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1/2)
那名年轻的僧侣是个身形瘦削、面色憔悴的皮克特人,能流利地说埃德温的语言。有个年纪差不多的人陪着,他显然很高兴。两人在清晨的雾霭中走着,一开始,他兴致勃勃地说个不停。但是,进入树林之后,年轻僧侣就默不作声,埃德温甚至想,自己是不是什么地方得罪了这位领路人。更有可能的是,树林中藏匿着东西,僧侣担心会引起它们的注意;在悦耳的鸟鸣声中,不时传来奇怪的咝咝声和沙沙声。埃德温又一次问道:“我哥哥的伤口不致命吧?”这次他不是为了放心,而是为了打破沉默。但对方的回答简短,似乎不耐烦。
“乔纳斯神父说没事。他最明智。”
这么说,维斯坦受伤不会很重。他肯定是不久前走这同一条路下山的,那时候天还没亮。他要靠在领路人的胳膊上吗?或者他还能够骑马,可能由一名僧侣牵着缰绳?
“把男孩领到山下箍桶匠的屋里。不要让人看见你离开修道院。”根据年轻僧侣的说法,乔纳斯神父是这么吩咐的。看来埃德温很快就能和武士团聚,但他能期待什么样的欢迎呢?第一次遇到挑战,他就让维斯坦失望了。埃德温没能在战斗一开始时就赶到他身旁,而是跑进了那条长长的隧道。但他母亲不在那下面,最后隧道的出口终于出现,在遥远的前方,黑暗中如同月亮,这时候梦的阴云才从他心头散去,他回过神来,想起发生的事,感到非常震惊。
至少,他走入清晨的寒冷空气之后,是尽了力的。他几乎是一路跑回到了山上的修道院,遇到最陡的坡才会慢下来。有时候,他要穿过密林,感觉走错了路,但随后树木变稀,修道院又出现在灰色的天空之下。于是他接着往上爬,到大门的时候,双腿酸痛、气喘吁吁。
大门旁的那扇小门没锁,他打起精神,偷偷摸摸溜了进去。山路走了一半的时候,他就意识到了烟味儿,这时候烟熏得他胸口疼,忍不住要大声咳嗽。他知道,这时候去移干草车,肯定太迟了,顿时感到心里空荡荡的,没有着落。但他还是把这种感觉放到了一边,继续朝里面走。
一开始,他没有碰到僧侣,也没遇上士兵。他沿着高墙走,脑袋低着,以免被远处某扇窗户里的人看到,这时他看到下面大门内的小院子里,挤满了士兵们的马。马鞍没下,四周都是高墙,所以马儿都在焦虑地转圈,地方很小,有时候会互相撞上。他继续朝僧侣的住处走去,换作别的孩子,肯定就直接跑到中央的院子里去了,他却心思周密,想了一下修道院的布局之后,他走了一条绕弯子的路,利用了他记忆中的那些隐秘路径。就是快到目的地的时候,他还是要躲在一根石柱后面,先小心翼翼地看看周围。
中央的院子简直认不出来了。三个人穿着僧袍,懒洋洋地扫着地,在他看的时候,又来了一个人,拿着桶往鹅卵石上泼水,躲在一旁的几只乌鸦受了惊吓,飞走了。地面上零零散散撒了干草和沙,他注意到有几个人形的东西,用麻布盖着,他猜可能是尸体。他知道维斯坦曾在那儿负隅抗敌的古老石塔,这时依然巍巍耸立,但连塔也发生了变化:塔身很多地方成了焦黑色,尤其是入门的拱廊和每一扇窄窗的周围。在埃德温看来,整个石塔似乎一下子缩小了。他从柱子后面伸长脖子,想确定一下,麻布覆盖的人形周围那一摊摊潮湿的地方,究竟是血还是水,这时一双瘦骨嶙峋的手从背后抓住了他的肩膀。
他扭过身子,发现尼尼安神父——那个不说话的僧侣——正盯着自己的眼睛。埃德温没有喊叫,而是指着尸体,低声说道:“维斯坦阁下,我的撒克逊兄弟。他也躺在那儿?”
沉默的僧侣似乎能听懂他的话,用力摇了摇头。他抬起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上,但就在做这个熟悉的动作时,他仍在瞪着埃德温的脸,似乎是要警告对方。然后,尼尼安偷眼望了望四周,把埃德温拉走了。
“我们能确定吗,武士,”头一天他曾问维斯坦,“那些当兵的真的会来?谁会告诉他们,我们在这儿呢?这些僧侣显然都相信,我们不过是牧羊人。”
“谁知道呢,孩子。也许没人会来打扰我们吧。但是,我觉得有个人可能会说出我们的行踪,此时此刻,说不定好心的布雷纳斯正在发命令呢。用心检查,年轻的战友。不列颠人喜欢往干草垛里插木条,把草分成一份份的。从上到下,我们都需要不掺杂物的干草。”
当时,他和维斯坦在古老石塔后面的谷仓里。武士这下子不去劈柴了,却又急不可耐地要把马棚后面储藏的干草搬过来,堆到那辆摇摇晃晃的推车上。他们动手干这件事的时候,他又不时让埃德温爬上草垛,用棒子往里捅。武士站在地上认真看着,有时候会让他到某个地方重新捅一遍,或者命令他把腿伸进某个具体的位置,越深越好。
“这些修道的人有些马虎大意,”维斯坦解释道。“也许会把铁锹或草叉丢在干草堆里。如果是这样的话,把东西拿出来可是帮他们的忙,这儿工具不多。”
当时武士没有透露准备干草的目的,但埃德温立即知道,这与眼前的冲突有关,所以等干草摞好了,他问了个关于士兵的问题。
“谁会背叛我们呢,武士?僧侣们没怀疑我们。他们忙着神圣的争辩,几乎都不看我们。”
“也许吧,孩子。那儿也捅一捅。就那儿。”
“武士,有没有可能那对年老的夫妇会背叛我们?他们显然很傻、很老实。”
“尽管他们是不列颠人,我却不担心他们会背叛。但是,孩子,你要以为他们傻,那就错了。至少,埃克索阁下是个有城府的人。”
“武士,我们为什么跟他们一起走呢?他们总是拖慢我们。”
“他们拖慢我们,没错,很快我们就会分手。但今天早晨我们出发的时候,我很希望有埃克索阁下的陪伴。也许我还希望他能多陪一会儿。我说过,他是个有城府的人。我和他也许还有更多事情可以讨论。但是,我们还是专心做好眼前的事情吧。我们要把车子装得稳稳当当的。我们需要不掺杂物的干草。那儿不能有木头或铁。孩子,你看我要指望你呢。”
可埃德温却让他失望了。他怎么会睡了那么久呢?躺下来本身就是个错误。他就该直挺挺地坐在角落里,偶尔闭闭眼睛,像维斯坦那样,一听到声音立即就能站起身来。可他呢,像个婴儿一样,喝了老太太递来的一杯牛奶,就在房间那一头沉睡不醒。
他真正的母亲在梦里喊他了吗?也许是这个原因,他才睡了那么久,被跛脚的僧侣叫醒之后,他没有冲到武士身旁,而是跟在其他人后面,进了那条奇怪的长隧道,好像他仍旧在梦境深处一样。
那毫无疑问是他母亲的声音,同一个声音在谷仓里也曾向他呼喊。“埃德温,为了我,找到力量吧。找到力量,来救我。来救我。来救我。”与头天早晨相比,这时的声音里有一种急迫感。还有别的:站在打开的暗门前、盯着通向黑暗的台阶时,他曾感到有东西在拉他,力气很大,让他头晕目眩,几乎要呕吐。
年轻的僧侣用手杖挡住李树的枝桠,等待埃德温走到前面去。这时候他终于说话了,不过声音很低。
“抄小路。我们很快就能看到箍桶匠小屋的屋顶。”
他们走出树林,眼前大地开阔,斜斜没入退却的迷雾之中,但埃德温仍然能够听见,附近蕨丛中有东西在动,并发出咝咝声。他想起了夏末那个霞光灿烂的傍晚,他和那位女孩谈过话。
那天,一开始他没看见池塘,因为池塘很小,隐藏在灯芯草中。一片颜色鲜艳的昆虫在他面前飞了起来,一般情况下,他会关注昆虫,但这次水边传来的声音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动物落入了陷阱?声音又来了,夹在鸟鸣声和风声之中。这声音有个规律:一阵剧烈的摩擦声,好像在挣扎,然后是寂静。不久,又传来摩擦声。他小心翼翼地走到近前,听见了吃力的呼吸声。然后,他眼前就出现了那个女孩。
她仰面躺在野草中,身体扭到了一边。她比他要大几岁,十五或十六,她的眼睛盯着他,毫无惧色。他打量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她姿势奇怪,是因为她双手被绑住了,压在身体下面。四周有一片地方,野草是平的,那是她挣扎时靠腿的力量滑动身体碾压出来的。她穿着布罩衣,在腰间系住,衣服一侧已经变了颜色——或许是浸泡了水,她的腿肤色特别黑,两条腿上都有蓟草划出来的新鲜伤痕。
他想,这可能是个鬼魂或精灵,但她开口说话时,却没有回声。
“你想要干什么?你为什么要来?”
埃德温定定神,说道:“你要是愿意,我可以帮你。”
“这些绳结不难解。他们就是绑得比平时紧一点。”
这时候他才注意到,她脸上、脖子上全是汗。连说话的时候,她双手仍在背后不停地挣扎着。
“你受伤了吗?”他问。
“没有。但一只甲壳虫刚落在我膝盖上,趴在那儿咬了我一口。现在肿起来了。我能看出来,你自己还是个孩子,帮不了我。没关系,我自己能行。”
她绷紧了脸,扭动着,将身体从地面抬起了一点点,但她的眼睛一直盯着他。他看着,呆住了,以为她那双手随时会从身后拿出来。但是,她泄了气,身体松软下来,躺在草上,嘴里大口喘着气,眼睛愤怒地盯着他。
“我可以帮忙,”埃德温说。“我擅长解绳结。”
“你还是个孩子。”
“不是。我都快十二了。”
“他们很快就会回来。如果他们发现你解开了绳子,会打你的。”
“他们是大人吗?”
“他们自己以为是,但其实不过是男孩子。不过,比你大点儿,而且有三个。要是打你一顿,他们肯定会很高兴。他们会把你的脑袋摁到那边的泥水里,直到你晕过去。我看他们以前干过。”
“他们是村子里的吗?”
“村子?”她鄙夷地看着他。“你的村子?我们每天都经过不同的村子。我们才不会管你的村子呢!他们可能很快就会回来,那你就麻烦了。”
“我不害怕。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帮你脱身。”
“我总是自己脱身。”她又扭动起来。
“他们为什么要绑住你?”
“为什么?我想是为了看吧。看我想办法脱身。现在他们走了,偷吃的去了。”然后她说:“我还以为你们这些村民整天都要干活呢。你母亲为什么让你到处乱逛?”
“我得到了允许,因为今天我一个人已经完成了三个角。”然后他又说道:“我真正的母亲已经不在这个村子里了。”
“她去哪儿啦?”
“我不知道。她是被人抓走的。我现在和阿姨住。”
“我像你这么大,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她说,“也住在一个村子里。现在我到处旅行。”
“和谁一起旅行呢?”
“噢……和他们。我们经常经过这条路。我记得他们以前在这个地方绑过我,把我丢在这儿,就是同一个地方,去年春天的时候。”
“我来把你放开,”他突然说。“如果他们回来,我也不怕他们。”
但是,有什么东西拦住了他。他本来以为她的眼睛会避开,身体要调整一下,因为他要走过来了。但她却一直瞪大眼睛看着他,与此同时,她的双手仍在背后挣扎着。她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声,这时他才意识到,她刚才一直屏着呼吸,时间挺长。
“我一般是能解开的,”她说。“如果你不在,我现在都已经解开了。”
“他们绑你,是不想让你逃走吗?”
“逃走?我能逃到哪里?我和他们旅行呢。”然后她说,“你到我这儿来干吗?为什么不去帮助你母亲?”
“我母亲?”他是真的吃了一惊。“我母亲为什么要我去帮她?”
“你说她是被抓走的,不是吗?”
“是啊,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她现在很开心。”
“她怎么能开心呢?你不是说她在旅行吗?难道你不觉得她想有人来帮助她吗?”
“她就是在旅行。她不会要我去……”
“她不会要你去,因为以前你还是个孩子。可你现在都快是个男人了。”她不说话了,弓起背,又一次攒足了力气挣扎。然后她又松软下来。“有时候,”她说,“他们回来,我还没有解开,他们也不来解。他们就看,一句话也不说,一直到我自己解开绳子,双手挣脱出来。他们就一直坐在那儿看哪、看哪,裤裆里那魔鬼角也一直变大。他们要是说话,我会觉得好一点儿。但他们就一直瞪着眼睛看啊、看啊,一句话也不说。”然后她又说:“看到你的时候,我以为你也会这么做。我以为你会坐下来,睁大眼睛看着,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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