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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正的新房(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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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年代的官,说话还是算数的。严政委给大路林场的厂长打了个招呼,没过多久,厂长就派人给德正拉来了七八根粗大的圆木。这些木料长年堆放在祠堂院中的阅台上,任其日晒雨淋,木色渐渐发了黑。很快,阅台上的蒿草就把它们盖住了。

德正一直没想为自己盖房。当他缠着郝乡长,要在村里办一所学校时,这批木料被他作为重要的筹码,与郝建文软磨硬套,“你看,建校舍的木料,我们都已准备齐了,只要上面批下来,我们可以立刻开工。”

他在祠堂里住惯了,觉得这样挺好。可那些由新珍或银娣介绍过来的对象却不这么看。她们抱怨说,人长得丑一点倒也无所谓,若在破败、潮湿、散发着霉味的祠堂里成亲,不说别的,一想到旮旮旯旯里的那些老鼠、蜈蚣(说不定还有赤练蛇),就让人受不了。据说,三老倌当年就是晚上睡觉时被老鼠咬破了鼻子,得破伤风死的。父亲后来告诉我,当他第一次去半塘为德正提亲时,春琴的母亲一听说德正还住在祠堂里,就拉下脸来,皱眉道:“要是没有新房,所有的事都免谈!”

窑头赵村有一个名叫骆金良的窑工,原先与赵德正一起给人抬过轿子,两人私交甚密。骆金良是个有心人。每当砖瓦出窑,骆金良就把那些缺边少角的断砖残瓦,悄悄地捡出来,堆放在窑厂边的一个草棚里。到了去年年底,他估摸着这些砖瓦足以建造三间大瓦房了,就让他女儿来到我们村给德正送信:砖瓦有了,新房可以随时开工。

小木匠赵宝明对德正说,正月里天寒地冻,不宜大兴土木。可既然春琴已答应嫁过来,德正根本就不管这一套。元宵节一过,他的新房就在刚劲的北风中开了工。

在随后的那些日子里,同彬已经在焦急地计算德正家上梁的日期了。他让我一旦打听到上梁的准确日子,就“马不停蹄”,立刻向他通报,“他妈的,上梁的前一晚,老子豁出去了!不睡觉等天亮,你呢?”同彬还说,要是等听到鞭炮声响起,再从床上爬起来冲过去,馒头和糖早就被人抢光了。对于我们这些孩子来说,一过正月十五,德正家上梁的日子,已经成了我们唯一的指望。上梁时的情景,我们闭上眼睛都能想象得到:领头的木匠师傅赵宝明,嘴里叼着烟,耳朵上夹着短铅笔,牛逼哄哄,跨在大梁上,一边放着鞭炮,一边满天满地地撒下糖果、糕点和馒头,别提有多神气了!他把糖果撒向东边,人群山崩海啸般涌向东边;他撒向西边,人群又潮水般地涌向西边。这样的机会,谁愿意错过呢?

德正的新房快要完工时,忽然停了下来。停工的原因,说来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竟然是屋顶的椽子没有着落。按照银娣的意见,不如赶到乡里,给县上的严政委打个电话,让他再给大路林场的姚厂长批个条子,“弄它百十来根椽子回来”。可德正说,严政委早已不在县里了,他调到地区行署当专员去了。小武松觉得老婆的想法有点太过费事,“大队的树多的是,我连夜带人去砍,要多少有多少,这样最省事。你居着官,谁敢放个屁?”他们夫妇的主张,赵德正最终都没有采纳。他想出来的办法,在日后的几十年中,始终是村里人闲言碎语的话题之一。

他让小武松带几个人把磨笄山上那些无主的坟包挖开,尸骨拾掇拾掇集中掩埋,棺材板剖开刨光,刷上桐油,就是现成的椽子。小武松一听有理,连夜就找人平坟去了。木匠们嘴上不好说,心里都担心沾上晦气,伤了阴骘,背地里把赵德正的祖宗八代都骂了个遍。

把棺材板剖开做椽子这件事,不知怎么就传到了江北他舅舅的耳朵里。听说了外甥的这个荒唐举动,夫妇二人就坐头班船从高桥赶了过来。舅妈一把眼泪一把鼻涕,一会儿说“用棺材板盖房子生下的孩子没屁眼”,一会儿又说“那么多无名鬼聚在你屋里,三天一小闹,五天一大闹,过什么安生日子?你是我们嫡亲的骨肉,话不中听,都是为你好”。舅妈这么一嚷,舅舅彭传才也陪着笑对外甥道:“头顶上净是棺材板,这人呆在屋子里,跟躺在坟墓里有何区别?这事断断不行。你爹妈不在了,这事得依我。”

正在一旁抽烟的小木匠赵宝明一直铁青着脸,听见老舅不停地絮絮叨叨,最后也失去了耐心,“你老人家现在知道做主了。当初,五岁大光屁股的孩子投到你门首,你怎么就不替他做主呢?你老不让他用棺材板做椽子,那就别废话,赶紧回家运一船木料来是正经!”

一番话,说得老者面红耳赤,闭口无言。

叫舅舅、舅妈这一闹,原本铁了心的赵德正此时也有点忐忑。一天晚上,我和父亲都已睡熟了,忽听见德正在院外叫门。我看见阁楼下亮了灯,随后是开门声。德正进了屋,先是骂了一大堆脏话,然后把舅舅、舅妈出面阻拦一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最后他对父亲道:“不如这样吧,你是算命先生,懂得命理阴阳。你给说句话,用棺材板做椽子,行,还是他娘的不行?”

父亲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我静静地躺在阁楼上,心里暗暗替父亲着急,出了一身汗。我在心里说,这事若是让我来回答,应当怎么说呢?如果说行,那房子将来真是闹了鬼,责任就将由我父亲一个人来承担;若说不行,那么多的木匠泥瓦匠等在那儿,你让德正一时半会到哪去找那么多椽子呢?所以说,这确实是一个难题。想来想去,没有什么好办法。

不过,很快,父亲的回答就让我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他没说行,也没说不行,而是嘿嘿地干笑了两声,说道:

“你们共产党人都是唯物主义者,连鬼神都会怕你们的。”

德正一听,哈哈大笑,拍拍屁股,走了。

在一场绵绵春雨中,德正家的新房悄无声息地封了顶。不论是我,还是同彬,都没能听见上梁的鞭炮声。到了这一年的国庆节,春琴就从半塘村嫁了过来,与德正成了亲。家家户户都随了礼,可因为人太多,酒席上坐不下那么多人,德正就让每家派一个代表来喝喜酒(当然,我们家和小武松家是例外,都是全家出动)。定邦和定国两兄弟没在婚礼上露面,由梅芳一人做了代表。她带来了一床被面、一对枕巾,也带来了一大堆阴阳怪气的刻薄话。

在婚礼的前一天深夜,父亲让我把家里那头又肥又壮的母羊献宝似的牵到了德正家。到了第二天,这只羊作为宴席上仅有的肉类,很快被宾客们分食一空。按理说,大人在一起喝酒,我们小孩子照例是不许上桌的,但德正却一定要让我和父亲并排坐在一起,对于什么“父子不同席”一类的规矩,完全不予理会。按风俗,在宴席的末尾,新娘子春琴,得由德正领着,挨个给宾客们敬酒。当她来到我们桌前敬酒时,却板着脸,在众目睽睽之下,故意跳过我们父子俩,就当没看见我们。德正抱歉似的朝父亲笑了笑,也只得随她去了。

当春琴端着酒杯,走到赵锡光身边时,赵先生拱了拱手站起身来,像是不经意地对春琴道:“新娘子今年贵庚?”春琴脸一红,转过身看德正。德正又回过头去看他的岳母。春琴的母亲正端着一盆豆腐来上菜,赶紧笑了笑,接话道:“虚岁二十一了。”

赵锡光当时没说什么,可一下酒桌,就在村里四处放风说,春琴这孩子,最多不过十五六岁,还在长身体呢,“真是作孽,也不怕天打雷劈!”

听见赵先生在河边大发感慨,正在院子里晒衣裳的老福实在听不下去,就冷笑着回了一句:“都说赵先生好记性,你们家金宝当年嫁过来的时候多大?”赵锡光一听有人跟他较真,提着虾网,趿拉着木拖,一猫腰,消失在燕塘对岸的树丛里。

不过,赵锡光的话想必不会错。因为春琴嫁到我们村后,不到一年,个子又蹿高了一大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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