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2/2)
“对不起,我想起了《樱桃园》,你打算要买下来吗?”
大师似乎已经敏感地觉察到了,他生气地撇了撇嘴,不吭声了。
确实有一位皇族,想把这里当住居,打算花五十万元新币将这座房子买下来,后来不了了之,大师看来听到这个传闻了。不过,他被我们当成《樱桃园》的陆伯兴,有些受不了。所以显得很不高兴,后来随便聊了几句就回去了。
我现在要求您的不是做陆伯兴,这一点是可以明确的。我只要求您能接受一个送上门来的中年妇女。
我和您初次见面,已经是六年前的往昔了。那时我对您一点也不了解,只知道您是弟弟的老师,而且是个比较坏的老师。后来一起喝酒,您不是耍了个小滑头吗?不过,我并不介意,只是莫名其妙地感到有些轻飘飘的。我对您没有什么,谈不上喜欢和讨厌。这期间,为了讨好弟弟,从他手里借来您的一些著作读了,觉得有的书有意思,有的书没有意思,我也不是个热心的读者。六年来,不知打何时起,您像迷雾一般渗透到我胸中来了。那天晚上,我们在地下室阶梯上的事,猛然之间生动而鲜明地浮现在我心里,我仿佛感到那是决定我的命运的一桩重大事件。好想您啊,也许这就是爱情吧?一想到这里,我就感到无援无助,一个人抽抽嗒嗒地哭了起来。您和别的男人完全不同。我不像《海鸥》中的宁娜,爱上了一位作家,我对于小说家什么的并不向往,如果您认为我是文学少女,那我不知如何是好。我巴望跟您生个孩子。
很久以前,您还是一个人的时候,我也没有嫁给山木家,要是我见到了您,两人结了婚,我也许就不会像眼下吃这么多苦了。其实我也死心了,觉得同您结婚是不大可能的。至于推开您的夫人,这是一种残酷的暴力行为,我不愿意这么做。即使做您的小老婆(我不想说出这个词儿,太叫人难为情了。不过,即使叫情妇又怎么样,事实上就是小老婆,还不如直率些更好)我也心甘情愿。但是,社会上一个普通小老婆的日子是不好过的。人们说,大凡小老婆,一旦不顶用了又会遭遗弃。不论哪个男人,快到六十岁时都要回到结发妻子身边。我也听西片町的老爷子和奶妈说过,千万别当人家的小老婆。不过,我认为那是社会上一般的小老婆,我们不一样。对于您来说,最重要的依然是您的事业,我想。如果您喜欢我,两人和睦相处,对您的事业也很有好处。这样,你的夫人也会默认我们的关系。这话虽说有点儿不合道理,但我以为我的看法完全没有错。
问题在于您的回信,您喜欢我还是讨厌我,或者什么都不是。这种回信虽然很叫人害怕,但我还是想问清楚。上次那封信里写了我是送上门的情人,这次的信里又写了送上门的中年妇女什么的。现在仔细想想,您要是不肯回信,我再怎么逼您,也是毫无用处的,只能一个人失魂落魄、消磨自己了。您还是应该给我回句话才是啊。
现在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您在小说里写了好多恋爱的冒险故事,社会上都认为您是个大流氓,其实您只懂得些普通的常识。我不懂什么常识,我觉得只要能干自己喜欢的事,就是理想的生活。我希望生下您的孩子,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不愿生下其他人的孩子。为此,我才跟您商量,您若能理解我,就请您回我信,明确地告诉我您的想法。
雨停了,刮起风来了。现在是午后三时,我这就去领取配给的一级酒(六合)。我把两只朗姆酒瓶装进袋子,这封信放在胸前的衣兜,再过十分钟光景,我就到下面的村子里去。这些酒不给弟弟,留给和子自己喝,每晚满满地喝上一杯。酒,不就是倒在杯子里喝的吗?
您不到这里来一趟吗?
·c(这不是y chekhof的缩写字母。我不爱慕作家,这是y child1):
今天又下雨了。雨雾弥漫,眼睛看不清楚。我每天都不出门,等待您的回信,可是直到今天都没有您的消息。您究竟在想些什么呢?上封信提到那位艺术家的事,是否惹您不快?也许您以为我写那桩亲事,
是想刺激您的竞争心是不是?其实那桩亲事早已告吹了。才我和母亲谈及这件事还笑了一阵子。前不久,母亲说舌头疼,在直治的劝说下,使用美学疗法治好了舌病,现在身体稍好一些。
“牛奶烧好了,快来呀。”母亲在餐厅里喊道,“天冷了,我特地烧得热了些。”
我们坐在餐厅里,一边喝着热气腾腾的牛奶,一边谈起先前那位大师的事。
“那位先生和我,怎么说都不合适吧?”
“是不合适。”母亲平静地回答。
“我是那样任性。我并不讨厌艺术家,而且,他看来收入很高,和他结婚,倒是挺好的。不过,还是不行。”
母亲笑了。
“我说和子啊,你可真是的。明明不行,可又跟人家谈得那么起劲,真不知你心里打的什么主意。”
“哎呀,您不知道多有趣呀,真想再跟他多聊些时候呢。我没有过分的举动吧?”
“不,你太黏缠人了,和子你太黏缠人啦。”
母亲今天兴致很高。
接着,她今天第一次注意到我高高绾起的发髻。
“梳高髻适合于头发稀少的人,你的高髻过于漂亮,真想再给你加上一顶小金冠。这个发型不好。”
“和子我太失望了。不过,母亲曾经说过,和子颈项白嫩、细腻,还是尽量不要盖住脖子为好。”
“这种事儿你还记得啊?”
“凡是表扬我的,再小的事儿我也一辈子不会忘记。能够记住还是令人挺开心的。”
“上回那位先生也夸奖你了?”
“是啊,因此才使我变得黏糊了。他说和我在一起,浑身就有了灵感,使他无法忍受。我虽说不讨厌艺术家,可像他那样摆出一副人格高尚的面孔,我怎么也喜欢不起来。”
“直治的老师,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我心中不由一振。
“不太清楚,反正这位直治的老师,似乎是个明码标价的坏人。”
“明码标价?”母亲闪现着快活的目光,嘴里嘀咕着,“这个词儿真妙,明码标价更安全,不是很好吗?脖子上挂着铃铛的小猫似乎更可爱。不带标签儿的坏人是可怕的。”
“可不是嘛。”
我真高兴,真高兴,身子仿佛变成一股轻烟被吸到天上去了。我的心情您能理解吗?我为何这般高兴?您要是不能理解……我可要揍您了。
真的,就请您到这里来一趟,好吗?我叫直治把您带来,这样有些不太自然,不合情理,您最好趁着自己酒兴,偷偷前来为好,或者由直治陪伴来这里也行。不过,我还是希望您尽量一个人,趁着直治去东京出差不在家的时候。因为直治在,他肯定会缠住您一起到阿笑那儿喝烧酒,要是那样就完了。我家世世代代都喜欢艺术家,光琳这位画家过去一直住在我们京都的老家,在隔扇上绘制美丽的画面,所以,母亲也一定会欢迎您的来访的。到时候会把您安排在楼上的西式房间,记住,别忘了关灯。我则手持小小的蜡烛,从黑暗的楼梯上去,这样不行?太着急了点儿。
我喜欢坏人,也喜欢明码标价的坏人,而且我也想做个明码标价的坏人。我觉得,除此以外没有我的活路。您是日本头号明码标价的坏人,近来又听弟弟谈起,好多人骂您肮脏、卑劣,憎恨您,攻击您,于是我越来越喜欢您了。这是您个人的私事,我想您肯定有许多aie吧,尽管这样,您会逐渐喜欢上我一个人的。不知为什么,我总是这么想。您同我生活在一起,每天都能痛痛快快地干工作。小时候就时常有人对我说:“和你在一起就忘记了辛劳。”以往从来没有人嫌弃过我,大家都夸我是个好孩子。我想,您也决不会嫌弃我的。
等着见面就行了,现在也不必回信了。真的很想您呀。我去东京您家里相会,也许是最便捷的办法,可我母亲是半个病人,我是个寸步不离的护理师兼女用人,所以无法脱身。求您了,请到这儿来。让我看上一眼吧。至于其他,等见面就明白了。请来瞧瞧我口角两侧的暗纹吧,瞧瞧世纪性的悲伤的皱纹。我的容颜比起我的言语,更能明确地告诉您我心里的想法。
我在给您的第一封信里,告诉您我胸中升起一道彩虹,但那彩虹不像萤火或星光那般美丽、雅洁。假如是那种淡远的思绪,我也不至于这样痛苦,抑或渐渐地将您遗忘。我胸中的彩虹是火焰的桥梁,是烤炙五脏六腑的情思。一个麻药中毒者断药时苦苦哀求的心情,也不会像我这般痛不欲生。尽管我认为我没有错,我不是在走邪路,但有时会突然想到,莫非我干了一件大傻事?心里十分难受。我老是反省自己是否疯了。然而,我也冷静地作过计划。请务必来这里一趟,您随时都可以来。我哪里也不去,一直等着您,请相信我。
再见上一面,到时您不愿意,可以明白地对我说。我胸中的火焰是您一手点燃,也请您一手灭掉吧,光凭我一个人的力量,是扑灭不了的。总之要见面,只要见面我就有救了。要是在《万叶集》和《源氏物语》时代,我的愿望丝毫不成问题。我要做您的爱妾,您的孩子的母亲。
假若有人嘲笑这封信,那么,他就等于嘲笑女人活下去的努力,嘲笑女人的生命。我受不了港湾内令人窒息的沉闷的空气,即使港湾外有暴风肆虐,我也要扬帆出海。栖息不动的船帆一无例外地污秽不堪,嘲笑我的人们无疑都是栖息的船帆,他们终将一事无成。
难以对付的女人。不过,在这件事情上,最苦的还是我。在这个问题上,那些毫不觉得痛苦的旁观者,一边丑恶而下作地落帆不动,一面对这个问题加以批判,真是无聊极了。我不情愿有人随便说我有什么什么思想。我没有思想。我的行动从来都没有借助什么思想或什么哲学。
我知道,世上那些获得好评、受到尊敬的人们,都在撒谎,都在骗人。我不相信这个世界。只有。明码标价的坏人才是我的伙伴。我愿被钉在这副十字架上死去。就是受到万人的谴责,我也会回敬他们说:“你们这些没有明码标价的,才是最危险的坏人!”
您能理解我吗?
爱情是不讲理由的。我已经过多地讲了些道理。其实,只是照着弟弟的口气鹦鹉学舌罢了。我等着您的到来。再让我看您一眼吧,仅此而已。
等待。啊,人的生活充满喜怒哀乐等种种感情,但这些感情只占人们生活的百分之一,其余百分之九十九,是在等待中度过的,不是吗?我心急如焚、望眼欲穿,等待着幸福的足音在走廊上震响。我心中一片茫然。人的生活实在太悲惨了。眼前的现实使得大伙儿后悔不已,还是不生下来的好。每天从早到晚,无目地期盼着什么,太可悲了!我倒认为还是生下来的好,啊,换一番高兴的心境,将这生命、人类和世界,重新审视。
能不能冲决道德的羁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