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1/2)
暮色已降临禅达。
一扇扇门被推开,除了几堆稻草和某个正蒙头大睡或茫然醒转的家伙外,你不用指望看见别的什么。
我们簇拥在忙乎着推门的死啦死啦身后,现在幸灾乐祸的表情已经渐渐转移到我们脸上。
这屋是我和郝兽医睡的,我俩都在死啦死啦身后,所以死啦死啦身前自然是一堆稻草。他不大甘心地拿脚扒拉了一下稻草,一只老鼠爬开了。
我说:“这屋里的虱子稳凑一个团。”
死啦死啦瞄了我一眼,“你们的武器呢?”
蛇屁股叫丧门星:“你上。”
丧门星便往上走一步,伸出一对肉拳,“铁砂掌。”
死啦死啦便像被扇了一巴掌,“炖鸭掌……我说虞啸卿这个鸟人,怎么就任重道远地说我就是一条破烂命呢。”
我们就哄堂大笑了,这样的快乐,全无正经,全无责任,死的也就死了,该回的都回来了,就快乐吧。
我们不笑了是因为那家伙正也斜着眼打量我们,跟过他的都知道,这样的时候,坏事要发生了。
他喝道:“我是你们的团长!这意思就是你们是我的团!一加一等于二的事情!好意思要我再而三的说出来吗?猪也都练成孟烦了一样的精怪了。精怪就这么活着吗?”
我们笑不出来了,不是说他这话多有杀伤力,而是因为他激昂所对的并不是我们,他用屁股对我们,他正说话的对像是那只老鼠。老鼠悠哉游哉地离了我们远点儿,并不见得畏惧。
老鼠,我们早习以为常。它大概最擅闻出人类潦倒的气味,它也知道潦倒的人类对它不再形成威胁,从此便大摇大摆在各屋出入。
那家伙一本正经地在对着那只老鼠念经:“龙生龙凤生凤,乌龟原是王八种,老鼠儿子会打洞。破烂命就带破烂货呀。”
一只鞋子飞了过去,很大号的,那老鼠惨叫一声便殒了。
迷龙蹦着过去拣回自己的鞋,一边忍不住乐,“团座啊不好啦,你弟兄挂啦。”
那家伙眼都不睁就往下扯,“惨绝。我团非战争减员硕鼠一匹,现在我团还剩什么?”他终于向我们转过身来,一脸奚落的恶毒,“说来看看,我的团。”
我们瞪着他,我们已经有点儿急了,这家伙开玩笑都能把人开疯掉的,他有这个素质。
不辣骂骂咧咧地回答:“还有二十二条他妈妈的活人!”
死啦死啦显然在踹门时已数过我们的人头,“别把我算进去。我没死,可不想跟你们这帮他妈妈的算在一起。”
我连忙促狭地笑,“我们也不惜的算进来团座。团座。豆饼回来啦,住院呢。”
死啦死啦绝不在意这种小挫折的,便哇哇一嗓子:“好吧——我希望五分钟之内这里只有二十二个他妈妈的活人!”
我们愣着,不大清楚那是什么意思。
他把半铺稻草踢到了我们脸上,“打扫卫生!”
我们以一种发狂的速度打扫,扔掉垃圾,使出刨地的力气扫地,刮掉蛛网,捉拿耗子,铺里的跳蚤臭虫是没辄它啦,就索性连稻草一起搬出去烧个火光冲天。
死啦死啦在那儿闲没事了浇阿译的花,浇没两下便不耐烦了,扯片叶子下来研究,后来他企图把那片叶子喂给狗肉。
狗肉冷眼看着这名人类的蠢行。
现在我们二十二条在院子里站了两列,我们曾住过的地方敞着门,空空如也但透着干净,它现在倒确实像个人住的地方了。
而且我们的队列整齐得都快让我们感动了,我已经不记得我们多长时间没列过队了。
死啦死啦眼睛瞬也不瞬地盯着我们,身后的狗肉很像他的死党和帮凶。
迷龙说:“别瞅啦成不?”
不辣说:“就剩二十二条他妈妈的活人啦。”
“真的啊?”死啦死啦晃过来。为了好看一点儿,我们是按军衔排的,所以头一个是阿译,所以他头一个抓住的就是阿译。然后那家伙扯开了阿译的衣领,没费什么劲儿就从阿译身上抓出了某种寄生虫。
“嘴张开。”那家伙说。
阿译脸发白,嘴虽还没张,但傻子都知道,死啦死啦一准儿会把那玩意扔进阿译的嘴里。
蛇屁股劝道:“别搞啦。人家不是我们,会把肠子吐出来的。”
死啦死啦丝毫不理会蛇屁股,“嘴张开。”
阿译犹豫着,并且真的打算张嘴。
“报告团座,您现在揪的是副团座。”我说。
死啦死啦仍细心地在寻找阿译嘴上张开的缝,“哈?”
蛇屁股说:“不要哈。还是督导,副团座兼督导。”
不辣说:“督导就是拿尚方宝剑顶着我们上,还有管你怎么打仗的那个。”
“就是你的上司。唐副师座上午来亲封的。”我补充道。
阿译却说:“他们瞎扯。我是你的部下。”
他现在倒是勇敢地把嘴张开了,而且那绝不是奚落,但死啦死啦悻悻地把只虱子扔进自己嘴里,嚼巴嚼巴咽了。
我们哈哈大笑,谁管阿译是什么呀,我们只想看死啦死啦狼狈,而且我们看到了。
然后他开始嚷嚷:“弄两汽油桶来!”
我们有点儿傻了,面面相觑,我背后不知道是谁做了一个精简的总结:“完啦,他急了。”
关于汽油桶,这里大部分人都有极不愉快的记忆。
两个汽油桶放在我们面前了,烧饭的火堆没用来烧饭,烧了热水。热水已经被我们倒进了汽油桶里,冒着热气——本来洗个热水澡是件美事,可死啦死啦正可劲往里边倒杀虫粉一类的玩意儿,那玩意儿是我们打扫卫生时使的。
他一边倒还要一边念:“感谢新生活,杀虫粉倒是不缺。”
我们苦着脸看他把那玩意儿搅拌均匀。
迷龙叹道:“完啦。上回是黑的,这回是白的。”
“团座啊,缺德一两下就行啦。会死人的。”我说。
死啦死啦可劲儿往里倒着,“谁说的。我这么给自己除过虫,一两年内啥虫也不生。”
不辣说:“那是啊,猪皮都杀脱啦。”
“谁能跟您比啊。说您是铁打的都嫌轻啦。还得是铁打的蟑螂。”我奚落他。
但是看来怎么损都不可能让他脱开他要做的事情,那家伙咣咣敲打着桶沿。“诸位早也油成精了,知道疟疾伤寒杀我们比日本人杀得还多,而且这是我的团,哪怕这就么二十二条……”
克虏伯的犯浑是阵发性的,“二十三。”
死啦死啦仔细瞧了瞧他,“没见过这人。”
“捡来的。”蛇屁股酸酸地表明我们的立场。“炮兵,所以肥头大耳。”
于是我们看清了人能势利眼到什么地步,死啦死啦立刻就像马克·吐温的人物瞧见了百万英镑,“肥嘟嘟地养眼啊。什么炮?”
克虏伯回这话的时候终于不是带死不活了,甚至有种军人的精确,“pak37,战防炮。第一主射手。”
“打过日本坦克吗?”
“打过。筷子捅豆腐,穿啦。日本坦克好打,德国坦克才不好打。”
我因我的坦克恐怖症而颇有悻悻,“你从外国回来的?打过德国坦克?”
克虏伯要死不活地说:“肚子饿了才要吃饭嘛。肯定是坦克结实得打不穿了。所以才要把战防炮搞好。”
我噎得说不出话来,就是个简单不过矛和盾的逻辑,从个吃货嘴里蹦出来,就是把我噎了。
克虏伯继续他半死不活地抱怨:“这里没炮。”
“会有的会有的。”死啦死啦对克虏伯承诺,然后就开始嚷嚷。“老子的团,哪怕就这么二十三条,他也是干干净净的二十三条!谁要被寄生虫耗死了,要埋我都请他换块儿地儿。脱!——衣服进这桶,人进那桶。——给我泡!”
那是伸脖子一刀缩脖子也一刀,我们打算脱。但忽然想起什么又停住。有几个没脑子的。被人附耳了一下,看了眼身后的某个房子。也就一脸怪相地停住。
死啦死啦也斜着我们,他倒还真没想到这么一道简单命令都会被我们拒绝。
我们一帮,有些脱光了膀子,有些敞着怀提着裤子,一脸怪相地瞧着他。
疾病造成的非战斗减员比日军还要命,他说的是实情,而且我们肯定,他要我们做的事情不会害死我们。
可是就会有一个女人看见我们的裸体,我们想女人,越想就越羞于在女人面前暴露出我们的裸体。
我们中间只有一个王八蛋在嘿嘿有声地乐,迷龙哼哼着歌,快手快脚地脱。死啦死啦的眼球立刻就被他吸引了,这可不是个傻子。
于是他过去拍了迷龙一巴掌,看了看自己的手,当然,那种触觉一定来自一个每天洗一到两次澡的人。
他瞪了眼迷龙,迷龙乐着,把自己屁股上的肉拍得分外响亮。
“你倒是挺干净。”死啦死啦说。
迷龙便冲他亮腋窝,“要闻不?香的。”
死啦死啦便打量了一眼被我们回望过的某间屋子,用不着去看,他有十分十的数了——于是那家伙掉身走回了队列之前,方便骂人的位置。
“苍蝇老鼠蟑螂跳虱女人!老子的团有干干净净的二十三条男人,不是女人!要女人你没被日军打死的话可以尽管去找!这个团不带!只有我待过那个鸦片团才带女人!”
迷龙就不乐了,有点儿发蒙,“老子在南天门带上的啊!你看见的啊!”
死啦死啦让我们看清一个小人可以得志到如此地步,“那时候我没团!现在我有团啦!”
我们立刻开始可着劲打击他。
“什么团?”
“瞧不上鸦片团,你比得上鸦片团?班长都能娶小老婆。”
“炮灰团。”
“哪儿有团?鬼的团啊。”
“再来一个班,他就够一个排嘛。排座啊,大闹伤身。您小搞下就成啦。”
死啦死啦不理会,宣布道:“你们就是我的团!三天后领人领装备——你们这样的垃圾我还能领来一百多群,这就是我的团!打仗时候我把你们老婆孩子排在队头还是队尾?迷龙,你晚上办事就让这帮活鬼跟旁边打拍子?”
迷龙哼哼哈哈,尽管死啦死啦真的很严厉,但我们想起这段时间的晚上就忍不住哄堂地乐。
“每天早上我跟你们说别支帐篷啦,拿家伙,别拿错啦,是拿那根枪杆子?这时候了,男人去死。没死了再来管女人的心思。我没闲暇替你想那门心思。所以,我的团。要女人出去找,要牵家带口进来,滚蛋。”死啦死啦干脆地说。
迷龙已经不再笑了,也不哼哈,以一种我们很熟悉的悲壮表情站着。我们也不笑了,因为我们知道我们正笑的家伙是当真的。
迷龙脸上写着。那你再毙我一次,尽管谁都知道没等毙他,他又会说爷嗳,快帮我求个情。
但是他不滚蛋,尽管一小时前他正要滚蛋,但从看见死啦死啦,他再不滚蛋。
那俩货就在那沉默着,迷龙以为可以比耐心,但却没人要跟他比耐心。
死啦死啦催促道:“一还是二?这世上哑巴男人够多的了,迷龙你不要再添多一个。”
迷龙嗫嚅着说:“……三……成不?”
我们没人因为这家伙的穷极胡掰而笑出来,因为我们一直在意的那屋门开了,迷龙老婆牵着雷宝儿出来,她走向我们的队列,她装作没看见死啦死啦。死啦死啦也装作没看见她——他们真是世仇的样子。
“长官您忙您的大事,我就是来帮我丈夫洗点儿衣服。洗好了,这就回去。”迷龙老婆说。
死啦死啦是一副我没看见你的表情,实在很失风范。
迷龙老婆看了眼她的丈夫,她能那样淡静真是不易,因为迷龙是光着的。她就在我们一群男人中看她的丈夫如看一个衣冠楚楚甚至全副武装的家伙。
她平静地说:“你想做就好了。我们没事的。”
迷龙便冲着雷宝儿哭一样地笑了笑。“叫爸爸。”
雷宝儿皱着眉刮脸,“光屁股。”
早有预料的迷龙便挤了个死人样的表情。看着他老婆牵着孩子离开。
雷宝儿回了下头,说:“爸爸。”
我们看见迷龙的脑袋被狠槌了一样转开来,从此后他一直看着脚下的地面,他的颈骨像被打断了一样,一直到他老婆孩子的身影在大门口消失。
我们也同样地对待着地面。
我们不知道要做什么,我保证死啦死啦也不知道要做什么,但是我们中仅有的一点——或者该说两点的不一样,就被驱逐出我们的世界。
外边是个连狗肉也要担心变成炖狗肉的凶悍世界。
于是我们恢复记忆了,死啦死啦曾被我们当作最可恶的人,不是空穴来风。
已经入夜了,我们还在沉默着,泥蛋和满汉也被带累得以一个折磨腰子的姿势一直立正着,而迷龙的家里早已消失于淡淡的夜色。
死啦死啦在狠狠打击了我们之后开始觉得有必要说一些振奋的话:“兵力和装备很快就会得到补充,我以人格担保。”
我从嘴里“扑”的吐出一个怪音,因为某人的人格。
“因为有一个有人格也有资本的人,以人格向我担保。”死啦死啦看了我一眼,确保我不会再搞什么怪动静,“而你们,跟补充兵不一样,我们是从缅甸那个鬼雨林里一起同生共死打过来的。岂曰无衣,与子同袍。记得吗?”
记得,怎么不记得。可那不表示我们要号哭吧?于是我们半死不活地哼哼:“记——得。”
“跟在那里一样,再来几千人,这里的二十三条都是我的指挥部。”死啦死啦手一划又划个圈子,把我们全圈在里边。觉得还不够,又强调和纠正,“还不止,你们都是我的心腹。”
他的二十二个心腹一起悻悻地瞪着他。
这家伙在师部学了坏,学会给自己找心腹。手段低劣之极——唐基绝不会对着所有人嚷嚷你们是我的心腹,那形同没有心腹。
阿译的虚衔转实现在明白不过,监视,以及牵制,但连阿译也被他叫作心腹。
而死啦死啦此时正对泥蛋和满汉大叫着,因为那两个神情怪异地看着他。“你们以后也算我团里的啦!你们也是我的心腹!”
他吓得那两乡下人赶紧立正了,便很得意冲我们转过脸来。“现在咱们有二十五条啦。”
“是啊。排座。”我说。
然后他猛拍了一下脑瓜,甭管我们恢复没恢复,他已经从迷龙家人给我们带来的沮丧中恢复过来,“我会忘了正经事吗?我不会忘了正经事。”
不辣讽刺道:“你有正经事吗?”
“杀虫,消毒。进去,泡着!”
我们一个个脱了。把衣服扔进一只汽油桶里,把自己泡进另一个桶里。
稀释之后的药水仍然非常辛辣,我们被熏得泪水直流。
迷龙阴郁地出来,我咬着牙进去。
我们想念过他没错,但现在我们回忆起他是一个疯子。我们浸进药水里,让想念和着寄生虫一起被药水杀死。
第二天早上飘起了雨。禅达的雨下起来像是雾霭,很烦人也很缠人,狗肉寞寞地站在院子里看着自己打湿的脚爪,而怪异的哨子声在其中尖锐地穿越——那绝不是军队常用的哨声,比那个更加难听和刺耳。
打盹的满汉惊得差点儿没摔在自己拉着的枪上。然后连忙地立正。
我们各屋的房门都没动静。只有郝兽医开了一下门,然后又被我拖了回去。
不辣骂道:“他妈的!拿个一分钱买来的哨子都能把人吵死!”
于是那家伙仍站在雨地里,可劲儿吹他那个哄小孩子的,泥烧的,花花绿绿的哨子。我们都不出来,他戳在一直吹到帽檐像屋檐一样往下滴答水。
我们去领装备和补充兵那天正在下雨,这里的雨下起来冷死人,真正的分开八片顶阳骨,倾下一桶冰雪水。
连我们也很难不想起不知在哪个屋檐下栖身的迷龙那家人。
没了老婆的迷龙凑我屋来了,阴郁地在墙边靠坐着。我正把郝兽医拖回来。外边雨地里死啦死啦终于离开。
郝兽医有点儿过意不去。“这不像话。他怎么说还是个团长。”
“那是师里拿他逗着玩呢。跟弼马温一个意思。”我说。
郝兽医说:“他要说声违令不从军法从事,你们不还得出去?”
“那他就输啦。迷龙。小太爷今天让他淋出肺炎。”
迷龙没搭理我。
他管得我们挺死,这几天我们别再想自由进出,但靠的不是军令,而是……用我这些年早混了的不知道哪地方言来说……跟你逗咳嗽。
隔壁的蛇屁股哀叹:“又回来了啦。拿家伙啦。”
我这里也看见那家伙又站回了刚才站的地方,拿了一口锅,拿了一口铲。
“做和尚了,玩敲钟啦。”我说。
隔壁的不辣敲着墙回应:“敲他脑袋也不出去。”
但是那家伙不用敲的,他拿铲子在锅上狠刮,那种不堪入耳的声音入了人耳便直刺脑仁儿。我们掩住了耳朵,连一向沉静的狗肉也对着他大叫起来。
那家伙边刮边说:“我没事啊。我可以刮到这锅漏了,漏了还更难听。”
他又开始刮。而我们捂着耳朵冲出去。
我们瑟缩着踏过湿淋淋的禅达,收容站已经被我们掀在身后,我们的队列也已经湿淋淋了。
死啦死啦在我们侧前吆喝,狗肉在我们的侧后冲我们低吠,这样看起来我们就更像犯人,“挺直啦挺直啦!今天有个师座要看你们,养养他的眼,让他觉得对得住派下来的好枪!”
我们就更瑟缩了,反正他不会军法从事,甚至不会抬起脚来踢我们。
其实打过南天门那样一仗后,我们都明白他这样做是为什么。我们想不明白的是我们为什么这样做,炼狱早已趟过,最惨的仗早也已打过,凭什么又是我们?
在将出禅达的时候,我们这个湿淋淋的队列就全都看见了那对母子。
迷龙的老婆湿淋淋地蜷缩在屋檐下,用自己的躯体同时做了雷宝儿的挡雨墙和被子,所以我们只能看到雷宝儿半颗被母亲手掌遮护起来的小头。
所以我们并不能看到雷宝儿是不是在发抖,我们只是发着抖,同时看到迷龙老婆背着我们的身体在更剧烈地发抖。我无法不去看一眼迷龙,迷龙目不斜视,我印象最强烈的是他咬得像突然长出了骨头一样的咬肌。
死啦死啦忽然开始踏步,于是我们都开始踏步,落下的雨水又被我们踢踏得溅成水珠,把我们弄得更湿,但这样倒是确实有助于驱走一些寒气——和其他的什么。
我们踢着水洼子离开禅达城。
山峰让这片空地成为炮火打击的死角,一票人早在这里等着了,像一个无心列出的方阵,方阵的主体是挨淋的兵,这个不用细说他,方阵的前排分出那么一列来,是有人拿伞遮护着的官。瞧起来很像树起了盾牌的罗马方阵。方阵前又有那么两个没伞的家伙戳着淋着,看似方阵阵长,实则轻不言坐的虞啸卿和只好陪绑的唐基。
陈主任被几层的雨伞遮护着,他已经有点儿不耐烦。
雨比方才小了些,但淋久了照样把人泌透。
雨积在那些雨布盖着的家什——也就是我们要接收的装备上,又滴进土地。
唐基轻声地掩了嘴咳嗽,于是被虞啸卿看了一眼——之前他一直东向看着禅达的方向,一道坎连上了东岸的山,他等待地人将从那山坎上出现。
虞啸卿动了动手,于是张立宪拿着伞过来遮护住了副师座。
虞啸卿对唐基说:“你保重。”
唐基便轻声地苦笑。“来受这戎马倥偬,为的是要你保重。”
他倒还一边能腾出脸来。给陈主任一个抚慰加歉意的笑容,于是那边也立刻转成了一脸世故的和气。
“他们来得有点儿晚了。陈大人倒已经到五分钟了。”唐基说。
“没晚。是我早啦。”
“你是一向起早睡晚。我说的是钦差大臣。”
“军队要打仗。我的人只要守一种规矩,我的规矩。”虞啸毅不容置疑地说。
唐基便苦笑,“虞侄,该说你什么好?”
“没说也都知道。世故,拿动根手指头的智慧也学得会。可从此就教人成个拖三绊四的庸才。我活不到需要油滑那天的,不学也罢。”
唐基开始抱怨,“就是这种话。搅得我只好来这发配充军的地方。”
虞啸卿就微笑,对唐基他还是要哄的,“唐叔在最好。唐叔在,芝麻绿豆,这些搞得军不成军的琐碎就终于有人可以劳烦啦。”
“越说,我越觉得你父亲的老谋与良苦。你升了师长,你父亲跟我第一句话是什么?不得了,唐老弟。啸卿吃到了无头官司。”
虞啸卿做了个古怪的表情,就他来说类似鬼脸了,他不喜欢听这些,但又不得不听,于是他远眺。并且终于眺到了可以给自己解围的话师。
“来了。”虞啸卿说,他用肉眼看到的,唐基要用望远镜才能找到,并且是虞啸卿帮他找了下方向,他才能找到雨霭里那支小得寒碜的队伍。
“总算来啦。”唐基说。
我们越过唐基正眺望着地那道山坎,匆匆发下那一套连内衣都没有的军装早已经让我们冷绝了。我们早不踏步了。因为泥浆地打滑。实际上我们好些人膝弯以下全是泥浆。我们也早不吭气了,迎着雨霭讲话。如果你早已经冻得浑身冰凉了,不是什么享受。
空地上那票乌压压的人群让我们紧赶了两步,甚至把死啦死啦从侧前扔到了侧后,这场糊涂戏总算要结束啦。
“这是打仗的兵还是急着回圈的羊啊?这边!”死啦死啦喊道。
我们茫然回头看着他,这家伙被我们扔在后边是因为他站在一条上山地道就不再走了,这么说我们的路线是上山而非下坎,山上看起来不像有一团补充兵和装备在等着我们,但是管他呢。
于是虞啸卿们看着一群他们等待着的下属在他们的睽睽之下转向上了山。
虞啸卿亦显惊诧,唐基则已经到了莫名了,他又一次腾出脸来向陈大员递了一个抚慰兼之歉疚的表情,但这回陈大员已经不再更正他的恶形色了。
我们在爬的祭旗坡是一座土拉吧叽的穷山,在这样一个生机旺盛的地方,这里的植被居然是一副先天营养不良长不大的德行,它与它的邻居横澜山相比根本是两个造化,当然横澜山不会由我们这样爬,像扼守西岸通道的南天门一样,横山是重兵守护的东岸咽喉之地。
我们正在爬的路是条砍柴的也不愿意爬的上行路——说实话我很怀疑有谁愿意来这么个荆棘棵子丛生的地方砍柴——一个滚滑的人经常就要带倒另外一个,现在我们已经不仅仅是带水了,我们成功地连汤带水了。
死啦死啦攀着一棵营养不良的小树,一脸画饼充饥的表情和热情,“别哭丧个婆娘脸啦!上去难下来就容易啦!”
郝兽医为他剩下的半条命喘着气,“下来那会……就滚成汤圆咯。”
死啦死啦于是总算拉了他一把,“登了顶就有你们一直想看见的东西!”
我拒绝了他伸过来地手。“想看见是失望他妈。
比如说前不久居然想看见你这件东西。”
“这回绝不会失望。”他保证。
这样的肯定简直已经达到了诡秘的程度,居然让我们有了一些继续往上爬的劲头。
死啦死啦像一个巨大的爬行动物一样在泥土、石头和灌木中拱动,并且让我们保持同样的姿势,跟他拱向一大丛足以遮蔽我们全体的树丛。
他边拱边提醒大家:“小心点儿。几千个枪炮瞄着,谁出事,今生也不用下山啦。”
这已经是山顶,我们在林叶中什么也看不清,但即使雨还没停,我们仍能听到巨大的水声,那熟悉得很。来自怒江。
我们在他制造的紧张氛围中爬着,然后那家伙忽然毫无先兆地站了起来。在这灌木甬道中首尾失应,以至我们在他身后撞成了一团。
我愠怒地瞪着他,“你至少先给个口令啊!”
“别看我。看南天门。”他说。
我忽然觉得他的神情很怪,怪得让我立刻打了一个寒噤,他倒好像在另一个叫作冥府的世界,看着掰不开的生魂们前仆后继地趟过冥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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