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布舒城堡,1927(1/2)
是的,马克西米利亚诺,是谎言,是谎言害了咱们呀。在这儿,马克斯,在布舒的卧室里,我有满满一箱子信使送来的谎言。有些谎言是那么纯真,简直就像孔恰·门德斯的鸽子:只要我一打开箱子盖儿,立刻就会飞走,当我想揪着翅膀尖儿将其捉住的时候,它们就会化为乌有,就像父亲利奥波德的信在我的手中变成灰烬一样。还有些谎言苦涩而又磷光闪闪,就像那把诺瓦拉号送抵墨西哥岸边的海水。也有些谎言是善意的,就像那些每逢圣胡安节都装扮成各色人等、每逢圣周五则装扮成希律1 和彼拉多2 、耶稣和抹大拉的马利亚3 的墨西哥土人。还有一些谎言是你制造的,我永远也不会原谅。咱们抵达普埃布拉的头一天晚上,你因为人家给咱们准备的是一张双人床而大发脾气,然后就让人在另一间屋子里安一张行军床,于是你就到那间屋里在一幅监狱的画下过了夜,而我却面对着一幅医院的画独自到天明。你还记得吧,马克西米利亚诺?难到你想让我把这件事情忘掉?这可是一个口口声声说爱我至深的人干出来的事情啊。另外还有连着谎言的谎言,就像那特希乌特兰产的犹如一串串凝固的血珠似的红石榴。还有一些谎言被我藏在书里,已经干了,已经失去了曾经诱惑过咱们的香味儿和色泽,就像那我放在箱子里、夹在那本一万一千名的里雅斯特居民祝愿伦巴第-威尼托诸省原来的总督和原来的总督夫人在墨西哥一切顺利的签名簿中间、人们在拉古萨欢迎我时用过的花环上的爱神木叶子和泻根果。其实这也是谎言:对把意大利的爱国者孔恰洛涅里4 在牢房里关了十五年之久的奥地利统治者的代表,的里雅斯特的居民所期望的除了失败还能是别的什么吗?然而,咱们却相信了他们,相信了他们的爱戴和仁厚,所以才上了当。
还有些谎言就像我系头发的彩带、就像我系在门把手上的花结的彩带。这些门可都是通向你想象不到的地方的:一扇通向卡卡瓦米尔帕岩洞里的御座厅,一扇通向大特里阿农别墅5 里以叛国罪审判了巴赞元帅的那个大厅,还有一扇通向圣克卢宫那立有象征力量和审慎的雕像的科林斯式壁柱。不过,这一切现在和从前也都是谎言:力量和审慎在毛奇6 将军的钢炮面前化成了灰烬;巴赞那个卑鄙小人身败名裂客死他乡是罪有应得,是他在墨西哥对咱们干的坏事的报应,但他又不过是替罪羊罢了,是为因其蠢笨而使我的外公的祖国法兰西丢失了阿尔萨斯的马真塔公爵麦克马洪遮丑而已。至于那个御座,那个在阴暗的岩洞里闪闪发光、在火把的照耀下令人目眩的彩石御座,上面铺的是像刺刀尖一般锋利的石笋,最后,马克西米利亚诺,还是扎烂了你的屁股。
有的时候,我找出所有的彩带,把它们一起缝到我那普埃布拉村姑的裙子上,然后当风筝放。小时候,按照表姐维多利亚的配方在弗洛格莫尔做完奶油甜羹和奶油点心以后,曾和奥马尔及夏特尔表哥一起到温莎公园里玩过这种游戏。现在还在玩,不过,你可别告诉给任何人,马克西米利亚诺,这可是个秘密:我每次去墨西哥都要和桑切斯·纳瓦罗的夫人到特南辛戈谷地放风筝。
来呀,马克西米利亚诺,你抓住绸带的另一头,跟我一起来跳舞、唱歌,把你说过的谎言全都坦白出来。你在胸膛里安上一颗燕子的心脏,承认你在被判处死刑之后对贝尼托·华雷斯赌咒发誓说的如果自己的牺牲能够有助于你的新的祖国的和平和昌盛你将高高兴兴地奉献出自己的生命是一句谎言。来啊,马克西米利亚诺,你把百灵鸟的舌头放在自己的脑门上,大声向世界承认你在把自己的佩剑交给埃斯科维多的时候对他说的如果放你离开墨西哥你就以自己的名誉保证永远不再回去的话是一句谎言。来吧,低下头,跪下,在地上爬,重新变成个听话的孩子,我将称呼你为城堡的太阳、库埃纳瓦卡的启明星,我要给你柠檬颠茄糖,我要扒掉你的裤子用彩带编成的鞭子抽你那满是伤口的屁股,教你永远不再说谎也不听信别人对你说的谎言。你写信给吉莱克医生说过墨西哥充满健康的民主气氛而不存在欧洲式的病态狂想,说过没有?看我不打你才怪呢,让你说谎,快去用雌黄粉把牙齿刷一遍。你对德蓬男爵说从来就不曾有过任何一个墨西哥人像你那么为自己的祖国尽心尽力,说过没有?看我不打你才怪呢,让你说谎,快去用老头掌和洋甘草水漱漱口。你写信给男爵非常肯定地说如果你重回望海并再次收到继承墨西哥皇位的邀请你将毫不犹豫地接受,说过没有?看我不打你才怪呢,看我不打你才怪呢,看我不连那些邀请你的人都打了才怪呢。把你的鞭子给我,马克西米利亚诺,把你的棍子给我,把你的剑给我,我要去惩罚那些心口不一、用鲜花铺满地面并摆出“永远感谢拿破仑三世”字样的方式迎接咱们的恰尔科居民,因为那句话、那些虞美人和百合花也都不是真的。把你的唾沫给我,马克斯,我要去唾那格兰德河的浊流;给我一根棒子,我要去砸烂建造起了普埃布拉教堂的天使,因为他们也不讲真话、他们的石雕翅膀也不是真的;我要去教训你那口是心非的母亲索菲娅,她曾信誓旦旦地说绝对不会嫁给弗兰茨·查理大公,说他是个笨蛋、是弱智,但是却当了他的老婆、跟他生了你的兄弟,说不定还有你,如果你真的不是罗马王的儿子的话。我说,马克西米利亚诺,把你的牙齿借给我,而你自己则改换成路易-拿破仑的模样,我要用死去了的宇宙之王的牙齿把你这个“胡子”的皮和上过胶的胡须撕掉,我要用腌肉条搓根绳子系到你的睾丸上把你像狂欢节上的肥牛似的牵到骑兵表演场的凯旋门下示众,我要牵着你游街,直到你讨饶并大声向全世界承认福雷在韦拉克鲁斯登陆后说的他要对付的不是墨西哥的百姓而是他们的政府是谎言,那些在普埃布拉慈善区碉堡墙下被福雷的榴弹炮炸碎脑壳而死去的可怜的萨卡波阿斯特拉族小兵,不是墨西哥百姓又是什么?我要让你大声承认:你,“胡子”,你,天字第一号的小丑,你说的法国无意强加给墨西哥一个其人民不喜欢的政府是谎言,在克雷塔罗枪决马克西米利亚诺的行刑队的士兵们,不是墨西哥人民又是什么?就这样,我要把你一直牵到杜伊勒里宫的会议厅,让你站到那张你曾在上面签署过对威廉一世7 皇帝及其首相奥托·爱德华·莱奥波德·冯·俾斯麦-舍恩豪森宣战书的绿丝线椭圆桌面上,大声向全法国承认你说的你将从阿姆监狱直接走进杜伊勒里宫或坟墓是谎言,因为你从那儿跑到了英国,就像维克多·雨果和我的外祖父,拿破仑一世也曾有过那种打算,后来你又再次逃往那儿并死在了奇斯莱赫斯特,病因不是膀胱结石,而是良心上的结石。
你快来帮我一把,马克斯,帮我把箱子盖儿打开,让所有的谎言像弥漫世界的灾殃冲出潘多拉8 的盒子一样从里面飞掉,看我是否最后还能找到一件真实的东西。只要一件。我想知道我是否真的是在巴勒莫宫那有着绿松石柱子和蛋白石烛台的土耳其厅里认识我的姨姥姥撒丁王后的。我想知道咱们结婚的时候德瓦城堡的仆人们除了其他东西之外是否真的还给了咱们一套塞夫尔瓷餐具,正是这套餐具使奥尔良家族的各城堡蓬荜增辉,但后来却被路易-拿破仑给抢走了。你要当心啊,马克西米利亚诺,千万别喝欧仁妮用贡比涅城堡的杯子给你倒的桂皮茶,你要当心,千万别喝卡雷特夫人用讷伊城堡的杯子端给你的母菊汤剂,我得提醒你,马克斯,那是谎言,真的,尽管表面上不像。有些谎言看上去很美,就像我母亲的脸蛋儿或者洛佩斯上校的眼睛。有些谎言悲惨而又喜庆,就像我哥哥利奥波德给我讲的布拉班特的热诺韦娃的故事。还有些谎言就像我从前曾经见到过的利穆赞珐琅、土耳其玫瑰花瓣果酱、尤卡坦蜂蜜、佛罗伦萨宝石、苏丹皮制丰饶杯以及巴黎国际博览会上的罗马尼亚玳瑁汤勺、毛里求斯岛蜡果、查理五世盐雕骑士像等等我几乎连记都记不住的东西。
快来,马克西米利亚诺,快来帮我把这些你托人从科西嘉岛带给你母亲让她送到你父亲坟上去的、现如今粘到了箱子底上的白色香堇菜花抠下来,帮我轰走想要吸吮“雏鹰”的心脏渗出的苦蜜的金头蜜蜂。有些谎言就像信使从马坎博海滩给我捡来的海胆,就是那只我的医生们和贴身使女们想让我整天坐在那儿把箔片和玻璃珠穿到它的刺上去的海胆。你从那海胆上揪下一根刺来,拿去扎洛佩斯上校的舌头,因为他说的他去找埃斯科维多只是为了赢得挽救你的性命的时间是谎言。再拔下一根拿去扎埃洛因,因为他从维也纳写信给你说奥地利人民不喜欢弗兰茨·约瑟夫而宁愿要你来当君主。你要用刺去扎所有那些说什么你可以像我曾祖父两西西里王在罗马建立流亡政府那样也在望海建立一个墨西哥流亡政府的人。扎伊达尔戈,因为他曾对欧仁妮发誓说墨西哥居民属于纯种拉丁人。博伊斯特9 伯爵,因为他曾拍过一封电报说你哥哥准备恢复你在奥地利-匈牙利的继承权,条件是你要放弃墨西哥皇位。扎马格努斯男爵,因为他曾在克雷塔罗向你保证过为你提供贿赂卫兵所需要的全部资金。
这还没完。我还有些事情要告诉你:我给自己留下了这根请法贝热先生打制的镶了钻石刺儿的金链,因为我要用它捆住自己的双手,以使自己无法再从墨西哥写信给父亲利奥波德、德于尔斯特伯爵夫人、哥哥佛兰德公爵、外婆玛丽·阿梅莉或者其他什么人告诉他们我很幸福、咱们的墨西哥人民很爱戴咱们、我不知道应该如何感谢给了咱们所有这一切的慈悲上帝、能有一个人人都像古铁雷斯·埃斯特拉达的国家真是件无比美好的事情。马克斯,我还给你另外留了一件礼物。你还记得那天下午你在望海城堡的海鸥厅里往自己面前的一幅墨西哥地图上插彩色大头钉的事吗?还记得你用一枚绿色的大头钉代表博南帕克那葱郁的原始森林及其愈疮木和丛莽吗?还记得你用蓝色的大头钉代表加利福尼亚湾那绿松石般的碧波其及欢跃的海豚吗?还记得你用银色的大头钉代表瓜纳华托的银矿和阿克萨亚卡特尔10 宫中那让西班牙征服者们惊叹不已的精湛工程吗?信使今天来了,他装扮成迪潘上校的模样,把那些大头钉给我带了来并要我把它们给你,马克斯,让你把它们扎到自己的舌头上,每一个谎言——你的那些白色的、粉红色的、像你的梦想一样金黄色的谎言——一根:你要为自己在奥里萨巴说过的如果墨西哥人民决定恢复共和制你将头一个向当选总统表示祝贺扎舌头;你要为自己写过的奥地利得了不治之症、笼罩在倦怠和忧伤的气氛之中扎舌头,因为你明明知道不是那么回事儿、明明知道与其待在墨西哥城那可怕的宫殿里忍受赤脚土人乐队那不和谐的小提琴演奏及他们的爆竹和木铃的噪音的折磨倒不如听着约翰·施特劳斯的《香槟波尔卡》那犹如气泡在明澈的维也纳空中爆裂般欢快而清脆的乐曲在霍夫堡人民公园里散步。你要扎自己的舌头,马克斯,因为你明明知道自己孤立无援却在法国军队撤离墨西哥的时候躲在宫中的窗帘后面嘀咕什么这下子总算自由啦,因为你明明知道自己是罪魁祸首、没有你也就根本不会有帝制但是却在被审讯和判决以后还说什么你从未想过要对并非由你造成的局面负责。你要扎穿自己的舌头,马克斯,用一根黑色的大头钉穿过舌头一直刺到嗓子眼儿以弥补你说过的最无耻的谎言:在你自己揶揄过路易-拿破仑之后,在你吃惊地发现了他在橘园11 对你说在克里米亚战争中不向土耳其提供援助而是让它被瓜分也许更好、那样奥地利就可以把阿尔巴尼亚和黑塞哥维那并入自己的版图时那种洋洋自得的卑鄙心态之后,在我父亲写信告诉你路易-拿破仑这颗星以及所有像他那号的人迟早都必将殒灭之后,你还称赞他,称赞“胡子”是他那个世纪里最伟大的君主。
还有那个土人,马克西米利亚诺,那个杀害你的凶手、张嘴就是谎言的贝尼托·华雷斯,由于他对萨尔姆·萨尔姆公主说过即使全欧洲的君主全都跪下求情他也不会饶你性命,所以你得把你那用岩盐和蛋白石雕凿而成并镶有晶莹的海蓝宝石的皇帝宝座上最坚挺、最锋利、最光洁的石笋留给他,用以刺穿他的胸膛。他之所以会那么说,是因为跪在他面前的是个马戏团的角色、野心勃勃的女人、满嘴谎言的公主,而不是我表姐英国女王维多利亚。他之所以会那么说,还因为萨尔姆·萨尔姆公主是个笨蛋:既然她能够在帕拉西奥斯面前剥光自己的衣服,把那个可怜虫吓得差点儿跳窗户,为什么就不能以自己的身体去向华雷斯求情呢?如果萨尔姆·萨尔姆公主当面脱得赤条条的一丝不挂,你说华雷斯会跳窗户从阳台上逃出总统办公室吗?那个黑不溜秋的土人,除了他那纯粹是出于想当州长、部长、总统和英雄的目的才娶的老婆马尔加里塔的皮肉之外,他的黑手从来都未曾碰过白种女人那娇嫩的肌肤,除非是娼妓,你说他会不会不等伊内丝·萨尔姆·萨尔姆完全亮出吊袜带和大腿根儿就迫不及待地冲过去抚摸洋公主的乳房并扑到她的身上去呢?还有马格努斯以及拉戈男爵和其他所有那些匆匆逃离克雷塔罗的欧洲大臣们,不仅是胆小鬼,而且也都是笨蛋:他们并不真正了解那个土人所开的价钱。我表姐维多利亚本该把英国王冠上的柯伊诺尔钻石12 ——就是那个伪君子那年到巴黎残老军人院向英国有史以来的头号敌人拿破仑一世致敬时大肆炫耀过的那块——献给他的。其实,用不着那么做,以更低的、更低的代价就会使那个土人眼花缭乱,比方说巴黎城在欧仁妮同路易-拿破仑结婚时就献给她的那顶祖母绿后冠、人家送给我曾外祖母玛丽-安托瓦内特的奥尔良公爵夫人的蓝宝石、庇护七世送给卡洛琳·奥古斯塔皇后的赤金玫瑰树。说到这棵玫瑰树,茜茜本来就该把它给华雷斯送去。如果有人告诉我,马克西米利亚诺,告诉我他们要杀你,我也会亲自将它给他送去的,可是没人对我提起,他们把我成年累月地关在望海城堡里,否则的话,我会揪下金玫瑰、脱光衣服、斜倚在华雷斯办公室里那张伊内丝·萨尔姆·萨尔姆的狮子狗趴过的沙发上,然后把玫瑰花放在大腿根儿的交叉点处并告诉华雷斯要是他肯用他那黑嘴唇亲亲那朵花我就会让他亲那插花的窝窝及其周围的褐色丛莽,那样一来,下跪的将是他、将是他那个土人。但是,他们什么也没对我说,马克西米利亚诺,所有的人全都背弃了你。茜茜只注重一件事情,那就是往脸上涂抹珍珠膏、珍珠粉以消除那永远也消除不了的皱纹或者用香槟酒和鸡蛋黄洗头发以使其恢复那永远也恢复不了的光泽。你哥哥弗兰茨·约瑟夫忙着和情妇凯瑟琳·施拉特厮混,根本就没有想过要穿过大西洋去为你向华雷斯求情。意大利的维克托·马努埃尔二世不肯原谅正是一艘以你的名字命名的船在利萨战役中击沉了意大利国王号战舰。西班牙的伊莎贝尔二世正对卡洛斯·马尔福里情炽如火。亚历山大·尼古拉耶维奇的心思更多的还是放在领取他的马驹在巴黎博览会上获得的奖赏和将息由波兰人贝雷索夫斯基在朗香冲他开的那一枪所造成的精神创伤上面,哪里还顾得上你和你的帝国的命运。没有一个人,马克西米利亚诺,没有一个欧洲的君主,包括我的哥哥利奥波德、葡萄牙的路易斯一世和德意志皇帝威廉一世在内,没有一个人,马克西米利亚诺,前往墨西哥请求华雷斯不要枪毙你,让那个土人的虚荣心得以满足,让他得意一回,让他忘掉自己的渺小和卑污,以换取你的性命。所有的人全都背弃了你。不过,我倒想告诉你,马克西米利亚诺,他们也全都死了,希望你能因此而感到宽慰。你哥哥、我哥哥、维多利亚和威廉是老死的。维克托·马努埃尔死在奎里纳尔宫中,让一个吉卜赛女人给说中了,而且理发师在给他的尸体染胡须的时候把他的整个脸部都给染黑了。西班牙的伊莎贝尔死的时候不仅老态龙钟,而且多半是由于肥胖、懒惰、贪吃和纵淫无度。葡萄牙的路易斯在卡斯凯什被杀,而亚历山大则是在冰天雪地中被里萨科夫的炸弹炸成重伤、五脏六腑冻成冰坨之后在圣彼得堡的冬宫里断的气。只有我还活着。
因为我活着,因为我爱你,如果你答应听话并如实回答我的问题,我就原谅你过去说过的一切谎言。告诉我:你的眼睛不再看我了吗?马克西米利亚诺,你那像蓝色的湖水一样清澈的眼睛不再看我了吗?我的嘴不能再亲你了吗?马克西米利亚诺,我的手臂不能再伸出望海城堡阳台的栏杆拥抱你了吗?告诉我,马克斯:你记得你得腮腺炎的时候你奶奶送给了你一座配备有锡铁兵和可以发火药的大炮的城堡吗?你的手不再用玩具炮去轰击圣胡安-德乌卢阿的红色碉堡让那坍塌的砖石吓跑韦拉克鲁斯湾里的鲨鱼和蝠鲼了吗?马克斯,你不会再得腮腺炎以便让你的哥哥弗兰茨·约瑟夫给你寄去用他的剑锋蘸着他的鲜血写成的密信吧?唉,马克西米利亚诺,在置于云雀标本下面的象牙摇篮里长大的马克西米利亚诺:你播下的是香堇菜,收获的却是黑乌鸦;你播下的是幻影,收获的却是一阵弹雨。唉,马克西米利亚诺,在荒岛上与长颈鹿为伴、得了腮腺炎、手握苹果皮制成的烟斗和喝着风信子茶、待在地上铺有山猫皮并以蟒皮为帘幔的茅草屋里的马克西米利亚诺:你播下的是美梦,收获的却是致人于死命的一枪。唉,马克西米利亚诺,告诉我:在威尼斯的葱翠之中,忧伤可曾让你的嘴唇长满苔藓?在博尔达花园的九重葛棚架下,欢乐可曾让你的蓝眼睛射出熠熠闪光?在卡塔赫纳的海滩上,起自圣女陵上的风可曾与你絮语?那圣女可曾有过一个儿子、托莱多的王宫可曾有过一只小鸟?那只小鸟什么时候将自己的血液注入你的胸膛?那只小鸟什么时候将自己的尖嘴啄进了你的脖子?他们什么都没有对我说过,马克西米利亚诺,他们对我隐瞒了那么久,两万二千个长夜啊,马克西米利亚诺,在这些长夜里,我一直躺在这张用我让人从阿胡斯科的乱石滩运来的凝固熔岩做成的床上摸黑等着你啊,说摸黑,是因为我得了白内障,已经几乎双目失明,再也看不见你那脖子上挂着金羊毛骑士勋章的大项圈、两撇胡须在查普特佩克湖游泳时漂浮于水面的挺秀而白皙的身影。马克斯,你还记得我手指父亲利奥波德的信从城堡阳台上向你道别的那清澈得如同刚用百合花水洗过一般的清晨吗?你记得我随后走下城堡到湖边大声给你朗读那封信吗?我当时走的楼梯通向母亲的卧室,那个房间的顶棚上缀满了星辰,她,比利时的天使躺在那里面无半点儿血色,她的床的上方仿佛用看不见的线吊着似的一动不动地悬着三只张着翅膀的不发愿修女会的黑天鹅。我手里拿着爸爸的信逃也似的奔了下来,可是突然发现脚下既不是城堡的楼梯也不是莱肯宫的楼梯,那被一根疙里疙瘩的蓝灰色老藤盘绕着的石阶是奇琴伊察的圆形顶楼的旋梯。后来我走进了一座迷宫的中央大声地呼唤着你的名字,然而得到的回答却只是那由大到小以至于无穷的回声而已。于是,我明白了,只有循着那道血迹才能找到出去的路口。那道永远鲜红的血迹可不是曾经污染过米内特表姐的木马的鲜血,而是我在咱们乘着幻想号游艇穿过夏至线前往马德拉岛的那天夜里当拖把架和塞尔西亚尔酒瓶子、你的等高仪和罗盘、风和夜幕,还有赤条条的你和我在同一张被海的泡沫冲刷过的木板床上颠荡摇动的时候流出的热血,那血,马克西米利亚诺,流过墨西哥国旗升至半杆和随处可见黑兰花般的绉纱的拉克罗马岛,流过那辆米兰居民送给咱们的、如今被扔在忘海、上面长了苔藓、轮下生满忍冬、雉鸡和有着光艳夺目的长尾巴的绚丽鸟以其为巢、窗口里探出了蕨草的绿叶的皇家马车,一直流到了你那像信使给我带来的海胆或者像我胸前曾被你的亲吻玷染过的皮肤上凝结着的血斑一样长满了刺的心脏。唉,马克西米利亚诺,马克西米利亚诺,你这个霍夫堡利奥波德配楼的佛罗伦萨马赛克孩子,你这个心灵被美泉宫百万厅里的波斯细密画陶冶过心灵的孩子,告诉我:阿帕姆的公路上的尘埃没有让你见识过奇迹?小马克西米利亚诺,你这个在阿纳瓦克原野上菝葜丛中睡过觉的孩子,你这个长有草把胡须和磨砂沥青眼珠的孩子、墨西哥皇帝、索奇米尔科国王、特斯科科湖的海军上将,告诉我:在乌鲁阿潘的清晨,你的眼泪没有化作彩虹?布兰科那甘美温馨的水波没有爱抚过你的大腿?孔塞普西昂·塞达诺的微笑没有让你开颜?唉,小费尔南多,马克西米利亚诺少爷,有一次你让人把你辖下的那个团的所有马匹的尾巴都剪成了英国式的,你的哥哥为你胆敢破坏从玛丽-特雷莎时代就有的关于马匹必须留长尾巴并梳成辫子的成规而惩罚了你,你还记得这件事情吗?告诉我,弗兰茨·约瑟夫还会把你关在房间里禁闭起来让你在那儿独自想象维也纳骑术学校的那些你都背得出名字的白色种马嘶叫、腾跃、转圈和拼命奔跑吗?你已经不会再当面对你哥哥提起当人们头一次把他那位奥地利皇帝扶到一匹小马的背上的时候竟然吓得直哭而让他难堪吧?
我继续缘着楼梯而下,手里始终攥着爸爸的信,随后发现自己已经从圆形塔楼的楼梯跨上了奇琴伊察城堡的楼梯,那尊肚子上托着一个盘子的半卧石人是恰克-莫尔13 ,那只长有长牙、身上镶着玉片的动物是红豹。我继续缘着楼梯而下,下到底之前就已经知道了那一大汪碧水不是查普特佩克湖而是圣湖。但是我没有见到你,只见到了手里拿着一块跟裹尸布似的大白毛巾的勃拉希奥。他对我说了点儿什么,我根本没听,随后他就消失了,我就再也没能见到,因为一团水汽包围了我,我手里的那封信也不见了,仿佛化作了灰烬,其实那本来就是一封死人的信,是我亲爱的父亲比利时的利奥波德一世在临终之前几天写的,而送抵墨西哥交到我手里的时候,他已经去世好几个星期了,当时我刚刚从那儿、从奇琴伊察、从圣湖回来,可是内心深处却已经失去了理智、中了曼陀罗毒。我对你喊叫,我大声对你哭诉,告诉你,我可怜的父亲接受了十多次手术,他的两只脚肿得不成样子,他最后一次去英国的时候几乎都不能同维多利亚讲话了,因为他让胆结石折磨得整天躺在白金汉宫里的床上打滚儿,我那不幸的父亲疼得有时候甚至不得不在腋窝里垫上垫子将胳膊架在两张桌子上站着睡觉,我本应该赶回比利时去照顾他、把他的情妇埃平霍文——唯一被他准许守在病床边的人——从房间里轰出去并将他从谵妄中摇醒以便确知他弥留之际呼唤的夏洛特、夏洛特、亲爱的夏洛特指的是我、是他的小夏洛特、是他的比茹、是莱肯宫中的公主,而不是他的第一个妻子英国的夏洛特、那个酒鬼和色鬼乔治四世的女儿(母亲正是把她的名字安到了我的头上,为此我永远都不会原谅她,是她让我有了一个虽然已经死去但却永远活在父亲心里的女人的名字)。
直到那会儿我才领悟勃拉希奥想对我说的话:有点儿冷,我应该把他的毛巾披到身上。不,不,哪儿的话,水汽蒸得我受不了,于是我就跳进湖里,一是想凉快一下,二是知道你在湖底。起初我平躺在水面上,一动不动,甚至连眼皮都不眨一下。眼前那高悬的太阳和被深陡而幽暗的湖壁框起来的一片蓝天像镜子似的映出了那颗抖动着的星星——在我身体周边漂摆着的橘红色长裙——和那我正不知不觉中如同听着母亲朗读《法维奥拉》的声音昏昏入睡似的在里面下沉的、好似流动的祖母绿般的湖水。我就那样缓缓地向下沉去,像在烈焰中酣眠的新娘一样闭着眼睛,过了好久好久,终于到达了那个地下湖的湖底。我睁开眼睛看见你就躺在我的身旁,面色惨白,仿佛是用石膏塑制而成的。可是你的头发和胡须却活了起来,变成了白色的蚯蚓。你的舌头也活了,成了一条紫色的鱼的尾巴。我一口一口地吃光了蚯蚓并整个儿吞下了那条鱼,因为,马克西米利亚诺,我不愿意让任何人——包括里塞亚大夫、拉戈男爵、普拉彤·桑切斯上校、米盖尔·洛佩斯在内——把你的鬈发装进首饰盒里、把你的舌头切成小块儿泡在福尔马林里作为他们的卑鄙行径和叛卖活动、怯懦和不忠的纪念品带回家去。由于不仅是你的心脏还活着(你的肋骨环卫下的胸腔里有一只紫红色的水母在蠢动)而且你的阳具也活着(有一条光滑、炽热的鳗鱼正在你的两腿之间游戏),还有你的皮肤,马克西米利亚诺,那裹着你的骨架、曾经像蓝色苔藓般柔软而富有弹性的皮肤也活着,尽管知道有人在看着咱们、知道那些为祭祀雨神而被活着丢进那个地下湖中的玛雅族少女们正透过你那黑得如同煤玉一般的眼窝在注视着咱们,我还是脱光了自己的衣服同你做起爱来。
不过,还有一些人也在望着咱们,马克西米利亚诺,只是他们的空眼窝里显露着无限的疑惑,因为当他们活着并为自己心目中的祖国战斗的时候把你当成外来的僭权者并为你的死鼓盆而歌,可是一旦死后,他们却怎么也弄不明白为什么竟会是被自己的墨西哥兄弟戕害的。在那儿,马克西来利亚诺,在地下湖那蓝色的湖底,在一个铺满万寿菊的黄花和刺桐的红花的祭坛上,同时摆着一场你压根儿都未曾听说过的革命中的英雄们和他们的怨敌们的颅骨。那是一场像萨图恩14 一样吞食了自己的子女的革命。我不是听人家说的,而是亲眼在那个祭坛上看见了裹着蛇皮的骷髅、裹着狮皮的骷髅、裹着子弹壳的骷髅,看见了镶有玉片的骷髅,看见了白净而像灯笼一样放着光芒的骷髅,那是在墨西哥城、在特拉斯卡兰通戈、在帕拉尔、在奇纳梅卡庄园惨遭屠戮的墨西哥人的遗骨。他们也全都看见了我。
可是,我心里在想:即使全墨西哥都看见卡洛塔皇后跟马克西米利亚诺皇帝做爱,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呢。正在这个时候,我开始觉得憋闷、窒息、呼吸困难,但是我仍然屏着气继续同你做爱,直到开始同时感到有生以来最大的欢快和最大的痛苦的时候,再也忍不住了,终于将那仿佛烧灼着我的肺腑的积气呼了出去,与此同时,我的灵魂也好像随着气流从嘴里逃脱了躯壳的拘役。哎哟,唐娜·卡洛塔陛下,我们还以为您要死了呢,是不是喉咙堵住了?是不是痰液倒流入肺了?是不是做噩梦了?我的贴身侍女们问道,我回答她们说是的,刚刚做了一个噩梦。我告诉她们:我讨厌她们从来都不相信我说的话,唯独那一次我说的不是实话,那天夜里我刚刚从尤卡坦巡察归来。
总之,从那以后,一有机会,乘那帮该死的东西们稍不留神,我就凝神闭气直至昏厥和脸色变紫,于是侍女们、公爵夫人们、大夫们一个个惊慌失措,以为我心脏病发作了、得了肺气肿、食物卡住了嗓子眼儿并恳求我呼吸,您倒是喘气啊,唐娜·卡洛塔,求求您啦,她们央告、威逼,把一根羽毛放到我的嘴唇上看看是否还动;快去拿个象鼻卷15 来,吉莱克大夫吩咐道,看她能否将其吹开;快去拿罐氧气来,皇后快要给憋死啦,奥里萨巴谷伯爵说;快去拿盆肥皂水来,看她能否吹出肥皂泡,德于尔斯特伯爵夫人说;快去拿个打气筒来,彼利梅克大夫吼道。我忍不住笑了起来。我哈哈大笑,同时想象着:他们往我肚子里打气直到把我变成个气球,于是我就从城堡的窗口飞走,跟他们说声再见,然后腾空而起直奔墨西哥。不,不,如果我能有机会带着随时都可能爆裂的肚子重返墨西哥,我肚子里就不会只是充满空气,也不会是怀上了你的或罗德里盖斯上校的孩子,里面装着的将是狂风暴雨和惊涛骇浪,如果墨西哥人还像从前那样用棍棒来打我的话,我的肚子就会炸开,把灾难和祸殃,马克西米利亚诺,作为对咱们忘恩负义的报应,一股脑儿地倾泻到他们的头上。通常大笑过后继之而来的就是放声痛哭。我瞪着迷茫的眼睛问她们:为什么还要让我呼吸?为什么不让我死去?既然宇宙之王永远也不会再来看我、摸我、吻我了,我为什么或者为了谁还要这样瞎模糊眼、疯疯傻傻、老态龙钟和孤苦伶仃地活下去?她们却对我说:可是,唐娜·卡洛塔,唐·马克西米利亚诺不是要来吃午饭吗?唐娜·卡洛塔,他不是要喝您亲手奉上的尤卡坦地下湖的清水和响尾蛇的白色毒液吗?皇帝不是要吃您煎的乡式鸡蛋吗?在望谷的露台上,唐·马克西米利亚诺不是还要和莫里海军准将一起喝一罐巧克力吗?大公不是要返老还童、再次周游哈布斯堡帝国吗?斯泰尔马克的姑娘们不是还会再送给他一顶绿色呢帽吗?那帽子上不是会有一个火绒草环和一根鹰的羽毛吗?告诉我们,唐娜·卡洛塔,唐·马克西米利亚诺不是要重新当皇帝吗?奥克斯霍尔姆将军不是还会从丹麦到墨西哥去授给他金象大十字勋章吗?皇帝的胸前不是会再次闪现那大青田野上的金象吗?如果渴了,那大象不是会扬起鼻子以天解渴吗?如果那大象因为觉得幸福而变成蓝色,萨尔姆·萨尔姆公主和教皇特使不是会气得脸都发绿吗?
不过,让我伤心透顶的并不是、绝对不是你的、我的和其他那些人的谎言,而是从来就没人对咱们讲过、没人对咱们说过、把咱们大家全都骗了的人生和尘世本身这个弥天大谎。比方说,每当我告诉大夫们“是的,我的确做了一个噩梦,梦见自己喘不上气来”的时候,他们就会心满意足。这么多年来一向如此。每当我对提出的问题给予了一个他们预想的答复,每当我说“是的,我在做梦,我在说胡话,我在胡思乱想”,或者每当我按照他们的提问说出自己的名字、年龄、你死的日期,他们就会满面春风、露出笑容,然后到走廊和屋角里叽叽咕咕:皇后神志清楚了,但愿上帝保佑她能够这样活到临终。我觉得让我寝食不安、真正会使我发疯的倒是揣摩他们那些人的奇思异想。对他们的这种游戏,对遵照他们的意愿说出各种东西的名称,我已经腻烦透了。陛下,我是谁?吉莱克大夫有一天突然问道。您是吉莱克大夫,我回答。那么,那边的那东西,陛下,是什么?他指着山问我。是山,我说。这个呢,陛下?他又指着多年前我用十字花绣的幻想号游艇问道。我回答说这是好多年以前我用十字花绣的幻想游艇。这时候他们就断言我神志清醒,并急不可待地跑去告诉利奥波德和玛丽·亨丽埃塔、告诉我的侄子阿尔贝特。有时候我几乎都要为我那些可怜的大夫们、不幸的侍女们感到心疼了。我说“几乎”,是因为怨恨使我不能对他们的昏庸表示同情。也许还没有到达怨恨的程度,那只是一种蔑视,因为他们实在是无知得很。吉莱克大夫,您知道咱们现在是在什么地方吗?有一天我问道。还有一回,我记得很清楚,那是个星期天上午,阿尔贝特来看我,于是我就问他:你知道我是谁吗?咱们在布舒城堡啊,陛下,吉莱克答道。你是夏洛特姑姑,阿尔贝特说。不对,不对,我告诉他们:这儿不是布舒,而是墨西哥;我不是你的夏洛特姑姑,我是个奇迹。于是,你可以想象得到,他们就说我疯了。然而,难道不正是他们——我的哥哥们、我的父母、我的老师——曾经不厌其烦地教导我要相信奇迹吗?我小时候不是一直都在听他们讲述拉撒路16 和我主耶稣基督复活的故事吗?梅罗德·韦斯特卢伯爵夫人不是一直都在对我讲圣约瑟的广藿香木手杖如何开了花的吗?菲利普不是答应过什么时候带我到科隆大教堂去看迦拿17 的婚宴上盛过耶稣在其第一个奇迹中用水变化而成的酒的杯子吗?我的副总管路易莎·德·蒙坦克洛斯不是老对我唠叨基督本人的血变成了酒吗?红衣主教德尚不是告诫我不可忘记圣母是以其纯洁的肉身从地上升入天堂的吗?他们不是带我到居杜拉看过那在被三个犹太人(后来让人给烧死了)弄碎以后几个世纪以来流血不止的神奇的圣饼吗?菲利普不是还答应带我到布吕赫的圣巴西勒小礼拜堂去看那盛有几滴每逢圣周五就溶解的基督的血的杯子吗?可是如今,当他们面前就有一个奇迹、当他们有生以来第一次目睹奇迹的时候,马克西米利亚诺,他们却拒不承认、茫然不解、视而不见。我唯一曾经还喜欢过一点儿的人就是阿尔贝特,因为在他还只有五岁的时候我也向他提过同样的问题,你说我是谁,当我告诉他不对、我不是你姑姑、我是个奇迹以后,他明白我的意思,于是两眼一亮,发誓保守这个秘密,可是现在却自以为了不起了,因为当上了国王,把一切全都忘了,变成了一头蠢驴,马克西米利亚诺,阿尔贝特为阻挡德国人前进而放水淹了伊瑟山谷以后自己被困在一块不足二十平方英里的土地上却把贝尼托·华雷斯当成在类似情况下绝对不会背叛祖国的统治者的榜样执意不肯采纳劝他出国的忠告,你知道吗?阿尔贝特,我的侄子阿尔贝特变成了这个样子,我和我的家族全都为之感到羞耻。这就是比利时的阿尔贝特一世。刚刚我在对你说他们这些人有生以来头一次看到奇迹但却茫然不解,这倒不是由于他们出于希望也能像我一样遍历人生的各个阶段而产生的妒忌心理故意装傻,不是的,因为那超出了他们的智力所能领会的范围。比方说,昨天咱们在望海上西班牙语课,告诉我,怎么才能对老师说明白他面前的不只是个二十三岁的少妇而且还是个四十岁的成年夫人和八十六岁的老太婆呢?怎么才能让他明白在那张细瓷般的脸蛋后面、在那个用科隆香水和千花露洗过、曾让范德施密森上校着迷和会使纳瓦拉的恩里克的情妇加布里埃尔·德塔特雷18 都羡慕不已的漂亮脸蛋后面有十副、百副面容而且一副不如一副好看、一副比一副更苍老、一副不如一副鲜嫩、一副比一副更干瘪,直至成了我现在的这副样子呢?利涅亲王明天又要来对我重弹那些老调、对我说我很富有、我们继续在用杜松子酒收买刚果的部落、英国和葡萄牙都已同意让利奥波德设计的蓝天金星旗在刚果河两岸迎风飘扬,我怎么跟他说“别再犯傻了、他是在浪费时间、他是在同一个六十年前说不定有可能跟他一起到那儿去的幽灵在谈话”呢?我怎么跟他说隐藏在这副八十老妇面容后面的查普特佩克宫中的墨西哥皇后那皮肤如同百合花一般的脸蛋会告诉他“我忙于举办最后几场社交晚会、我正在同洛拉·埃施坎东以及洛拉·德·埃尔盖罗和佩皮塔·巴赞应酬、请他等一会儿、我马上就回来、他应该立刻住口、我早就腻烦了他的什么象牙和橡胶以及皮革和钻石那一套、我再也不想听人唠叨刚果河边的黑人了、我只关心自己的墨西哥土人”呢?怎么能啊?我怎么能跟西班牙语老师(而况他好多年前就已经死了)说多余对我讲解动词的变位和时态因为我不曾当过墨西哥皇后、也将不再是卡洛塔·阿梅利亚、更不可能成为美洲女王因为我本人就包容了所有的时态、变成了既无终结又无开端的永恒的现实、化作了凝固于一个瞬间的世纪的活纪念碑。
所以,马克西米利亚诺,如果有人告诉你说我有时候一连几个钟点、甚至是一连几天都神志清楚,其证据就是我能说出他们问的时辰、我能说出他们问的日期、我不再打碎镜子也不再说有人想毒死我了,你可别当真,不要去相信。正如我对你说的,那只是因为我很累,我脚下的不是奇琴伊察圆塔的旋梯、不是莱肯宫的木楼梯或查普特佩克城堡的阶梯或圣湖的石阶,我正在走下自己居住的城堡,也就是我的头脑,我正在走下如同整个宇宙一般浩瀚的宫殿,这宫殿的门窗开向整个历史和一切景观,我走下来,通过嘴巴和耳朵面世,通过眼睛窥视,通过肌肤感知,于是我发现自己被囚禁在一个让我感到窒息的天地里,被囚禁在一个让我发疯的卑污、狭小而又不通情理的现实之中。
如果有人告诉你说我重又精神失常,其证据就是我因为渴望得到爱情和光明而再一次将送给我的早点摔到了吉莱克大夫的脸上并扬言天黑以后要走出布舒城堡到花园的水池里去喝水,你也不要相信。我没有疯。腓特烈·威廉二世19 的老婆路易丝才疯了呢,她从不在夜里睡觉,说是房间里满是磷光闪闪的幽灵。卡利古拉20 才疯了呢,他任命自己的坐骑因西塔图斯为执政官。疯子胡安娜才疯了呢,她带着丈夫美男子费利佩的尸体从米拉弗洛雷斯的卡尔特会修道院去到格拉纳达的大教堂,一心指望路上能够遇到会使他复活的圣徒或巫师。英国的乔治三世才疯了呢,他曾把一棵树当成了普鲁士的大使。巴伐利亚的路易才疯了呢,他总是独自在其林德霍夫城堡里同坐在两把空椅子上的玛丽-安托瓦内特和路易十六的鬼魂共进晚餐。但是,我没有疯。如果我说自己喝过世界上所有清泉里的水,那是因为我曾骑在霍夫堡的多瑙泉中的人鱼背上用本韦努托·切利尼21 雕制的银杯喝过多瑙河各条支流的水,因为我曾用在朗布依埃送给我曾外婆玛丽-安托瓦内特盛奶的瓷罐喝过太阳王为其情妇蒙特斯庞侯爵夫人在凡尔赛修建的龙洞中的清凉泉水,因为说不定什么时候我心血来潮就会到墨西哥去用木瓢舀起特拉斯帕纳和科珀斯克里斯蒂两大名泉及阿瓜瀑布的水喝个够。有一次我到了布鲁塞尔,先在三仙女泉逐一嘬过她们那水流不止的乳头,然后又去找那个两个世纪以来日夜不停地在撒尿的孩子,用嘴衔住了他的小鸡鸡,我知道那喷进我喉咙里的清流并不是莫萨、桑布尔、埃斯考或者比利时其他任何一条河里的水,而是来自天堂的奶江蜜河里的甘美至极的玉液琼浆。于是,马克西米利亚诺,我开始打起哆嗦来,但并不是由于身上觉得冷的缘故。
1 希律(公元前73—前4),即希律一世,又称希律大帝,罗马统治时期的犹太国王,为杀死刚出生的耶稣,曾下令残害许多婴儿。
2 彼拉多(?—36以后),古罗马皇帝提比略在位期间的犹太行省总督,主持了对耶稣的审判并下令将其钉死在十字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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