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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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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社长要白笑川当经理,有身份高点儿的食客到了,负责迎迎、陪陪、送送。秉昆当副经理,负责管财务及日常经营。他说,白笑川还是有招牌效应的,据他所知,白笑川还是美食家,在菜系创新方面也很有心得。秉昆管财务,他也一百个放心。

白笑川说:“那是,我的徒弟哩!”

白笑川马上被招安了。他说,秉昆有责任感,日常经营事务杂,既得从严要求,又必须团结员工,秉昆完全能胜任。

到了这个份上,秉昆也就只有答应。他低调地说:“我尽力而为吧。”

要开饭店,自然涉及招人问题。

韩社长不主张公开招人。他的想法是,厨师水平很重要,那要高薪聘请。服务员领班也总得模样好点儿,机灵点儿,会来事的,将就不得。其他一干人等,怎么也得二十来个吧,名额分给社里众人推荐,算是内部福利。这年头,不少人的亲朋好友都有找不到工作的儿女。他展示了高风亮节,表态说自己不要那名额,一下子批给秉昆和白笑川各三个名额。

秉昆大喜过望,因为国庆他姐和赶超他妹不会失业了。

师徒二人走在回家路上,白笑川说:“我那三个名额也归你了。”

秉昆很高兴,下岗失业比比皆是的年头,手握几个就业名额,会让他产生一种接近救世主的错觉。

谢过师父,秉昆清醒地说:“其实韩社长首先考虑的是他自己的面子和仕途。”

白笑川说:“他那么考虑也不为过,无可厚非。客观上,能解决二十几名青年的就业问题。不管为谁,总之是为国家解决了。如今,对咱们东三省而言,如同积德行善,所以咱们师徒还真要全心全意帮他。”

秉昆说:“师父放心,我会的。我觉得他也有可爱的一面。”

白笑川说:“岂止有可爱的一面,还有令我刮目相看的一面。他那些预见和分析,以后将被证明是对的。如果他这一着棋下对了,在官场的进步会相当快。”

以后的日子里,韩社长放下社里的事务由副主编打理,亲自带着秉昆师徒俩跑工商、跑主管部门、办执照、索批文,又带着他俩看地段、相门面、找装修设计师、买建材,忙得不亦乐乎。最终租下了一幢俄式小楼,原本属于市工会的办公楼。市工会办公经费吃紧,搬别处去了,急欲出租,他们便以相当优惠的价格捷足先登。秉昆师徒俩负责装修,韩社长跑融资,找合作伙伴,也时常抽时间去看工程质量。

秉昆师徒二人忙得连国庆节也没休息。

国庆一过,韩社长谈成了投资。

十月下旬,选了个吉日,“和顺楼”开张了。

从上午开始,嘉宾络绎不绝,有送字画的,有送花篮的。区长也很给面子,亲自赶来剪彩,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

中午,四方嘉宾大快朵颐,好生热闹,都夸菜肴味美,也都为本市又多了一家高档饭店而欢欣鼓舞。

国庆他姐继续跟着秉昆,当上了服务员小组的组长。

赶超他妹妹不愿当服务员,说考虑考虑再答复。赶超极为不满,当晚找到秉昆,嘱咐千万为他妹妹留一个名额。

秉昆大包大揽地说:“她的事你别再操心了,我知道她愿意干什么,一定替你成全她。”

一天,周秉义夫妻俩回光字片看望母亲,秉昆对哥哥谈起了赶超妹妹的工作问题。秉昆从南方蒙羞而归后,秉义没训他一句话,反而安慰说:“他们确实小题大做,不是什么政治事件,别太放在心上。你不容易,哥理解。”自那以后,兄弟二人关系好多了。因此,秉昆觉得若开口相求,哥哥肯定会答应帮忙。

秉昆说,据他所知,有几家医院正在私下招护士,希望哥哥能让赶超妹妹成为护士。她是护校毕业的,有各种证书。

秉义问:“你答应赶超了?”

秉昆说:“你可以这么认为。”

因为最要好的朋友的事求哥哥,秉昆求得很仗义。

不料,秉义沉下脸说:“你答应的事你自己办,我帮不上那种忙。”

秉昆大为光火,嚷道:“周秉义你究竟是不是我哥?就算你不是我哥,我从小到大叫你哥,少说也叫了成千上万次了吧?帮我朋友一次小忙,能让你有什么损失啊?难道我那上万次哥都白叫了吗?叫一条狗那么多次,它也会为我奋不顾身吧?”

秉义勃然大怒,一记耳光差点儿又扇在弟弟脸上,幸被冬梅闻声挡住了。

秉义也嚷了起来:“周秉昆你以为你是谁?你帮得了一个,帮得了千千万万个吗?东三省一家家国有大中型企业都面临转产,千千万万工人即将失业,你周秉昆帮得了吗?你那种哥们儿之间的忧虑根本就不在我的考虑范围!我没心思管你的事!”

“帮不了于千万万,那就一个也不帮了吗?滚!从我的家里滚出去!我就当没你这么个哥!”

秉昆气得要摔东西,也被郑娟拦住了。

“要我帮,也可以!最少三万元,孙赶超能拿得出来吗?你能替他拿出来吗?没有那个数,那就起码得卫生厅长卫生局长批条子才管用!你懂不懂起码是什么意思?我是卫生厅长吗?我是卫生局长吗?如今条子满天飞,有些条子根本就是假人情。人家有的领导,批条子用三色笔,谁知道人家用哪种颜色的笔批的条子下边才真当回事办?那是极少数人才知道的秘密。我没法知道,你周秉昆知道吗?可能人家当你面批给你条子,你拿着鸡毛当令箭,感恩戴德地去找下边具体办事的人,人家一看颜色不对,两句话就把你给打发了,你转身走了人家还笑你根本没摸着门。你逼你哥去为你朋友搞那种条子吗?没有最少三万元,你让我怎么帮你?就算凑够了三万元,我也真帮成你们,那我又等于参与了什么事?那叫勾当!肮脏的勾当!是权钱交易的腐败行径!”秉义也越说越气,又踢板凳又踹椅子的。

听了哥那些话,秉昆哑口无言。他不知该如何向赶超交代,他已把最后一个名额让给社里同事了。

嫂子安慰道,秉昆你也别太冲动,你那事嫂子替你办办看。

嫂子说:“你哥发火是有原因的。领导决定任命他当一个大厂的党委书记,升为正厅级了。看起来是好事,可那厂负债累累,既欠银行的,也欠兄弟单位的,必须转型却又不知该往何处转,都停产了,工人们几个月领不到工资。眼看冬天就要到了,厂里连买供暖煤的钱都没有。虽然还没有正式宣布,但任命不会改变,你哥他正苦恼为难呢……”

秉昆的泪水就止不住流了下来。

那是为他哥秉义流的,也是为一个大厂和工人们流的。

三四天后,嫂子郝冬梅从单位打电话到“和顺楼”,告诉秉昆那事解决了,她说不必带什么条子,也不必谁陪着,让那姑娘独自前往某医院找某人悄没声地报到上班就是了。秉昆猜得到,肯定是嫂子打出她母亲的旗号才办得那么快。

“和顺楼”离红霞洗浴中心不远,他骑上自行车前去向于虹报喜,在春燕办公室见到了于虹。她俩正讨论如何开展按摩业务,意见不一致,谈得有点儿僵。

于虹听了秉昆带去的喜讯,没好气地说:“是赶超又死皮赖脸地求你了?回家后我非训他不可!他妹妹那就是个孽种,三天不做妖,五天准让亲人们闹心一次,你以后再也别理赶超那茬儿!”

秉昆听得一愣一愣的。

春燕说:“刚才于虹还在生赶超他妹妹的气,那姑娘留下封信去深圳了。她爸妈急病了,怕她去做三陪女。”

于虹又说:“谁摊上那么一个妹妹也算黏包了,我非要求赶超和她脱离兄妹关系不可!”

秉昆发了会儿呆,劝道:“凡事别只往坏处想,也许她在那边会找到不错的工作……”

于虹恨铁不成钢地说:“在那边无亲无友人生地不熟的,又没技能,会找到什么不错的工作?”

秉昆不知再怎么劝了。他懊丧地离开时,春燕给了他一纸袋洗浴中心的宣传单,嘱他在饭店里向客人散发。

秉昆问,改成洗浴中心后经营是不是有起色?

春燕说起先不错,两个月后人又渐渐少了,不得不降价。一降价,利润薄了,她也就是个维持会长而已。

秉昆问,光明他们按摩中心怎么样?

春燕说幸亏那个中心还可以,不用她操太多心,压力小点儿。

秉昆经过按摩中心时,见到窗上的大红纸上赫然写着:“艰难时代,同甘共苦,每时七折。”

窗帘没拉严,外边的玻璃有红纸挡着,他看不全里边的情形,但见一位穿白褂戴白帽和口罩的按摩师正在揉一条粗壮多毛的腿。他觉得很像是光明,又难以确定。按摩师的精神集中在腿上,也没抬起头。他驻足片刻,到底没认出来,就匆匆走开了。

正如韩社长预料,“和顺楼”生意确实不错,可谓出入无百姓、迎送皆贵宾。级别最低的也是正科级干部,副科级干部出现得很少,偶尔出现也不签单,仅仅陪客而已。厅局级干部也不多,他们有招待客人更高级的地方,在本市几家著名星级大饭店里。相对而言,那种地方的礼宾更正式一些,客人感觉更高档。缺点是如果划拳行令的话,便会有失风雅。“和顺楼”却不同,完全可以划拳行令,特别是在包间里,想怎么喝怎么喝。

负责迎送贵客的白笑川告诉秉昆,光临的多半是正副处级或副厅局级干部,有的是八九百人厂的头头,有的是两三千人厂的头头,超大规模厂的头头们也很少光临。

当年工人们有种说法,“不怕干部又请客,就怕干部不动窝”。“不动窝”是指像大户人家的小姐很少离开闺房似的,整天坐在办公室里没招儿等死,也就是无所作为地干等着企业寿终正寝、一命呜呼。

当年工人们的思想极其纯真可爱,他们形容头头们花公款大宴宾客为“上前线”,如同战争年代的军官们身先士卒、冲出战壕拼刺刀肉搏战。他们相信头头们只有多请客,才能为本单位喝出一条生路来。你都不实心实意陪客人把酒喝好,谁又会在你困难之际实心实意地做你的合作伙伴呢?北方的工人普遍相信,酒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吉祥液。所以,民间另有一句话是:“一棒子打不倒人,九(酒)棒子还打不倒人吗?”所谓“打倒”是指“攻关”成功。“公关”往往被理解为“攻关”,即将有权力做主的人物一举拿下。

北方的工人们最能体现领导阶级的本色,识大体,顾大局。他们深知请十次客能达成一项可拯救本单位于水火之中的协议,那就是大大的成果,就算前九次客没白宴请,公款也花得很值了。

头头们被工人们如此厚道地理解着,自然频频宴请,证明自己不是摆设,不是吃干饭的主,而是舍生取义大有作为的领导者。

秉昆虽不负责迎送,却也熟悉了几张面孔。有的面孔,一个月里少说也出现三四次,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

奇怪的是,正是那些日子很不好过,岌岌可危的企业的头头们,设宴请客最频繁,出手最大方。企业没钱了东贷西借也要请客,打白条赊账也要请客,尤其要请得豪爽大方。

有一次,秉昆见一熟客摇摇晃晃独自走出包间,左看看右看看,原地转了一圈便欲小解。秉昆急忙上前制止,把他搀到了卫生间。客人也不拉开档链儿就要排泄,秉昆不得不替他拉开了档链儿。结果已来不及了,客人不但尿湿了自己的裤子和鞋,还尿了秉昆一手,之后又呕吐不止。秉昆搀他走出卫生间,客人便再也走不动了,秉昆只得扶他坐在候餐沙发上。

客人拉着秉昆的手,期期艾艾地说:“老弟,好老弟,咱俩换换行不?”

秉昆一边用纸巾擦手,一边问:“咱俩能换什么呢?”

客人说:“你去当我那厂长吧,正处级!我当你这角色……”

客人一边说,一边脱上衣。秉昆以为他酒力发作,身上燥热,未加阻拦。

岂料他脱了上衣,又开始脱裤子。

秉昆喝止道:“你这是干什么?”

客人说:“咱俩把衣服换了!换了,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了。你去……喝酒!喝死他们!他们走,你也走,我留下……”

秉昆无奈,只得进包间把他厂里的人请出一个,吩咐一名服务员帮忙,把客人弄出了“和顺楼”。

又一日,白笑川找到秉昆,小声命他向公安局报案,说包间内的两位港商分明是骗子。

秉昆说:“能肯定吗?千万别搞错了,那咱们太被动了。”

白笑川说:“我小时候为了避战乱,随父母在香港住过几年,对香港还是比较熟悉的。厂方请我去说段山东快书,我去说了,之后坐下陪了两巡酒。席间听那两个港商的香港话根本不地道,显然是后学的。略往深一交谈,不敢开口了。那种香港话,干咱们这行的,只要一小时就能学会。”

秉昆犹豫道:“师父,你可掂量掂量,咱俩得承担后果!”

白笑川急道:“你今天怎么婆婆妈妈的?师父什么江湖没混过?没那火眼金睛敢乱下结论吗?得了,我亲自报案,后果自负!但你可得把他们拖住。如果放他们大摇大摆走了,拿你是问!”

白笑川说完,匆匆去办公室打电话。

秉昆只得认真对待,守在那包间门口寸步不离。

片刻,包间里六位主宾全体起立,齐说:“为合作愉快,干杯!”

秉昆一看不好,客人都将离去。他赶紧进入包间,以副经理身份敬酒,向双方表示祝贺。

几盅酒下肚,秉昆先是虚心征求客人对菜肴的意见,接着献曲艺,表演了一段,又来一段。未见公安出现,干脆说起了马三立的单口相声《逗你玩儿》。

主人认为饭店副经理太给面子了,而且是不请自来,都觉得脸上有光,一个个稳坐不动洗耳恭听。主人们如此,两位港商也只得装出爱听的样子。

《逗你玩儿》刚说到一半,来了四名自称是外事办的年轻人,两位等在包间门旁,两位进入了包间。

白笑川考虑问题就是周到,他希望公安局的人便装而来,以免造成恐慌。公安局认为他的要求有道理,答应了。

外事办的年轻人说,领导闻知有两位港商光临,急欲相见,有更大的合作项目洽谈。说罢不由分说,一人拉起一个,挽住胳膊便往外走。

他们走出去了,门外的两位才进入,其中一位亮出了公安证件。

四位主人蒙了,面面相觑。

白笑川随即进入,连连拱手道:“得罪得罪,失礼失礼。”

公安的同志说:“你们得谢他,那是俩骗子,在咱们周边两省已骗了个一溜够,那两个省都发了通缉令协查。刚才在门外一打照面儿就对上号了,错不了。”

公安的同志又说:“那两个骗子是农民,有点儿表演能力。东北三省正值艰难转型期,政府和企业压力重重,他们也没骗到太多钱,主要是骗吃骗喝,享受贵客感觉,过过上等人的瘾。”

四位企业领导走时很尴尬,连说谢谢,却走得仓皇,一个个臊不搭的。他们好一段时间再没光临过“和顺楼”。

白笑川把光临“和顺楼”的主宾分成了四类。一类是双方都有洽谈诚意的,于是“酒逢知己千杯少”,即使最后没谈成什么合作项目,也能互相理解难处,所谓“买卖不成仁义在”。虽然也豪饮,也喝五吆六地划拳,但惺惺相惜,有点儿依依不舍,也有点儿同病相怜的意思。一类是主人们有诚意,但苦于本企业的现状,摆不出什么让客人动心的合作条件,虽为主人,却只能低姿态地宴请,想要掩饰可怜的样子都办不到,愁眉紧锁。于是,客人干脆不给活话,明摆着不管花了多少钱,点了多贵的山珍海味,要了多好的酒,那钱分明打水漂了。客人一走,连主人的名片都不保留。还有一类是主人们不太厚道,要诓客人上自己将沉的船,一个劲儿劝酒、逼酒,一心想让客人在酩酊大醉的情况下在什么协议合同上签字、盖章,以为只要那样就大功告成,管他日后怎样,起码自己暂时向厂里的工人群众有个交代。否则,经常陪吃陪喝的,公款花了一笔又一笔,毫无斩获,会被工人群众视为废物。第四种情况是主客双方并无诚意,只不过是吃货加酒徒,以吃喝为人生最大享受,吃喝也是工作。于是,打着为企业拉项目谈合作的招牌,四处胡吃海喝,整天从这一饭局移到另一饭局,乐此不疲。他们今朝是主人,明天是客人。是主人时花本单位公款,是客人时消费外单位公款,总之都是公款,没人心疼。若主人客人是同一号人,想到一块儿了,便彻底是食客与食客、酒徒与酒徒聚在一起的那种气氛了……

白笑川最憎恶第四种情况,他说:“领导干部中不知有多少那样的家伙,坏典型的危害从来大于好榜样的影响。真想替党和政府清理门户,铁帚一扫而光!看着他们那样油脸流汗地用公款大吃大喝,替他们厂里的工人怒火中烧!哪是在谈正经事啊?明明是在心照不宣地互相忽悠哩!”

秉昆也常常叹道:“可咱们赚的正是公款吃喝的钱啊!”

秉昆这么一说,师父沉默不语,顶多再说一句话:“是啊,咱们实际在同流合污。睁只眼闭只眼,装傻吧!”

秉昆曾问师父:“转型期到底是什么意思?为什么非转型不可?为什么一转型,东三省的大部分工厂就都半死不活了?”

白笑川不无忧虑地说:“你问的问题太复杂,不是几句话解释得清楚的。打个比方来说吧,好比一支军队,战争年代功勋卓著,是标准的好军队。几十年来,每天仍按从前的军队要求操练,接受的仍是从前的战术思想,武器装备也与从前没多大变化。某一天,忽然参观了别国的军事演习,才发现人家的军队早已不是老样子了,战术思想、操练方法、武器装备都远远超过自己了。此时如梦方醒,该拿自己国家的这支军队怎么办呢?”

秉昆说:“别国怎么样,咱们怎么样呗!”

白笑川说:“被老办法操练惯了的士兵,已经定型,改也难。战术思想与武器装备相结合,掌握新的武器装备首先需要熟悉新型武器知识,大多数老一代士兵达不到。咱们工人阶级如同那样的士兵,有功没有功?有!光荣不光荣?光荣!伟大不伟大?伟大!可敬不可敬?可敬!但是生产出来的东西,拿在世界上一比远远落后,生产成本太高,利润太低。长此以往,我们只会更落后……”

秉昆问:“那,究竟该怎么办呢?”

白笑川说:“生产该停的停,工厂该关的关,从工人中择优保留,改造成工人新军。挥泪斩马谡,不斩没法子。所以,一批批的工人只有失业、内退,自谋生路了。”

秉昆有点儿明白了,心情却更加恓惶。他经常想起常进步说过的一句话:“有种不祥的感觉。”

在“和顺楼”,他渐渐变成了一个话语很少的观察者、倾听者。令人忧虑的现象看得多了,对现实失望、不满的牢骚听得多了,便有种不祥的感觉。

一天,他把自己的感觉对师父说了,问自己的感觉是不是成问题?

白笑川吸着烟斗沉吟地回答:“来咱们这里的可都不是普通工人和老百姓。连来咱们这里的人都一个个牢骚满腹,你有那种不祥的感觉实属正常,没有不成白痴了吗?”

他问:“师父你有什么感觉呢?”

师父说:“还是不告诉你的好。”

他非逼着师父实说不可。

师父无奈,小声说:“地火在运行,只怕中国将要遭遇一劫。”

白笑川的话让周秉昆心慌意乱了一整天。第二天一忙,他把师父那句令人不安的话忘了,又恢复了“和顺楼”副经理的常态。

春燕她二姐也成了“和顺楼”的服务员。她上班的制锁小厂刚刚宣布要黄了,秉昆听说后,毫不犹豫把一个名额给在她名下。她与国庆他姐都是返城知青,同样有任劳任怨的本色,关系自然也处得好。有她俩带着服务员,秉昆省了不少心。副经理与她俩有间接亲密关系,她俩的工作做得无可挑剔。秉昆自己手中还剩下的一个名额,加上师父让给他的三个名额总共四个名额,他全部照顾给光字片的人家了。光字片人家的儿女们,不管是后来返城的还是当年留城的,多数是些小厂的工人。那些小厂底子都很薄,一倒闭连点儿抚恤金也发不出来,工人们的命运着实可怜。一想自己让几个失业工人又有工作了,秉昆心里备觉欣慰。

“和顺楼”头一个月的纯利润相当不错,这让韩社长非常高兴,却也叹息面积还是小,包间还是少。韩社长与以前判若两人,知道体恤员工,批了一笔钱给员工们发奖金。虽然不多,员工们欢欣鼓舞。春燕和国庆都亲自到秉昆家表达了谢意,光字片几家街坊的人见了秉昆也视为恩人似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什么年头啊,一般老百姓人家的子女居然有了份还发奖金的工作,多大的幸运啊!

韩社长及时发现了问题——那就是收了不少白条。

他说:“这可不行,国企欠账,赖起来咱们干没辙,逼急了钱要不到手还会惹一肚子气,我可太了解他们了!”

白笑川深有同感地说:“是啊!”

于是,韩社长说:“以后六亲不认,一律不收白条!”

秉昆试探地问:“可不可以写在大红纸上,贴在一进门的墙上,声明在先,只有经过董事长亲批,否则一律不准打白条?”

韩社长说:“可以!怎么不可以?就那么写!就那么贴!凡到这儿来的,没有我得罪不起的。秉昆你该板脸的时候,学着把脸给我板起来!”

倒也无须秉昆板脸,声明一贴,白条果然少了,生意却照样兴隆。

白笑川困惑地说:“我真是奇了怪了,来咱们这儿的人经常抱怨各自的厂穷得叮当响,可吃喝起来却总是不差钱,哪儿来的呢?”

秉昆说:“我听他们讲,自己厂里有车床、设备、库存的原材料可卖,他们宴请的一些南方客人挺感兴趣。”

“原来如此。”白笑川只说了四个字,低头寻思着走了。

周秉义也光临了一次“和顺楼”,宴请的是苏联某市的文化官员。他就要走马上任了,也想通了,决定义无反顾地服从组织安排。苏联某市与本市结为友好城市,上一次对方的文化官员们来时他参与过接待,此次便由他出面接待,算是给他文化厅副职岗位画一个句号。

周秉义出现在弟弟面前时身着西服领带,精神饱满,神采奕奕。显然,他要把那句号画得圆圆的。

秉昆问哥哥秉义:“看到门口的告示了?”

秉义说:“放心,我是外事宴请,不打白条。”

秉昆说:“那谁向我付现金?”

秉义说:“现金容易贪污,我签支票。”

秉昆犹疑起来。

秉义又说:“你别把现实估计得一团糟,政府的支票不同于白条。”

秉昆这才说:“好,保证服务到位。”

听服务员汇报来了位文化厅的领导,白笑川猜到了是周秉义,特意洗了把脸,梳了梳头发,也换了身西装系上领带,主动前去助兴。

这让秉义感到特别愉快。

秉义俄语好得很,根本没带翻译,他用熟练的俄语与苏联的文化使者们谈普希金、托尔斯泰、屠格涅夫、契诃夫、高尔基和马雅可夫斯基,背《静静的顿河》《复活》的片段,表达对《青年近卫军》《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七天七夜》《叶尔绍夫兄弟》等苏联小说的喜爱。

秉义的俄语水平和对苏俄文学的如数家珍,博得了客人们一致的好感和钦佩。

秉昆觉得有那么一位哥哥实在是荣幸之至,而不再觉得自己是相形见绌的丑小鸭,哥哥是风姿绰约的白天鹅了。哥俩的关系也如同中苏关系,好了吵了,都一反思,还是得好。他们最近一次和好,是嫂子、姐姐和姐夫共同斡旋的成果。但此次和好,哥哥拒绝认什么错,只表示如若秉昆认错,他予以原谅。家人一致批评,秉昆向哥哥认错,承认自己骂哥哥非常错误。他以副经理的身份,亲自为主宾斟酒,不是因为设宴一方是哥哥,而是冲着文化二字。这是“和顺楼”开业后,真正意义上的文化盛宴,主宾双方自始至终谈的都是文化,而不是没完没了的利润金钱。斟酒间隙,他肃立门内,接菜上桌。

客人们都会说几句汉语,特别是那位带队的,很像电影《列宁在十月》中的“卫队长”,汉语说得挺溜,对中国发展也相当了解,简直就是中国通。

秉昆没想到的是,白笑川竟也会说一些俄语。他讲了几段中国民间笑话,无非是汉语俄语互译中的误会,也是东北相声演员们早年相声段子中的主要内容。

主宾们被他讲的笑话逗得开怀大笑,包间里的气氛轻松友好,无拘无束。

“卫队长”喝下一杯红酒,咳了几声,清了清嗓子,要讲话了。

主宾们肃静下来。

“卫队长”说:“亲爱的周,亲爱的中国同志们,朋友们,文化很重要,比文化更重要的是经济。政治是国家大脑,经济是国家心脏,文化是国家的气色。俄语中没有‘气色’这样的词,我用中文词比喻,朋友们同意吗?”

秉义和白笑川等人微笑点头。

“卫队长”接着说:“亲爱的朋友们,让我们来谈一下经济合作的可能性吧,这也是我们来访的重要任务之一。”

秉义表示愿闻其详。

“卫队长”便问,朋友们愿买一艘巡洋舰吗?他说自己的国家也在改革,文化事业同样面临“断奶”问题。国家批给他们市文联一艘退役的巡洋舰,答应如果他们卖掉,钱可留下来自用。巡洋舰若停在中国沿海城市的码头供人参观,必将成为景点,稍加改造也能成为旅游船,甚至也可以卸了,卖钢材。那可都是好钢,能卖一大笔钱的。因为中苏曾是兄弟的国家,现在又恢复了友好往来,所以首先考虑卖给中国朋友,打折优惠,双方都有利可图。由他们文化使团来促成这样的买卖,岂不正是文化搭台、经济唱戏吗?

秉义听得咧了几次嘴巴,别人没注意,秉昆注意到了——那是哥哥对那些荒唐又不便直说事情的微表情。

待到秉义回应时,他委婉相告,不管是一艘什么样的巡洋舰,并非中国地方政府想买就可以买,须经最高军事机构批准,手续极麻烦。

包间里的气氛凝重起来。

片刻沉默之后,“卫队长”又提出一项动意,希望主人们邀请他们市的歌舞团来本市演出几场。他介绍说,他们那个歌舞团有全苏著名演员,水平很高。只要主人们负担往返旅费和当地食宿,再保证他们带回去三十万元人民币,演多少场都可以。

“是人民币,不是美金。”“卫队长”强调说。

秉义对此表示欢迎,他说:“这是一个让我内心无比温暖的想法。”

秉义起身去了洗手间,回来坐定后,他说自己有一点建设性意见,谨供客人们参考。中国乃礼仪之邦,苏联曾是中国的“老大哥”,中国的“孝”传统要求的是对父母的孝敬,“梯”则指对兄长的敬重。所以,应该是本市的歌舞团先到“老大哥”们那个城市巡演,中方自行负担往返旅费,“老大哥”负担在当地的食宿即可,走时仅带回二十万卢布就行。

“是卢布。”

秉义也如此强调。

“老大哥”们面面相觑,结果刚松弛了一下的气氛又沉重了。

最后,双方都表示向上级汇报,静候佳音。

客人们走时,秉昆叫住了哥哥秉义。

秉昆问:“人家第二个动意蛮诚恳的,你干吗打太极拳,搞得人家那么失望?”

秉义说:“你算术没学好。”

秉昆说:“跟算术有什么关系?”

秉义说:“问你师父去。”

秉昆请师父解惑。

白笑川说:“你以为你哥去卫生间干什么?”

秉昆说:“方便啊。”

白笑川说:“也许是,也许不是。即使是,在洗手间肯定还在心里算了一笔账。如果每张票价定为三十元,那么三十万元需卖出一万张票才持平。本市最大的剧场才八百多座位,那就得在那儿连演十二三场。现在的市民,有几个肯花三十元看一场文艺演出的?不是不爱看,是舍不得花那笔钱啊!如果一两场后没观众了,他们没面子,咱们也没面子,还得政府埋单,加上往返旅费和食宿费,三十万元翻倍也打不住。这在今天是一个大单,政府包了,老百姓不骂娘吗?事是好事,但不是时候呀!”

秉昆哑口无言了。

师父拍着他肩说:“昆啊,向你哥好好学吧。”

韩社长听到“老大哥”们要卖巡洋舰的事后,扼腕叹息,“好买卖!真是一笔好买卖!巡洋舰啊!打折优惠啊!要是我在场,当即拍板,贷款也买。买了就拆,拆了就卖钢。他们那种钢,中国现在还根本炼不出来。回炉重轧,国内抢着买的多了!”

他说得特别激动,比决心开饭店时激动多了。

当天晚上忽然降雪,整个城市白茫茫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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