。第一，永不离开这片山谷。第二，我将竭尽所能，确保我的家人再也不彼此分离，哪怕只是短暂的分离。”父亲尝了尝粘在手掌上的泥土，接着坐直身子，看向阿卜杜的眼睛。“早在很年轻的时候，我就意识到我的家就像一株植物。把它连根拔起，它就会枯萎。对它又撕又扯，它就会死亡。而任由它在土里茁壮生长，不去碰它，它就会经受住神明抑或狂风的侵袭。它诞生自土里；只要土壤活着，它就能活着。”

父亲的话非但没有使我们丧气，反而使我们意识到我们是多么强大。现在，我们也知道了这力量的秘密，并满怀激情地守护着这份力量。随着新的天灾一次次降临，我们变得越来越坚强，越来越团结。当虱灾降临，我们学会互相为对方除虱子，并为亲人处理伤口。在雹灾过后的次日早晨，我们居然还笑得出来——因为我们看到，刚从睡梦中醒来的阿卜杜露出一副目瞪口呆的表情。他睡得很沉，就连希伯来人的上帝降下的雹块，也没有使他惊醒。就这样，九场天灾相继降临，但我们安然无恙。接着，在八月末，头生子之灾降临了。

半夜里，邻居们的尖叫声使我惊醒。我跑出屋外，发现所有人都在，除了阿卜杜。我家对门的邻居萨米拉一边抽泣，一边讲述发生的灾难。我们急忙冲向阿卜杜的房间。父亲最先到达，接着是母亲和我。阿卜杜双目紧闭，摊着四肢，躺在小床上。“我的儿子啊。”父亲面如死灰，压低声音说，“我的长子啊。”有生以来，我第一次瞧见父亲的眼里噙着泪水。泪水也开始涌上我的眼睛——比起哥哥的离世，父亲的悲伤更令我感到难过。父亲透过泪水瞧见我非常伤心，于是用短袍的衣襟擦干眼睛，缓缓朝母亲和我走来。他用强壮的胳膊抱住我们俩，我们三人脸挨着脸，哭作一团，泪水混合在一起。“希伯来人的上帝真残忍，”父亲生怕打搅阿卜杜安息似的，再次压低声音说，“但他必定无法击败我们。”

“他会不会没死呢？”母亲嘟哝道，“他会不会只是在睡觉？”“拜托，法蒂玛，”父亲低声说，并在母亲额上蜻蜓点水地亲了一下，“在这个时候，不要心存幻想。关于希伯来人的上帝有很多传闻，但从没听说他偏爱过谁……”“他没死。”母亲喊道，“他不可能死的！他在睡觉，只是在睡觉。”母亲挣脱我们的怀抱，猛地扑向阿卜杜的小床。“醒醒，我的儿子！”她边用力拉扯阿卜杜的睡衣，边喊，“快醒醒！”阿卜杜睁开眼睛，一脸惊恐地跳下床。“发生了什么事？”他茫然地问。“一个奇迹，我的儿子。”母亲抱着阿卜杜，盯着父亲说，“发生了一个天大的奇迹。”

母亲放开依旧迷茫的阿卜杜，走向站在角落、盯着地面的父亲。“你瞧见刚刚发生的事了吗？”母亲轻声说，“一个天大的奇迹！希伯来人的上帝怜悯我们和我们的儿子。”父亲直直地凝视着前方。他的痛苦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难以掩饰的愤怒。“希伯来人的上帝对我们既没有怜悯，也没有同情。”他愤怒地说，“只有真相。只有真相。”他布满血丝的双眼好像两颗冰雹，他盯视的眼神比全部十场天灾更令我害怕。“你为什么生气？”母亲问，“你为什么不感到高兴？我们的阿卜杜活过来了……”“因为他不是你的头生子。”父亲打断道，接着举起手，仿佛要打母亲，但那只手停在半空中，迟迟没有落下。母亲跌倒在父亲脚边，发出啜泣声，仿佛挨了一下无形的猛击。我们四人就这样站着——一动不动，僵立原地，犹如即将遭到砍伐的雪松。“希伯来人的上帝确实残忍。”父亲说。接着，他转过身，离开了房间。

[1] 本篇中提到的十场灾难，源出《圣经》。《圣经》中记载，神对埃及降下十大灾难，以劝说法老王还以色列人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