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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裂3聚集(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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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大家凑一起,聊聊看有什么想做的。”梁晓说,说完大家就沉默了。

李宁说,“你们来这里以前有什么想做的吗?”

“我想写一个关于轮滑的故事,以前我加入过他们,晚上一起刷街什么的,手拉着手,在夜晚的街道里特别幸福。”王子叶兴冲冲地说。

郭仲翰点了点头。

妈的。

梁晓说:“这样吧,周五的时候大家可以带着自己的想法,写下来,说也行啊。”

赵乃夫说可以。

李宁这时从怀里掏出一张纸,看得出这张纸是从丁炜阳本子上撕下来的。“这是我上大学前一直很喜欢的故事,希望大家能看看,提点意见,交流交流。”我满脑子里都是板擦儿在他脑袋上移动的印象,在那扇通往无尽荒原的窗户另一侧,李宁用板擦儿抹着头发上的泡沫,因为老广院把澡堂的水龙头关了,还偷了他的毛巾。

之后李宁把纸递给郭仲翰,郭仲翰只好装作饶有兴致地看,然后递给了王子叶,王子叶跟郭仲翰相视一笑,伸出玉手接过那张布满折痕又脏乎乎的纸,咬着接过纸的手指头看起来。

在那张纸传递过一圈之后,李宁期待地看着大家,但所有人一言不发。

“写得蛮好。”梁晓说。

我知道大家是什么意思,大家觉得这是狗屎,这张纸和纸上的故事都是狗屎。

这上面写了一个变猪的故事,儿子不小心变成了猪,但是爸爸不嫌弃他,仍然跟儿子和平相处,原来青春期的不青春期了,原来更年期的不更年期了,都因为儿子变成了猪。这个故事蠢到我质疑了自己,我困惑地看着赵乃夫,他不知道我在想什么,所以也困惑地看着我,我为什么想要成立社团呢?为什么我要撕别人海报,还自以为聪明地往别人海报上贴卫生纸?我为什么不把自己贴上去呢?

李宁在等着梁晓说他写的哪里好。而梁晓盯着纸,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她只是盯着纸,不知道说什么。在这尴尬的氛围里,赵乃夫看到操场的一角有个黑色篮球。高大的赵乃夫就站了起来,说:“我们去打篮球吧。”

这一提议让大家喜笑颜开。

赵乃夫后来对我说:“有一种感觉,叫作尽情地挥洒汗水,这感觉多虚伪啊。”我觉得那天篮球场上“尽情地挥洒汗水”的感觉,应该是开启了赵乃夫堕落之门的开始。所以一年之后他在学校东边小镇的红灯区里尽情挥洒汗水时,我一点也不觉得奇怪。因为那离谱的一个下午,社团唯一一次活动中,赵乃夫开启了虚伪感受的通道,叫作“尽情地挥洒汗水”。

我们分成两组,在操场上打篮球,每组各带了一个女孩,这不是最难看的。我和郭仲翰,还有王子叶一组,在这个过程中,郭仲翰总是把篮球抛给王子叶,王子叶会再把篮球抛给郭仲翰,两个人丢来丢去的还有一种淫荡的眼神,这也不是最难看的。最难看的是,当王子叶次次丢不中球的时候,两个人会发出一种咯咯咯的笑声。

被那咯咯咯的笑声吸引而来的,是老广院的十来个学生。

一个光着膀子的平头抓住了我们的篮球,他们已经微笑着看了一会儿。

“你们不能在这里玩皮球。”他说。

“为什么?”赵乃夫说。

“现在这个点是我们的时间。”他拍着我们的篮球。

“又不只一个球场。”郭仲翰说。

“我们打全场。”平头说。后来站出来一个黝黑的哥们,说:“别废话了。”

郭仲翰说:“把球还我们。”

平头笑着看着郭仲翰,指着自己的裆部,说:“这个球吗?”

“也行啊。”郭仲翰也笑着说。

那个黝黑的哥们一把抓过篮球,好像扔铁饼一样,胳膊撑了起来,球几乎快爆掉般直冲过来,随着一声鞭炮般的响声,郭仲翰把球抱在怀里。

赵乃夫说:“有毛病?”

“有!”平头说。

黝黑的哥们吐了口痰,说:“快他妈滚吧。”

“怎么这么傻逼。”郭仲翰说。

老广院这几个人眼看往这走,平头笑着一把拦住。说:“让地方就行了,跟新生生什么气。”平头又对我们说:“你们敢在这儿接着打也行。敢吗?”

我们都下不了台。王子叶和梁晓就拉扯着大家,说:“走吧走吧,本来也没多喜欢打球。”

我没有再去参加社团活动,就跟着刘庆庆和丁炜阳去网吧,当时已经十月份。每个人都陆续找到了在这个校园里的存在意义,比如王子叶,她在南边的一块土地上种植了一片花,郭仲翰从村民手里买来了牡丹花种子,两人在南边的土地上耕耘。比如赵乃夫,为了不受老广院土匪们的侵蚀,他每天都在努力地维持着宿舍整洁。还有郭仲翰宿舍的舍长,那个鱼泡眼的土包子,他积极地参加学生会,丁炜阳的笔记本作废以后,他就拿来记录学校所有人的违法乱纪,等待着哪一天就呈交上去,然后他可以当上系主任,当上校长,最终坐上党委书记的宝座。

只是新生在学校的活动引起了老广院强烈的不满。他们觉得是新生给原本精致的校园带来了一片荒地,而这片荒地在老广院看来,不过是“多养了几头猪”,每天澡堂的下水道口附近,“随处可见堵塞出水口的猪鬃”,以及新生在食堂吃饭时“把食物拱出了食槽,让食堂变得更脏更臭”。他们在教学楼张贴大字报谴责新生,并称新生中有一些“活跃的投机倒把分子”,正在“企图控制学校的资源”。

我觉得张贴大字报的也是老广院里少数“活跃的投机倒把分子”。大部分老广院的土匪基本都窝在宿舍里,他们赤裸上身,身体撑在窗户那,挠着腋窝,破烂的蚊帐从窗口连着蜘蛛网荡出来,并虎视眈眈地看着楼底下流动的人群。

“其实这是穷途末路。”看了大字报后郭仲翰说,“他们是最后一批老广院的学生,以后这个学校就没了,所以疯了。”我觉得郭仲翰说的不对,因为我亲眼见过老广院的生存状态。

第一次社团活动结束之后,有一天王子叶把我叫下楼,递给我一个相机,说上次社团活动借的不是学校的相机,而是老广院宿舍的。

“但我们的社团活动没有借过相机啊!”我说。

“借了,不过我忘记带了。”王子叶天真地看着我。我就断定她是借社团之名给自己借了一个有长焦头的相机。

“现在得把它还回去了。”她说。

“你为什么不让郭仲翰还?”我说。

“因为,听说那里很危险。”王子叶天真地说。我被这丑陋的嘴脸恶心得要吐了,拿起相机就走。

来到二楼时,我踏过了从没有踏过的那条线,向走廊深处走去,一股恶臭像锤子般砸过来,每个宿舍门口都堆着垃圾小山。我敲了敲那间宿舍的门,没人应答,但是敞着一条门缝。从门缝里传出另一股恶臭,暖烘烘的好像储备了许多年的味道。

推开门后,整个宿舍昏暗无比,门口住的人半个身子躺出床外,一条胳膊勾着床栏杆。层层的肮脏蚊帐让光线透不过来,空气浑浊不堪。地上每走一步都是黏滞的,都像是铺了一层蟑螂胶。宿舍里的四个人都以各种姿势躺在床上,让人判断不清他们是否还在呼吸。然后我撞倒了一个可乐瓶子,瓶子里流出橙黄的液体,我也没胆量去扶起来。

我说:“崔晨?”

角落里一个干瘪的声音响起来,带着剧烈的咳嗽,蚊帐晃动着,灰尘漂浮起来。

“啊?”他说。

“你的相机。”我说。

他扶着栏杆,勉强地撑起身体,想要坐起来,床摇摇晃晃,我忙说:“别下来了,我给你放这吧。”

崔晨说:“啊。好。”就虚弱地,如释重负地躺下了,仿佛那已经耗费了他一整天的力气,他今日的能量已经挥发干净。

我急忙从暖烘烘的恶臭中走出来,地板上尿液反射着房间里唯一的光。

这魔窟一样的地方后来让我做了很多次梦,梦里我被陈尸房一样的宿舍困扰着,被腐烂的空间困扰着,那宿舍是我们这一代人生活的地方,除了颜色相差无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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