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想(1/2)
——给红薯
它漂浮在一团混沌不明之中。空间狭窄得令它惊恐,稍微舒展身体就会触碰到边界。在最初难以克制的好奇探寻之后,它不再愿意总是去触碰那些边界。也许边界存在的本身就令它难以接受。至少,不去触碰的时候,那种漂浮着的失重感会模糊掉边界。黑暗与隐约的光明交替而至。它已经可以偶尔睁开双眼,却无法辨知任何事物,唯有在机械地张合过后,更长久地闭上它们。
这片水域原本清澈无他。水源自各处析出,缓慢地聚拢在它的身边。它游曳在一片清澄之中,翻滚滑翔,犹如一位御风的少年。御风的少年虽然踏住了这风,却暂时哪里也去不了,在黑暗与光明的交替之中等待着自己的时刻到来。随着时间的推移,水域逐渐走向了自己的浑浊。脱落的细胞,纤微的毛发,它自己吞来又吐去的尿液,都加入了这水域的风中。在它长大以后,会对包裹着自己的清澈与浑浊有更多认识,但此刻,能飞起来的少年根本不会担忧脚下的风是什么颜色。
那些年轻的风,打着转儿,滚在它的足下,它的指尖。风和风之间细细地摩擦着,交换着关于它的各种秘密。秘密和秘密之间也细细地摩擦着,在水域之中发着光。现在它还不知道这些黑暗中的秘密对它来说意味着什么。
黑暗令它感到困惑。曾经,是偶然而至的光明令它感到困惑。现在,则是黑暗令它感到困惑。如果黑暗和光明永远是交替而来的,那为什么黑暗的时间,总是远远大过于光明呢。如果光明只会如此短暂地降临,而后又是长久的黑暗,那这光明除了惹人心绪混乱以外,还有什么价值呢。
比这片水域更像真正海洋的,应该是声音的海洋。第一束能够确认下来的声音,仿若擂鼓,咚—咚—咚—,将它的全身左右震荡。鼓手到底是谁呢?总之不是它。它却需要伴着这鼓点难以自制地起舞。很快地,各式声音开始终日覆盖在它身上。每一束声音的袭来都需要经过这片水域的反复洗刷,变了形以后填充进它的身体。未来当它学会了游泳,勇敢地潜入水下听别人在水面上说话时,会不会回忆起那其实就是此时它已经熟悉的声音呢。
声音的海洋,浪滚着浪,所有经过洗刷的声音一束束冲击着它的耳膜。它听不清晰那些声音,也暂时绝对无法理解那些声音,然而那些声音依然可以作用于它。因为声音虽然可以不清晰,但永远包纳着情绪。因此,好的情绪可以托起它,坏的情绪则可以……
房间里的吊顶灯被猛地点亮。她吓了一跳,睁开了双眼。突袭的光线刺痛了她,她赶紧又慌慌张张地合上了眼睛,隔着两张轻薄的眼皮去适应那她以前就经常抱怨亮度过分的灯光。点亮吊灯的丈夫向自己身后跳了一小步,嘴里夸张地“哟呵”了一声,仿佛他受到的惊吓永远大过于她的。
她凭着听觉和隔着轻薄眼皮对阴影的觉知,知道丈夫正走向自己。脚步里伴着与他个性相冲突的犹豫。三步四步五步,她用千斤顶把上下眼皮掀开了一道缝儿。六步七步八步,丈夫从那道缝儿里的火柴棍胀大成一头熊。千斤顶完全顶开了眼皮,这头熊轰隆伏倒在沙发上,她被下降的重量弹得屁股飞起离地一秒钟。
都说了好几次了,别黑灯瞎火地坐着瞎琢磨。丈夫说着,下意识地把手掌覆盖在她的肚皮上,顺着肚脐眼向下摸去,小拇指边缘触碰到大腿根了,又折返回来向上摸去,这样擀面皮般循环往复。有时她会想象这种上了瘾似的下意识行为即使在孩子出生以后也很难改正,而他如果对着一张空塌塌的肚皮感觉找不回曾经那种触摸的质感,会趁她不备令她再次怀孕,不是因为他喜欢小孩,只是为了他可以摸上几个月那饱满而内容充实的肚皮。
都说了好几次了,不是瞎琢磨,那叫冥想。她抓起丈夫的手,放到他自己的肚皮上。被打断冥想的焦躁空气罩般死死罩着她。对对对,我说错了,是冥想,能不能跟我说说,冥想时候都想什么呢。丈夫的手又盖到了她的肚皮上,她再次抓起他的手,放回到他自己的肚皮上。
想孩子。跟我说说嘛,孩子什么样。生出来你不就知道什么样了。既然生出来就知道什么样了你干吗还总黑灯瞎火地坐那儿天天想啊。丈夫的爪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盖在了她肚皮上。她感觉那只爪子像是会吸星大法,把自己的力气和反抗的兴致都吸走了。爪子在肚皮上按兵不动了一会儿,见肚皮的主人没有反抗,又擀面皮样上下滚动了起来。
我妈说,孕期到这时候了,忌讳成天总是想东想西的,影响孩子将来的性格。
丈夫的手其实是温柔的。一直都很温柔。从恋爱时候一直到现在,这只手的性格里就没有出现过任何跟粗鲁挂边的东西。不像她以前接触过的一切男人的手。这只温柔的手,恋爱时捧住她的脸蛋会持续地微微颤抖,汗水渍满掌心,就连指尖都是湿的。有时她觉得,自己可能就是为了这只温柔的手才决心嫁给他的。
我觉得吧,孩子的性格随我就最好了,随性一点,随性一点嘛,哈哈。丈夫的笑产生了一些微弱的电流,顺着他擀面皮的手,流到了她的肚皮上,又顺着她的皮肤穿越一颗颗器官,到达了它的身上。它在里面抽搐了一下。哎呀哎呀,动了!动了!你看,我儿也同意我说的话!哈哈哈……
她闭上眼睛。身体跟着它一起,在那片水域中抽搐,翻转,脑袋摆动。原本顶到嘴皮子上的话滚在嘴皮子里面,滚了几下就散掉开了。男人们通常意识不到,从男人嘴里能吐出来的各种让人听不下去的话里,“我妈说”这三个字是最让人丧气的。
她睁开眼,意识到自己必须把话题转向他处,不然那只让自己愿意嫁给他的温柔的手,会长出翅膀来飞向天边。她开始谈起昨晚两人蜷在沙发上一起看的那部电影,她最近合着自己口味做出的菜品他吃起来会不会过于清淡,他公司里那个总是纠缠他的性向不明的同事最近有没有什么出格举动。他迅速被这些话题缠绕进去了,擀面杖般温柔的手心,析出阵阵细汗,隔着肚皮加热着它的水域。她做起这些来已经轻车熟路。在他不知觉的无数个瞬间里,悄声无息地拯救着两个人的婚姻。她倒也不会感觉到辛苦,对于像她这样的人来说,愿意奉献自己作为两人共同的容器去创造一个新的生命,最辛苦的部分远远发生在做出这个决定之前。当然了,这又是一件他无法觉知也无法理解的事情。
关于它的冥想并不是无缘无故就降临在她身上的。只是近来愈发频繁起来。起先,跟她第一次陷入冥想的情况类似,只有某些特殊的事件或情境会让她产生关于它的冥想。后来,只要环境安静阴暗,她的心情放松,就会进入这种冥想的状态里。近来,发展到她习惯于每天至少找到半小时到一小时的空当,主动去进行这种冥想。愈是频繁,她愈是明白了,这种冥想带给她的慰藉要远大于她自己已经意识到的。结果这件事就变成了,她是为了自己,而不是为了它,在做这样的事情。这偶尔会让她产生突发的恐慌,仿佛该为自己的自私举动感到羞愧。有时候,她会在冥想中,发现漂浮在羊水中的那个御风的少年,是自己,而不是它。有时候,则是丈夫,而不是它。
自己的生命已经没有任何回旋余地地跟另一个生命绑定在一起了。那根链接两人的脐带对此绑定贡献的力量有限。两个月后这条物理的绑定就将宣告破裂。更深层次的绑定将绵延她与它的终生,尽管说来残忍,但是除了她与它之外的任何人—不管是丈夫,还是他们两人的家人,甚至包括它未来的爱人和孩子—对这种绑定来说都既无关联也无阻碍。这就是她与它之间的真实关系。这是她在某次冥想时得出的结论。她没有把这结论告知任何人。不是因为结论太残忍,抑或太自负。就是,怎么说呢。说出来也没用。这事儿已经定了。
简直没有比这种绑定更可怕的事儿了。自然,是甜蜜的可怕,是美好的可怕,是积极的可怕,bhbhbh。但还是可怕。当这种可怕像家里养的那只猫一样总是赖唧唧地舔她的脚趾蹭她的大腿时,她没法像蹬开猫一样蹬开这可怕。最近这些担忧已经离她比较远了,她可以用一根绳子固定住那些情绪,圈养在某个角落里。可能是冥想在其中起到了作用。毕竟相比起最开始冥想的那些场景,最近几周的冥想简直可以说是越来越接近“祥和”了。
第一次突发冥想时脑子里的场景,像趴在她鼻子上吸血的水蛭。蠕动着,近在眼前,无法拔除,企图以小得可怜的黏糯身躯抽干她浑身全部血液。促成那次冥想的直接诱因是她孕后丈夫跟她之间第一次剧烈的争吵。情绪平息过后,她知道那是多种情绪搅和在一起形成的作用力。是从第一次来月经以后到现在将近二十年里积聚起来的恐惧的一次完美的集中爆发。在所有奔荡在血管里的恐惧分子里面,尖声吼叫着跑在最前方的该数“对于未知的恐惧”。它身后还有“措手不及”“永远没法准备好”和“老娘的个人生活算是完蛋了”咆哮着紧追不舍。吵架的具体原因完全没有重要性,两个成年人类生活在一起每天都有上百条理由可以成为正当争吵的导火索。之所以能吵得还算激烈起来,大致是因为孕期头三四个月的不稳定期已过,丈夫便稍微有了些敢顶嘴回去的底气。
噼里啪啦稀里哗啦的嘴瘾一通过完,丈夫抓起车钥匙夺门而逃,她只觉眼前浮腾着两团黑乎乎黏腻腻的雾块儿,坐在沙发上大口喘气。气慢慢地可以喘得顺了,眼前的黑雾却越裹越浓厚。她索性闭上眼。雾气由眼眶渐渐下移,沉到下巴,头便重得垂了下去。沉到颈窝,肩膀向前垮了下去。沉到胸口,整个上半身都跟着折向下半身。最后,沉到了肚子里。浓黑的雾中,第一次冥想不期而至。
声音的海浪一波紧跟着一波撩拨着它的幼嫩耳膜。它刚刚生长出的,蝉翼般轻薄的幼嫩耳膜。它在独属于它的清澄水域之中,没有盾牌可以阻挡那些声音的海浪,也没有沙丘可以供它躲藏。海浪的浪头里镶着银针,浪身里夹着棍棒。
它不知道,没有能力知道,这些海浪不是冲着它来的。它只拥有这片水域。那些避无可避的海浪也是这片水域的一部分。比它蝉翼般轻薄的耳膜还要更幼细的,大概就是它对这片水域的信心了。如果这些海浪就是水域的真相,这样的水域,还有什么值得一直游曳下去的价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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