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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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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石化蜥蜴破壳而出时,”他续道,“它会吞掉巢里每一条蛇,吸取它们的毒液,却不受任何伤害。它会变得浑身剧毒,不光牙齿和利爪,连吐息都能杀人!如果一个马上骑士用长枪刺中石化蜥蜴,毒素会沿枪杆而上,当场杀死骑手和坐骑!”

“这真是最假的谎话。”希瑞吐出果核,大声说道。

“这是最真的事实!”麻脸男人抗议道,“它会杀死他们,杀死坐骑和骑手!”

“是啊是啊!”

“安静,小姐!”抱狗的女摊主喊道,“别插嘴!我们只想观赏和聆听!”

“希瑞,别说了。”法比奥小声说道,用手肘捅捅她。希瑞朝他哼了一声,又从篮子里抓过一只梨。

“所有动物,”麻脸男人抬高嗓门,盖过观众们渐渐频繁的低语,“听到石化蜥蜴的嘶叫,都会立刻逃之夭夭。所有动物,就算是龙——我在胡说什么?——就算鳄鱼也怕石化蜥蜴。至于鳄鱼有多可怕,见过的人都知道。唯一不怕石化蜥蜴的动物是貂。貂看到石化蜥蜴出现在野外,会全速跑进森林,寻找只有它知道的一种草药,然后吃下去。这一来,它就不怕石化蜥蜴的剧毒,还能将其啃咬至死……”

希瑞轻蔑地大笑几声,发出长长的、带着侮辱意味的噪音。

“嘿,那位万事通小姐!”麻脸男人大吼道,“如果不想听,你可以立刻走人!没人逼你听,也没人强迫你看石化蜥蜴!”

“那不是石化蜥蜴!”

“哦是吗?那它是什么,万事通小姐?”

“是翼龙。”希瑞丢掉梨梗,舔舔手指,“一只普通翼龙。一只年幼、瘦小、饥饿又肮脏的翼龙。就是翼龙,仅此而已,在上古语里叫vyverne。”

“哦,瞧瞧!”麻脸男人喊道,“多聪明的小杂种!闭上你的嘴,不然我……”

“嘿。”一个头戴丝绒软帽、身穿侍从的短上衣但没佩戴家族纹章的金发少年开口。他用手臂挽着个纤弱苍白、一身杏色衣裙的女孩。“别着急,这位捕兽师!别威胁这位高贵的女士,不然我用剑剥了你的皮。话说回来,这里确实有股欺骗的味道!”

“什么欺骗,年轻的骑士大人?”麻脸男人恼火地说,“她在撒谎,这个可恶的……我是说,这位出身高贵的年轻女士弄错了。它的确是石化蜥蜴!”

“是翼龙。”希瑞重复道。

“什么‘鸡龙’?明明是石化蜥蜴!看看它可怕的外表,听听它的嘶叫,再瞧瞧它是怎么啃咬笼子的!看看这牙齿!我得说,它的牙齿就像……”

“就像翼龙的牙齿。”希瑞反驳道。

“既然你这么不讲道理,”麻脸男人瞪着她,目光凶狠得连真正的石化蜥蜴也会叹服,“那就上来!上台,让它冲你吹口气!你敢嘲笑它的剧毒,就让我们看着你断气!来啊,上来!”

“没问题。”希瑞甩开法比奥的手,上前一步。

“我不允许!”金发侍从大喊道。他抛下杏色衣裙的女伴,挡在希瑞面前。“不能这样!您这样太冒险了,美丽的女士。”

希瑞从没听别人这么称呼过自己。她微微涨红了脸,看着年轻人,冲他眨眨眼睛——同样的动作,她对抄写员雅尔也做过好几次。

“一点儿都不冒险,高贵的骑士。”尽管叶妮芙警告在先,她依然露出挑逗的微笑,“也不会有任何意外。所谓的剧毒吐息完全是哗众取宠。”

“但我还是希望站在您身边。”年轻人手按剑柄说道,“好保护您……可以吗?”

“当然可以。”希瑞回答。不知为何,杏衣少女的怒容让她心情愉悦。

“保护她的人应该是我!”法比奥挺起胸膛,挑衅地看着那个侍从,“我也要站在她身边!”

“大人们,”希瑞得意扬扬,鼻子都快翘到天上去了,“请体面些。别挤。这地方容得下所有人。”

在观众的窃窃私语中,希瑞勇敢地走向笼子,身后紧跟着两名男孩,她的脖颈几乎能感受到他们呼出的气息。翼龙愤怒地嘶吼挣扎,爬行动物的体臭钻进他们的鼻孔。法比奥倒吸一口凉气,希瑞却没退缩。她靠上前,伸出一只手,几乎碰到笼子。怪物扑向木条,用牙齿啃咬。人群再次骚动,有人叫出了声。

“看到没?”希瑞转身,得意地双手叉腰,“我死了吗?所谓的剧毒怪物毒死我了吗?它要是石化蜥蜴,我就是……”

看到法比奥和侍从突然发白的脸,她立刻住口,匆忙转身。笼子的两根木条已被愤怒的怪物生生扯弯,生锈的钉子都被顶了出来。

“快跑!”她用尽全力大喊,“笼子要坏了!”

人群惊叫着冲向门口。有几位试图扯开帆布逃出去,却跟别人撞成一团,叫嚷着摔了个人仰马翻。希瑞正要跳下舞台,侍从却抓住她的胳膊,两人晃晃悠悠绊了几步,连同法比奥一起摔到地上。女摊主的蓬毛小狗焦虑地吠叫起来,麻脸男人吐出一长串生动的骂人话,不知所措的杏衣少女一声尖叫,足能刺穿耳膜。

笼子的木条噼啪几声断开,翼龙费力地钻了出来。麻脸男人跳下舞台,想用木杆把它捅回去,但那怪物只一爪便拍得他木杆脱手,接着多刺的尾巴一抽,那张麻脸顿时血肉模糊。它嘶嘶叫着,展开破破烂烂的翅膀飞下舞台,双眼始终盯着正奋力爬起的希瑞、法比奥和侍从。杏色衣服的少女仰面昏倒。希瑞绷紧身子,准备一跃而起,却发现已经来不及了。

那只蓬毛小狗救了他们的命:它狂吠着挣脱女主人的臂弯——后者摔倒在地,被自己的衣裙缠住——朝怪物扑去。翼龙嘶叫着仰起身,用爪子按住幼犬,身子则像蛇一样飞快地扭动,牙齿咬紧小狗的脖颈。小狗惨叫起来。

侍从摇摇晃晃地跪坐起身,摸向身侧,但没能找到剑柄。希瑞的反应可就快多了,她用闪电般的速度拔出侍从的剑,转过身子。翼龙抬起脖子,小狗的脑袋挂在尖利的牙齿上。

希瑞在凯尔·莫罕学会的技巧仿佛自行活了过来,完全不用她细想。她一剑砍中惊讶的翼龙的腹部,然后转身躲过还击。怪物倒在沙地上,鲜血四溅。希瑞从它身上一跃而过,熟练地避开甩来的尾巴,坚定、精准而有力地砍中怪物的脖颈。她又往后一跳,本能地——虽然此刻已毫无必要——曲线前进,再挥一剑,砍断它的脊骨。翼龙痛苦地蠕动几下,身子不再动弹,但蛇一样的尾巴仍在抽打地面,扬起阵阵沙尘。

希瑞将染血的长剑飞快地塞回侍从手里。

“危险过去了!”她朝拼命逃窜和被帆布缠住的观众大喊,“怪物死了!这位英勇的骑士杀死了它……”

她突然喉咙发紧,胃里翻江倒海,眼前一片漆黑。有个东西狠狠击中她的后背,让她牙关紧咬。她茫然地扫视四周。那东西竟然是地面。

“希瑞……”法比奥跪在她身边,低声说道,“你怎么了?老天,你的脸好白……”

“可惜,”她喃喃地说,“我看不到自己的脸。”

人群围拢过来。有人用木棍和拨火棍捅捅翼龙的尸体,有人帮那麻脸男人包扎伤口,其他人开始歌颂侍从的英勇之举:说他是无畏的屠龙勇士,说只有他保持清醒的头脑,阻止了一场大屠杀。侍从唤醒杏色衣裙的少女后,依然目瞪口呆地盯着剑刃上干涸的血迹。

“我的英雄……”杏色衣裙的少女搂住侍从的脖子,“我的救星!我的宝贝儿!”

“法比奥,”希瑞看到巡城官冲进人群,无力地说,“扶我起来,我们快走。快。”

“可怜的孩子……”他俩偷偷钻出人群,一个戴帽子的胖女人对他们说道,“哦,你们运气真好。要不是那位英勇的年轻骑士,你们的母亲肯定会伤心的!”

“打听一下,这是谁的年轻侍从?”一个系皮围裙的手艺人大喊,“他理应得到骑士的腰带和马刺!”

“给那捕兽人戴上颈手枷!他应该被鞭打!竟敢把怪物带进城市,带进人群……”

“水,快点儿!这个女孩又晕倒了!”

“我亲爱的福福!”女摊主突然哀号一声,朝蓬毛小狗的尸体弯下腰,“我可怜的小甜心!拜托,谁去抓住那个小丫头,是她惹恼了翼龙!她去哪儿了?抓住她!你们不该责怪那个捕兽人。都怪她!”

不少人自告奋勇,带着几名巡城官挤出人群,扫视周围。希瑞终于不再眩晕了。

“法比奥,”她低声说道,“我们分头行动。等会儿在来时的巷子碰头。如果有人拦你问话,你就说不认识我,对我一无所知。”

“可是……希瑞……”

“快走!”

她用拳头捏住叶妮芙的护身符,低声念出启动咒语。还好它立刻生效,不然就糟了。巡城官挤过众人,朝她走来,这时却突然停下脚步,一脸困惑。

“真他妈见鬼了。”一位巡城官惊讶地说,目光依然看向希瑞这边,“她去哪儿了?我刚才还看到她……”

“那边,在那边!”另一个巡城官指着错误的方向大喊。

希瑞转身走开,肾上腺素的大量分泌与护身符的启用让她头晕,四肢也虚弱无力。护身符完美地发挥出作用:没人看到她,没人察觉她的存在。一个人都没有。也正因如此,在被推挤、踩踏和踢到了无数脚之后,她才钻出人群。她在千钧一发之际避开从货车上丢下的箱子,还差点被一把草叉戳瞎眼睛。她终于懂了,魔法有好处也有坏处,而且缺点跟优点一样多。

护身符的效力没能维持多久。希瑞的力量不足以控制它,也没法延长咒语持续的时间。幸运的是,咒语失效得很是时候——就在她离开人群,看到在巷子等她的法比奥的那一刻。

“哦天哪,”男孩说,“哦我的老天哪,希瑞。你在这儿。我还担心……”

“你不用担心。快,我们走。正午已经过去了。我该回去了。”

“你对付怪物真有一手。”男孩钦佩地看着她,“动作快如闪电!你在哪儿学会的?”

“什么?是那个侍从杀死了翼龙。”

“不是这样。我看到……”

“你什么也没看到!拜托,法比奥,别告诉任何人。任何人,尤其是叶妮芙女士。哦,如果被她知道,我就倒霉了……”

她陷入沉默。

“那些人说得对。”她指指身后的集市广场,“我惹恼了翼龙……都是我的错……”

“不,不对。”法比奥用坚定的语气说,“笼子早就破破烂烂了,翼龙随时都会跑出来:也许一小时以后,也许明天,也许后天……它现在跑出来反而更好,因为你救了……”

“是那个侍从做的!”希瑞尖叫道,“那个侍从!你什么时候才能记住?告诉你,如果你敢告发我,我就把你变成……变成……变成可怕的东西!我懂法术!我会把你变成……”

“停!”有人在他们身后喊道,“你说得够多了!”

说话的女人有着柔顺整齐的黑发、明亮的双眸和纤薄的嘴唇,肩头披着一条淡紫色短披肩,用榛睡鼠的毛皮镶边。

“这位学生,你怎么不在学院里?”她用冰冷洪亮的声音发问,尖锐的目光打量着希瑞。

“等等,蒂莎娅。”另一个女人说道。她较为年轻,个子高大,一头金发,身穿低胸领口的绿色衣裙。“我没见过她。我觉得她不是……”

“不,她是。”黑发女人打断她,“我敢肯定她就是你的学生,丽塔。你不可能认识所有学生。她是趁宿舍搬迁的混乱时溜出洛夏宫的学生之一。她很快就会承认。好了,学生,我在等着呢。”

“什么?”希瑞皱起眉头。

女人抿紧双唇,拉平袖口。

“你的隐身护身符是从哪儿偷来的?还是别人给你的?”

“什么?”

“别考验我的耐心。姓名,班级,还有你导师的名字。快说!”

“什么?”

“你在装傻吗,学生?你的名字!你叫什么名字?”

希瑞咬紧牙关,双眼闪现出绿光。

“安娜·英格博佳·克罗普斯托克。”她厚着脸皮低声道。

女人扬起一只手,希瑞突然知道自己为何恐惧了。曾有一次,叶妮芙受够了希瑞无休无止的抱怨,向她演示了麻痹咒语的运作方式。那次的感受令她极度不快。这次也一样。

法比奥无力地喊了一声,朝她冲去,金发女子却飞快地抓住他的领口。男孩挣扎起来,但那女人的手就像铁钳。希瑞也动弹不得,身体像在地上生了根。黑发女人弯下腰,明亮的双眸紧盯她的眼睛。

“我不赞成体罚,”她冷冰冰地说着,再次抚平袖口,“但我会好好鞭打你一顿,学生。不是因为你违反命令、偷东西和旷课,不是因为你没穿统一制服,不是因为你跟男孩在一起,更不是因为你对他讲了禁止提及的话题。你被鞭打,因为你没能认出一位高阶女术士。”

“不!”法比奥尖叫起来,“别伤害她,尊贵的女士!我是吉安卡迪·莫尔纳银行里的职员,这位年轻女士是……”

“闭嘴!”希瑞大喊,“闭……”但对方的封口咒施放得既迅速又粗鲁。她的嘴里尝到了血味。

“哦?”金发女人放开法比奥,温柔地抚平他弄皱的领子,催促道,“说吧,这位自大的年轻女士是谁?”

哗啦一声,水花飞溅,玛格丽塔·劳克斯-安蒂列钻出浴池。希瑞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她不止一次见过叶妮芙的裸体,还以为不会再有人比叶妮芙的身材更凹凸有致。但她错了。面对不着寸缕的玛格丽塔·劳克斯-安蒂列,就连女神和宁芙的大理石雕像也会自叹不如。

女术士提起一桶冷水,浇在自己双乳之上。她甩甩身上的水,骂了句下流话。

“小姑娘,”她招呼希瑞,“拜托递我条毛巾。还有,别再生我的气了。”

希瑞余怒未消地哼了一声。法比奥说出她的身份之后,两个女术士拖着她穿过大半个城市,一路都在嘲笑她。当然了,到了吉安卡迪银行,事实很快得到澄清。女术士向叶妮芙道了歉,请求对方的原谅。她们解释说,为了给巫师集会的参加者提供住宿,艾瑞图萨的学生暂时搬到洛夏,有些学生便趁搬迁混乱时溜出仙尼德岛,跑到城里游玩。玛格丽塔·劳克斯-安蒂列和蒂莎娅·德·维瑞斯察觉到希瑞护身符的魔力,错把她当成了旷课的学生。

女术士向叶妮芙再三道歉,却没对希瑞讲过一句对不起。叶妮芙听着她们的致歉,双眼始终看着希瑞,让她羞愧得双耳发烫。法比奥更惨,吉安卡迪·莫尔纳狠狠地训斥了他一顿,令男孩双眼含泪。希瑞很同情他,同时又为他骄傲:法比奥遵守了诺言,对翼龙的事只字未提。

原来,叶妮芙跟蒂莎娅和玛格丽塔是老相识,两位女术士邀她去银鹭旅店一聚——那是苟斯·维伦城内最上等、最奢华的旅店,蒂莎娅·德·维瑞斯就下榻于此。出于个人原因,她还没动身登岛。玛格丽塔·劳克斯-安蒂列则是艾瑞图萨学院的院长,她接受蒂莎娅的邀请,暂时与之同住。旅店真的超级豪华,地下室甚至有自用的公共浴室,被玛格丽塔和蒂莎娅整个包下,她们为此也付出了昂贵到令人发指的费用。她们还邀请叶妮芙和希瑞共同入浴。随后几个钟头,四人一起泡了浴池,又轮流去蒸汽间里流了汗,并且自始至终都在聊天。

希瑞递给女术士一块毛巾。玛格丽塔轻轻捏捏她的脸颊。希瑞又哼了一声,哗啦一声跳进洋溢着迷迭香气味的浴池。

“她游泳的样子像只小海豹,”玛格丽塔坐在木制躺椅上,在叶妮芙身边伸了个懒腰,笑着说,“身材则像水泽仙女。叶娜,你打算把她交给我?”

“不然我干吗带她来这儿?”

“我该让她去哪个班?她有基础吗?”

“有。但她可以从头学起,像其他人那样。对她没坏处。”

“这很明智。”蒂莎娅·德·维瑞斯说。她正忙着重新摆放大理石桌面上的杯子,那些杯子上凝了一层薄薄的水汽。“真的很明智,叶妮芙。她会发现,跟其他学生从头学起会更轻松。”

希瑞钻出浴池,坐在池边,拧干头发,双脚踢水。叶妮芙和玛格丽塔懒洋洋地聊天,不时用浸过冷水的毛巾擦脸。蒂莎娅体面地裹着一块浴巾,没加入对话,似乎正在专心致志地整理桌子上的物件。

“尊贵的女士们,鄙人致以最谦卑的歉意。”旅店老板的声音突然从天花板传来,“原谅我冒昧地打扰,但……有位军官有要事想与德·维瑞斯女士商谈。看来这事刻不容缓!”

玛格丽塔·劳克斯-安蒂列咯咯大笑,朝叶妮芙眨眨眼。她俩同时扯下腰间的浴巾,做了个异常醒目的挑逗姿势。

“请那位军官进来。”玛格丽塔忍住笑意大喊,“随时欢迎,我们准备好了。”

“孩子气。”蒂莎娅·德·维瑞斯摇摇头,叹了口气,“遮住身子,希瑞。”

军官走了进来,可惜女术士的恶作剧落了空。军官看着她们时既不尴尬,也没面红耳赤或目瞪口呆,因为对方也是个女人——高大,苗条,留着一条黑色长辫,腰间悬着一把剑。

“女士,”女军官语气生硬,朝蒂莎娅·德·维瑞斯微微鞠躬,身上的锁甲叮当作响,“我来向您汇报。您的指示已经完成,请允许我返回驻防部队。”

“可以。”蒂莎娅简短地回答,“感谢你的护送与帮助。祝你一路平安。”

叶妮芙在躺椅上坐直身子,看着女军官肩上黑、金、红三色相间的花饰。

“我认识你吗?”

女军官僵硬地鞠躬,抹了抹满是汗水的脸。浴室里很热,而她还穿着锁甲和皮制束腰外衣。

“我以前常去温格堡,叶妮芙女士。”她说,“我叫蕾拉。”

“看那花饰,你隶属于德马维王的特殊部队。”

“是的,女士。”

“你的军衔是?”

“上尉。”

“不错。”玛格丽塔·劳克斯-安蒂列大笑,“德马维的部队终于开始提拔有胆量的士兵了,真令人欣慰。”

“我可以告退了吗?”女军官挺直背脊,手按剑柄。

“可以了。”

“我在你的语气里听到了敌意,叶娜。”片刻之后,玛格丽塔说,“你跟那位上尉有旧怨?”

叶妮芙站起身,从桌上拿起两只高脚杯。

“你没看到十字路口那些木杆?”她问道,“你肯定看到了,也肯定闻到了尸体腐烂的恶臭。是他们的主意,他们的杰作。她和她在特殊部队的属下干的。一群虐待狂!”

“现在在打仗,叶妮芙。蕾拉肯定多次见到她的战友倒下,或是活生生地落入松鼠党的魔爪。他们会捆住俘虏的手臂,把他们吊在树上,当成练箭的靶子。他们会戳瞎俘虏的眼睛,阉割他们,用营火烧灼他们的双脚。法尔嘉自己肯定不会为松鼠党的暴行感到羞愧。”

“特殊部队的手段跟法尔嘉是很相似,但这不是重点,丽塔。我并不同情那些精灵的命运,也清楚打仗是什么样子,但我知道如何赢得战争的胜利。战争是由心怀信念与牺牲的决心、为祖国和家园奋斗的士兵赢来的。但不是她那样的士兵,不是为了金钱、不能也不愿牺牲自己的雇佣兵。他们甚至不懂何谓牺牲,就算懂得也不屑一顾。”

“叫她跟她的热忱与不屑见鬼去。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希瑞,穿上得体的衣服,到楼上再给我们拿瓶酒。今天我想一醉方休。”

蒂莎娅·德·维瑞斯叹口气,摇摇头。这个动作没能逃过玛格丽塔的双眼。

“幸好我们已经毕业了,”她吃吃地笑道,“亲爱的女士。我们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当着未来学生的面吗?”蒂莎娅语气严厉,“我还在艾瑞图萨当校长时……”

“我们记得,记得。”叶妮芙笑着打断她,“想忘也忘不掉。拿酒去,希瑞。”

在楼上等酒时,希瑞目送女军官带着四名士兵离开。她羡慕又神往地看着他们的站姿、表情、穿着和武器。就在这时,留着黑辫子的上尉蕾拉跟旅店老板争吵起来。

“我没法等到天亮!我也不在乎大门锁没锁。我现在就要离开。我知道旅店马厩有个后门,我命令你立刻打开!”

“可有规定……”

“我不管什么狗屁规定!我奉了高阶女术士德·维瑞斯的命令!”

“好吧好吧,长官。别喊了,我去开……”

所谓后门,其实是条狭窄封闭、装有门板的通道,直通城墙外。希瑞看到老板打开后门,蕾拉及其部下纵马奔入夜色。然后,她从仆人手中接过酒瓶。

希瑞陷入深思。

“哦,终于。”玛格丽塔欢快地说。但没人知道她是指希瑞终于回来了,还是希瑞终于拿来了酒。希瑞把玻璃瓶放到桌上——明显放错了位置,蒂莎娅·德·维瑞斯立刻挪动了一下。叶妮芙倒酒时,又一次打乱了桌上的布局,蒂莎娅又重新整理。想想蒂莎娅当校长时的样子,希瑞就不寒而栗。

叶妮芙和玛格丽塔继续聊天,毫不吝惜地痛饮瓶中之酒。希瑞知道,等会儿自己又该去拿酒了。她一边听着女术士的交谈,一边思考。

“不,叶娜,”玛格丽塔摇摇头,“看来你的消息不大灵通。我把拉尔斯甩了。他已经是过去式了,用精灵语说就是‘ee deireadh’。”

“所以你想喝醉?”

“那是理由之一。”玛格丽塔·劳克斯-安蒂列承认,“我很伤心。我没法隐瞒这事。毕竟我跟他在一起有四年了。可我必须甩掉他,我们之间已毫无希望……”

“尤其是,”蒂莎娅·德·维瑞斯哼了一声,盯着酒杯里晃动的金色葡萄酒,“拉尔斯结婚以后。”

“在我看来,这不算什么。”玛格丽塔耸耸肩,“所有年纪够大、有魅力又让我感兴趣的男人都结了婚。我没法阻止自己。拉尔斯爱过我,我得说,时间还相当长……喔,我能说什么呢?他太不知足,限制了我的自由,而我光想到一夫一妻就想吐。但话说回来,我是在效仿你,叶娜。还记得在温格堡的谈话吗?你决定跟那个猎魔人分手,我建议你三思。我当时跟你说,爱情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找到。但你说得对:爱情是爱情,生活是生活。爱情会过去……”

“别听她的,叶妮芙。”蒂莎娅冷冷地说,“其实她又哀怨又悔恨。你知道她为什么没去参加艾瑞图萨的宴会吗?因为她羞于独自出席,因为相伴她四年的男人没法陪着她。那个让别人嫉妒的男人。那个因为她的忽视而离开的男人。”

“也许我们可以换个话题。”叶妮芙用不经意的语气建议道,只是语调不太自然,“希瑞,再给我们倒点酒。哦见鬼,这酒瓶真小。麻烦你帮我们再拿一瓶。”

“拿两瓶。”玛格丽塔大笑道,“作为奖励,你也可以喝点儿。你可以坐到我们身边,省得离那么远抻着耳朵听。去艾瑞图萨之前,你可以在这儿提前上课。”

“上课?”蒂莎娅翻了个白眼,“看在诸神的分上!”

“嘿,安静,亲爱的女士。”玛格丽塔拍拍自己湿乎乎的大腿,装出生气的样子,“现在我才是院长!谁叫毕业考试时你让我及格的?”

“我很后悔。”

“我也是!想想吧,不然我就能当个自由女术士,像叶娜一样,用不着累死累活教那些学生,用不着给哭闹的小鬼擦鼻子,也不用跟无礼的学生斗嘴。希瑞,听我说,记在心里。女术士永远都要采取行动,至于是对是错,以后自然知道。但你必须行动,必须勇敢地捏住人生的后脖颈。相信我,小家伙,懒散和犹豫不决只会让你后悔。你不该为自己的行为或决定后悔,即便它们偶尔会导致悲伤与遗憾。看看你面前这位拉长面孔、迂腐地纠正一切的严肃女士吧。她是高阶女术士蒂莎娅·德·维瑞斯,曾是几十位女术士的导师。她教导她们如何行动,教导她们优柔寡断会……”

“够了,丽塔。”

“蒂莎娅说得对,”叶妮芙的眼睛仍看向浴室一角,“够了。我知道你因为拉尔斯的事而心情低落,但还是别再说教了。希瑞有的是时间学习大道理,但她现在不在学院。希瑞,再去拿瓶酒。”

希瑞站起身。她的衣服很整齐。

她也彻底下定了决心。

“什么?”叶妮芙尖叫起来,“你说她走了是什么意思?”

“她命令我……”旅店老板背抵墙壁,脸色苍白地嘟囔道,“她命令我给马上鞍……”

“你怎么这么听话?甚至不来问问我们?”

“女士!我怎么知道?我以为是您下的命令……我完全没想到……”

“你这该死的蠢货!”

“冷静,叶妮芙。”蒂莎娅伸手扶额,“别被愤怒冲昏了头。现在是晚上,他们不会让她出城门的。”

“她叫我开了后门……”旅店老板小声说道。

“然后你就开了?”

“因为集会嘛,女士。”旅店老板垂下目光,“城里全是巫师……大家都很害怕,没人敢挡他们的道……我怎么敢拒绝她?她说话跟您一样,女士,语气分毫不差。而且她的样子……没人敢打量她的双眼,更别提问问题了……她跟您太像了……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她还管我要笔墨,写了封信。”

“拿来!”

蒂莎娅·德·维瑞斯抢过信,大声念道:

叶妮芙女士:

请原谅。因为想见杰洛特,我去了希伦顿。去学院前,我想再见他一面。请原谅我没听您的话,但我非去不可。我知道您会惩罚我,但我不想因犹豫不决而后悔。如果一定要悔恨,也该是因为我的行为与决定。我是个女术士。我会捏住人生的后脖颈。等条件允许,我会回来的。

希瑞

“就这些?”

“还有条附言。”

请转告丽塔女士,她不用在学院帮我擦鼻子了。

玛格丽塔·劳克斯-安蒂列难以置信地摇摇头。叶妮芙咒骂起来。旅店老板脸色通红,嘴巴大张。骂人的话他听得多了,这一次却是前所未闻。

风从陆地吹向海洋。一团团云朵飘过月亮,悬停在森林上空。通往希伦顿的道路笼罩在黑暗中,为策马奔驰平添了许多危险。希瑞让马转为小跑,但还不至于让它慢步前进。她在赶时间。

风暴的咆哮声从远处传来,地平线不时被闪电照亮,显露出锯齿状的树梢线。

她勒马停下。前面是个岔路口——道路分成两条,看上去一般无二。

法比奥怎么没提岔路的事?但话说回来,我从没迷过路。我总是知道该走哪条路……

可我现在为什么毫无头绪?

一片硕大的阴影悄然滑过头顶,希瑞的心脏跳到了嗓子眼。马儿嘶叫一声,朝右边的岔路飞奔而去。片刻过后,她打马停住。

“只是猫头鹰而已。”她喘着粗气,让自己和马儿都平静下来,“只是普通的鸟儿……没什么可怕的……”

风更猛了,乌云彻底遮蔽了月亮。但在她面前,在狭长的路上,在这敞开的林木间,仍有亮光闪耀。她让马跑得更快,马蹄下沙土飞扬。

没过多久,她被迫再次停步。前面是悬崖和海洋,熟悉的圆锥形岛屿耸立在海面之上。从她所站之处,看不到加斯唐、洛夏和艾瑞图萨的灯火。她只能看到仙尼德岛最高处那座孤零零的高塔。

托尔·劳拉。

一道炫目的闪电将阴暗天空与塔尖连接在一起,片刻后,雷声响起。托尔·劳拉怒视着她,塔上的窗口仿佛红色的眼睛。有那么一瞬间,塔里仿佛燃起大火。

托尔·劳拉……海鸥之塔……它的名字为什么叫我这么害怕?

狂风摇曳周围的树木,树枝飒飒作响。希瑞抬起头,灰尘和树叶拍打她的脸颊。她让喷着鼻子、烦躁不安的马转过身,自己的方向感也渐渐恢复。仙尼德岛上的建筑面朝北方,因此她正朝西前进。昏暗中,沙土道路像条明亮的白色缎带。她让马儿再度飞奔。

借着一道闪电,希瑞突然看到几个骑手。黑暗、模糊的身影正从道路两侧接近。又一声雷鸣过后,她听到一声呼喊。

“gar&039;ean!”

她不假思索地勒紧缰绳,驱使马儿再次转身,疾驰而去。身后传来呼喊、口哨、马嘶和沉重的蹄声。

“gar&039;ean!dh&039;oe!”

马儿飞奔,狂风扑面,蹄声嘚嘚。黑暗中,白色树干在路边飞快掠过。闪电。雷鸣。闪电光芒一闪,两个骑手试图挡住她的去路。其中一个伸出手,想抓住她的缰绳。对方的帽子上钉着一条松鼠尾巴。希瑞用脚跟狠踢马腹,抱住马颈,冲力让她几乎落下马背。闪电。身后响起呼喊和口哨声,然后是隆隆的雷声。

“spar&039;le,亚伊文!”

快跑,快跑!好马,再快点儿! 闪电。雷鸣。道路再现分岔。走左边!我从不迷路!又一处分岔。走右边!跑啊,马儿!快点儿,再快点儿!

道路转为上坡,马蹄下的沙土变成沙砾。尽管希瑞不断催马,可它还是慢了下来……

她在丘顶扫视四周。又一道闪电照亮道路,路上空无一人。她侧耳聆听,但只听到风吹动树叶。又一阵雷声。

一个人都没有。松鼠党……那只是在科德温的回忆。莎依拉韦德的玫瑰……是我的想象。根本没有活人。没人追我……

风在吹。这风从陆上吹来,她心想,吹在我的右脸……

我迷路了。

闪电。光芒照亮了漆黑的仙尼德岛,照亮了岛旁的海面。还有托尔·劳拉,海鸥之塔。那座塔像磁石一样吸引了希瑞……但我不想去那座塔。我要去希伦顿。我必须见到杰洛特。

闪电再次划破天空。

一匹黑马伫立在她和悬崖之间。马上坐着个骑士,头盔饰有猛禽的双翼。那对翅膀突然拍打起来,猛禽飞上天空……

辛特拉!

恐惧让她动弹不得。她的双手紧紧抓住缰绳。闪电。黑骑士猛踢马腹。他的脸上有张骇人的面具。翅膀拍打……

不等她催促,马儿自行飞奔。闪电照亮黑暗。森林眼看到了尽头。马蹄下传来水花声和淤泥的嘎吱声。猛禽在她身后拍翼。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马如风驰电掣,令她双眼流出泪水。闪电撕裂天空,在一闪即逝的光芒中,希瑞看到路旁的赤杨和柳树。不,不是树。它们是赤杨之王的仆从。是追赶在后、盔顶羽翼拍打不休的黑骑士的仆从。道路两边的畸形怪物朝她伸出粗糙多瘤的手臂,疯狂地大笑,张开黑色的巨口。希瑞将整个身体趴在马颈上。枝条呼啸掠过,抽打她的身体,撕扯她的衣服。扭曲的树干嘎吱作响,空洞的巨口张开,发出尖利而轻蔑的大笑……

辛特拉的幼狮!上古血脉之子!

黑骑士已追到身后,希瑞感到他的手正抓向她的长发。她大喊一声,催马奋力往前一跃,穿过一道看不见的屏障,踩倒一片芦苇,然后脚下一绊……

她及时扯住缰绳,在马鞍上坐直身子,拖着喘息不停的马转过身。她发出狂乱而愤怒的尖叫,拔剑出鞘,在头顶挥舞。已经没有辛特拉了!我也不再是孩子!我不再软弱无助!我不允许……

“我不允许!我不准你再碰我!你永远不准再碰我!”

伴着哗啦和嘎吱声,她的坐骑落进深及马腹的水中。希瑞身子前倾,一声高喊,敦促马儿重新回到堤道。池塘 ,她心想。法比奥提过鱼塘。这儿就是希伦顿。我找到了。我从不迷路……

闪电。她身后是堤道,前方则是锯齿般直指天空的林墙。什么人也没有。打破寂静的只有呼啸的狂风。她听到一只惊惶的鸭子,在湿地里嘎嘎乱叫。

没有人。堤道上一个人都没有。没人跟着我。只是幻影,是场噩梦,是辛特拉的回忆。纯属我的想象。

远处亮起几点微光。是灯塔?还是火堆?是农庄。希伦顿。门户紧闭的农庄。只要再走一会儿……

接连几道闪电。一道,两道。又是一道。每道闪电后都没有雷声。狂风突然止歇。马匹嘶鸣几声,晃晃脑袋,人立而起。

黑暗的天空中迅速亮起一条乳白色缎带,像蛇一样蠕动不休。风又开始吹拂柳树,扬起片片树叶与枯草。

远处的亮光消失了——有的是突然熄灭,有的缓缓暗淡下去——沼泽地里反而映出千万点蓝色火花。马儿喷着鼻息,长嘶一声,在堤道上狂奔起来。希瑞只求自己不要摔下马背。

划过天空的缎带上,出现了许多模糊而骇人的骑手的身影。它们越来越近,形象也越来越清晰。骑手的头盔上摇晃着水牛角和破破烂烂的羽冠,死灰色的面具下是更显苍白的皮肤,胯下的骷髅马裹着褴褛的马衣。一阵强风呼啸着吹过柳树,闪电的利刃劈开黑色的天空。风声越来越响。不,不是风声。是鬼魅般的歌声。

这支骇人的队伍调转方向,径直朝她冲来。骷髅马的马蹄扰乱了沼地的鬼火。狂猎之王冲在队首,疾驰而来,只剩枯骨的脑袋戴着顶锈迹斑斑的头盔,空洞的眼窝里燃烧着青灰色的火焰,破旧的斗篷在风中鼓动。它的项链仿佛晒干的空豆荚,敲在锈蚀的胸甲上咔嗒作响。据说这条项链曾嵌有珍贵的宝石,但在跨越天空的疯狂追逐中,宝石早已脱落,化作了星辰……

这不是真的!它并不存在!这是噩梦,是幻影,是错觉!纯属我的想象!

狂猎之王踢踢骷髅战马的马腹,发出狂野而骇人的大笑。

哦,上古血脉之子!你属于我们!你是我们的!加入我们的行列,加入我们的狩猎!我们会策马飞奔,奔向末日,奔向永恒,奔向存在的终结!天真的混沌之女啊,你是我们的!加入我们,享受狩猎的狂喜!你是我们的。你是我们的一员!我们才是你的归宿!

“不!”她大喊道,“走开!你们这些死人!”

狂猎之王哈哈大笑,朽坏的牙齿在生锈的颈甲上方咔嗒作响,空洞的眼窝闪着青灰色的光。

没错,我们是死人。而你就是死亡本身。

希瑞抱紧马颈。她根本用不着催马。坐骑感觉到幽灵的追赶,以近乎疯狂的速度在堤道上撒腿狂奔。

希伦顿农夫、半身人伯尼·霍夫梅耶拨开浓密的卷发,听着远处的雷声。

“真够危险的。”他说,“风暴这么大,雨却一滴没下。闪电肯定会劈中什么地方,然后就是一场大火……”

“是该下点儿雨了。”丹德里恩叹口气,紧紧鲁特琴的琴栓,“空气干得拿把刀子都能切开……我的衬衫黏着后背,蚊子还在咬我……但我猜风暴就快过去了。它一直在绕圈,绕圈。不过刚才,北边确实有闪电,应该是在海上。”

“闪电劈中了仙尼德岛,”半身人确认道,“而且是岛上的最高点。那座塔——托尔·劳拉——不知为啥总能引来闪电。只要风暴稍大点儿,那塔就会着火。它到现在都没塌,还真是个奇迹……”

“因为魔法,”吟游诗人言之凿凿地说,“仙尼德岛上的一切都蕴含魔法,就连石头都有。巫师也从来不怕闪电。我在说什么呢?伯尼,你知不知道他们能抓住闪电?”

“得了吧!你又胡扯,丹德里恩。”

“要是我胡扯,就让闪电劈……”诗人突然住口,不安地抬头看看天,“就让鹅来啄我好了。告诉你吧,霍夫梅耶,巫师能抓住闪电。我亲眼见过。老格拉茨,在索登山上被杀那位,曾在我面前抓住一道闪电。他拿来一条又细又长的金属,一头挂在塔顶,另一头……”

“你应该把另一头插进瓶子。”霍夫梅耶在游廊上转悠的儿子突然开口。他是个小个子半身人,浓密的乱发像公羊绒毛一样蜷曲。“玻璃做的细颈大瓶,就是我爸酿酒的那种瓶子。这样闪电就会沿着金属线传进瓶里……”

“进屋去,富兰克林!”农夫大吼,“这个点儿你该上床了!快到半夜了,明天还有活儿干!还有,要是再胡扯什么细颈大瓶和金属线,小心我拿皮带抽你!叫你接下来两星期坐都没法坐!佩崔妮亚,把他弄进去!再给我们拿点啤酒!”

“你们已经喝得够多了。”佩崔妮亚·霍夫梅耶气呼呼地说,把游廊上的富兰克林拖进屋,“全都醉醺醺的。”

“别唠叨了。留心看那猎魔人来没来。我们得好好招待他。”

“猎魔人来了,我自然会给他拿啤酒。”

“小气的母牛。”霍夫梅耶用老婆听不到的声音嘟囔道,“她那一家人——紫苑草甸的比伯威特家族——每个都是小气鬼,一毛不拔……不过猎魔人去得真久。他去了鱼塘那边,然后就不见了。真奇怪。有天傍晚,辛尼娅和塔吉玲在院子里玩,你知不知道他是怎么打量她们的?他那会儿的表情也很奇怪。至于现在……我觉得他是想一个人待着,所以才出去的。他在我这儿借住,也是因为我的农场离其他农场很远。你了解他,丹德里恩,你觉得……”

“我了解他吗?”诗人拍了下脖子上的蚊子,拨动鲁特琴弦,凝视着鱼塘边柳树的黑色轮廓,“不,伯尼,我不了解他。我相信没人了解他。但他确实有心事,这我看得出来。他为什么来这儿,来希伦顿?为什么到仙尼德岛附近?而昨天,我提议骑马去仙尼德岛旁的苟斯·维伦城,他想都没想就拒绝了。他为什么留在这儿?莫非你们答应给他丰厚的酬劳?”

“怎么可能?”半身人嘟囔道,“说实话,我都不相信这儿有怪物。是有小孩淹死在鱼塘里,但他可能只是脚抽筋了,可所有人都开始大呼小叫,说有水鬼或奇奇摩啥的,所以得找个猎魔人……而他们承诺的酬金又少得可怜。但他又做了什么?整整三晚在堤道转悠,白天就睡觉,一言不发,像稻草人似的看着房子和孩子们……太古怪了。我得说,简直诡异。”

“你说得对。”

闪电划过天空,照亮了庭院与农庄。有一瞬间,堤道尽头的精灵宫殿废墟白光闪烁。几秒钟过后,鱼塘上方响起隆隆的雷声。狂风顿起,吹得鱼塘边的树木和芦苇摇曳不止,沙沙作响。水面泛起涟漪,睡莲的叶子也晃动起来。

“风暴好像朝这边来了。”农夫抬头看看天空,“也许巫师用魔法把风暴赶离了小岛。听说这会儿,岛上起码有两百个巫师……丹德里恩,你觉得他们会在岛上商量什么?会有什么好事吗?”

“对我们而言?恐怕不是。”吟游诗人用拇指拨弄琴弦,“那种集会啊,一般就是个时装表演会,流言蜚语满天飞,还有诽谤和内讧——关于魔法该向大众普及还是仅限精英使用的争执,侍奉国王的巫师和宁愿在远处向国王施压的巫师之间的口角……”

“哈!”伯尼·霍夫梅耶说道,“要我说,集会带来的电闪雷鸣比这场风暴多多了。”

“也许吧。可这跟我们又有什么关系?”

“确实跟你无关。”半身人阴郁地说,“因为你整天也就弹弹鲁特琴,鬼叫几声。世界在你眼里只有韵律和音符。可就在上个星期天,一群骑手践踏了我的卷心菜和芜菁田。连着两次。军队追赶松鼠党,松鼠党逃离军队,两边都选择从我的菜地经过……”

“森林着火时,别为卷心菜悲伤。”诗人吟诵道。

“你,丹德里恩,”伯尼·霍夫梅耶皱眉看着他,“每次你说这种话,我都不知道该哭该笑,还是该照你屁股来一脚。我没说笑!而且我告诉你,难熬的日子就要来了。大路边竖着火刑桩和绞架,田地和林间小路躺着尸体。老天爷啊,这个国家简直就像法尔嘉那时候。这还叫人怎么活?国王的手下白天来,威胁说谁帮松鼠党谁就得上火刑架;到了晚上,精灵则会出现,看谁敢对他们说不!他们会给出诗意的承诺,说我们会看到染成红色的夜空。他们诗意得令人作呕。总而言之,他们就像两堆火,把我们夹在中间烤……”

“你指望巫师集会能改变这些?”

“是啊。你自己也说过,巫师分成互相争斗的两派。有时他们会阻止国王,结束战争和动乱。毕竟三年前,跟尼弗迦德帝国讲和的正是那些巫师。也许这次……”

伯尼·霍夫梅耶陷入沉默,侧耳聆听。丹德里恩也按住颤动的琴弦。

猎魔人走出堤道的阴暗处,缓缓朝屋子走来。闪电再次照亮天空。雷声响起时,猎魔人已踏上游廊。

“怎么样,杰洛特?”丹德里恩试图打破难堪的沉默,“找到怪物没?”

“没有。今晚不适合追踪。动荡又混乱,让人不安……我累了,丹德里恩。”

“哦,那就坐下休息。”

“你没明白我的意思。”

“的确。”半身人嘟囔着望向天空,专心倾听,“今晚是个动荡之夜,空气里有股邪恶的气息……棚子里的牲畜焦躁不安……风中还有尖叫声……”

“是狂猎。”猎魔人轻声说道,“关紧百叶窗,霍夫梅耶阁下。”

“狂猎?”伯尼惊恐地问,“那些鬼魂?”

“别害怕,狂猎会从高处经过。它们在夏天只会掠过高空,但孩子也许会惊醒,因为狂猎会带来噩梦,所以最好关紧百叶窗。”

“狂猎,”丹德里恩担忧地仰望天空,“预示着战争。”

“胡说八道。那是迷信。”

“等等!就在尼弗迦德攻打辛特拉之前不久……”

“安静!”猎魔人猛地坐直身子,摆手叫他闭嘴,凝视着黑暗。

“怎么了……”

“有骑手。”

“见鬼。”霍夫梅耶吸了口气,从椅子上一跃而起,“晚上来的只有松鼠党……”

“只有一匹马。”猎魔人打断他,从长凳上拿起剑,“一匹活马。其他都是狂猎的鬼魂……见鬼,这不可能……现在可是夏天啊!”

丹德里恩也跳了起来,但碍于面子没好意思逃跑,因为杰洛特和伯尼都没有逃走的打算。猎魔人拔出长剑,朝堤道跑去,半身人抄起一把干草叉,不假思索跟在他身后。闪电再次划过,堤道上现出一匹飞奔的马。马后是一片模糊不清、形体不定的云雾,就像一团旋涡,一道光与影交织的幻象。那东西令人惊慌失措,更叫人肝胆生寒。

猎魔人高喊一声,举起长剑。骑手看到他,随即催马回望。猎魔人又喊了一声。雷声炸响。

接着又是一道闪光,但并非闪电。丹德里恩蹲伏在长凳旁,要不是凳子太矮,他早就钻到下面去了。伯尼丢下干草叉。佩崔妮亚·霍夫梅耶跑出屋子,尖叫起来。

耀眼的闪光化作一个透明的球体,里面现出一道人影,其轮廓和形状以惊人的速度成形。丹德里恩立刻认出了她。他认识那头狂野的黑色卷发,还有丝绒带上的星形黑曜石。但他认不出的、也从未见过的是那张脸。那是张狂暴而愤怒的脸,是复仇、毁灭和死亡女神的脸。

叶妮芙抬起一只手,尖声念出咒语。伴着嘶嘶声与大量火花,她的双手射出几道螺旋,撕裂了夜空,水面浮现出千道火花的投影。这些螺旋仿佛长枪,刺穿了追逐在骑手身后的云雾。云雾沸腾起来,丹德里恩似乎听到鬼魅一样的哭号,又依稀看到噩梦般的鬼魂马匹的轮廓。但他只看到一瞬间的景象,因为云雾突然收缩、聚集、化成球状,随后径直射向天空,身后拖着一条彗星状的尾巴。黑暗再次降临,只有佩崔妮亚·霍夫梅耶手里的提灯投来摇曳的火光。

骑手在屋前院子停下,滑落马鞍,摇摇晃晃走了几步。丹德里恩立刻意识到那人的身份。他从没见过这个亚麻色头发的苗条女孩,但马上认出了她。

“杰洛特……”女孩轻声说道,“叶妮芙女士……对不起……但我非来不可。你知道的,我是说……”

“希瑞。”猎魔人说。叶妮芙朝女孩走近一步,但立刻停下,一言不发。

女孩会选谁呢? 丹德里恩心想。他们两个——不管是猎魔人还是女术士——都不会继续靠近,或做出任何表示。她会先去哪边?他?还是她?

希瑞没去任何一边。她没法做出决定,因为她昏了过去。

小屋空无一人。半身人全家一大早就下地干活去了。希瑞还在床上装睡,却听到杰洛特和叶妮芙的开门声。她爬下床,飞快地穿好衣服,悄悄溜出房间,跟着他们去了果园。

杰洛特和叶妮芙转个弯,走上鱼塘间的堤道。鱼塘里盛开着黄白相间的睡莲。希瑞躲在一堵断墙后,透过墙面的破口看着他俩。她以为丹德里恩——那位著名的诗人,她无数次读过他的作品——还在睡觉,可她错了。诗人早就醒了,还抓了她一个现行。

“嘿,”他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笑着说,“这么偷听和打探别人是不是不大礼貌?你应该再谨慎些,小家伙。让他们自己待会儿吧。”

希瑞脸一红,但立刻抿紧嘴唇。

“首先,我不是你的‘小家伙’。”她骄傲地说,“其次,我并没打扰到他们,对吧?”

丹德里恩也严肃了些。

“我想也是。”他说,“在我看来,你甚至还帮了他们一把。”

“有吗?我做了什么?”

“别装糊涂了。昨天你做得很巧,但骗不了我。你是假装晕过去的,对吧?”

“是啊。”她低声说着,别过脸去,“叶妮芙女士发现了,但杰洛特没有……”

“他们一起抬你回屋,还碰了彼此的手。他们在你床边几乎一直坐到黎明,但一句话也没说。他们现在才决定讲话——在鱼塘边的堤道上——而你却想偷听他们说了什么……还透过墙上的窟窿偷看。你就这么想知道他们要做什么?”

“他们什么也不会做。”希瑞的脸微微发红,“只会说几句话,就这样。”

“而你,”丹德里恩坐在苹果树下的草地上,背靠树干,仔细检查树上有没有蚂蚁或毛虫,“你想知道他们说什么,对不对?”

“对……不对!反正……反正我什么也听不着。他们离得太远了。”

“我可以告诉你。”吟游诗人大笑着说,“如果你想知道的话。”

“你怎么可能知道?”

“哈哈哈。亲爱的希瑞,我可是个诗人。诗人对此无所不知。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吧:在这种事上,诗人比当事人更清楚。”

“你说是就是吧!”

“我可以向你发誓。以诗人的名誉做保。”

“真的吗?那好……告诉我他们在谈什么?告诉我那代表了什么!”

“透过墙洞看看,告诉我,他们在做什么。”

“唔……”希瑞咬住下嘴唇,身子前倾,眼睛贴近墙上的孔洞,“叶妮芙女士站在柳树边……扯着树叶,把玩她的黑曜石星星。她什么也没说,甚至看都没看杰洛特……杰洛特站在她旁边,看着地面,说了些什么。不对,他没说话。哦,他拉长着脸……好奇怪的表情……”

“简单。”丹德里恩在草丛中找到一个苹果,用裤子擦拭几下,严肃地打量它,“他请求她原谅自己从前的蠢话和愚行。他为自己的急躁、为自己缺乏的信任和期待、为自己的顽固和执拗道歉。为他的愠怒和死要面子致歉,因为那些不是真男人该做的。他为自己不明白和不想明白的事道歉……”

“简直是弥天大谎!”希瑞突然直起身子,拨开额前的刘海儿,“都是你编的!”

“他为自己刚刚明白的事道歉。”丹德里恩看着天空,说话间带上民谣般的韵律,“为他想要明白、却担心没时间明白的事……为他永远无法明白的事道歉。他在道歉,并请求她的原谅……唔唔,还有……为了良知与命运?真够老套的……”

“根本不对!”希瑞跺着脚说,“杰洛特才不会说那样的话!他甚至没在说话。我亲眼看到的。他就站在她旁边,一言不发……”

“这就是诗歌的用途,希瑞——说出别人难以启齿的话。”

“愚蠢的用途。而且这些都是你编出来的!”

“编造也是诗歌的作用之一。嘿,我听到鱼塘那边有人声。快看看,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杰洛特,”希瑞又一次凑近墙上的窟窿,“正低头站在那儿。叶妮芙冲他大喊大叫。她一边尖叫一边挥舞手臂。哦天哪……这又代表了什么?”

“同样非常简单。”丹德里恩看着飘过的白云,“现在换她向他道歉了。”

因此我选择与你相伴相随,无论时代美好与险恶,无论境遇顺遂与不堪,无论白天与黑夜,无论疾病与健康。我会以我的全心全灵爱你,发誓爱你到永久,直到死亡将我们分开。

——传统结婚誓词

我们对爱情知之甚少。爱情就像梨子,味道甜美,外形独特。试着形容一下梨子的外形吧。

——《诗歌的半世纪》,丹德里恩著

(1) 在《世界边缘》这一节中,下波萨达村的女先知历代相传一本古书,上面记载了各种奇异生物(具体参见“猎魔人系列”卷一《白狼崛起》)。这本《生物论》便是那部古书的抄本之一。

(2) 军队收取的税务,用于在冬天替士兵安排住处。

(3) 诺布尔和格罗特均为苟斯·维伦使用的货币。

(4) “五格罗特”即面值为五的格罗特货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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