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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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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没准备好渐渐淡出。”杰森说。

“你可以渐渐淡出,心生欢喜地活在你爱的人中间,感受到一种凉爽、醇香的一流满足,最高层次的满足。”

“可是你爱的人迟早也会死。”

“也对。”露丝咬了咬嘴唇。

“最好是不要去爱,这样,所有的烦恼都不会找上门来。即便是宠物,一条狗或者一只猫,都不爱。就如同你刚才说的,你爱上了他们,可他们终归免不了一死。倘若一只兔子的死都会造成这么大的悲恸——”忽然,他眼前出现一幕恐怖的幻象:朦胧中现出一条凶恶的大狗,獠牙间流着血,齿缝里紧紧咬着一个女孩的头发和碎骨。

“但你可以悲恸啊。”露丝说,不安地观察他的表情,“杰森!无论是人、孩子,还是动物,悲恸都是他们所能感受到的最有力的情感。悲恸是一种好的 情感。”

“你倒是说说他妈的好在哪儿?”杰森厉声问她。

“悲恸能让你置身己外。你会暂时离开自己狭隘、渺小的肉体。不过,除非你有爱在前,否则你不会感到真正的悲恸。悲恸是爱的最终结果,因为它是失落的爱。你会理解的,我知道你能理解。只不过你不愿意去思考它。这就是爱的循环:爱,失落,感受悲恸,离开,然后再去爱。杰森,悲恸就是意识到接下来你必须孤身一人,意识到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因为孤独是每个独立个体的终极命运。死亡也是一种极端的孤独。我记得第一次不用烟卷,而用水烟管吸大麻的感觉。那烟味很凉爽,我不停地吸,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一口气吸了多少。突然间,我死过去了。持续的时间很短,最多几秒钟。整个世界,我的所有知觉,包括对自己肉体的意识,全都渐渐化为乌有。这种体验,并不像正常情境下感觉到的孤立感,因为在常态下,你即便孤立,也始终会有来自你身体内部的各种感觉信号。当时的情形是,就连黑暗本身也消逝了。所有的一切就这样陷于绝对停顿。安静。空寂。孤独。”

“肯定有人用这根水烟管吸过什么狗屁毒性药物。很多人都被这类毒药毁了。”

“是的,我很幸运,最终还是活过来了。很诡异,我以前吸过很多次大麻,从没遇过这种事。从此以后,我就只吸卷烟了。总之,那次体验绝不是昏过去那么简单,我完全没有要倒下之类的感觉,因为我没有可倒下的实体,感觉不到肉体……也没有可以倒下的方向和空间。所有一切,包括我自己在内,就那样——”她做了个手势——“蒸发了。好比瓶子里的最后一滴水。接下来,一切又都活了过来,暂停的影片又开始播放了。现实感回到了我身上。”她停了停,抽了一口香烟。“我以前从未跟别人说起过这件事。”

“你感到害怕吗?”

她点点头。“如果你非要我为这个体验下个定义,那就是对无意识的有意识体验。当我们真到了死的那一刻,我们不会感觉到任何事,因为那就是死亡的本来面目,死就是要让你失去全部意识。自从这趟几乎要了我命的大麻之旅后,我再也不惧怕死亡了。回到悲恸的话题。悲恸是生死同瞬。因此,悲恸可以说是你能真正感受到的最绝对、最压倒性的体验。我有时候忍不住赌咒,我们的生理构造,完全不适合承担这么重的情感。它比高山更沉,比海啸更猛,你的身体他妈的会被压成碎片。可我仍想 体验悲恸。有悲,才有泪。”

“为什么?”他还是无法领会。对他来说,悲恸之情躲还来不及呢。一旦感到自己快要陷入这种情绪了,你他妈还不赶紧摆脱它?

露丝说:“悲恸可以让你和你失去的再次结合。它是一场融合,你随那些你爱过,但业已失去的人或事物而去。在某种意义上,你与自我分裂开,尾随它一程,直到你再也跟不上它。我记得我曾经深爱过一条狗。当时我约莫十七八岁,反正在承诺年龄左右。狗生病了,我们带他去看兽医。医生说他吃了耗子药,现在体内已经出现败血症状,接下来的二十四小时能决定他是否可以活下去。回到家,我一直等到晚上十一点,几乎崩溃。临走时兽医告诉我,会在早上给我打电话,通知我汉克是否挺过了那个晚上。我八点半起的床,努力振作精神,等兽医的电话。我走进浴室,正准备刷牙,这时,我看见汉克出现在浴室左侧的墙根。他正以一种非常小心谨慎而又不失庄严的姿势向上爬,脚底踩着无形的阶梯。我就这样看着他从墙根开始向上爬,沿着对角线,一直爬到右侧房顶,穿过天花板消失了。他一次也没有回头。我这时候知道他已经死了。果然,电话铃声响起,是兽医,他通知了汉克去世的消息。可我亲眼看见他向上爬去。自然,我感受到无比恐怖和强大的悲恸。我失去了自我,跟随着他,跟着他一起走上那该死的阶梯。”

两人一时无话。

“然而到末了,”露丝清了清嗓子,“悲恸随风而去,你也在现实世界中悠悠转醒。只是没了他。”

“而你也接受了这个现实。”

“我他妈能有什么选择吗?你哭泣,你号啕大哭,因为你还没有完全从那个地方回来,就是那个你随他而去的地方。你那鲜活、跳动、震颤的心尖仍留在那儿。一个缺口。一块永不愈合的伤痕。如果这样的事情在你的一生中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那么,你的心就会散落太多碎片,你将再也无法体会真正的悲恸。到那时,你自己也大限将至了。你终将踏上那个向上的、倾斜的阶梯,留下别人在身后为你悲恸。”

“我的心上没有任何伤痕。”杰森说。

“如果你现在就走,”露丝嗄声说,带着不寻常的镇定,“我刚才描述的一切就会在这里上演。”

“我会待到明天。”他说。警察实验室至少要到明天才能确定他的id卡是伪造的。

凯西到底是救了我,他不禁神思,还是毁了我?这并不好说。他心想,凯西利用我,这个十九岁的女孩,比你我加起来还要世故老练。我们活了这一大把年纪,就算到死,都比不过她分毫。

她就像一位心理互助小组的组长,把他彻底拆散——为了什么呢?为了重建他,让他比以前更强健吗?他很怀疑。但也不是没有可能。不该忘记这一点。对凯西,他心里怀着一种奇怪的、愤世嫉俗的信任,既无条件相信她,又对她始终抱有戒心。左眼看她,是一位绝对可靠的人;右眼看她,又是一个品格恶劣、见钱眼开、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他无法让眼里的这两个形象合二为一。在他的脑海里,两个凯西交叠在一起,无法分开。

他心想,也许我能在离开这儿之前,好好理一理对凯西的双重观念。明天一早就走。不过,他也许可以再待一天……反正再待一天问题也不大。这些警察能有多厉害?他不禁揣摩。他们既然能把我的名字跟别人搞混,眼睁睁地让驴唇不对马嘴的档案和我挂钩,有没有可能会就此一错到底?也许会,也许不会。

他怀疑警察的能力,但同时又不敢掉以轻心,这也是一个双重观念。而且他也拿不定主意。那么,就学埃米莉·法斯曼的兔子,待在原地不动。希望当他这么做的时候,每个人都知道游戏规则:不要摧残一个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的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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