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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里斯坦0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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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美丽、苍白的手,轻放在膝上一件深色厚布裙的褶裥里,除了一只朴素的结婚戒指外,没有戴什么别的首饰。她穿一件硬高领的银灰色贴身小腰的上衣,上面镶满着凸起的阿拉伯式天鹅绒花纹。可是厚实温暖的衣服,只有使那说不出的娇柔、甜蜜和慵倦的脸蛋儿,显得更加迷人、神秘和可爱。淡褐色的头发,平平地梳向脑后,打成一个结儿,直垂到颈下;只是靠近右边的太阳穴,才有一绺松开的鬈发吊在额上。离这儿不远,在描画得显明的眉弯上面,有一根出奇的小血管,呈淡蓝色,带几分病态,在明净无疵、仿佛透明的前额上岔开。眼睛上的这根蓝色小血管,令人不安地控制着整个纤巧的椭圆形面孔。只要夫人开口说话,甚至只要笑一笑,它就明显地隆起,给脸部带来一些紧张、甚至郁闷的表情,使人感到一种不可名状的担忧。但她还是在说笑。说起话来,坦率亲切,声音略有点喑哑;用眼睛微笑,眼神显得有点疲乏,有时还会变得黯淡,纤细的鼻根两旁的眼角,笼罩在深浓的阴影里。她也用嘴笑,阔阔的美丽嘴巴是没有血色的,但好像发出光彩来,那大概是因为嘴唇的轮廓格外鲜明和清晰的缘故。她间或轻轻咳几声,用手绢揩揩嘴,然后看看手绢。

“别咳,迦伯列勒,”科勒特扬先生说。“你知道,darlg 4 ,在家里的时候,辛兹彼得大夫特别嘱咐你不要咳。只要克制一下就行了,我的天使。就像我所说的那样,毛病在气管,”他重复道。“开始发作的时候,我当真以为是肺病,天知道,我多么害怕。但并不是肺病,不是的!见鬼,我们才不会让肺病缠上呢,是吧,迦伯列勒?啊,啊!”

“当然不会。”列昂德医生说,眼镜朝她闪了闪。

接着,科勒特扬先生叫了咖啡,——咖啡和奶油面包卷。他的k音是从喉咙深处发出的,奶油面包卷也读得很特别,别人听了不免要嘴馋。

他叫的东西端了上来,他和妻子的房间也分配好了,便安顿下来。

附带地说,列昂德医生亲自负责治疗,没有要缪勒医生过问病情。

新来女病人的神采轰动了整个“爱茵弗里德”。科勒特扬先生对这种现象早已司空见惯,得意洋洋地接受人们对他妻子的赞美和奉承。害糖尿病的将军第一次瞧见她时,居然在片刻间停止发牢骚;脸上瘦得只有皮包骨头的绅士走到她跟前时,便露出微笑,拚命克制自己的两条腿;市参议员史巴兹夫人立刻跟她亲昵起来,做她年长的朋友。啊,这位以科勒特扬先生的姓为头衔的女人,的确给了人们一个深刻的印象!有位在“爱茵弗里德”消磨了好几个礼拜的作家,是个性情乖僻的家伙,名字听起来就像什么宝石似的;当她在走廊里经过他身旁时,他飞红了两颊,停了下来,直到早已看不见她了,还像生根似的站着不动。

两天还没过去,全疗养院的人都已知悉了她的身世。她是不来梅人;这也可以从她说话时的某些可爱的土音中听出来。两年前,就在不来梅这个地方,她把终身交托给批发商科勒特扬先生。她跟随他到他在波罗的海海滨的故乡,在离现在大约十个月以前,在极端困难和危险的情况下,为他生了一个孩子,一个惊人地活泼和发育良好的儿子和继承人。但自从那些可怕的日子以来,她始终就没有恢复她的精力——如果她曾有过精力的话。她精疲力竭,刚从产床上起来,便咳出一点血——唔,并不多,只是无关紧要的一点点血;可是,倘若根本没发现血,就更好了。令人不安的是,这桩不祥的小事故,不久以后又重新发生了。对付它自然有办法,家庭医生辛兹彼得大夫,就采用了一些办法。他嘱咐病人要好好休息,吞食小冰块,用吗啡抑制咳嗽的刺激,尽可能使心脏平静。但病始终不能痊愈,就在小安东·科勒特扬这个出众的婴儿,用巨大的精力无情地占据和巩固他在生活中的地位时,年轻的母亲却似乎在柔和、宁静的火光中熄灭下去……就像前面所说的,毛病出在气管——这个字眼儿,从辛兹彼得大夫嘴里说出来,对大家都产生了惊人的慰藉、安心,差不多有鼓舞的效果。但尽管毛病不在肺里,医生终于表示,比较温和的气候,加上在疗养院里住一个时期,对加速痊愈的过程是迫切需要的。“爱茵弗里德”疗养院和它主持人的声誉,解决了余下的问题。

情况就是这样,科勒特扬先生亲口把这些事讲给每一个表示有兴趣的人听。他大声地、懒洋洋地、愉快地讲,俨然是一位消化系统同他钱袋的状况一样良好的绅士。他的嘴唇张得很开,就像北方海边上的人那样,语调拖得既长又急促。有些字给他吐出来,每个音节都好比是一次小小的爆炸,这使他自己发笑,仿佛讲了什么好玩的笑话。

他中等身材,阔肩,健壮,短腿,圆滚滚的红脸,海蓝色的眼睛,上面蓬着金黄的睫毛,宽大的鼻孔,湿漉漉的嘴唇。他蓄着英国式的颊须,一身都是英国式的打扮;当他在“爱茵弗里德”遇到一家英国人时,便喜出望外。这家英国人,包括父亲、母亲、三个漂亮的孩子和孩子的保姆,在这儿逗留,仅仅是因为他们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地方好去。科勒特扬先生早上总跟他们一起吃英国式早餐。他这人就爱吃喝,既要多又要好,显示出自己是个道地的烹饪和酒窖的鉴赏家,津津有味地向疗养的人们描述在家乡朋友们所举行的宴会,介绍这儿无人知道的山珍海味。说话的时候,眯起眼睛,露出亲昵的表情,声音里夹杂着上腭和鼻腔的音调,喉咙里伴随着轻微的啧啧声。至于对世上别的一些乐趣,他原则上也并不抱有反感,这点有一天晚上得到证明。有一位在“爱茵弗里德”疗养的病人,职业是作家,曾看见他在走廊上相当放肆地同一位侍女调笑。这诚然是桩小事情,开开玩笑而已,那位作家却露出一副可笑的令人厌恶的表情。

至于科勒特扬夫人呢,显而易见她是钟情于她的丈夫的。她含着微笑,倾听他的谈话,注视他的举动:不是像有些病人那样,对健康人抱着高傲的宽容态度,而是像心地温良的患者,对一身舒泰的人在生活上充满自信的表现,感到亲善的愉悦和同情。

科勒特扬先生在“爱茵弗里德”没有逗留多久。他是带妻子上这儿来的;过了一个星期,他眼看她已受到很好的照顾,并且在可靠的人手中,就不肯呆下去了。同等重要的职责——他的欣欣向荣的孩子和同样欣欣向荣的事业——召唤他归去,迫使他启程,留下妻子享受最好的治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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