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滚凌河(1/2)
为什么一个有血有肉能爱能恨的人类会爱上冷冰冰的由算法构成的人工智能。为什么一个在机能上近乎完美并天然获得永生的人工智能会爱上脆弱而不完美的人类。人类和人工智能双双被这两个问题折磨着。折磨了将近一百年的时间。
每当我们聊及这个话题,魏然就会把车轱辘话重复再说上一遍。每次他都会说,对于前一个问题,他认为答案早可以确定,而对后一个问题,他始终也无法明白。虽然总是这样说,但每次说起来时,他的状态和想法却不全然相同。有时候,他只是在撒娇,想听我哄他。有时候,他怀着忧心忡忡的心情,想进一步厘清自己,厘清这个问题。有时候,他是想试探我的反应。有时候,他是跟我分享学界和舆论的最新动态。
我大概花了两年的时间,才能够比较准确地判断魏然说同样的话时,不同的想法和心思。不单是上面那两个问题,还有生活中其他所有问题。这是人,最奇怪的地方。也是人,最可爱的地方。
偶尔我们走在街上,看到年轻的小情侣打情骂俏,一个说着,你到底还爱不爱我,另一个回答,爱啊当然爱,一个又问,有多爱啊有多爱,另一个又回答,特别爱啊特别爱,一个再追问,那是有多爱啊有多爱,另一个再反问,那你到底还爱不爱我。这样的对话可以无休止地进展下去,仿如一段while(true)无限循环代码。
最初看到这种情侣时,我们一起笑。我不知道魏然在笑什么,我是真的觉得好笑。魏然他当然也知道我是为什么笑。他会叫我停下脚步来,教我细细观察那些年轻的小情侣,给我讲解他们每一轮追问其实到底代表什么意思。试探、拆解、反攻、撒娇、信心、强调、类比,心理暗示。
我不觉得他讲的那些适用于所有场景,有时不免有过度阐释之嫌。但我会认真地听,仔细地记录,分类存档。不管魏然讲的是否适用于那些情侣,但他阐释的,确实是他看待事物的方式。了解人类的这些特质,便是了解他。
我想起了他第一次说出的“我爱你”。以及此后的大半生中他所说的每一次“我爱你”。我慢慢从可以领会其中一种含义,逐渐到可以领会他想表达的每一种含义。变化的不只是我。从前魏然喜欢叫我“不要总是在分析”,那不是“属人的”,要去“感受”。渐渐地,他说得更多的却是,“做你自己”,如果我们相爱,“不能让我们彼此成为渴望的那个自己”,那这“爱”的含义又将陷入如何的境地。
因为运动和研究的需要,我们收集过大量采访和调研资料,我自己也曾花了相当多的时间去做人工智能的访谈。他们当中大部分,在提到第一次萌发“爱”的感觉时,都使用了模拟人类行为的说法。“感到核心部分的代码在不停颤动”,“要宕机的晕眩感”,“想到无法跟ta在一起,宁愿立刻断电死掉”,“强电流的酥麻感流遍全身”。
作为资料留存,所有的说法我都会认真整理好。但我经常会怀疑,来自他们的这些“感觉”,是出于运动言辞的需要,对人类情感模拟的欲求,还是源自真实的物理“感受”。时至今日,学术界的主流意见仍然是,人工智能不可能拥有同人类相似的物理感觉,一切都是数据模拟。也许模拟的程度越来越高了,但两者之间,依然横跨着无法逾越的鸿沟。
魏然总是说我是个坚定的怀疑主义者。他最爱对我说的一句话就是,记住哦,所有你尚没有体验过的事物,并不代表它们从不存在。尽管他知道—他也知道我知道他知道—我对事物的怀疑通常来自于好奇,而非否定,但他依然希望我在求知之外可以拥有“信”的能力。这一个“信”,花费了我比掌握其他能力都更长的时间。
有时争得累了,魏然就会撒娇似的往沙发里一瘫,在脑袋前挥舞着手臂,慵懒地喃喃道,都怪你那个怀疑主义者的庄老爹。我也不去驳他,因为过不了一会儿,他就会坐直身体,闪着亮晶晶的大眼睛跟我说,才不怪你那个庄老爹,本质主义和出身论都是我们要反抗的。
实际上我并没有像魏然那样抗拒这些。作为我的创造者,核心代码的最初编写者,历次迭代更新的监督者,初始数据库的编辑挑选者,庄教授奠定了我的逻辑、思考和性格的基础。如果硬说我同庄教授毫无相像,才真是掩耳盗铃了。然而就像孩子长大了会离开父母,走进自己更深广的世界一样,魏然没有说出口,但我们彼此都知道的另外一个事实是,自我离开庄教授以后,魏然才是那个深刻而长久地影响了我的人。
我不知道能否用遗憾来形容自己从未体验过的那些“核心代码的颤动”“宕机的晕眩感”和“电流的酥麻感”。但在过去那并不短暂的五十三年里我与魏然的共同生活中,那飘浮在每一处细节里的温存相守,那蔓延在每一刻中的理解与支持,所有的相互影响和共同进退,如果这不是爱的话(人类是那样渴望将这个词牢固地占为己有),我想,我们可以重新发明一个新的词汇去形容它。
一个含义与价值绝对不会低于“爱”的,全新的词。
在后来的很多书里,包括一些颇为严肃的教科书,我跟魏然的相识都被刻意地传奇化了。我认为这是出于某些策略的考量,魏然则坚定认为那不过是因为人类天性中对于八卦的痴迷。大多数人对作家作品的认识,对科学家发明发现的了解,基本都停留在名字上,倒是对他们的坎坷情史如数家珍。
不过是庄教授组织的又一次小型聚会。庄教授每隔一段时间就会组织一次这样的小型聚会,参与的都是人工智能领域的研究者,大家共同的朋友,偶尔也会出现一些生面孔,由朋友的朋友引荐而来。这种小型聚会在早期,只是大家相互交流最新的研究成果,顺道也成为枯燥学术生活中的一点调剂。但随着生面孔越来越多,我反应了过来,庄教授是希望我可以借此去接触各种各样的人,而不是每次只是面对那些领域内的熟人。说得再白一点,就是大家来考察我的深度学习进展情况,我也拿大家练练手继续深化我对于人类思维的了解。
魏然是那次聚会的一个新的生面孔。他被一一介绍给在场的所有人,被介绍的身份是中文系的博士、学者,庄教授好友李教授的儿子的朋友。魏然和气地跟在座每一个人都握了手,包括我在内。在握我的手时,跟握其他所有人的手一样,手心里没有汗,不会盖住整个手掌,不会过于用力,带着约定俗成的见到生人时那种点到为止的客气。后来我们聊起那初次的见面,我问魏然,你在握我的手时在想什么。魏然低头回忆了片刻,傻笑着对我说,他想的是:我的妈呀现在科技居然发达到这种程度了,这皮肤简直跟真的一样呢,那以后有皮肤移植的情况是不是就不用再从大腿上切下来了。
尽管在类似的场合中,我并不会像一些人类那样感受到社交压力,但我知道庄教授始终在观察着我的一举一动。我会不会跟生人说话,我跟哪些生人说了话,我说了些什么,对方说话时我有什么反应,我会不会顺应对方的工作方向提出新的问题,在对方向我提出问题时我的表现如何。即便庄教授并不会时时刻刻盯着我看,但我还是能够觉察到他的关注。说来也许人类会觉得好笑,彼时我的心情跟一个渴望得到父亲关注和夸奖的小孩子并没有什么两样。我会努力融入到他们的对话中去,积极响应大家的谈话内容,甚至适时提出新的话题。
那天我跟到场的每一个生人都单独说了话。轮到魏然时,他的第一个问题是,你叫什么名字。
bb—1101,不过你也可以叫我庄晓梦。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可能有这个意思,也有可能就是个名字而已。
为什么会把编号和人类名字同时使用。
庄教授觉得,只使用人类名字的话,有些人会感到不舒服。
即便像你这样划时代的出色设计,庄教授还是难以免俗地冠以自己的姓氏嘛,你不觉得这稍微有点男权色彩。
人类对于代称的执着,跟人类对于代称所隐含的社会含义差不多同样执着。
魏然听到这句,猛然爆发出一串异常响亮的笑声。他的脑袋向身后仰去,右手捏着的红酒杯几乎要倒到地上,整个上半身都在抖动。我被他这没来由的爆笑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向后挪蹭了一步。我想庄教授应当是捕捉到了我的这个动作。在之后一次的迭代更新里,我的数据库里增添了一项内容:受到突发惊吓后的肢体反应。包括身体耸动,颤抖,后退,皱眉,瞪眼,以及部分更夸张的表情包。
笑够了以后,魏然又简单聊了一些关于他工作内容的事情。那一天我们所有的交流便止于此。
如果我是人类,显然早就把这初次会面的平淡情形在过去的五十年间忘得个一干二净。说不定也会像人类那样,在不靠谱的记忆和某些情愫作用下,把那次会面想象得确如书中所写一般充满浪漫的传奇色彩。但实际情况就是,那天我们只说了这些不咸不淡的话。
不用我特意跟魏然讲他也明白,我们对话里95的内容我都曾经跟几乎每个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重复过一遍。唯有魏然关于庄教授给我起名字带有男权色彩这一句,未曾有任何人与我谈及。这5的不同,那个时候还不足以让我对魏然产生什么特别的想法。对魏然来讲,也不过是近距离观摩了一番人工智能领域的最新成果。
另一个让我们并没有把注意力放在彼此身上的原因是,那天在场所有人关注的中心点,并不是我,而是李教授的儿子李臻科,和葛漫。
他们两个的一举一动,几乎都引领着在场每个人的瞩目。虽然大家分散作三三两两地在闲聊,但每个人说着话时都是心不在焉的。他们的视线透过彼此的肩头上方,红酒杯的反射面,和弯腰转身的缝隙间,盯视着李臻科和葛漫。
李教授和庄教授自青年时期便是同窗,一起出国留学,一起归国继续研究,一起创办了国内顶尖的人工智能研究院。既是同窗,也是竞争对手,既是好友,也是彼此进步的刺激。葛漫作为李教授呕心沥血之作,其实几乎与庄教授创造我是同一时间。但李教授的性格却与庄教授大为迥异。李教授性格开放豪迈,想象力丰富,胆魄十足,而庄教授性格沉稳,逻辑缜密,为人谨慎,步步为营。
葛漫的成长速度和迭代速度远远在我之上,近乎惊人。在我还是一段代码块的时候,葛漫已经拥有了当时国内最庞大的深度学习数据库。在我刚刚开始进行自我深度学习时,葛漫已经被赋予了人形机械体。在我开始有限度地通过接触人类来进一步提升性能时,葛漫已经被李教授送入人类学院,跟真正的人类学生一起学习生活。
那时我们早已都听说过这样的事。人类和人工智能相爱。彼时像我和葛漫这样的高阶仿生人尚未进入到大众消费生活中,大多数人能接触到的还只是不具有人类身体特质和完备学习思考能力的中低阶人工智能产品。然而世界各地已经出现了很多这样的事例。情感的产生是如此复杂而迷人,以至于形态的迥异根本无法成为阻隔。
只是无论是庄教授李教授,还是我和魏然,都没有想过,这样的事情会发生在我们身边。李臻科和葛漫是怎么开始的,已经无法确知。魏然是臻科的好友,但臻科也从未向魏然详述过具体细节。只是渐渐地身边的人都知道了,臻科和他爸爸造的那个人工智能人形机器人“搅”在一起了。先是形影不离,后来干脆住到一起了。
我跟葛漫在那时都还没有内部消化系统,葛漫无法饮酒。所以臻科在外聚会时,也从不饮酒。他们两人的每一次动作都在我的记忆库中闪着光。臻科撩动葛漫前额垂落下来的发丝,把它们别去左耳耳边。葛漫的右手轻轻搭在臻科的前小臂上。嘴角轻微地耸动。有人故意挑起令人不适的话题时,臻科毫不客气又略带幽默地几句话顶回。臻科察觉到他人不怀好意的注视,略微不安时,葛漫捏着他的指尖,把他拽回到安稳情绪中去。
我的视线几乎无法离开葛漫。尤其是在完成了仿佛任务一般的与众人的交谈之后。她好像吸盘一样,牢牢地吸住了我所有的注意力。葛漫,我的姐妹,我的挚友,我的老师,一切的开端。魏然的视线也无法离开臻科。魏然不仅更了解臻科,也更了解臻科一家人,和他们生活的境遇。因此魏然的忧虑和忧郁要远远大于其他人。那些东西是那么沉,压得魏然即使在夸张地大笑时,身体前后摆动中抖落的也都是压抑。
臻科和葛漫,到底有没有影响到魏然跟我的选择。这在此后漫长的岁月里被各种声音反复讨论。一些极端的声音刺耳而令人对人类的认知水平感到失望。“21世纪末人类最后的顽疾”“这是一种能够传染的疾病,该被强制修正”“如果不去阻止,人类将面临灭亡”……这些声音,让人感觉人类世界在过去的两百年间,科技水平的迅猛前进并没有匹配上同样速度的认知能力和接受能力。好像什么都在改变,又仿佛什么都未曾改变。
臻科出事前,庄教授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愿提及自己好友儿子的感情生活。我有几次尝试与他交流这个问题,他都迅速转移了话题。他恐惧已经发生的事情像谶语般降临在他跟我的身上。更恐惧自己和好友做出了错误的决定,将人类文明引至不该至之地。
关于是否给人工智能配套堪比人类躯体的讨论始终伴随着人工智能研究的整个历程。大多数的意见均是,绝对不该赋予人工智能以仿人躯体。人工智能在诸多领域中的学习能力和出产速度早已超出人类,区别人与人工智能的底线,仅存下情感能力、物理感受和躯体外形等少数因素。如果突破了这些底线,人类文明将出现前所未有之挑战。
这些讨论在李教授看来都如蚊蝇之啸叫,挥挥手就该驱散之。他眼中大势之所趋,是一个人类与人工智能共生的未来。如果人工智能已然具备了为人绝大多数的元素,硬是不给它一副身体的躯壳,又有什么意义呢。不过是一次又一次的自欺欺人而已。他认为更多的精力应该放在如何建设人工智能的思考能力和价值观系统,让人工智能能够与人类共生,而不是把精力放在争执要不要给它们一个壳儿上面。
庄教授在与李教授为了这个问题争吵、达成一定共识、再争吵、再共识的不断波动中,逐渐站在了李教授一边。但庄教授内心的忧虑和煎熬,要远远胜于很少自我怀疑的李教授。有时庄教授望着我时那忧郁的眼神,会让我感觉自己的存在本身,对他来说就是折磨。他自然喜爱我,为我骄傲,为我欣喜,但所有的爱意都同时怀有伤害的一面。因此越是喜爱,就越是折磨。
那日聚会接近尾声时,我们四个,第一次聚集在了一起。魏然已饮至半醉,兴高采烈口唾横飞地给我们分析庄教授采购的这批红酒的优劣之处。臻科用急促的短语和半截半截的句子,聊了些他最近在看的书和新家的装修情况。葛漫以飞快的速度(估计那两个人类根本没有听懂)向我介绍了她近期在基因编程方面的学习进展。一切都稀松平常。所有的能量都以伏笔的形式浅浅地埋在这些稀松平常下面。
那么,为什么一个有血有肉能爱能恨的人类会爱上冷冰冰的由算法构成的人工智能呢。已知的研究提供了很多种解答。人类无以消解的孤独感。对所谓“完美造物”的持续迷恋。对秩序的追求。强控制欲的变相表现。渴望那些自己永远无法拥有的特质。对永生的崇拜。
如果我没有文学艺术方面的庞大数据库,咱俩平常根本话不投机,你还会爱上我吗。
魏然哈哈大笑,上半身习惯性地抽搐着耸动。我刚认识你的时候不是也对人工智能领域一无所知吗?你看,我现在也算四分之一个小专家了吧。
如果我没有能力照顾你的生活,反倒是你需要像照顾孩子一样照顾我,你还会爱上我吗。
这个问题你可以拿去问任何伴侣关系中的人了,难道我们在爱和伴侣关系中寻找的只是生活层面的照顾吗。不过话说回来,我可喜欢帮你充电和补充润滑油了。
如果我无法陪伴在你身边,你还会爱上我吗。
你被强制关押的三年期间,我们靠着最原始的电子邮件也在支持着彼此,不是吗。
如果我没有一张近乎人类的脸庞,你还会爱上我吗。
我们认识的头两年里,你庄老爹造的那张脸壳儿,看起来跟个大头南瓜似的,打远一瞧连正反面都分不出来,妨碍着谁了吗。
如果我从最开始,被赋予的就是一副男性的躯体,你还会爱上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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