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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田(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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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有马上说话,而是在等待人群慢慢安静下来。一直等到会场上鸦雀无声,正准备离去的几个外村的代表重新落了座,他这才看了一眼会场,大声道:“这个事,我赞成。谁要不想干,谁他妈滚蛋!”他又瞅了一眼坐在一边的赵德正,板着脸,像是跟谁赌气似的说道:“明天一早,咱哥两个就上山平地。本来嘛,愚公移山,也用不了那么多人。”

应当说,高定邦那晚的举动,出乎所有人意料。它直接印证了半年来村子里一直在议论的“兄弟反目”的传言。

那天深夜,春琴在厨房的灶下洗茶杯,如释重负地对我说:“你刚才注意到没有,高定国开会时,没有与他哥哥坐在一起,而是独自一人靠在门边的一张竹椅上。这是破天荒头 一遭。”

第二天,我跟几个老太太在仓库里选稻种。马老大忽然说,据她所知,高家兄弟突然失和,是因为“有一回定邦不敲门就直接闯入了弟弟的房间,而当时梅芳一丝不挂正在洗澡”。她还说,兄弟俩闹翻之后,高定国一怒之下,把堂屋通往前院的门用砖头砌死了。定国与梅芳从此由后门出入,与住在前院的高定邦“牛头不见马面”。

不过,马老大的这番话很快就被证明是无稽之谈。不久后的一天下午,老福奶奶让我去梅芳家借定盘秤卖兔毛,我亲眼看见他们家堂屋的门不仅没有堵死,门板上还新刷了桐油,上面贴着这样一副对联:

近水楼台先得月

向阳花木早逢春

由于高定邦的意外表态,赵德正差一点胎死腹中的计划终于重现生机。小武松潘乾贵、银娣、我叔叔赵月仙和新珍,都相继发言表示支持。就连手腕上绷着绒线的同彬,也站起来凑热闹。

德正一看同彬要说话,立即拍了拍手,示意大家安静,听“革命小将”来发言。可让德正这么郑重其事地一喊,同彬反而有点不好意思了,朝他娘看了一眼。新珍手里绕着绒线,嘴里道:“有屁快放!”

同彬说,如果磨笄山被推平了,村庄与大港镇的直线距离“立即”被缩短了“十分之七八”(新珍插话:吹牛吧你!若说缩短了三分之一,还差不多!),从后村就可直插江边码头(新珍插话:你去轮船码头充军看电影,倒是方便了),如果走得快一些,他去码头看电影(新珍插话说,可不?),半个小时就可以打个来回(新珍插话说:你飞呀?),那可好咧!(新珍插话:好什么好?)

听着母子俩像说相声似的一唱一和,坐在他们旁边的王曼卿,笑得把嘴里的瓜子壳都喷了出来。这时,在墙角旮旯一张梯子上抽旱烟的赵宝亮忽然提出了他的问题:“磨笄山推平之后,地势仍要比平陆高出许多,这水引不上去,怎么种粮食?”

“你不要死脑筋!”我婶子插话道,“我们可以先种些耐旱的红薯啦,玉米啦,花生啦,土豆啦,连公粮都可以省了。你要是把花生、红薯送到粮管所,粮管所也不收啊!我们正好吃独食。”

来自魏家墩的一个干部听婶子这么说,就出语讥讽道:“这还没开工,有人就打定主意要吃独食了。既然你们一个村想独吞,大晚上把我们叫来干什么?”

可我婶子并不打算就此让步,她一手叉着腰眼,一手拿着线板,胡乱地挥了挥,回敬道:“谁请你来的?笑话!脚在你身上,你爱来不来。”

高定邦这时出来打圆场,拍了拍那个干部的肩,让他坐下来,“至于分配的事,以后再商量。不过别担心,我们牙缝里剔出来些碎末末,就够你们吃的了。”

到了最后,梅芳的态度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她不再坚持原先的意见,只是说,这么大的事,还是先请示一下公社为好。德正就顺水推舟,责成她赶紧起草一份报告,明后天就去公社,向郝乡长当面汇报。深知郝建文为人的高定邦,没忘了提醒自己的弟媳,到时别忘了给他买一条“丰收”牌香烟,最好再给他买上一斤桃酥,“郝乡长牙口不好,他喜欢把桃酥泡软了再吃。”

随后,德正宣布散会。

两天后,郝乡长看了梅芳的报告,既没有反对,也没有表示支持,只是说,有些事说得做不得,有些事做得说不得。“你可懂我的意思?”

梅芳说:“懂,懂,我懂。郝乡长心里是赞成的。”

郝建文就朝她跟前凑了凑,手搭在她背上,笑道:“你能看出我的心,我怎么就看不出你的心?”

梅芳一听他的话有些变味,就赶紧跟他道了再见,溜出了公社大院。

远在地区行署的严政委,在得知这一消息之后,专门给德正写来一封长信,明确予以支持。这封信,当年赵德正让我给他念过几遍。可他到底写了些什么,我现在已经差不多全忘了,只记得在这封信的结尾,严专员引用了毛主席的诗,那是《七律·到韶山》中的两句:

喜看稻菽千重浪

遍地英雄下夕烟

等到磨笄山最终被推平,新垦的土地上长出了第一茬油菜,漫山遍野的蜜蜂嗡嗡地闹着,在沁人心脾的花香中酿蜜,已经到了一九七三年的初春。那时,从合肥来的几个插队知青,已经在村里落了户。

赵德正把便通庵修葺一新,作为知青的宿舍。随后,他又在知青点边上新盖了七八间矮平房,建了一处养猪场。我叔叔和红头聋子一起,被派去养猪。起先,梅芳别出心裁地给这块新垦地取了一个名字,叫做“狼窝掌”,但遭到了老福奶奶的一顿啐骂——她唯一的儿子腊保,十二岁那一年,在磨笄山上遭到两头灰狼的围攻。他的内脏被吃空以后,尸架由德正背了回来。

她听不得“狼”这个字。

于是,大家就把那块新开垦出来的高地叫做“新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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