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孙丙说戏(1/2)
好好好好好好好啊!好戏开场了啊——有孙丙站囚笼大街游行,中秋节艳阳照天地光明。站在那囚车上举目四望,但见得众乡亲伫立在大街两旁。但见得车前头衙役们鸣锣开道,但见得车后头兵马猖狂。刀出鞘箭上弦子弹上膛,德国鬼中国兵个个紧张。都因为昨夜朱八率众劫了牢房,设巧计出奇谋换柱偷梁。若不是俺打定主意要上刑场,此时刻,神不知,鬼不晓,只有那小山站在这囚车上。朱八哥哥呀,俺孙丙辜负了你和众弟兄一片心意,害得你们命丧黄泉,首级挂在了衙墙上。但愿得姓名早上封神榜,猫腔戏里把名扬。
——猫腔《檀香刑·孙丙游街》
一
朱八的手像铁钩子一样扣住了俺的喉咙,俺感到眼冒金花耳朵轰鸣眼珠子外突太阳穴发涨……俺知道小命马上要送终。不,不能这样死,俺这样死在朱八手里太窝囊。俺生是英雄,死也要强梁。朱八哥哥,孙丙知道你的意思,你怕俺被檀木橛子钉,你怕俺受刑不过哭爹喊娘。你怕到时候,俺想死死不了,想活活不成,因此你想把俺扼死,让德国鬼子的阴谋败亡。朱八哥哥,松手啊,你把我卡死就等于毁了我名节,你不知道,俺举旗抗德大功刚刚成一半,如果俺中途逃脱,就是那虎头蛇尾、有始无终。俺盼望着走马长街唱猫腔,活要活得铁金刚,死要死得悲且壮。俺盼望着五丈高台上显威风,俺要让父老乡亲全觉醒,俺要让洋鬼子胆战心又惊。死到临头急智生:俺双手抠住他的眼,膝盖将他的小腹顶。俺感到一股热乎乎的东西淋了下来,他的手指松了扣,俺的脖子得解放。
在月光照耀下,俺看到在俺和朱八的周围站着很多官兵。他们的脸都在膨胀,就像被屠户吹鼓的猪尿泡。有几张猪尿泡一样的脸压过来,俺的双臂随即就被他们抓住,身体也被提拎起来。这时俺的眼睛恢复了正常,俺看到,叫花子头朱八,俺多年的老友,身体侧歪在地上,像筛糠一样颤抖着。他的头上流出来许多蓝色的东西,散发着热烘烘的腥气。俺这才明白,方才导致他松开了手爪的原因——并不是因为俺的反抗,而是他的脑袋受到了官兵的沉重打击。
一群士兵前呼后拥地架着俺,穿过了仪门,越过了戒石坊,停留在大堂前的月台上。俺抬头看到,巍巍然大堂里已经是灯火辉煌。描画着袁世凯官衔的灯笼高高挂在大堂前的房檐上,高密县正堂的灯笼退两旁。士兵们架着俺进了大堂门,一松手,将俺扔在了跪石上。俺手扶地面站起来,双腿发软身子晃。一个士兵在俺的腿弯子上踹了一脚,俺不由自主地跪在了石头上。俺双手按地,将腿抽到前边,坐着,不跪。
俺坐舒坦了,抬头往上看去。俺看到袁世凯的圆脸油光闪闪,克罗德的长脸焦干枯黄。知县钱丁站在一侧,弓着腰,驼着背,那样子又可怜又凄惶。俺听到袁世凯发问:
“堂下歹徒,报上姓名!”
“哈哈哈哈哈……”俺放声大笑一阵,说,“袁大人真是贵人眼拙,俺行不改姓,坐不改名,俺就是率众抗德的大首领,孙丙原是俺的名,现在俺顶着大神岳武穆,正在这风波亭里受酷刑!”
“灯笼靠前!”袁世凯大声说。
几盏灯笼举到了俺的面前。
“钱知县,这是怎么讲呢?”袁世凯冷冷地问。
钱丁慌忙上前,撩袍甩袖,单膝跪地,道:
“回大人,卑职方才亲自去死囚牢中察看过,那孙丙铁链加身,被牢牢地系在匪类石上。”
“那么这个又是谁?”
知县起身,挪到俺的面前,借着灯火仔细打量,俺看到他的眼睛闪闪烁烁,好像鬼火一样。
俺仰起下巴咧开嘴,说:
“好好看看,钱大人,你应该认识俺的下巴,当年这里生长着一部美须髯,入水不乱钢丝样。这嘴里原来有一口好牙齿,咬得动骨头嚼得动钢。胡须是被您亲手薅了去,牙齿被克罗德用手枪把子往下夯。”
“你既是孙丙,那牢中的孙丙又是谁?难道你会分身法?”钱丁问。
“不是俺会分身法,而是你们睁眼瞎。”
“各营各哨,提高警惕,大门把好,将衙内严加搜索,所有歹徒,不论是死了的还是活着的,都给俺整到堂前来。”袁世凯对他的部下下达了命令,那些大小头目一窝蜂地冲了出去。“还有你,高密县,速速带人去死牢把那个孙丙提来,我倒要看看,哪个是真哪个是假!”只用了片刻的工夫,兵士们就把四个叫花子的尸体还有一只死猴子拖到了大堂上。说是四个尸首其实不恰当,朱老八还没死利索,喉咙里呼噜呼噜地响着,血沫子像菊花开放在他嘴上。俺坐在距离朱八只有三尺的地方,看到他那两只还没合上的眼睛里射出来的光芒。那光芒如针尖刺着俺的心:朱老八,好弟兄,咱们是二十年的老交情,想当年俺带着猫腔班子进城来演出,你把俺请到娘娘庙里喝三盅。你是一个猫腔迷,连台大戏能背诵。你有一副公鸭嗓,学猫叫学出来别有趣味,唱须生唱得韵味无穷。俺的好兄弟啊,想起了往事心潮难平,成串的戏文往外涌。俺刚想放开喉咙唱满堂,就听到大堂外边闹哄哄。
随着一阵铁链子拖地的哗啦啦声响,一群衙役把小山子押到了大堂中。俺看到,小山子身穿着破烂的白袍,脚上铁链,手上铁链,浑身的血污,嘴唇破烂,嘴里的牙齿缺三颗,眼睛里往外喷火焰……他的一行一动一招一式都与俺相同,唯独牙齿多砸了一颗。俺不由得暗暗吃惊,更感叹朱老八这场大戏演得精。如果不是多砸了一颗牙,只怕是俺的亲娘来了也难分清。
“回禀大人,卑职已将要犯孙丙带来。”知县趋前打千报告。
俺看到堂上的袁世凯和克罗德都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小山子昂然而立,脸上浮现着痴人也似的笑容。
“大胆囚犯,为何不跪?”袁世凯在堂上一拍惊堂木,厉声喝问。
“俺乃堂堂大宋元帅,上跪天地,下跪父母,怎么能在你们这些番邦野狗面前下跪?”小山子摹仿着俺的声嗓,慷慨激昂地说。
这小子原本就是个唱戏的好材料,当年俺应朱老八之请,去娘娘庙里,给那些叫花子传授戏文,多数花子不成材,只有他举一反三,触类旁通。俺教他一出《鸿门宴》,还教他一出《追韩信》。他字正腔圆扮相好,心有灵犀戏缘深。俺本想拉他下海唱猫腔,老朱八要留他百年之后做掌门。
“小山兄弟,别来无恙!”俺双手抱拳,对他施礼。
“小山兄弟,别来无恙!”他举起双手,带动着铁锁链哗啦啦作响,重复着俺的话语,也对俺施了一礼。
好荒唐,好荒唐,大堂上演开了真假美猴王。
“兀那死囚,跪下答话!”袁世凯威严地说。
“俺是那风中竹宁折不弯,俺是那山中玉宁碎不全。”
“跪下!”
“要杀要砍随你便,要俺下跪万不能!”
“让他跪下!”袁世凯大怒。
一群衙役如狼似虎地涌上来,拧胳膊压脖子,将小山子按跪在大堂之上。但衙役们刚一松手,他也学着俺的样子,将跪姿转为坐姿,与俺并排在一起。俺龇牙他也龇牙,俺瞪眼他也瞪眼。俺说小山子你这个混蛋,他也说小山子你这个混蛋。俺们两个的跟样学样看起来十分滑稽,竟然消解了袁世凯的怒气。他嘻嘻地笑了起来,坐在他身边的克罗德也像个傻瓜一样笑起来。
“本抚为官多年,什么样子的奇人怪事都经历过,但还没经历过争当死囚的事,”袁世凯冷笑着问,“高密县,你经多见广,学问又大,就把这件事给本官解说解说吧!”
“卑职见识短浅,还望大人指点!”钱丁毕恭毕敬地说。
“你来替本官辨别一下,堂下坐着的这两位,哪个是孙丙?”
钱丁走到我们面前,目光在俺和小山子脸上游动着,他的脸上出现了犹豫不决的表情。俺知道这个比猴还精的县令,一眼就能分辨出真假孙丙,那么,他的犹豫不决到底为了何情?难道他顾念着儿女私情想把俺这个不成名的岳丈来保护?难道他也想让叫花子替俺去受檀香刑?
知县盯着我们看了半天,转回身对袁世凯说:
“禀大人,卑职眼拙,实在是分辨不清。”
“你再仔细看看。”
知县上前来端详了一会儿,摇着头说:
“大人,还是分辨不清。”
“你看看他们的嘴!”
“他们的嘴里都缺牙。”
“有无区别?”
“一个缺了三颗牙,一个缺了两颗牙。”
“孙丙缺了几颗牙?”
“卑职记不清了……”
“克罗德狗杂种用手枪把子敲去了俺三颗牙!”小山子踊跃地说。
“不,克罗德敲去了俺两颗牙。”俺大声地更正着。
“高密县,你应该记得克总督敲去了孙丙几颗牙吧?”
“大人,卑职的确是记不清了……”
“这么说,你分辨不清哪个是真哪个是假了?”
“卑职眼拙,的确分辨不清……”
“既然连你这本地的知县都分辨不清,那就不要分辨了,”袁世凯一挥手,道,“把他们关进死囚牢,明天一起去受檀香刑。高密县,你今夜亲自去南监值更,这两个人犯,如果出了差错就拿你是问!”
“卑职一定尽心尽责……”知县鞠躬领命。俺看到他已经汗流浃背,往昔的潇洒神采消逝得干干净净。
“出现这种偷梁换柱的把戏,一定是衙门里有人接应,”袁世凯洞若观火地说,“去把那掌管监牢的典史,看守死囚的狱卒,统统地拘押起来,天明之后,严拘细问!”
二
没等兵丁们去拘拿典史,典史已经在狱神庙悬梁自尽。衙役们把他的尸首像拖死狗一样拖到仪门外的甬道上,与朱八、侯七们的尸首摆放在一起。兵丁们拖拉着俺往囚牢里行进时,俺看到几个刽子手不知是执行着谁的命令,正在切割着他们的头颅。俺的心中无比地悲痛,俺的心中翻滚着悔恨的感情。俺想俺也许是错了,俺应该顺从着朱老八,悄悄地金蝉脱壳,让袁世凯和克罗德的阴谋落空。俺为了功德圆满,俺为了千古留名,俺为了忠信仁义,竟毁了数条性命。罢罢罢,挥手赶去烦恼事,熬过长夜待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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