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2)
“你说什么?”
男孩吸着鼻涕,推推他那顶过大的丝绒帽——帽子侧面俏皮地装饰着一根野鸡羽毛——露出额头。
“你是骑士吗?”他重复一遍,用蓝得像天空的大眼睛看着杰洛特。
“不。”猎魔人回答,他为自己居然有闲心回复而吃惊,“我不是。”
“可你有把剑!我爸是弗尔泰斯特王的骑士。他也有把剑,而且比你的大!”
杰洛特用双肘拄着栏杆,朝驳船尾部不断打转的水面吐了口唾沫。
“你背在背上。”那个小鼻涕虫不依不饶。他的帽子又滑落下来,遮住了眼睛。
“什么?”
“你的剑。背在背上。你为什么把剑背在背上?”
“因为有人偷走了我的船桨。”
小鼻涕虫张开嘴巴,乳牙间的空隙大得令人惊叹。
“离船边远点儿。”猎魔人说,“还有,闭上嘴巴,不然苍蝇会飞进去。”
男孩的嘴巴张得更大了。
“灰毛蠢货!”小鼻涕虫的母亲大吼。她是个穿着华丽的贵妇人,正揪着儿子那件河狸皮斗篷的领子,把他拖开。“过来,埃弗雷特!告诉你多少回了,别跟路过的下等人搭话!”
杰洛特叹了口气,盯着晨雾中若隐若现的岛屿和诸多小岛的轮廓。在懒洋洋的三角洲水流中,这艘丑如乌龟的驳船正以恰如其分的速度——也就是堪比乌龟的速度——艰难前进。乘客们(大多是商人和农夫)纷纷趴在自己的行李上打起瞌睡。猎魔人再次展开卷轴,阅读希瑞的来信。
……我睡在一间叫“宿舍”的大厅里,你知道吗,我的床大得吓人。我跟中期班的女孩住在一起,一共十二个,但我跟尤妮德、凯蒂和爱若拉二世关系最好。今天我喝了肉汤,这儿最糟糕的是,有时我们必须用很快的速度喝完,还得早起。比在凯尔·莫罕还早。剩下的部分我明天再写,因为我们要去祷告了。在凯尔·莫罕,从来没人做过祷告,我真想知道为什么自己非得来这儿。这儿毫无疑问是座神殿。
杰洛特,南尼克嬷嬷读了我的信,说我不该写那些蠢事,而且字迹要清晰,不能出错。她要我写学习方面的事,说我过得既好又健康。我确实既好又健康,不幸的是,我很饿,好在晚餐时间就快到了。南尼克嬷嬷还说,祈祷对任何人都没坏处,对我是这样,当然啦,对你也是。
杰洛特,我又有空闲时间了,所以我会写自己在学什么:阅读和书写正确的符文字母、历史、自然、诗歌和散文,还有用通用语和上古语表达自己的看法。我在上古语课上表现最好,我也会写上古符文。我现在写一句,你可以自己看。ee bth, feanewedd。意思是:美丽的花儿,太阳之子。你看,我真的会写。还有……
我又能继续写了,因为我找到一支新羽毛笔,正好代替坏掉的那一支。南尼克嬷嬷读了这段,还表扬了我,说我的语法和拼写都没错。她让我告诉你,我很听话,你不用为我担心。别担心,杰洛特。
我又有时间了,所以我会写之前发生的事。我们在喂雌火鸡时——我、爱若拉和凯蒂——有只超大的火鸡袭击了我们,那家伙非常好斗,而且非常非常吓人。它先袭击了爱若拉,然后想袭击我,但我不怕,因为它比钟摆小得多,也慢得多。我躲开了,转体一周,然后用一根树枝狠抽它两下,最后它逃跑了。可惜南尼克嬷嬷不许我把剑带在身边,不然我就能让火鸡见识见识我在凯尔·莫罕学到的东西。我已经知道,用上古符文的话,凯尔·莫罕要写成caer a&039; uirehen,意思是“上古之海的要塞”。难怪城墙的石头里嵌着那么多贝壳、蜗牛和小鱼。辛特拉的正确写法是x&039;trea。我的名字来自上古符文里的zireael,意思是燕子,也就是说……
“你在读什么东西吗?”
他抬起头。
“是啊,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有人注意到什么了?”
“不,什么都没有。”船长说着,在皮革短上衣上擦擦手,“水面很平静,但周围起雾了,我们快接近鹤岛……”
“我知道。这是我第六次坐船来这边了,波特巴格,还不算回程。我熟悉这条路线。别担心,我不会放松警惕的。”
船长点点头,朝船首走去,一路跨过乘客们到处乱堆的行李和包裹。挤在驳船中部的马匹喷着鼻子,马蹄在甲板上踩得噔噔直响。船身位于水面中央,笼罩在浓密的雾气中。驳船的船头分开水面的百合。杰洛特转过头,继续读信。
……也就是说,我有个精灵名字。但我毕竟不是精灵,杰洛特。这儿也有人在谈论松鼠党。有时甚至会有士兵过来问问题,还叫我们不要医治受伤的精灵。别担心,春天的事我没跟任何人说过。我也没忘记练习,这点也不用担心。只要有时间,我就会去公园练习。但不是每天都去,因为我得跟其他女孩一样,去厨房或果园帮工。我们要学的东西多得要命。不过别介意,我会学的。因为南尼克嬷嬷告诉我,你也在神殿学习过。她告诉我,随便哪个傻瓜都能学会用剑,但女孩想做猎魔人,还得足够睿智才行。
杰洛特,你答应过会来的。来吧。
你的希瑞
又及:来吧,来吧。
再及:南尼克嬷嬷让我在结尾写上,赞美伟大的梅里泰莉,愿她的祝福和恩惠与你常伴。愿你万事顺利。
希瑞
我也想去艾尔兰德, 他放下信,心想。但这样很危险。他们也许会跟着我——我不能再跟她通信了。南尼克用的是神殿的信使,但还是……该死的,太冒险了。
“唔……唔……”
“又怎么了,波特巴格?已经过鹤岛了。”
“而且没出任何意外,谢天谢地。”船长叹口气,“哈,杰洛特,看来这回又是一次平安的航行。雾随时都会消散,等阳光照过来,我就不用再担惊受怕了。那怪物不会在阳光下现身。”
“我可一点儿都不担心。”
“我也这么想。”波特巴格挖苦地笑笑,“公司雇你随行,无论路上有没有意外发生,你的钱袋都不会少一分钱酬劳,不是吗?”
“说得好像才知道似的。你在羡慕什么?羡慕我光是靠着栏杆看鸟就能赚钱?那你的酬劳呢?不也跟我一样,只要人在船上就行?一切顺利时,你根本无事可做。你从船首闲逛到船尾,对女人咧嘴微笑,或者怂恿哪个商人喝一杯。他们雇我随行是为以防万一。这次航行能够顺利,恰恰因为有个猎魔人在船上。猎魔人的开销已经包含在旅费里了,不是吗?”
“呃,这当然没错。”船长叹口气,“公司不会自己掏钱的。我太了解他们了。这五年来,我一直为他们在三角洲地带航行,从浮沫城到诺维格瑞,再从诺维格瑞回浮沫城。好吧,该干活儿了,猎魔人阁下。你继续靠着栏杆,我从船首闲逛到船尾。”
雾气消散了些。杰洛特从包里取出另一封信,这是他前不久从一位陌生信使那里收到的。他已经读了差不多三十次。
亲爱的朋友……
猎魔人轻声咒骂一句,看着这些有棱有角的工整文字,有力的笔触完美地反映出写信者的心情。他的心里再次涌起对自己的强烈愤怒。一个月前,写信给那位女术士时,他用了整整两晚思考如何开头。最后,他决定用“亲爱的朋友”。现在报应来了。
亲爱的朋友,你出人意料的来信给我带来了莫大的欢欣——自从三年前最后那次见面,我再也没收到过你的书信。更令我欢欣的是,这几年流传着不少谣言,提到你的意外惨死。还好你决定用写信的方式否认这些传闻,真是太好了;更好的是,你这么快就给我写了信。从信中内容看,你似乎过着平静而又百无聊赖的生活,缺乏任何形式上的刺激。现如今,这样的生活弥足珍贵。亲爱的朋友,我为你能过上这种生活而欣喜若狂。
你突然屈尊关心我的健康,让我非常感动,亲爱的朋友。我会恭敬地回答你,是的,我现在感觉不错,身体的不适已经过去,我也解决了那些麻烦,具体细节我就不拿来烦你了。
命运带给你的那件意外的礼物令我担忧并烦心。你需要专业协助的看法完全正确。尽管你对困难的描述令人费解——这倒也合情合理——但我相信自己很了解问题的根源。而且我同意你的看法:另一位巫师的帮助绝对必要。
作为你求助的第二个人,我深感荣幸。能在你的名单上排这么高,我更是受宠若惊。
放心吧,亲爱的朋友,如果你打算请求其他巫师的帮助,请打消念头,因为没有必要。我会立刻出发,前往你以拐弯抹角的方式——当然原因我也非常理解——指明的地点。不用说,我会以非常隐秘的方式离开,并且处处小心。我能推测出目前面临的麻烦的本质,并尽我的全力平息那股力量。我会努力不让你求助过、正在求助或是经常求助的那位女士把我比下去。毕竟,我是你亲爱的朋友。你珍贵的友谊对我至关重要,所以我不会让你失望的,亲爱的朋友。
如果你在随后几年里想给我写信,请片刻都不要犹豫。你的来信总能带给我无穷的快乐。
你的朋友,叶妮芙
信纸散发着丁香和醋栗的味道。
杰洛特咒骂起来。
脚步声和甲板的摇晃将他拉回现实:驳船正在改变航向。一部分乘客挤在右舷。波特巴格船长正在船头发号施令,驳船缓慢而费力地转向泰莫利亚的河岸,离开航道,为迷雾中浮现的另外两条船让路。猎魔人好奇地看着这一幕。
靠前的是艘庞大的三桅帆船,至少一百四十码长,桅杆上飘扬的深紫色旗帜带着银边。后面是艘相对矮小细长的划桨帆船,四十只船桨划得很有节奏,桅杆上飘着一面黑旗,旗面上有个金红色的v形图案。
“哦哦,好大的船。”波特巴格在猎魔人身边说,“瞧瞧它们在河里行驶的模样,掀起的浪头多大呀。”
“有意思。”杰洛特嘟囔道,“三桅帆船打着瑞达尼亚的旗号,划桨帆船却来自亚甸。”
“的确来自亚甸。”船长确认道,“还是哈吉总督的旗号。不过仔细看,两艘船的龙骨都很锋利,吃水都在四码左右,说明它们要去的不是哈吉要塞——这两艘船根本没法通过那边的急流和浅滩。他们要去浮沫城,或者白桥。你看,甲板上还挤满了士兵。那可不是商船,是战舰,杰洛特。”
“三桅帆船上有位重要人物。他们在甲板上搭了帐篷。”
“没错,贵族旅行都这样。”波特巴格点点头,用驳船船壳上剥下的一块木片剔着牙齿,“坐船更安全。精灵突击队在森林里神出鬼没,没人知道哪棵树后会飞出一支箭来,但在水上就不必担心了。精灵就像猫,不喜欢水。他们宁可蹲在草丛里……”
“肯定是个真正的大人物。那帐篷很豪华。”
“没错,有这可能。谁知道呢,也许是国王维兹米尔本人大驾光临了?现在各种各样的人都走水路……说到这个,在浮沫城时,你要我留意有没有人对你感兴趣,或者打听你的事。好吧,那边那个废物,瞧见没?”
“别指着他,波特巴格。是谁?”
“我怎么知道?他过来了,你自己问吧。瞧他摇摇晃晃的样子!活见鬼,现在河水平得跟镜子一样。那个脓包,要是船稍微摇晃一点儿,恐怕他就得趴地上了。”
“脓包”是个瘦小的男人,年龄很难判断,穿件肥大且算不上干净的斗篷,上面别着一根圆形的黄铜胸针。胸针上的别针显然弄丢了,取而代之的是根掰弯的平头钉子。那人走上前来,清清嗓子,眯缝起近视的双眼。
“唔……请问您是闻名遐迩的猎魔人、利维亚的杰洛特吗?”
“是的,阁下。我就是。”
“请允许我自我介绍。我是莱纳斯·皮特,牛堡学院自然历史系的硕士导师兼讲师。”
“认识您我很荣幸。”
“唔……我听说您,阁下,正接受马拉迪乌斯和格洛克公司的委托,负责保护这条船。显然因为某只怪物可能会发起袭击。我很想知道,那是一只怎样的‘怪物’。”
“我也很好奇。”猎魔人靠向栏杆,看着泰莫利亚河堤上湿地草甸的黑色轮廓在迷雾中若隐若现,“而我自己得出结论,他们雇用我,很可能是为防范正在附近出没的松鼠党突击队的袭击。我从浮沫城到诺维格瑞航行过六次,但连一只蜻蜓怪都没见过……”
“蜻蜓怪?那是民间的通俗称呼吧?我希望你能用更系统的科学术语。唔……蜻蜓怪……我当真不知道你是指哪种……”
“我指的是长满疙瘩、皮肤粗糙、身长足有四码的怪物,外表就像布满藻类的树桩,长着十只爪子,牙齿像圆锯。”
“这段描述在科学准确性方面还有很大的改进空间。会不会是龙虱科昆虫的某一种?”
“我不排除这种可能性。”杰洛特叹口气,“据我所知,蜻蜓怪属于各科生物中异常恶毒的一种,无论用多难听的名字称呼都不算侮辱。问题在于,硕士导师阁下,据说这种残忍生物的一员两周前袭击了这家公司的驳船。就在这儿,三角洲地带,离我们目前的位置不远。”
“这么说的人,”莱纳斯·皮特发出刺耳的笑声,“要么非常无知,要么就是在说谎。这种事根本不可能发生。我很了解三角洲地带的动物群。这儿根本没有龙虱科的昆虫,也没有其他危险的食肉物种。这片水域盐度可观,水中的化学成分也很不正常,尤其是在满潮时——”
“在满潮时,”杰洛特插嘴道,“潮水会流经诺维格瑞运河,准确地说,三角洲连一滴正常的水都不会剩下。只有充斥着排泄物、肥皂沫、油和死老鼠的液体。”
“真不幸,真不幸。”硕士导师悲伤地说,“环境恶化得……也许你不会相信,仅仅五十年前,这条河里还栖息着两千种鱼,而现在还剩下不到九百种。真是令人伤感。”
他们一起靠着栏杆,看着浑浊深邃的绿水。涨潮肯定开始了,因为水的臭味变得浓烈。第一只死老鼠浮上水面。
“白鳍胖头鱼已经死绝了,”莱纳斯·皮特打破沉默,“胭脂鱼也绝种了,还有黑鱼、西萨拉鱼、斑纹泥鳅、红腹鲦鱼、长须白杨鱼,帝王梭鱼……”
距离船侧大概二十码远,水面翻涌起来。有那么一瞬间,两人都看到一条至少二十磅重的帝王梭鱼吞吃了一只死老鼠,然后优雅地一甩尾鳍,消失在水下。
“那是什么?”硕士导师发起抖来。
“不知道。”杰洛特看着天,“也许是企鹅?”
学者瞥了他一眼,咬住嘴唇。
“但我百分之百肯定,它不是你虚构的蜻蜓怪!我听说猎魔人对某些稀有物种有相当可观的了解。而你呢,你只会重复谣言和传说,还用极其粗鲁的方式嘲笑我……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
“这雾不会散的。”杰洛特轻声说道。
“啊?”
“风还是很弱。等我们的船航行到小岛间的河湾,风只会更弱。就算到了诺维格瑞,雾也不会散。”
“我不去诺维格瑞。我会在牛堡下船。”皮特干巴巴地说,“你说这场雾?它还没浓到影响航行的程度,你说对吧?”
戴羽毛帽的小男孩从他们身旁跑过,奋力探出身子,用手里的树枝去够贴着船身的死老鼠。杰洛特走上前去,从他手里夺走了树枝。
“走开。别站在栏杆旁边!”
“妈妈——”
“埃弗雷特!赶紧过来!”
硕士导师站起身,目光锐利地打量着猎魔人。
“看起来,你真相信我们有危险?”
“皮特阁下,”杰洛特尽可能冷静地说,“两星期前,在船运公司的一条驳船上,有两名乘客被某个东西掳走。那件事就发生在雾里。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也许真是你所谓的‘龙虱’,也可能是条长须白杨鱼。但我觉得是只蜻蜓怪。”
学者撇嘴。“推测,”他宣称,“应当建立在可靠的科学依据之上,而非传闻和谣言。我告诉过你,龙虱——也就是你坚持称为蜻蜓怪的东西——在三角洲水域中并不存在。它在半个世纪前就灭绝了。顺带一提,那正是因为你这种人随时会杀死任何看起来不对劲的东西,不经过思索和观察,甚至不去考虑它的生态位。”
有那么一瞬间,杰洛特由衷地想把蜻蜓怪的生态位告诉给这位学者,但他改变了主意。
“硕士导师阁下,”他平静地说,“被掳走的乘客之一是个怀孕的年轻少妇,她只是想在凉水里泡一泡发肿的脚。从理论上来说,她的孩子某天可能会成为你们学校的校长。就生态学来说,我的看法有什么问题吗?”
“这种看法不科学。你过于情绪化,过于主观。自然由它自身的规律支配,尽管那些规律残忍又无情,却不须人为的修正。这是一场生存斗争!”硕士导师靠在栏杆上,往水里吐口唾沫,“无论你有什么借口,都不能为灭绝物种正名,哪怕灭绝的是掠食性动物。你还想说什么?”
“我想说,你这样探出身子很危险。也许附近就有一只蜻蜓怪。你想为蜻蜓怪的生存斗争付出自己的生命吗?”
莱纳斯·皮特放开栏杆,突然跳到一旁。他的脸色有些发白,但很快恢复了镇定。他又抿起嘴唇。
“猎魔人,你对想象出来的蜻蜓怪想必很了解喽?”
“肯定不如你。择日不如撞日,趁这机会开导一下我吧,硕士导师阁下,给我讲讲你在水生食肉动物方面的知识。我很乐于聆听,而且这一来,旅途时间也就容易打发了。”
“你在嘲笑我?”
“完全没有。我当真是想填补自己知识上的空白。”
“唔……如果你真心……有何不可?那就听着吧。龙虱科属端足目,在科学界包含四个已知物种。两种只生活在热带水域。在我们的气候带,你可能遇见的——虽然可能性很低——只有体型不大的长尾龙虱,以及稍大些的红边龙虱。这两个品种的群落生活环境是静止或流速非常缓慢的水域。两种龙虱的确是食肉动物,倾向于捕捉温血动物……你有要补充的吗?”
“现在没有。我正在专心听讲。”
“好吧,唔……学术著作里提过名为‘伪龙虱’的亚种,生活在安格林的沼泽水域。但艾德斯伯格那位博学的巴姆勒最近证实,所谓‘伪龙虱’是个截然不同的物种,属于稚鳕科,捕食对象只包括鱼类和小型两栖动物。它被命名为‘巴姆勒贪食鱼’。”
“那怪物真走运,”猎魔人笑道,“这是它第三次被人类命名了。”
“怎么会?”
“你说的生物是巨水蝽,在上古语里叫cerea。如果博学的巴姆勒说它只捕食鱼类,那我猜他从没在有巨水蝽的湖里洗过澡。不过有件事上巴姆勒没说错:蜻蜓怪和巨水蝽的共同点,正如我和狐狸的共同点——我们都爱吃鸭子。”
“什么巨水蝽?”博士导师轻蔑地昂起头,“巨水蝽只是虚构生物!的确,你在学识方面的匮乏令我失望。说真的,我为你的……”
“我知道,”杰洛特打断他的话,“只要对我稍有了解,我的魅力就会大打折扣。但我还是希望再稍稍纠正一下你的理论,皮特阁下。蜻蜓怪一直生活在三角洲地带,而且会继续生活下去。的确,它们一度有灭绝的危险,因为它们以小海豹为生——”
“是河生鼠海豚。”硕士导师纠正道,“别这么无知。别把鼠海豚当成——”
“它们以鼠海豚为生,而鼠海豚因为长得像海豹而遭到捕杀,它们的皮和油脂就像海豹皮和海豹油脂。后来,这条河的上游区域开掘了运河,建造了水坝和水闸,水流越来越缓慢,三角洲淤泥堆积,陆地逐渐扩大。接着,蜻蜓怪发生了突变。它们适应了环境。”
“啥?”
“人类重建了它的食物链,用其他温血动物替代了鼠海豚。羊、牛和猪被运送到三角洲。蜻蜓怪很快发现,三角洲水域的每条驳船、木筏或三桅帆船,实际上都是一碟美餐。”
“那突变呢?你提到突变!”
“这种液体肥料,”杰洛特指指绿色的水面,“似乎很适合蜻蜓怪,有助于它们生长。那些该死的怪物能长得非常巨大,甚至不费什么力气就能把一头牛拖下木筏——把人类拖下甲板更是不算什么——尤其是船运公司用来运送乘客的大驳船的甲板。你自己也能看到这船吃水有多深。”
硕士导师飞快地后退,穿过拥挤的马车和行李,尽可能远离船边。
“我听到水声!”他盯着小岛间的雾气,喘息不定,“猎魔人!我听到……”
“冷静。除了水声,你还能听见桨架上船桨的嘎吱声。那是瑞达尼亚河岸海关人员坐的船。你很快就能看到了,而他们引起的骚动足以和三只——甚至四只——蜻蜓怪相比。”
波特巴格飞奔而过,差点撞到头戴羽毛帽的小男孩,他恶狠狠地咒骂起来。乘客们变得紧张,纷纷查看自己的随身物品,努力藏起那些走私货物。
又过一会儿,一条大船和驳船接舷,四个愤怒、吵闹而又精力充沛的家伙跳上甲板。他们围住船长,凶狠地大喊大叫,试图让船长重视他们的身份。然后,他们热切地扑向旅客们的财产和行李。
“还没靠岸就来检查了!”波特巴格走向猎魔人和硕士导师,抱怨道,“这是违法的吧?毕竟我们还没踏上瑞达尼亚的国土呢。瑞达尼亚在右岸,离这儿还有半里呢!”
“不,”硕士导师反驳道,“瑞达尼亚和泰莫利亚的边界线位于庞塔尔河的正中央。”
“河水该他妈怎么测量?这儿可是三角洲!小岛、浅滩和岩岛会不断改变水流的路线,航路每天都不一样!真该死!嘿!你这小鼻涕虫!把那钩篙放下,不然我打肿你的屁股!尊贵的女士!看好你的孩子!真该死!”
“埃弗雷特!放下,你的手会弄脏的!”
“箱子里是什么?”海关官员大吼,“嘿,解开包裹!这马车是谁的?有流通币吗?我说,有流通币吗?泰莫利亚货币还是尼弗迦德货币?”
“关税战争就是这样。”莱纳斯·皮特看着这场混乱,脸上挂着睿智的表情,评论道,“维兹米尔王强迫诺维格瑞 (1) 启用优先售卖权 (2) 。泰莫利亚的弗尔泰斯特王作出反击,在维吉玛和苟斯·维伦全面开放优先售卖权。这对瑞达尼亚商贩是个沉重的打击,于是维兹米尔王开始对泰莫利亚商品增收关税。他在维护瑞达尼亚的经济。泰莫利亚充斥着尼弗迦德工坊生产的廉价货物,所以这些海关官员才会这么激动,如果太多尼弗迦德商品入境,瑞达尼亚的经济就会一蹶不振。瑞达尼亚几乎没有任何工坊,他们的手艺人也没法跟外国同行竞争。”
“简而言之,”杰洛特笑着说,“尼弗迦德正用商品和黄金慢慢占领它没能用武力夺取的土地。泰莫利亚王国不会自卫吗?弗尔泰斯特怎么不封锁南部边境?”
“怎么封锁?那些商品是从玛哈坎、布鲁格、维登,还有希达里斯的港口流入的。商人只在乎利润,他们不关心政治。如果弗尔泰斯特王封锁边境,商人行会将提出强烈抗议……”
“有流通币吗?”一个海关官员站在旁边大吼,用充血的双眼打量他们,“有什么东西要申报的?”
“我是学者!”
“你咋不说你是亲王?我在问你带了什么。”
“离他们远点儿,博拉泰克。”为首的海关官员道,他个子高挑,双肩宽阔,留着一副黑色大胡子,“不认识这位猎魔人吗?你好啊,杰洛特。你认得他吗?他是学者?阁下,这么说你要去牛堡,对吗?没带任何行李?”
“正是。去牛堡。没带任何行李。”
官员拿出一块硕大的手帕,擦了擦额头、胡子和脖颈。
“杰洛特,今天情况如何?”他问,“那怪物现身了吗?”
“没有。你呢,奥尔森,瞧见什么没?”
“我可没时间四处张望。我在工作。”
“我爸,”埃弗雷特无声无息地凑上前来,大声说,“是弗尔泰斯特王的骑士!他的胡子比你更长!”
“滚开,小孩儿。”奥尔森说着,重重叹了口气,“杰洛特,有伏特加吗?”
“没有。”
“我有。”来自学院的学者从包里拿出一只皮酒壶,让所有人吃了一惊。
“我这儿有小吃。”波特巴格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熏河鳕!”
“我爸……”
“滚犊子,你这鼻涕小鬼!”
他们走到马车阴影下,坐在盘起的缆绳上,轮流抿着酒壶里的酒,大口吃着熏鳕鱼。奥尔森中途离开一会儿,去处理一场争执。有个来自玛哈坎的矮人商贩要求少交些税,还想让海关官员相信,他带着的毛皮并非取自银狐,而是某种大得离谱的猫。至于流鼻涕的捣蛋鬼埃弗雷特,他母亲完全不想接受检查,不断叫嚣自己丈夫的地位,以及贵族应该享有的特权。
驳船拖曳着越聚越多的睡莲、百合和水草,沿着宽阔的海峡,缓缓穿行于灌木覆盖的小岛之间。芦苇间的大黄蜂发出吓人的嗡嗡声,乌龟也时不时发出尖锐的鸣哨。单脚站立的鹤冷静地凝视着水面,知道自己无须花费太多力气——鱼儿迟早会自己游过来。
“杰洛特,你怎么想?”波特巴格又舔了一遍鳕鱼皮,“又一次平静的航行。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吧?那怪物不是傻瓜,它知道你蹲在船上。听我说——我老家村里有条河,河里住着一只水獭,它经常钻进我家院子,咬死家养的母鸡。它非常狡猾,总趁我爸、我和我兄弟们不在家时溜进来。它只在我爷爷一人看家时出现。要知道,我爷爷脑袋有点糊涂,两条腿还瘫痪了。好像那只水獭,那只狗娘养的水獭知道这些似的。然后有一天,我爸……”
“从价 (3) 的百分之十!”驳船中部,矮人商贩挥舞着狐狸皮大喊道,“我就欠你这么多,我不会再多付你一枚铜板!”
“那我就全部没收!”奥尔森怒吼道,“我会告诉诺维格瑞守卫,让你跟你的‘从价’一起进班房!博拉泰克,他的税金一个子儿也不能少!嘿,你们一点儿都没给我留吗?剩的酒全喝光了?”
“坐吧,奥尔森。”杰洛特给他让出位置,“看得出,你工作压力不小。”
“唉,总有人这么跟我说。”奥尔森叹口气,喝口壶里的酒,抹了把胡子,“我打算辞职,回亚甸去。我是个温格堡出生的老实人,跟姐姐姐夫来了瑞达尼亚,但我要回去了。你知道吗,杰洛特?我有参军的想法。他们说德马维王正在招募特殊部队。在营地受训半年,就能拿到士兵的酬劳,足有我现在收入——算上贿赂——的三倍。这熏鳕鱼好咸。”
“我听说过这支特殊部队。”波特巴格确认道,“为对付松鼠党建立的,因为常规部队没法应付精灵突击队。我听说他们尤其鼓励半精灵入伍。但训练他们作战的营地听起来就像地狱。受训者只有一半拿到了士兵的酬劳,另一半进了墓地。”
“理所应当。”奥尔森说,“船长阁下,能进特殊部队的可不是普通士兵。他们不像笨手笨脚的盾牌兵,只要学会用标枪的尖头扎人就行。特殊部队必须精通战斗!”
“奥尔森,原来你是这么勇猛的战士啊!你真不怕松鼠党?不怕他们用箭射你的屁股?”
“有啥好怕的!我也懂得怎么拉弓。我跟尼弗迦德人战斗过,精灵对我来说不算什么。”
“我听说,”波特巴格颤抖着说,“如果有人被松鼠党活捉……会生不如死。松鼠党会用各种残忍的手段折磨俘虏。”
“哦,拜托你闭嘴吧,船长阁下。别跟婆娘似的胡言乱语。战争就是战争。你痛打敌人,他们当然会还手。别担心,我们的人也没让精灵俘虏好受过。”
“真可怕。”莱纳斯·皮特把吃剩的鳕鱼头和鱼尾丢到船下,“暴力只会催生暴力,憎恨已扎根人心……同胞手足遭到毒害……”
“啥?”奥尔森皱起眉头,“说人话!”
“艰难的时代近在眼前。”
“这倒没错。”波特巴格表示赞同,“大战无可避免。渡鸦每天都聚集在空中,它们已经闻到了腐肉的味道。女先知伊丝琳也预言了世界的终结。白光即将到来,随后是白霜。也可能先白霜后白光,我把顺序给忘了。人们都说天空中能看到征兆……”
“你该留神看着航路,船长,而不是天空,不然你这小船就该开到浅滩上了。哦,我们已经接近牛堡了。瞧啊,都能看见大木桶了!”
雾气这时已稀薄了不少,他们能看到右边河岸上的小山和沼泽草甸,还有更高处的一部分高架渠。
“先生们,那是一套实验性质的下水道净化设备,”硕士导师吹嘘道,推开递来的酒壶,“是科学上的巨大成功,学院的重要成果。我们修复了精灵陈旧的高架渠、运河和沉淀物捕集器,已经开始对学院、城镇、周边村落和农庄的下水道进行净化。你们所说的大木桶是台沉淀物捕集器。这是科学上的巨大成功——”
“低头,快低头!”奥尔森说着,在栏杆后面蹲下,“去年那玩意儿爆炸了,粪便一直崩到鹤岛。”
驳船在岛屿间穿行,塔楼般的沉淀物捕集器和高架渠消失在迷雾中。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波特巴格,你不打算在牛堡靠岸了?”奥尔森问。
“我得先去橡实海湾,好捎上泰莫利亚的鱼贩和商人。”
“唔……”海关官员挠挠脖子,“那个海湾……听我说,杰洛特,你跟泰莫利亚人没什么矛盾吧?”
“干吗问这个?有人向你打听我?”
“你猜对了。你说过,要我留意对你感兴趣的人。啊,你肯定想不到,泰莫利亚卫兵打听过你。那儿的海关官员跟我关系不错,是他告诉我的。味道不对啊,杰洛特。”
“你说水?”莱纳斯·皮特紧张地问,看向高架渠的方向。
“还是那个小鼻涕虫?”波特巴格指着仍在附近转悠的埃弗雷特。
“我说这事儿味道不对。”奥尔森的脸有些抽搐,“听着,杰洛特,泰莫利亚海关官员说,卫兵问了些奇怪的问题。他们知道你在马拉迪乌斯和格洛克公司的驳船上担任护卫。但他们打听……你是不是一个人。你是不是——活见鬼,别笑啊!他们似乎想知道,是不是有个未成年女孩陪着你。”
波特巴格笑出了声。莱纳斯·皮特看着猎魔人的眼神带上了厌恶——多半以为这个白发男人的恋童倾向引来了执法者的关注。
“正因如此,”奥尔森咳嗽一声,“那位泰莫利亚海关官员觉得,这里或许牵扯了什么私人恩怨,比如……呃,女孩的家人或未婚夫前来寻仇什么的。于是那位官员谨慎地向卫兵询问,最后发现,原来委托他们的是个贵族。那家伙巧舌如簧,出手阔绰,他自称……里恩斯,或者类似的名字。他左脸颊上有块红印,看起来像是烧伤。你认识这么个人吗?”
杰洛特站起身。
“波特巴格,”他说,“我要在橡实海湾下船。”
“出什么事了?怪物怎么办?”
“那是你的问题了。”
“说到问题,”奥尔森插嘴道,“往右舷看,杰洛特。说啥啥就来。”
在一座岛屿背后,一条平底驳船在迅速消散的雾气中浮现,桅杆上挂着一面缀着银色百合图案的黑色三角旗,旗子有气无力地摆荡着。船员由几个头戴制式尖顶帽的泰莫利亚守卫组成。
杰洛特飞快地伸手进包,取出两封信—— 一封是希瑞写的,一封来自叶妮芙。他将信纸迅速撕成小片,丢进河里。奥尔森沉默地看着他。
“我能问问你在做什么吗?”
“不行。波特巴格,照顾好我的马。”
“你想……”奥尔森皱起眉头,“你打算……”
“我怎么打算是我的事。别插手,否则后果自负。他们打着泰莫利亚的旗号。”
“让他们的旗号见鬼去。”奥尔森把腰带上的弯刀挪到更称手的位置,又用袖子擦擦他的彩饰护颈甲,上面的图案是红底上的一头老鹰,“只要我还在船上检查,这儿就是瑞达尼亚的领地。我不允许——”
“奥尔森,”猎魔人抓住他的袖子,插嘴道,“拜托,别插手。面带烧伤的男人不在那条驳船上,而我必须弄清楚他是谁,有什么目的。我得跟他面对面。”
“你打算就这么跟他们走?别犯傻了!假如这事真是私人恩怨,是那家伙委托卫兵帮他报仇,那只要过了这座小岛,他们就会把船锚缠在你的脖子上,把你丢下河。到那时,你就只能跟河底的螃蟹面对面了!”
“他们是泰莫利亚卫兵,不是强盗。”
“真的?瞧瞧他们凶神恶煞的样子!还有,我很快就能弄清他们真正的身份。等着瞧。”
平底驳船迅速靠近,跟他们的船接舷。一个守卫丢过绳索,另一个人则把钩篙挂在栏杆上。
“我是船长!”三个守卫跳上甲板,波特巴格拦住他们,“这条船属于马拉迪乌斯和格洛克公司!你们……”
一个健壮的秃头守卫伸出橡树般粗细的胳膊,粗暴地推开他。
“我找杰拉德,利维亚的杰拉德!”他的嗓门活像炸雷,上下打量着船长,“船上有这人吗?”
“没有。”
“我就是。”猎魔人跨过行李和包裹,走近些,“我是杰洛特,利维亚的杰洛特。怎么回事?”
“我奉律逮捕你。”秃头男人的双眼扫过诸多乘客,“女孩在哪儿?”
“只有我一个。”
“你撒谎!”
“等等,等等。”奥尔森从后面走来,把手按在杰洛特肩上,“冷静点儿,别大喊大叫。你们来迟了,泰莫利亚人。他已被依法逮捕了。被我逮捕。罪名是偷运货物。我奉按命带他去牛堡的卫兵室。”
“这算啥?”秃头男人皱起眉头,“那个小女孩呢?”
“这儿没什么小女孩,从来没有。”
卫兵面面相觑,犹豫起来。奥尔森露出大大的笑容,摸摸他的黑胡子。
“知道现在该怎么做吗?”他哼了一声,“泰莫利亚来的各位,跟我们去牛堡吧。我们都是头脑简单之人,怎么懂得复杂的法律细节呢?牛堡卫兵室的指挥官通晓世故,他会主持公道。你们认识我们的指挥官,对吧?因为他跟你们在海湾的指挥官很熟。你们只要把情况告诉他……给他看看你们手里的文件和印章……你们肯定把必要的章都盖全了,对吧?”
秃头盯着奥尔森,眼神狰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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