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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无家可归 08(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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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待在车厢里等待夜晚的降临,随意翻看那本日记来打发时间。

圣多美岛上奴隶的来源曾引发乌利塞斯神父的兴趣,他在日记里记录新到的奴隶的出身:“来自姆邦杜部落”或“乔克韦部落”。不过对于来自葡萄牙势力范围以外的非洲奴隶,他的记录就语焉不详了。圣多美的地理位置得天独厚,进港的船只来自各个国家——荷兰、英国、法国、西班牙。不久以后,面对数不胜数的奴隶,他感到疲惫。他强打精神为他们祈祷,他们在他眼中变得毫无分别。“一个灵魂从何而来,”他写道,“真的重要吗?伊甸园的放逐者千差万别。无论从何而来的灵魂都是灵魂,他应当被祝福,应当被带到上帝的仁爱之前。”

但是有一天,他的态度发生了变化。乌利塞斯神父一反常态地奋笔疾书:

我到达码头时,一艘荷兰贩奴船正在“卸货”。四个被抓来的奴隶引起了我的注意。我远远地看着她们戴着镣铐、踉跄着走下跳板。这些可怜的灵魂是什么人?她们无精打采地迈步,弯着腰,没有一丝生气。我明白她们的感受。我和她们一样疲惫。那种炽热的激情再次降临在我身上。耶稣心怀众生:罗马人、撒玛利亚人、希利尼人,以及其他所有人。我亦当如此。我想靠近一些,但我太虚弱了,阳光又太毒。船上的一个水手经过,我和他打招呼,指着奴隶问他。他告诉我,她们是在刚果河流域深处的一次突袭中被俘的,并非来自部落交易。三个女人和一个孩子。我的荷兰语很差,没有完全听懂水手的话。我听到他用了“艺人”这个词。她们大概会从事某种表演。他并没有在这个词上附加任何下流的意味。什么?刚从刚果的丛林里被抓来,就要在新大陆为白人提供餐后娱乐?我对他说。他笑了。

我听说她们四个现在被关在加西亚的种植园里。那个孩子的母亲攻击了一名监工,为此被打成重伤。她们不愿穿衣服,看样子也没能提供像样的娱乐。她们的命运很快就会有定论。

尽管我已经虚弱到无法长时间站立,今天我还是去了加西亚的种植园,偷偷进入阴暗闷热的地窖里看望囚犯。那个反抗的女人已经伤重而死。她的尸体仍在那里,她的孩子无力地依偎在她身旁,近乎昏迷。地面上散落着正在腐烂的水果。另外两个还活着的女人是想绝食吗?我和她们说话,虽然知道她们一句也听不懂。她们无动于衷,似乎听不见我的声音。我为她们祈福。

我又去了一次。一股恶臭袭来!那个孩子基本没救了。起初,那两个活着的人像昨天一样对我不理不睬。我为她们读《马可福音》。我选择《马可福音》是因为那是最谦卑的福音书,揭示了救世主最接近人性的时刻,他虽然饱受怀疑和焦虑的煎熬,仍然闪耀着仁爱的光辉。我不断念诵,直到疲劳、高温和恶臭几乎将我摧垮。于是我在沉默中静坐。当我准备离开时,其中一个女囚,那个最年轻的少女,动了。她爬过来,靠在墙边,和我隔着栏杆相对。我轻声对她说:“主爱你,孩子。你从哪里来?告诉我关于伊甸园的事吧。告诉我你的故事。我们都做错了什么?”她没有任何回应。时间慢慢流逝。然后她转过头看着我的眼睛,只是匆匆一瞥就转身离开了。她猜到从我这里得不到任何东西。我什么也没说。我的舌尖上不再有任何言不由衷的布道词句。我蜕变了。我看见了。我已经看见了。我看清了。那短短一瞥让我看清了一种不幸,在此之前,它从未在我心中激起涟漪。步入囚室时,我以为自己是一名基督徒,出来时,我明白自己其实是一个罗马士兵。我们与野兽无异。

我今天再去的时候,她们都死了,尸体已经被拖走焚烧。如今她们自由了,一直以来,她们本该如此自由。

乌利塞斯神父的下一则日记言辞激烈,充满了控诉。他简略记述了自己和岛上政要以及宗教权威之间的最终决裂。他在教堂里大闹了一场,用呼喊和抗议打断了弥撒。事件处理得十分迅速。

今天主教召见了我。我告诉他,我遇见了我们所轻贱的人,然而在面对面的时刻,我发现了我们之间的平等。我们并不优于他们,我对他说,事实上,我们还不如他们。他朝我大嚷,说即使是天堂的天使和地狱的罪人也分等级,所以人世间也应有等级。这种界限绝不可模糊。我被赶了出来。我惊讶于他雷霆般的盛怒和将我逐出教会的决绝。在他眼里,我已不再是神职人员。但我感到上帝的双手依然支撑着我。

托马斯每每读到这一段都觉得不可思议。把法国和英国的海盗逐出上帝的门庭是顺理成章的事,赶走荷兰水手也不无道理,毕竟他们比雇佣兵好不了多少,但是将一名肩负圣职的神父驱逐出教会?即使以圣多美的标准,这一裁决也显得太过严厉。不过,一个以奴隶制度为生的地方自然会敌视狂热的解放者。

就在那个时期,乌利塞斯神父第一次提到了“礼物”。每次读到这句话,托马斯都会心里一震。

现在我清楚了自己的使命。我会在死神带走我之前把这件礼物献给上帝。我感谢让我在加西亚的种植园里画下那幅素描——就在我去那间地狱般的囚室探视的那一日。她的眼睛让我见到光明。我将为我们犯下的罪行做证。离开伊甸园以后,我们已堕落至深!

托马斯翻到下一页,第一千次凝视神父提到的那幅素描。就是这幅画,就是画中的那双眼睛,让他开始了自己的追索。

夜幕降临在这片土地,是时候开车穿过布朗库堡了。他点亮仅存的一盏侧灯,拨动粗大的灯芯。火焰舞动着,散发出一圈温暖的光。幸存的那盏头灯里跳动着明亮的白色火焰,它咝咝叫着,仿佛一条发怒的蛇。它的光由水晶玻璃灯罩聚拢向前。要是头灯的光不那么左右不均该多好。他的独眼巨人形象着实狼狈。

他回想了一遍预定路线。他脑子里存了一系列路标。在每个需要做出选择的路口,他都记住了某处细节——一幢房子、一间商铺、一栋楼、一棵树。夜间不再有熙攘的人群,他可以游刃有余地寻找正确的路。

他有了一种骑着萤火虫的幻觉。当他从侧灯旁走开时,它的光晕让这个画面亦幻亦真。然而,就在发动汽车的那一刻,所有的幻象都烟消云散。汽车震颤着发出怒吼,令人联想到一条龙,尽管这条龙口中喷出的火焰是那么微弱。

火焰不仅微弱,而且毫无作用。这两盏灯虽然凑近了看很亮,置于无边的黑夜里却不过是针尖大小的光点。头灯唯一能做的,只是映出车头下方路面的大致轮廓,而且就连这活儿它也干得不怎么样。前方的一切——每一道车辙,每一次转弯——都让他措手不及,恐慌不已。

他唯一的反应是捏紧喇叭——他明白这完全不合逻辑,却忍不住一次次重复,仿佛夜晚是一头横在路中间的黑色母牛,几声喇叭就能吓得它跳到路旁。

在他摸索着前往布朗库堡的这一路上,车的挡位从没超过一挡。

在葡萄牙,阳光常如珍珠般柔和闪烁,它撩人心弦,亲切友善。这里的黑夜同样拥有独特的质感。你会发现稠密、浓烈、涌动的黑色凝聚成团,浮在房屋的阴影里,在普通旅店的院子里,在高大乔木的背后。夜入三更,这些黑色凝块扩散开来,像鸟儿一样飞到半空。在葡萄牙,夜晚是一个朋友。这是他平日里熟知的日日夜夜。只有在他遥远的童年,夜晚曾是恐惧的温床。那时的他战栗,哭喊。每次父亲都是他的救星,睡眼惺忪地走到床边,将他揽入怀中。他会贴着父亲宽大温暖的胸脯进入梦乡。

布朗库堡没有像里斯本那样点亮夜晚的街灯。他路线上的每个路标虽然在日光下那么醒目,现在却蒙上一层迷雾。街巷如巨型乌贼的触须般蜷曲起来。他始终没能找到那条穿过城北的路。相反,布朗库堡成了恐惧的温床。他试图保持同一方向直到城市边缘,无论如何只要出城就行。但每条街道的尽头都是个三岔口,每条岔路都把他带回城市的深处。更糟糕的是人。和四周的房屋建筑一样,人们也会毫无征兆地从黑暗中现身,他们的面孔突然定格在独眼汽车的白色灯光里。有些人惊恐地大喊,他们的恐惧也感染了他,然后他们愣在原地一动不动;其他人转身就跑。在深夜的静谧里,汽车的声响着实刺耳,他还不断地按着喇叭,不过是想提醒路人。一开始路上行人寥寥,但随着他像一只疾行于海底的盲眼生物那样穿过城市,越来越多的人拉开百叶窗,越来越多的人拥入街道,衣衫不整却两眼发亮。他提到二挡,把他们甩在身后。没过多久,在城里又兜了一个圈之后,他遇到了更多的人。他看见他们,他们也看见他。他们朝他跑过来,他拐进另一条街。他加到了三挡。

如果无法逃跑,那就必须躲避。连续几个转弯后,他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中间仓促停下车。他匆忙吹灭侧灯和头灯的火苗。黑暗与寂静将他淹没。他侧耳倾听。那群夜游神会找到他吗?他壮着胆子往外走。他从街角探出头,往外面的街道望去。一个人影也没有,只有让人放心的黑暗。看来他们被甩掉了。

接下来的漫漫长夜里,他徒步穿行于布朗库堡。他确定了行车路线,准备天亮就出发。

在他的午夜城市探险中,他走入一个不起眼的广场。广场中栽了树,置了长椅,广场中心一座孤零零的雕像笼罩在黑暗里。他看到什么东西动了一下,吓得跳起来,然后才意识到那是什么。白天这座广场是个市集。小贩的摊位依然伫立,桌下散落着丢弃的腐坏货物,有水果、蔬菜,或许还有肉。穿梭在垃圾之间的是狗。城市在短暂的惊扰后重回梦乡。夜晚的巨大穹顶之下,在如海底一般的寂静中,他看着这些流浪狗吞食人们的弃物。它们满怀希望地四处翻找、细嗅,偶尔有所发现便欢喜地大嚼。其中几条狗抬头看了看他,然后继续搜索。它们接受了他,正如他接受了它们。

回到车上,他感到了深海生物缩回外壳重获庇护般的释然。他在车厢里躺下小憩。然而,行走和缺觉让他极度疲惫。他睡过了头。某个胆大的旁观者按下喇叭,他猛地惊醒。他发现车厢窗外贴满了人脸,一双双睁大的眼睛盯着他,鼻息声此起彼伏。他用力推门才让人群退后,挤出一条缝下了车。他站在踏板上,呼吸着新一天的新鲜空气。难熬的一晚终于过去了,但现在似乎布朗库堡全城的人都在围着他,像明亮的蓝色海水一样波涛汹涌,拍打着他的车,喧嚣声有如礁石上飞溅的海浪。他一如往常地高声嚷嚷着请大家避让,人们眨着眼睛不明所以,汽车启动时他们一片惊呼,他猛踩油门冲出重围。这一切令他精疲力尽。他不停地开,直到困得脑袋耷拉到方向盘上。

他于午后醒来,迷迷糊糊地估算了一下。他尽力回想过去每一天中最难忘的记忆——第一天,那几座桥、蓬蒂-德索尔、马车,诸如此类——然后竖起一根手指。很快,一只手的手指全竖了起来,另一只手也竖起了四根手指。九天,如果没算错的话。今天是他上路的第九天。短暂的假期就快用完了。两天后的早晨,馆长就会等他回去上班。他双手抱住头。还不到一半路程。他应该放弃吗?但即使半途而废,他也无法及时赶回里斯本。现在掉头等于失败两次——他的工作和他的追寻。如果继续向葡萄牙高山区进发,他只会丢掉工作。而且如果他的追寻大获成功的话,或许还能保住职位。所以他要继续向前,他要百折不回。那是唯一明智的选择。不过天就快黑了。他明天再百折不回吧。

地貌一路变换,气候也由热转冷。葡萄牙内陆地区的冬季阴冷潮湿,车厢的金属框架和穿过破碎车窗的冷风加深了寒意。托马斯走出车厢。除了路面隐约的微光,目之所及只有黑暗。他想,动物知道无聊,可它们是否懂得孤独?他认为它们不懂。这不是同一种孤独,这是肉体和灵魂上的双重孤独。他属于一个孤独的种族。他回到沙发上,把自己裹进貂皮大衣,再盖上三张毛毯。他或许短暂地睡着了,但即使如此,他也梦见了一个寒夜,梦见自己瑟缩在一辆汽车的车厢里,等待着。无论清醒时还是在梦中,他都处于同样的悲惨境遇。在这几小时里,一个问题困扰着他:哪天是圣诞节?他是不是已经错过了?

第二天一早,他顺利发动了汽车,顿时心情大悦。路旁的土地越发贫瘠,农耕的痕迹一一隐去,远古的岩层逐渐裸露出来。跃入眼帘的,皆是高耸的明亮岩层,简单、纯粹,一望无际。

他开始频繁迷失方向。在此之前,路还算好走,幸亏有地图,再加上几分运气,他倒没怎么迷路。离开布朗库堡之后,好运不复存在。日子过得一片混沌。他绝望地开进一座村庄,拉着一个村民问:“我找拉波拉-多科阿已经三天了。请告诉我,它在哪里?哪个方向?”那个年老的村民惊恐地望着这个一身臭气、面容憔悴的男人和这台同样一身臭气、面容憔悴的机器(昨天和前天他都看见这人驾着这台机器呼啸着穿过村庄),怯生生地说:“这里就是拉波拉-多科阿。”另一次迷路时,托马斯央求路人告诉他阿尔梅达在哪里,那个本地人笑了,大声回答:“阿尔梅达?不在这儿,哥们儿。阿尔梅达在边境的另一边。”托马斯瞪着那人的嘴,惊恐地意识到他说的不是轻柔的葡萄牙语,而是粗鲁的西班牙语。他开足马力冲回葡萄牙,生怕他未曾留意的那条边境线现在会像无法逾越的山脉般升起。

指南针也不管用了。无论在哪条路上,它总是指向远离道路的荒野。指针颤抖着,如同他颤抖的身体。

迷路的原因多种多样,迷路的状态和迷失的感觉却是相同的:麻木、恼火、倦怠、绝望。经过马塞杜-迪卡瓦莱鲁什之后的某个地方,一群野孩子向汽车投掷石块,大象皮革被砸破,金属车罩被砸得坑坑洼洼,最糟的是,驾驶室的挡风玻璃也碎了。这意味着他不得不迎着呼啸的寒风驾驶。他穿上外套,戴上护目镜和帽子,可惜缺了那双精致的皮手套——它们在车厢火灾中被烧得焦脆。他又一次遇上爆胎,而这次他必须得修了,因为挂在脚踏板上的那只已是换下的破胎。

一天下午,他终于抵达了目的地。虽然没有任何路标,但地图表明他已进入葡萄牙高山区——从逐渐向上的坡度和路旁越发陡峭的崖壁就能看出来。他欣喜万分。很快,很快他就能找到梦中的教堂,他独到的眼光将得到完美的证明。使命即将达成。他将面对一尊非同寻常的十字架苦像,向它倾诉过去一年他背身行走时对自己说过的话,还有他的愤怒,他的绝望。他的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

道路很快变得平坦和缓。他迷惑地左右张望,发觉自己正在驶过一个国家虚荣的产物。每个国家都渴望炫耀自己的山脉,将其视作掌上明珠,因此这片贫瘠的荒野——高度不足以被誉为“山峰”,用作农田又嫌高——被安上了一个雄伟的名字。但是葡萄牙高山区并没有高山。这里没有高过山丘的东西,也没有所谓的“群山环绕”,只有一片广袤、起伏的草原,几乎不见树木;这里凉爽、干燥,被明朗沉静的阳光漂得发白。他期待见到积雪和岩石,眼前却只有低矮蔓生的金黄色荒草。草原蔓延到目光尽头,其间只点缀着零星的小片树林。仅有的“山峦”是一些表面坑坑洼洼的怪异圆石,它们体形庞大,是某种剧烈地质运动的遗迹。草原各处流淌的小溪散发出意想不到的活力。这片草原,正如它的同音词所暗示的那样 (14) ,是人们前往某地中途的临时落脚点。历史上一代代贫困的本地人迫不及待地离开这片贫瘠的土地,搬去世界各地更宜居的地区,他同样希望尽快穿过此处。沿途经过的村庄凝聚了他在村庄之间的开阔地带里感受到的孤寂。他遇到的每一个男人和女人都散发着岁月和孤独的气息,却没见到一个孩子。这些人住在简陋的四方形石屋里,屋顶铺着页岩,人的房间搭在牲口棚的上方,这样人畜之间形成了共生的关系——人获得温暖和食物,动物获得饲料和安全。这片土地不适宜深耕细作。只能见到小片耐寒的黑麦、大块的菜地、栗子树林、蜂房、大量的养鸡棚、猪圈,以及成群游荡的山羊和绵羊。

此处夜晚的严寒是他在葡萄牙未曾经历过的。入睡时他裹紧毛毯,穿上能找到的每一件衣物。他把帆布雨篷剪成小片,用它们勉强修补破损的车窗,于是车厢内变得十分昏暗。他点起蜡烛取暖。一天清晨,当他醒来时,发现大地已被皑皑白雪所覆盖。等到下午三四点钟,雪化了大半,他才敢开车上路。没了挡风玻璃,驾驶时异常寒冷,他不得不放慢车速。

白天总有一些时刻让他注意到这片风景的美丽。它往往与地貌无关,更多取决于天气和光线的变幻。他不再像身处南部地区时那么容易迷路,因为村庄日渐稀少,道路也寥寥无几。不过这些道路都破败不堪——多年前它们由一个雄心勃勃的政府铺设,却被之后的每一届政府遗忘。实际上,整个地区似乎都被当权者遗忘了。然而,和所有乡村一样,一座座教堂在葡萄牙高山区竖立起来。各个村庄争相书写自己的历史。他仔细研读地图,锁定了五座村庄:圣儒里奥-德帕拉索斯、桑塔利亚、莫弗雷塔、瓜德拉米尔和埃斯皮尼奥塞拉。倘若能如他所愿——一定会的,一定会的——那么在其中一座村庄里,他会发现那件被变幻莫测的历史洪流冲刷上岸,由乌利塞斯神父的痛苦凝结成的作品。

他先去了圣儒里奥-德帕拉索斯村。村庄教堂的木制十字架苦像平淡无奇。瓜德拉米尔教堂的祭坛上的苦像也是一样。

意外发生在去埃斯皮尼奥塞拉的路上。

他在一个明朗的黎明醒来。空气明净、无味、干燥,完全不同于气味繁复的葡萄牙海岸空气。他行走在路旁的沙砾上,鞋底爆出沙沙的干涩脆响。一声鸟鸣令他一惊。他仰起头。就在那个瞬间,一只猎鹰冲着一只鸽子俯冲下来。空气中一阵震颤,几片羽毛零乱飘落,猎鹰的身影划出一道平滑的弧线,利爪紧紧抓住殒命的鸽子,继续优雅飞行。它扇动翅膀,重上高空。托马斯目送它消失在远方。

行驶了大约一小时之后,道路变得开阔平坦,两侧的土地也一样。就在那时,在汽车引擎盖的前翼上,那个孩子出现了——更准确地说,是那个孩子的手出现了。那一幕那么诡异,那么出人意料,他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是一根树枝吗?不,确定无疑那是一只小手。如果一个孩子摁着车头站起来,那里正是手的位置。人的身体被汽车碾过时是什么声音?显然就是他此刻听到的:轻柔、短暂,“砰”的一声。

和每个受到惊吓的人一样,他的脑中时而一片空白,时而又转得飞快。他必须看看那个孩子。也许他只是受了伤,也许他只是吓坏了。假如真是个孩子的话。他伸头出去,向后张望。

他看见车后的路上有个越来越远的鼓包。小小的一团,一动不动。

他停下车,走出车外。他摘下帽子和护目镜,屏住呼吸。那个鼓包很远了。他背身朝它走去。他每次回头,它都更近一分,他的胸口也更紧一分。他越走越快,心脏在胸膛里狂跳。他终于忍不住转身朝那个鼓包跑去。真的是个孩子。看上去五六岁,穿着偏大的衣裳。一个大脑袋的农家男孩,一头令人惊讶的金发,一张可爱、漂亮的脸,只是被一道道污垢弄脏了。什么样的葡萄牙人会有这样的眼睛——蓝色?返祖现象,还是外国血统?四目相对,让他心惊胆战。

“孩子,你还好吗?孩子?”

最后一句他喊得很大声,仿佛死亡只是一个听力问题。孩子的眼睛一眨不眨,苍白的脸上凝固着严肃的神情。托马斯跪下来,触摸孩子的胸口。他只感到凝重。一条涓涓血流出现在孩子身下,以河流惯常的方式在地面上流淌。

托马斯浑身战栗。他抬起头。一阵微风拂过。无论目光投向哪个方向,都是一如既往的壮丽景色:近处的荒野植被、远处的农田沟壑、道路、天空、太阳。所有的一切各归其位,时间依照自己的韵律流淌。然后,眨眼之间,没有任何警告,一个小男孩打乱了所有的秩序。田野当然会注意到;它们会升起,掸去尘土,凑上前投来关切的目光。道路会像蛇一样翻卷起来,发布哀伤的声明。太阳会在悲戚中暗淡下去。重力也会深陷沮丧,各种物体浮在空中,质疑存在本身。但是,这些都没有发生。田野依然沉默,道路依然笔直,早晨的阳光不曾眨眼,依然射出清冷的光。

托马斯回想最后停车的地点。那是在几公里之前。他打了个盹儿,前额靠在方向盘上,引擎仍然在转。这个孩子会不会是趁那个时候爬上车头,而他正低着头未曾留意?

孩子总是爱玩的。

这种事加斯帕尔也做得出来:爬上一台热乎乎的、抖动的机器,看它到底是什么样子。

“对不起,小家伙。”他低声说。

他站起身。除了离开,还能怎么办?

他以自己惯常的方式行走,那个孩子一直留在他的视野里。恐惧在他心中翻腾。他一只手抓起恐惧,把它塞进一个盒子,拧上盖子。如果他尽快离开,这一切便可如同没发生过一样。现在这场事故只存在于他心里,它是一道私人的印记,一道只留在他良心上的刻痕。除了他,没有谁会在意。看啊,风依然在吹,时间依然在流淌。况且,只是一场意外。它就这么发生了,他毫无恶意,对过程也一无所知。

他转身就跑。当他跑到车头伸手转动摇柄时,发现引擎罩上的小盖子是开着的。盖子位于罩子的最前端,司机从驾驶室里是看不见的,这样的设计是为了不用掀开外罩就能检查引擎。那个孩子是不是把它当作一个圆形迷你游乐室的入口了?为什么孩子一定要有这么强的好奇心?他能想象男孩是如何趴在车头,脚大致踩在哪里,手抓住哪里。底盘外沿、摇柄底座、悬挂弹簧的末梢、支撑头灯的细杆、开着的盖子的边缘——对于一只小猴子来说,有那么多选择。一个多么舒适的藏身之处,或许当温热躁动的机器猛然启动时他还有些兴奋,然而,恐惧和疲劳接踵而至。速度那么快,震动那么剧烈,路面如同一条激流在车下转瞬即逝。

他关上盖子,转动摇柄,然后匆忙回到驾驶室,把车推到一挡。他迟疑了片刻,考虑前方和身后各有什么。车猛地一震,开始向前移动。他踩紧油门,汽车开始加速。他把它调到二挡,然后是三挡。他看了看车侧面的后视镜。影像摇晃不定,但仍可以看清那个鼓包。他收回视线,盯着前方的路。

他并没有开出多远。路蜿蜒着没入高处的一片松树林。他停下车,关上引擎,静静地坐着。然后他抬起头,从没有玻璃的前窗看出去,透过树丛望向来路。他离那段路已经很远了,但仍然能注意到移动的物体。他看见一个微小的人影,只是一个点。那人在跑。他通过狂奔的双腿隐约看出那人的衣着,推测那是一个男人。那人一直跑,然后突然停下来,向前一扑,很长时间一动不动。最后,那人站起身,把那一小团从路上抱起来,沿原路往回走。

托马斯的心在下沉。他作为一桩盗窃案的受害者,现在却犯下一桩盗窃案。两次被偷走的都是孩子。两次他的善良和悲伤对于结局都无能为力。两次都是命运在作祟。有苦难也有好运,但他的好运再一次用尽了。他忽然感觉自己被吞噬了,仿佛他是一只在水面上挣扎的小虫,一只巨大的嘴将他一口吞下。

过了很久,他回过头。他启动汽车,继续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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