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软件体的生命周期(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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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些青少年抱怨说,沃尔拥有的权利比他们还多,这些数码体显然是看到了这些评论。“可你们还不是法人,而且你们肯定不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我们抱歉,”马可说,突然意识到自己陷入了多大的麻烦,“只想当法人。”

“我早就告诉过你们了,你们年龄还不够大。”

“我们比沃尔大啊。”波罗说。

“特别我。”马可说。

“沃尔年纪也不够。他的主人犯了个错误。”

“那么你永远不让我们当法人?”

德雷克严厉地瞪了他们一眼,“也许等你们再大一些的时候,咱们可以考虑一下。但如果你俩再敢玩这种花招,后果可是很严重的。你们明白?”

他们显得闷闷不乐。“明白。”马可说。

“明白。”波罗接着说。

“很好。我得走了,晚些时候我们再谈。”德雷克紧绷着脸,“你俩回数据地球去,现在。”

开车前往餐厅的路上,德雷克又想起了马可的要求。很多人都对数码体成为法人这件事持怀疑态度,他们觉得海克特的所作所为不过是个噱头而已;而海克特不停地召开新闻发布会宣布他对沃尔将来的打算,这又进一步加深了人们的怀疑。现在沃尔公司实际上还是完全由海克特掌管的,但他在训练沃尔学习《商业法》,且坚持认为总有一天沃尔可以全权做主;到那时,公司经理这个职位不管是由海克特还是别人来担任,都仅仅是走形式而已。与此同时,海克特还邀请大家对沃尔的法人身份提出挑战。他有足够的资源来应对一场官司,实际上他都有点等不及了。虽然迄今为止无人应战,但德雷克一直盼望着有人站出来,只有这样,在马可和波罗成为法人的时候才有先例可循。

至于马可和波罗的心智是否成熟到可以当法人,则是另一个问题。对德雷克来说,这个问题更难回答。神经源数码体已经证明,他们可以自己做作业;德雷克相信随着时间推移,他们独立完成任务时的注意周期 [19] 也会不断增加。但就算他们可以不需督促地完成规模可观的任务,这和对自己的将来作出决定并负责的能力依然有很大差距。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该不该鼓励马可和波罗去追求那种程度的独立自主。把马可和波罗变成法人,就可以让他们在德雷克去世之后继续运行,而这个前景让人担忧。有些组织可以帮助那些唐氏综合征患者独自生活,可还没有组织来帮助那些成为法人的数码体。也许等到德雷克没法照料他们的时候,挂起他们是更好的办法。

不管他最后决定怎么办,都得一个人担当。他和温迪已经决意离婚,原因当然很复杂,但有一点毫无疑问:温迪想要的不是抚养一对数码体的生活。如果德雷克想有人陪他一起努力,那他只能去找别人。他们的婚姻顾问解释说,问题不在于数码体本身,而是德雷克和温迪找不到办法来协调双方的兴趣分歧。德雷克明白,顾问说得没错;但是如果两人都对数码体感兴趣的话,也不至于落到如此地步。

他总是忍不住去想,离婚或许给了他一个机会,能和安娜超越朋友关系,哪怕他明白现在这么想有些不合时宜。她肯定也有过类似的想法,毕竟都认识这么久了,她怎么可能没有一点感觉呢?他们俩将成为绝佳的队友,为数码体的福祉一起奋斗。

他当然不准备在午餐时就把这个想法和盘托出;现在还为时过早,而且他知道安娜正在和一个叫凯尔的人交往。但他们的关系很快就要抵达六个月的门槛了,通常男方到这个时候就会意识到,贾克斯对于安娜而言并不是业余爱好,而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之一。大概过不了多久,分手就会到来。德雷克想,如果把离婚的消息告诉安娜,也许能让她意识到还有其他的可能——并不是每一个男人都觉得,她关注数码体的时候忽视了他的存在。

他走进餐馆四处张望,看到了安娜,便向她挥挥手,她回以一个灿烂的笑容。他在桌边坐下之后说:“你绝不会相信马可和波罗刚刚做了什么。”他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了安娜,她惊讶得合不拢嘴。

“真让我吃惊,”她说道,“天哪,我想贾克斯肯定也听到了同样的消息。”

“没错,回家的时候你最好跟他谈谈。”顺着话题他们又讨论了让数码体接触社会上的论坛都有哪些好处和坏处。比起主人自己,论坛能提供更加丰富的社会交际,可是它所带来的影响并不都是正面的。

两人谈了一会儿数码体,接着安娜问道:“说点别的吧,有什么新情况?”

德雷克叹了口气,“还是告诉你吧,我和温迪要离婚了。”

“不会吧,德雷克。我很抱歉。”她的同情是真诚而温暖的。

“我知道这一天终究会来的。”他说。

她点点头,“但我还是很抱歉。”

“谢谢。”他说了说他和温迪目前所达成的协议,怎样卖掉公寓房,怎样分财产,还好双方都比较心平气和。

“至少她没想要马可和波罗的副本。”安娜说。

“是啊,谢天谢地。”德雷克表示同意。配偶通常能得到数码体的一份副本,如果离婚的时候闹翻了,很容易把副本当作撒气的对象。他们在论坛上见过很多次这种事情了。

“不说这个了,”德雷克说,“谈点别的吧。你最近怎么样?”

“没什么,真的。”

“在我提到温迪之前,你看上去心情很好。”

“呃,啊,是的。”她承认。

“是什么事情让你这么高兴啊?”

“没什么。”

“就是没来由的好心情?”

“呃,是有些新消息,但我们不用现在就说吧。”

“别傻了,没关系的。有什么好消息,说给我听听。”

安娜顿了顿,几乎是带着歉意地说:“凯尔和我决定要住在一起了。”

德雷克愣住了。“恭喜啊。”他说。

又过了两年。生活依旧继续。

安娜、德雷克还有其他一些愿意教育数码体的人们偶尔会让数码体去参加一些标准化测试,看看他们和人类儿童相比达到了怎样的阶段。结果不尽相同。花百姿数码体因为不识字,做不了书面测试,但是他们的其他指标发育得都很好。千纸数码体的测试结果出现了奇怪的两极分化,其中一半随着时间推移继续进步,另一半却抵达了瓶颈期,停滞不前。这可能是由于基因组内部的某个隐蔽缺陷所致。至于神经源数码体,如果在测试中像对待人类失读症患者那样给他们一些特殊照顾,那他们的表现可谓相当不错。虽然个体间仍然存在差异,但整体而言他们的智力水平发展飞速。

更难衡量的是他们的人际交往能力。一个好的迹象是:数码体们现在正通过许多在线社区和人类的青少年交流。贾克斯喜欢上了“四元霹雳”,这个亚文化圈子热衷于为四只手臂的虚拟角色编排舞蹈;马可和波罗则各自加入了一部游戏系列剧的粉丝俱乐部,而且整天都在努力说服对方自己的俱乐部更好。虽然安娜和德雷克都不怎么明白这些社群究竟哪里吸引人,但他们还是很高兴看到自己的数码体能成为其中一员。社群成员大部分都是青少年,他们似乎并不在乎数码体并非真人的问题,只是把他们当成又一种不太可能线下碰面的网友。

安娜和凯尔的关系起起伏伏,但总体而言还算不错。他们有时也会和德雷克及其女友一起出去吃个饭什么的。德雷克谈过很多女朋友,但没一个真正有进展。他告诉安娜说,那是因为他的女朋友都不明白他对数码体的热情;但真正的原因是,他一直对安娜无法忘怀。

最近一次流感疫情过后,经济陷入了衰退,虚拟世界也随之发生变迁。数据地球平台的创建公司瑞山数码和真实空间的母公司维萨传媒发表了一份联合声明:数据地球即将并入真实空间。原先属于数据地球的各大陆将被完全相同的真实空间版本取代,并添加入后者的宇宙之中。他们管这叫两个世界的合并,但这只是婉辞而已,实际上是说:在年复一年的升级和改版之后,瑞山已经无力把虚拟平台战争继续下去了。

对大多数用户来说,这不过意味着他们可以不用登入登出就能往返于更多的虚拟地点之间了。在过去的几年里,几乎所有在数据地球平台上发行过软件的公司都发布了真实空间的对应版本。玩天国围攻和上古王座的人只需要运行一个转换包,他们的物品和装备就会出现在真实空间的游戏大陆。

然而神经源引擎却是个例外,它没有对应的真实空间版本,因为蓝色伽马在真实空间平台出现以前就倒闭了。换言之,神经源基因组下的数码体是没有办法进入真实空间的环境中的。对千纸和花百姿数码体而言,迁往真实空间意味着全新的开始;可是对贾克斯和其他神经源数码体来说,瑞山的声明却等于是宣告了世界末日。

安娜正准备睡觉时,忽然听到什么东西“咣当”一声摔在地上,她赶忙来到客厅看看是怎么回事。

贾克斯穿着机器人的躯体,正在检查他的手腕。他身旁屏幕墙上的一块显示屏裂开了一道缝。看到安娜进来,他说:“我对不起。”

“你刚才在干什么?”她问。

“很抱歉。”

“告诉我你刚才在干什么。”

贾克斯很不情愿地答道:“侧空翻。”

“然后你的手腕支撑不住了,你撞到了墙。”安娜看了看机器人的手腕。跟她担心的一样,得换零件了。“我给你定规矩不是故意让你不开心,而是你在机器人身子里跳舞就是这个下场。”

“我知道你说过。但我小跳了一下,身体很好。我又多试了一点,身体还很好。”

“然后你又多试了一点,现在我们不得不买一副新手腕加一块新显示屏了。”她想了一下,要花多长时间才能装好一块新显示屏,能不能瞒住出差在外的凯尔。几个月前贾克斯才弄坏了凯尔喜欢的一座雕像,最好是别让他想起那次事故。

“我非常非常对不起。”贾克斯说。

“好吧,回数据地球去。”安娜指向充电板。

“我认错了……”

“给我走。”

贾克斯乖乖地走了过去。就在踏上平台之前,他轻轻说了一句:“那不是数据地球。”机器人的头盔暗了下去。

贾克斯抱怨的是神经源用户组建立的数据地球私服,它从原版复制了很多大陆。一方面来讲,这比他们当初用来躲避信息自由阵线黑客的私人避难小岛要好很多,因为现在处理器很便宜,他们可以运行很多大陆;但另一方面又糟糕得多,因为那些大陆几乎完全无人居住。

问题在于不仅所有的人都搬到了真实空间,而且千纸和花百姿的数码体也搬走了。安娜没法怪罪他们的主人;换成她,她也会这么做的。更让人伤心的是,大部分神经源数码体也不见了,其中有很多是贾克斯的朋友。数据地球倒闭的时候一些人就退出了,另一些人则持观望态度,但是看到这个私人的数据地球是何等空旷之后,他们也逐渐失去了信心,选择停用数码体,而不是让他们在一座“鬼城”中长大。用“鬼城”这个词来形容现在的数据地球是再合适不过了,一座行星大小的鬼城。广阔的大地任人游荡,虽然地形地貌极其精细,可除了来上课的老师之外,就再也找不到人可以说话。没有任务的地牢,没有店家的商铺,没有赛事的球场。这就是数字世界里末世之后的景象。

贾克斯在四元霹雳认识的朋友们以前也常登录到数据地球的私服来看望他,但这种探访已经变得越来越少;现在四元霹雳的活动都在真实空间里进行了。虽然贾克斯可以发送和接收编舞的录像,但是主要活动就是大家相约碰面然后现场即兴演出,而他现在已经没法参与这一块了。贾克斯失去了虚拟世界中大部分的社交生活,而他在现实世界中也找不到补偿——他的机器人身体被归类为无人驾驶的可自由移动机器,如果没有安娜或者凯尔陪同,他没法进入公共场所。整天关在公寓里,他渐渐烦躁不安起来。

几个星期以来,安娜一直试图让贾克斯穿着机器人的身体,用她的电脑登入真实空间,但他现在已经不愿这么做了。用户界面确实带来了一定的困难——他对使用真正的电脑还缺乏经验,而且摄像头捕捉机器人身体姿态的能力也不是很理想。她觉得这些问题都还是可以克服的,更大的问题在于,贾克斯不愿意远程控制虚拟角色,他想让自己成为那个角色。对他而言,键盘和屏幕只不过是不能身临其境,因此退而求其次的可悲替代品,这就像是让一只刚果黑猩猩去玩丛林探险游戏一样不过瘾。

所有剩下的神经源数码体都一样沮丧,很明显,给数据地球建私服只是权宜之计。大家真正需要的是一种能让数码体在真实空间中运行的方法,能让他们自由往来,和其中的物体及居民打交道。换言之,唯一的解决方案是重写神经源引擎,把它移植到真实空间的平台上。安娜已经说服蓝色伽马之前的拥有者放出了神经源引擎的源代码,但是,重写移植只有经验丰富的研发人员才能完成。用户组已经在开源论坛上贴出了公告,以吸引志愿者加入。

数据地球的过时作废只带来了一个好处:其上的数码体可以避免接触社会的阴暗面。一个名为“边缘玩家”的公司正在真实空间平台上推销一款数码体刑讯室,为避免涉及盗版拷贝的指控,他们只把进入公共领域的数码体作为受害者。用户组已经达成一致,一旦他们成功移植了神经源引擎,转换程序里一定要包括完整的所有权认证。如果没有人承诺照管,任何一只神经源数码体都不能独自进入真实空间。

两个月过去了。这天,德雷克正在浏览用户组论坛,看看他先前发的关于神经源引擎移植进展的帖子有了哪些回复。可惜,进展没有多少——招募程序员的计划进行得很不顺利。用户组在他们的数据地球私服举办了好几次开放日活动,让人们来参观数码体,但真正对此感兴趣的没有几个。

问题在于,基因组引擎早就不是什么新玩意儿了。只有那些全新的、激动人心的项目才会吸引软件开发者,眼下时兴的是脑机接口和纳米医学软件。开源代码库里半死不活地挂着几十个进度不一的基因组引擎,全都没有完工,全都在等待志愿者;而把十几年前的老引擎移植到新平台上面,这大概是其中最没意思的一项了。现在只有几个学生在做神经源引擎的移植,而考虑到他们实在没有多少时间,等到移植完成的时候,估计真实空间平台自己都得过时。

另一个办法是去雇用专业的程序员。德雷克已经和一些有过基因组引擎开发经验的人谈过,请他们估算移植神经源引擎所需的花费。考虑到整个项目的复杂程度,对方的估价其实还算合理。要是一家拥有几十万顾客的公司的话,毫无疑问会立刻开展工作;可是对于一个不断缩减,现在只剩下大概二十人的小小用户组来说,这个开价足以让人望而却步。德雷克读完了最近的评论,然后给安娜打了个电话。他的数码体被困在了数据地球的私服里,这确实很让人难受;但是往好处看的话,起码他现在可以每天和安娜说话,讨论引擎移植的进度,或者为数码体组织活动。过去几年里,大家逐渐养成了各自的兴趣,马可、波罗两兄弟和贾克斯的往来也渐渐减少。可现在神经源数码体已经没了其他伙伴,因此,他和安娜正设法寻找一些能让大家都感兴趣的活动。他已经没有对此抱怨连连的老婆,而安娜的男友凯尔好像也不介意,因此他给安娜打电话时不会感到自责。花这么多时间和她在一起,对德雷克而言一半是欢乐,一半是痛苦;也许少来往一些对他更好,可他不愿这样做。

安娜的脸孔出现在电话窗口。“你看了斯图亚特的帖子没?”德雷克问。斯图亚特算了一下,如果大家平摊费用的话每个人要出多少,然后问有多少人能承担得起这笔费用。

“刚看到,”安娜说,“也许他自己觉得是在帮忙解决问题,可实际上他只是让大家更焦虑而已。”

“我同意,”他说,“但在我们想到更好的办法之前,反正都会去盘算要花多少钱的。你和那个募捐人谈过没?”安娜之前说她要和一个朋友的朋友见一面,那个人一直在为自然保护区做募捐宣传。

“说实话,我刚刚和她吃完午饭。”

“太好了!她怎么说的?”

“坏消息是,她不认为我们的情况满足非营利的标准,因为我们只想为一小群特定的个体筹钱。”

“但任何人都可以使用这个新引擎……”他停住了。诚然,全世界大概有几百万神经源数码体储存在档案库中,可用户组没法声称自己能够代表他们。如果没人愿意领养,这些数码体就没法从引擎移植中得到半点好处。真正获益的数码体恐怕只有用户组自己的那些。

安娜点点头,他则沉默不语。她早些时候肯定也想过这个问题了。“好吧,”德雷克说,“我们算不上非营利。那好消息是什么?”

“她说,即使不能归入非营利模式,我们还是可以募到捐款的。我们只需要想办法唤起人们对数码体的同情心。有的动物园遇上为大象动手术之类的事情,就是用这种办法募捐的。”

他考虑了一会儿,“我想我们可以贴出一些数码体的录像,试试用情感打动人们。”

“没错。如果我们能够成功地触动大家的感情,也许在得到捐款的同时,还能获得人力赞助。任何能够提升数码体形象的东西都会有助于我们从开源社区招募志愿者。”

“我会把我手头关于马可和波罗的视频片段浏览一遍,”他说,“他们小时候有一大堆可爱的画面,最近的我就不敢保证了。或者我们应该用些让人伤感的片段?”

“我们应该好好讨论一下哪种比较好,”安娜说,“我会在论坛上发个帖,问一下大家的意见。”

德雷克想起一件事,“对了,昨天有人给我打了个电话,也许对咱们的事情有帮助。不过这事不怎么靠谱。”

“谁打来的?”

“还记得陌兽吗?”

“那些外星人数码体?那个项目还在进行?”

“算是吧。”他解释说,一个叫菲利克斯·拉德克里夫的年轻人联系了他,他是陌兽项目的最后一批参与者之一。最早那批爱好者大多在好些年前就放弃了——从零开始创造一个外星文明,其难度确实能让人灰心丧气;但还剩下一小批狂热分子近乎痴迷地坚持着。从他所了解到的情况来看,这些人大多没有工作,成天宅在父母家的卧室里不出来;他们的生命全都投入在数据火星上了。菲利克斯是这个团体中唯一一个愿意和外界接触的人。

“人们还管我们叫痴人呢,瞧瞧他们。”安娜说,“他为什么要联系你?”

“他听说我们正在尝试移植神经源引擎,想看看能不能帮上忙。他记得我的名字,因为是我给他们设计了陌兽的虚拟角色。”

“真走运啊你。”她笑着说,德雷克做了个鬼脸。“他为什么要关心神经源的移植呢?我以为数据火星的意义就是要陌兽与外界隔绝。”

“起初是这样的,但他认为现在是时候让它们去见一见人类了。他想做一个第一次接触 [20] 的实验。假如数据地球没关闭的话,他会让陌兽派一支远征队去各个主要大陆,但现在这已经不可能了。因此菲利克斯的处境和我们一样,他也希望神经源引擎能够顺利移植,让他的数码体能够进入真实空间。”

“哦……我大概理解了。你说他也许能帮我们筹些资金?”

“他正在努力激发人类学家和太空生物学家的兴趣。他认为这些人会对陌兽研究感兴趣,从而为移植买单。”

安娜看起来不太相信,“他们真的会为这种东西付钱吗?”

“我很怀疑,”德雷克说,“陌兽又不是真的外星人。我想他还不如去找个游戏公司更有把握,那帮人没准儿需要一些外星人数码体居住在他们的世界里呢。但这是他个人的决定,我觉得,只要他别去找那些我们正在联系的人,对我们就没什么损害。何况,他毕竟有可能帮上忙。”

“可听起来他不像是个巧舌如簧的家伙,估计他说服不了几个人吧。”

“啊,咱不用指望他的口才。他做了个陌兽的视频,拿去给人类学家看,希望能激发他们的兴趣。他让我稍微看了点片段。”

“感觉如何?”

他耸耸肩,两手一摊,“就我能看懂的部分来说,跟一大窝乱糟糟的除草机器人没什么两样。”

安娜笑了,“嗯,没准儿这是好事。也许它们越是让人不可理解,就越有意思。”

德雷克也笑了,想象着这里面的讽刺意味:蓝色伽马做了这么多工作让数码体能够吸引人,如果到头来反而不如外星数码体让人感兴趣,这算什么事啊。

又过了两个月。用户组募集资金的努力并不怎么成功。那些打算把资金投给慈善事业的人早就听厌了自然界里濒危物种的故事,更不要说是人造生命了,何况数码体又远远不如海豚上相,募得的款项只能算是涓涓细流。

困在数据地球里的压力已经明显影响到了数码体们。他们的主人想方设法多花时间和他们相处,不让他们感到无聊,可是任何努力都不能代替一个生机勃勃的虚拟世界。安娜想对贾克斯隐瞒神经源引擎移植遭遇到的种种困难,但他到底还是知道了。有一天她下班回来,登入后发现他明显生气了。

“想问你移植的事。”他开门见山。

“怎么了?”

“原来以为只是另一次升级,像以前那样。现在觉得大得多。更像上载,只不过把人换成了数码体,对吗?”

“嗯,我想是的。”

“你看了老鼠的视频?”

安娜知道贾克斯指的是什么。一个上载研究小组刚刚发布了一段视频,内容是一只小鼠先被瞬间冷冻,然后被扫描电子束一点一点蒸发成几缕青烟。随后,小鼠出现在一处测试虚拟景观里,在那里被解冻,然后苏醒。小鼠立刻表现出中风症状,在可怜地抽搐几分钟之后死去。目前,这是哺乳动物上载存活时间的最长纪录。

“这种事情不会发生在你身上的。”她向他保证。

“你意思说如果发生我不记得,”贾克斯说,“只有转换成功我才记得。”

“引擎测试之前,没人会让你或者任何人在上面运行的。当神经源移植完成之后,我们会在上面先运行全套的测试,修复全部的漏洞,然后才会运行数码体。那些测试品是没有感觉的。”

“研究者上载老鼠前运行了测试?”

贾克斯很擅长问尖锐的问题。“老鼠本身就是测试品,”安娜承认,“但那是因为没人拥有生物大脑的源代码,因此他们写不出比真的老鼠更简单的测试品。而我们有神经源的源代码,所以不存在那个问题。”

“但你们没钱移植。”

“是的,现在没有,但早晚总会有的。”她希望自己的声音比她的真实感受更自信。

“我怎帮忙?我怎挣钱?”

“谢谢,贾克斯,但现在你没办法挣钱,”她说,“现在你的任务就是努力学习,在班上取得好成绩。”

“是的,知道这个:现在学习,以后做别的事。但如果现在我贷款,以后挣钱了还呢?”

“这不需要你来操心,贾克斯。”

贾克斯看起来不太高兴,“好吧。”

实际上,贾克斯所建议的几乎正是用户组近来在作的努力:寻找企业方的投资。这条道路是虚拟星期五开拓的——他们把数码体当作个人助理来销售的想法取得了成功。塔博特前后花了好几年时间,终于成功培养出一个愿意为任何人工作的安绰,而虚拟星期五已经卖出了几十万份拷贝。这是数码体也可以盈利的第一个证据,已经有好几家公司希望能效仿塔博特。

其中一家公司名叫“多维体”,他们公布了一个计划,准备开展一项巨大的繁育工程,创造出第二代安绰。用户组联系了这家公司,邀请他们为神经源的未来下赌注:多维体将出资完成神经源引擎的移植,而作为回报,今后这些数码体产生的任何收入,他们都将获得其中的一定比例,且没有限期。用户组对此抱有极大的希望,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这么好的机会了;可公司的答复是不行。多维体只对玄思数码体感兴趣——如果数码体想取代传统软件的话,它们必须得专注执迷。

用户组已经简单地讨论过自己支付移植费用的可能性了,但这显然行不通。因此,一些成员开始考虑更出格的办法:

来自:斯图亚特·格思特

我真的不希望由我来提起这事,但总得有人来说。是否可以先暂时把数码体挂起一两年,直到我们为移植募集到钱为止?

来自:德雷克·布鲁克斯

你知道挂起数码体的结果是什么,暂时变成了不定期,不定期变成了永久。

来自:安娜·奥瓦拉多

我非常赞同。陷入永久拖延模式实在是太容易了。你听过哪个人在挂起超过六个月之后又重启数码体吗?反正我是没听说过。

来自:斯图亚特·格思特

但我们和那些人不一样。他们挂起数码体是因为他们厌倦了。我们即使挂起数码体,仍然会每天怀念他们,这将成为我们筹集资金的动力。

来自:安娜·奥瓦拉多

如果你觉得挂起扎弗能给你带来动力的话,那请便。我的动力是让贾克斯保持清醒。

安娜发布这个回复的时候心中没有疑虑,可是几天之后贾克斯自己提起这件事时,她就不再那么自信了。那时他俩正在数据地球的私服里,她带着他游览一片新的游戏大陆。这是一部经典之作,好多年前安娜玩过,最近放出了免费版本,因此用户组为数码体开辟了一份游戏的副本。她努力让这个游戏给自己带来的热情也能感染他,指出这片大陆和其他游戏大陆有何不同,那些大陆数码体们已经玩厌了。可贾克斯心里明白这片大陆的本质,这不过是另一次尝试,想让他在等待神经源移植期间有点事情可做而已。

他们走过一个废弃的中世纪城镇广场,贾克斯说:“有时候真希望我被挂起来,不用再等。到能进入真实空间时再重启,不会感觉到时间过去。”

这句话让安娜一下子不知所措。数码体没有权限浏览用户组的论坛,因此贾克斯一定是自己想到了这件事。“你真的愿意?”她问。

“不是真的。想醒着,知道发生什么。但有时很灰心。”接着他问,“你有时希望你没照料过我吗?”

她先确定贾克斯看着她的脸,然后才回答:“如果我没有照料过你,我的生活会更简单,但不会像现在这样快乐。我爱你,贾克斯。”

“也爱你。”

德雷克开车回家的路上收到了一条来自安娜的消息,说多维体的人联系了她,因此他一回到家就给她打了个电话。“是什么事?”他问。

安娜看起来有些困惑,“很奇怪的电话。”

“怎么个奇怪法?”

“他们给了我一份工作。”

“真的?什么样的工作?”

“训练他们的玄思数码体,”她说,“因为我拥有过去那些训练经验,他们想让我当训练小组的负责人,开出了很高的薪水,三年雇佣合同保证,还有一笔签约奖金——数目大得让人难以置信,但是有个条件。”

“说吧,别卖关子了。”

“所有训练人员都要使用‘捷立亲’。”

德雷克的眼睛瞪得老大,“你开玩笑吧。”他说。捷立亲是一种智能透皮贴剂,每当某个特定的人在场时,就会释放出一定剂量的催产素 [21] 和阿片类试剂 [22] 的混合物。这通常是用来挽救濒临崩溃的婚姻还有父母与子女的关系的,最近刚进入非处方药领域。“天哪,这是要干什么?”

“他们认为,爱意能让训练效果更好,而要让训练员喜欢上玄思数码体,唯一的办法就是药物干预。”

“哦,我明白了,是个提升雇员效率的办法。”他知道很多人会服用益智药 [23] 或使用经颅磁刺激 [24] 让自己工作时表现更出色,但迄今为止还从来没有哪家公司对此作出硬性规定。他摇摇头,觉得难以置信。“如果他们的数码体这么不讨人喜欢的话,照理说他们就该明白,干脆换用神经源数码体算了。”

“我给他们提过类似的建议,但他们一点都不感兴趣。不过我有个主意。”安娜身体前倾,“如果我去给他们工作的话,也许能改变他们的主意。”

“你怎么打算的?”

“这样我就有机会逐渐给多维体的管理层展示贾克斯了。我可以在工作时登录到我们的数据地球服务器,甚至可以让他穿着机器人身体跟着我。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能展示神经源引擎的灵活性呢?一旦他们意识到这一点,就会把神经源移植到真实空间的。”

德雷克考虑了一下,“前提是他们不会禁止你上班时去找贾克斯……”

“给我点信心,好吗?我肯定不会像推销员似的上来就给他们讲,这事要潜移默化。”

“也许能成,”他说,“但他们会让你戴上捷立亲贴片的。这样做值得吗?”

安娜沮丧地耸了耸肩,“我不知道。要是有别的出路的话,我肯定不干。但有时我们必须冒一下险,对吗?做些大胆的举动。”

他不知道说什么好。“凯尔对此怎么想?”

她叹了口气,“他坚决反对。他一点都不想让我戴那个贴片,而且丝毫也不觉得这件事成功的把握有那么大。他觉得不值得。”她停了一会儿,“但关于数码体,他的感受和你我是不一样的。对他来说,回报肯定没那么多。”

安娜显然在期待他表示支持,于是他照办了,但他内心里依然有许多相互矛盾的念头。对于她的提议,他其实还是有些犹豫,但又不愿意明说出来。

他厌恶自己的这些想法,可每当安娜提及她和凯尔的摩擦时,他总是幻想着两人会分手。他对自己说,他绝不会做任何事情去拆散他俩;但如果凯尔不能理解安娜对数码体的心意,而德雷克表示出他懂得的话,他实际上并没有做任何错事。如果这让安娜觉得他比凯尔更配得上她,这也不是他的错。

问题是,他真的觉得安娜应该接受多维体的工作吗?他不知道。但在他确定之前,他一定会支持她的选择。

挂断电话之后,德雷克登录数据地球的私服,去陪马可和波罗。他们正在打零重力壁球,一看到德雷克来了就从球场里降落下来。

“今天遇见了些好访客。”马可说。

“真的?你知道他们是谁吗?”

“叫珍妮弗的人,以及叫罗兰德的人。”

德雷克查了下访客记录,沮丧地意识到,珍妮弗·蔡斯和罗兰德·迈克尔是一家名为“零一欲望”的公司的员工,这家公司专门生产现实的和虚拟的充气娃娃。

这不是用户组第一次遇到人来询问能否把数码体用在性领域了。现在绝大部分性玩具运行的仍然是传统的软件,只能表演预先写好的脚本和情节;但是人们和数码体发生性关系的尝试,也几乎和数码体本身的历史一样长了。最典型的做法是,复制一份处于公共领域的数码体,重写它的奖惩映射图,让它喜欢上主人觉得能引起自己性趣的东西。有人批评说,这和在外生殖器上抹花生酱然后让狗去舔没有什么区别——这个比喻还算公平,毕竟数码体无论是智力还是所受的训练都和狗有一定的可比性。当然了,那些被当作性玩具的数码体就和人类的相似度而言,还远远比不上马可和波罗,因此用户组偶尔会收到来自性玩具制造商的问询,问能否购买他们数码体的副本。组里每个人都同意,这种请求应该直接无视。

但是按照访问记录,蔡斯和迈克尔是由菲利克斯·拉德克里夫陪同的。

德雷克让马可和波罗继续玩,然后给菲利克斯打了个电话,“见鬼,你到底在想什么?把零一欲望给带进来?”

“他们没有试图把数码体用在性上。”

“我看到了。”另一个窗口里,他们的来访录像正在以双倍速度快播。

“他们只是和数码体聊了聊天。”

和菲利克斯谈话有时真的像跟外星人说话一样。“对这些充气娃娃制造商,我们达成过一致。你还记得吗?”

“这些人和别人不一样。我喜欢他们的思维方式。”

他都不敢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如果你喜欢他们,那就带他们去数据火星,给他们看陌兽。”

“我给他们看了,”菲利克斯说,“他们不感兴趣。”

他们当然不感兴趣,德雷克想,没几个人会愿意和说逻辑语的三脚生物做爱吧。但他看得出来菲利克斯是诚实的,假如能帮助他的第一次接触实验筹到经费,他不会在乎让自己的陌兽去卖淫。他也许是个怪人,但不是伪君子。

“那么你那时就应该罢手,而不是把他们又带来这里。”他说,“我们也许得禁止你再来数据地球。”

“你应该和这些人谈谈。”

“不,我们不应该。”

“如果你听他们谈谈,他们会付给你钱的。他们会发来一则消息,包含具体细节。”

德雷克差点忍不住笑出来。如果零一欲望竟然要付钱让人去听他们的推销讲座的话,那大概是绝望到一定程度了。“发消息可以。但我会把那些人放到黑名单里,我也不希望你再把任何一家充气娃娃制造商的人带进来。明白了?”

“明白。”菲利克斯说,然后挂上电话。

德雷克摇摇头。正常情况下他根本不会考虑去听这种推销讲座,给钱也不会,因为他不想让人觉得他愿意把马可和波罗当成性玩具卖出去。

可现在用户组需要每一分钱。如果听一家公司的展示能够鼓励其他公司也来付钱做展示的话,没准儿是值得的。于是,他重新打开来访者和数码体见面的录像,用正常速度播放。

用户组通过视频会议聚集在一起,来参加零一欲望的展示会。零一欲望已经把钱交付给一家委托交易中介,会议结束后就会转交给用户组。安娜坐在环形屏幕的焦点位置,环顾四周;所有人的视频回馈都经过了整合处理,让全体用户组看起来就像是聚集在一座虚拟讲堂里面,每人一间私人小包厢。德雷克坐在左边的包厢里,菲利克斯坐在他的左边。前方的讲台上,站在演讲席上的是零一欲望的代表,珍妮弗·蔡斯。屏幕上她的形象是金发白肤,美丽动人,穿着讲究。双方事先约定都使用经过认证的真实视频,因此安娜知道这就是她本人的现实形象。她在想,也许零一欲望的全部协商任务都是由她来完成的,她看起来很擅长取得自己想要的东西。

菲利克斯从座位上站起来,用逻辑语说了些什么,然后才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你们会喜欢她接下来要讲的东西的。”

“谢谢,菲利克斯,接下来请交给我就可以了。”蔡斯说。

菲利克斯坐回座位,蔡斯转身面对整个用户组。“谢谢你们同意和我见面。一般来说,当我和某个潜在的生意伙伴面谈时,我会对他们讲零一欲望能如何帮助他们拓宽市场;但我不打算和你们讨论那些话题。我这次会面的目的是向你们保证,你们的数码体将会得到尊重。我们想要的不是那种经过简单的操作性条件反射 [25] 处理、拥有性特征的宠物。我们想要的生物应该能在更高、更人性化的层次上参与性行为。”

斯图亚特突然大声说:“可我们的数码体完全是无性的,你打算怎么做到这一点呢?”

蔡斯一点没有停顿,“最少需要两年的训练。”

安娜大吃一惊。“这可是笔很大的投资啊,”她说,“我还以为数码体性娃娃一般只需要训练两三个星期呢。”

“那是因为它们通常都是玄思数码体,两个星期就够了;就算花上两年时间训练,它们也不会变成更好的性伴侣。我不知道你是否见过训练成果,但如果你感兴趣的话,我可以告诉你在哪里能找到一个数码体后宫,里面全是身穿玛丽莲·梦露身体的德雷塔,全都哭着喊着要给人口交,那叫一个恶心。”

安娜忍不住大笑起来,组里还有几个人也笑了。“嗯,听起来确实挺恶心的。”

“零一欲望想要的不是这种东西。随便哪个人都能拿来一个进入公共领域的数码体,然后重新配置它的奖惩图;但我们希望给顾客提供具有真正人格的性伴侣,为了达成这个目标,我们愿意付出必要的努力。”

“那你们的训练是如何进行的呢?”后排的海伦·柯斯塔丝问。

“首先,是发现性和探索性。我们会赋予数码体符合人体形态和生理需求的身体,让他们适应性敏感区域的存在。我们会鼓励数码体互相之间进行性行为,让他们熟悉身为有性生物的体验,然后选择一个自己认为合适的性别。由于这个阶段的大部分学习行为仅仅发生在数码体之间,有些时段可以让数码体加速运行。一旦他们拥有了足够的经验,我们就可以让他们和合适的人类伴侣配对,建立感情。”

“你们凭什么确信他们会和某一个特定的人建立感情呢?”德雷克问。

“我们的研发人员已经研究过收容所里的一些数码体。他们太年轻了,不适合我们的目的,但他们已经发展出感情上的依附。我们的研发人员作了大量分析之后认为,他们可以在更年长的数码体身上诱发出类似的依恋。随着数码体逐渐了解一个人,我们会人工强化他们之间互动的情感维度,包括性的互动,也包括非性的互动。这些强化后的互动就会在数码体身上产生爱情。”

“就像是捷立亲的神经源版本。”安娜说。

“有些类似,”蔡斯说,“但更加有效,也更具特异性,因为整个过程将会为消费者量身定制。而在数码体看来,这和主动坠入爱河是无法区分的。”

“这个定制过程听起来挺复杂,不像是那种能一次搞定的事情。”安娜说。

“当然不是,”蔡斯说,“我们预计,一个数码体要花好几个月时间才会坠入爱河。这段时间里我们会和顾客协力合作,不断回调数码体到先前的标记点,尝试各种各样的调节措施,直到感情纽带坚实地建立起来为止。这有点像你们在蓝色伽马时的育种程序,我们只是为每一位顾客专门定制一套新程序而已。”

安娜想说这和蓝色伽马有本质的区别,但最后还是决定保持沉默。她只需要听完这个女人的推销演讲就行了,不需要反驳。“我明白了。”她说。

德雷克说:“但就算你们能让他们爱上一个人,我们的数码体也不可能成为玛丽莲·梦露。”

“确实不可能,但那并非我们的目标。我们给他们的角色是人形的,但他们并不是人类。要知道,我们并不打算复制真实人类的性体验;我们希望提供非人类的伴侣,但要迷人、有爱心,而且对性有真正的激情。零一欲望相信,这是一个全新的性领域。”

“全新的性领域?”斯图亚特说,“你的意思是说,把一种怪癖推广开来,直到它成为主流吧。”

“你要这么说也无妨,”蔡斯说,“但是换个角度来看,随着时间的推移,所谓‘健康的性’这个观念实际上是在不断拓宽的。人们曾经把同性恋、性虐和多人关系都看作是心理疾病的表现,其实这些行为和恋爱关系并没有本质的不相容。问题是,社会把人们的正常欲望定义成了耻辱。我们相信,总有一天,数码体的性也会被人们接受,成为性的一种健康的表现形式。但这需要我们有开放坦诚的心态。”

屏幕上显示出一个图标,表明蔡斯给用户组发来了一份文档。“我给你们发送了一份我们所提议的合同的副本,”她说,“请容我简单说一下主要内容。零一欲望将支付移植神经源引擎到真实空间的全部费用,以换取你们数码体的非专属使用权。你们依然保留制造和出售你们数码体的副本的权利,只要这些副本不和我们的产品竞争。如果数码体卖得好的话,我们还会支付版税,而且你们的数码体会很喜欢他们的工作。”

“好的,谢谢。”安娜说,“我们会看一下合同内容,然后给你答复。就这些了吗?”

蔡斯笑了,“还没完。在将资金转交给你们之前,我还希望能有机会回答你们的疑虑。问什么都可以,我不会觉得被冒犯的。你们是否对性这方面有所抵触?”

安娜犹豫了一下,“不,我担心的是被胁迫的问题。”

“不会有任何胁迫的。感情建立的全过程已经确保了数码体将和他们的主人一样喜欢这一切。”

“但关于他们会喜欢上什么东西,你并没有给他们任何选择的余地。”

“人类不也是这样吗?当我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我对亲吻小男孩这事没有一丁点兴趣;假如这事由我说了算的话,那情况永远不可能改变。”蔡斯微微一笑,有些羞怯,似乎是在暗示说她现在有多么喜欢亲吻一样。“我们都会产生性意识,不管我们愿不愿意。零一欲望对数码体所做的改造和这件事并没有本质区别。事实上,我们的改造要更好。有些人面临性倾向的问题,一生都在痛苦中度过,但这种事不会发生在数码体身上。每一个数码体都会和一个完美相容的性伴侣配对。这不是胁迫,这是最完美的性满足。”

“但这不是真实的。”安娜脱口而出,然后立刻后悔了。

蔡斯所期待的正是这句话。“怎么不是呢?”她问,“你对你的数码体的感情是真实的,他们对你的感情也是真实的。如果你和你的数码体之间这种非性的联系是真实的,为什么人类和数码体之间的性联系就不能同样真实呢?”

安娜一时无言以对,这时德雷克插了进来。“我们讨论哲学可以没个完,”他说,“但底线是,我们花这么多年养大我们的数码体,并不是为了让他们成为性玩具。”

“我明白这一点,”蔡斯说,“这笔交易并不阻止你们的数码体的其他副本去做其他事情。现在你们的数码体虽然让人惊讶,却没有任何可以推向市场的工作技能,而你们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能具备某种技能。除此之外,你们还能怎样募集到你们需要的钱呢?”

有多少女人曾经问过自己同样的问题啊,安娜想。“所以就只能是那个最古老的职业了。”

“你可以这么说,但请让我再指出一次,数码体并不会遭受任何强迫,哪怕是经济方面的强迫;如果我们只想出售假造的性欲,我们有许多更便宜的办法。但我们企业的目的是提供一些有别于假造的性欲的东西。我们相信,当双方都享受这一过程时,性会变得更美好,不管是作为个人体验还是对社会的影响。”

“这听起来很冠冕堂皇。但遇到那些热衷于性虐的人该怎么办呢?”

“我们绝不放任任何非双方自愿的性行为,这当然也包括和数码体的性。我发送给你们的合同里对此有所保证:零一欲望将保留蓝色伽马早先安装的阻隔器,辅以目前最顶尖的访问权限加密技术。我说过,我们相信当双方都享受这一过程时,性会变得更美好。我们始终坚持这一立场。”

“你们赞同,对吧?”菲利克斯对用户组成员说,“他们考虑了所有的可能。”几个成员对他怒目而视,连蔡斯的表情好像也在说,她宁可不要菲利克斯来帮忙。

“我知道你们刚开始寻找投资商时希望见到的并不是我们,”蔡斯说,“但如果你们能暂时放下你们的第一反应,仔细想一想,我想你们会同意的,我们所提议的合作计划会使大家都获益。”

“我们会考虑一下,然后给你答复。”德雷克说。

“谢谢你们来听我的展示。”蔡斯说。屏幕上跳出一个窗口,表明中介已经把款项汇到用户组的账上。“请让我再说最后一件事:如果有其他公司的人来找你们,一定记得要仔细查看合同细则。里面很可能会包含一款条文,我们的律师也曾希望我们能在合同里加进这一条:允许对你们的数码体禁用痛感阻隔器之后转卖给另一家公司。我想你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安娜点点头。这意味着数码体可能会被转卖给像边缘玩家这样的公司,成为被虐待的受害者。“是的,我们明白。”

“零一欲望否决了我们律师的推荐。我们的合同保证,数码体除了非胁迫的性之外,不会用于任何其他用途,永远不会。你可以看看别人会不会对你们作出同样的保证。”

“谢谢,”安娜说,“我们再联系。”

安娜原本是以纯粹走过场的态度去听零一欲望的展示会的,听人推销赚点钱而已。但听过之后,她发现自己对这件事想了很多。

她上一次关注虚拟领域的性,还是在读大学的时候。那时,她的男朋友在国外做了一个学期的交换生,离开之前两人买了一套这种外设,外面是朴素的硬壳,里面却是狂欢的硅胶。两人各自用对方的序列码加了密,算是保证他们虚拟生殖器的忠贞。开始的几次给他们带来了意想不到的乐趣,但没过多久这种新奇感就消退了,而这种技术的缺点也显露无遗。且不说没了亲吻,性会变得多么残缺不全;两人的脸颊近在咫尺,感受着他躯体的重量,闻着他身体的气味,这一切都让她怀念。而只在屏幕上看到对方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取代这一切的,不管摄像机贴得多么近。她的皮肤渴望着与他的皮肤接触,这种渴望是任何外设都无法满足的。等到学期结束时,这种感受让她觉得自己快要炸开了。自那以来,这项技术肯定有了很多新进展,但它依然只能算是真正的亲热的可怜替代品。

安娜依然记得,第一次看到贾克斯穿上现实的身体时,那感受是多么不同。如果让数码体穿上充气娃娃的身体,这会使性更吸引人吗?没用的。她曾经贴近过贾克斯的脸,为他的棱镜擦去污渍或是检查有无划痕,那种感觉和贴近一个人类的脸庞毫无共同之处。面对一个数码体,你不会觉得自己进入了别人的个人空间,也不会因此体会到双方的信任感,甚至比不上你给一只小狗挠肚皮时的感受。在蓝色伽马时代,他们决定不要把那种保持距离、自我保护的本能赋予数码体,毕竟这对他们的产品没有意义,但如果没有这种自我保护所营造的障碍的话,那最后的肌肤之亲又有什么意义呢?如果数码体的性冲动反应和人类足够相似,确实有可能让双方的镜像神经元都活跃起来,对此安娜并不怀疑。但是,零一欲望能让数码体懂得赤身裸体所伴随的脆弱吗?数码体又该如何告诉别人,自己愿意在他们面前宽衣解带呢?

也许这一切都无关紧要。安娜重放了一遍视频会议的记录,蔡斯说这将是一个全新的性领域,和非人类伴侣之间的性。这本来就不应该和正常的性一个样子。这将是另一种类型的性,也许会带来另一种亲密感。

她想起了在动物园工作时发生的一件事。那时一只雌猩猩死了,每个人都很伤心,它最喜欢的那位驯养员尤其悲痛,任别人如何安慰也无法平静下来。最后他终于忏悔,他一直在和那只雌猩猩发生性行为,没过多久动物园就把他开除了。安娜当然很震惊,不仅因为这件事本身,更因为在她想象中,有恋动物癖的人都应该是恶心的变态,而他一点也不像一个变态的人。他的悲痛是如此深沉,如此真切,和任何一个失去爱人的人都没有区别。他还结过一次婚,这也让安娜大吃一惊;她原本以为这种人连约会都不会有一次。接着她意识到,她不知不觉陷入了惯性思维——动物饲养员之所以选择每天与动物为伴,是因为他们不懂怎样和人相处。她当时就想过,为什么人和动物之间非性的关系是完全正常的,而性关系就不是呢?为什么动物所能给出的那么一点同意意愿 [26] 足以让它们成为宠物,却不足以让它们和人类发生性关系?现在她又开始思索这个问题了。和那时一样,她能给出的所有论证都是基于个人的厌恶,而她不知道这个理由够不够充分。

至于数码体之间发生性行为的问题,过去也曾有过几次讨论。安娜一直很庆幸主人们不用担心这个问题,因为很多动物在性成熟时都会变得难以驾驭。甚至把贾克斯设计成生理中性的时候,安娜也没有感到一丝愧疚,因为她并没有剥夺他的本质属性。现在,论坛上的一个帖子让她开始重新考虑这个问题了:

来自:海伦·柯斯塔丝

让别人和我的数码体发生性关系,这件事我一点也不喜欢;但接着我想起来,当父母的也都不愿意考虑自己的孩子和别人发生性关系的可能。

来自:玛丽亚·郑

这个类比并不成立。父母不能阻止孩子们产生性意识,但我们可以。数码体并没有任何内在的需求去模拟人类发育的这个阶段。拟人想象是可以的,但不能过火。

来自:德雷克·布鲁克斯

什么算“内在”?拥有迷人的个性或者可爱的虚拟角色,这些也不是他们的“内在需求”;但这些特征的存在依然有充足的理由——这些特征让人们更愿意和他们相处,而这对数码体是有好处的。

我不是说我们应该接受零一欲望的提议。但我想,我们都应该问自己一个问题:如果我们让数码体成为有性的个体,这会鼓励其他人去爱他们吗?给他们带来快乐的那种爱?

安娜想,贾克斯没有性意识,这是否导致他错过了生命中某些有益的体验。贾克斯有人类朋友,这让她很高兴;而她之所以希望把神经源移植到真实空间,正是为了让他能维系和增进这些友谊。但这些友谊能增进到什么程度呢?在性成为话题之前,一段关系究竟能有多亲密呢?

那天晚上,她回复了德雷克的帖子。

来自:安娜·奥瓦拉多

德雷克提出了一个好问题。但就算答案是肯定的,也不意味着我们应该接受零一欲望的提议。

如果一个人只是在寻求自慰的幻想,那他可以去用普通软件,而不应该买一个邮购新娘,然后在她头上贴一打捷立亲。可是零一欲望想提供给顾客的,本质上就是后者。我们希望我们的数码体去过那种生活吗?我们可以给他们注射一大剂虚拟内啡肽 [27] ,让他们住在数据地球的小黑屋里也能快快乐乐,但我们之所以不这么做,正是因为我们在乎他们。我认为,我们不可以让任何人对数码体不敬。

我承认,和数码体发生性关系,这个念头刚开始也让我不舒服,但我觉得我并非在原则上反对它。我无法想象自己去做这种事情,但如果别人想这么做,我也不会反对,只要不是在剥削数码体就行。只要双方达成一定的相互妥协,结果可能就会像德雷克说的那样,对数码体和人都有好处。但如果人可以自由修改数码体的奖惩映射图,或者不断回调直到将数码体调出完美的状态,那相互妥协的意义又在哪里呢?零一欲望准备告诉他们的顾客,他们不必以任何方式去迁就数码体的喜好。这已经无关于性,这根本算不上是真正的情谊。

用户组的成员都可以以个人身份接受零一欲望的提议,但安娜的论述很有说服力,因此目前没有人这样做。展示会几天之后,德雷克把零一欲望的提议告诉了马可和波罗,觉得他俩有权知道正在发生的事情。波罗对零一欲望想做的改造很是好奇,他知道自己有一个奖惩图,但从来没想过编辑奖惩图意味着什么。

“编辑我的奖惩图可能很好玩。”波罗说。

“给别人干活时不能编辑自己的奖惩图,”马可说,“只有法人之后才能那么做。”

波罗转向德雷克,“真的这样?”

“像这种事情,就算你成了法人,我也不会让你做的。”

“喂,”马可抗议道,“你说过我们法人的时候,所有决定我们都自己做。”

“我是说过,”德雷克承认,“但我没想过让你们编辑自己的奖惩图。这可能会非常危险。”

“但人能编辑自己的奖惩图。”

“什么?我们可做不了这种事情。”

“人们为了性吃的药呢?村药?”

“春药。那些只是暂时的而已。”

“捷立亲暂时的?”波罗问。

“不完全是,”德雷克说,“但很多时候,人们用捷立亲是犯了错误。”尤其是当某家公司付钱让他们使用的时候,他想。

“我法人的时候,我自由犯自己的错误,”马可说,“那才关键。”

“你还没作好成为法人的准备呢。”

“因为你不喜欢我的决定?准备好意味着总同意你?”

“如果你盘算着一成为法人就要编辑自己的奖惩图,那你就不算是准备好了。”

“我没说要,”马可加重语气,“我不要。我说法人的时候我有自由做。这不同。”

德雷克沉默了一会儿。他差点忘记了,用户组在论坛上讨论让数码体成为法人的问题时,得出的正是同一个结论:如果法律人格身份不仅仅是文字游戏,那成为法人就意味着让数码体拥有一定的自主权。“是的,你说得对。当你成为法人时,就算是我认为不应该做的事,你也可以自由地去做。”

“好,”马可看来满意了,“当你认定我准备好,不因为我同意你。即使我不同意你也可以准备好。”

“没错。但是请告诉我,你不会真的要去修改你的奖惩图。”

“不会,我知道这危险。可能改出错误,让自己没法改正。”

德雷克很欣慰,“谢谢你。”

“但让零一欲望改我的奖惩图,那不危险。”

“确实不危险,但那依然不是个好主意。”

“不同意。”

“什么?我觉得你不理解他们想要做什么。”

马可受挫地望了他一眼,“我理解。他们让我喜欢上他们希望我喜欢的东西,哪怕我现在不喜欢。”

德雷克意识到,马可确实理解了。“你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

“为什么不好?我现在喜欢的一切,也都是蓝色伽马让我喜欢的。这没不好。”

“没错,但这两件事不一样。”他想了一会儿应该怎么解释,“蓝色伽马让你喜欢食物,但他们没有决定你应该具体喜欢哪一类食物。”

“那又怎样?没大区别。”

“但确实不一样。”

“如果他们编辑不想被编辑的数码体就错了。但如果数码体编辑前同意,那就没错。”

德雷克觉得自己开始生气了。“那你到底是想成为法人,自己作决定呢,还是想让别人代替你作决定?到底是哪一个?”

马可想了一会儿,“也许我两个都试。一个副本的我当法人,另一个我给零一欲望干活。”

“你不介意给自己创造副本?”

“波罗我的副本。这没错。”

德雷克有些不知所措。他草草结束了讨论,让数码体去做他们的功课;但马可说的话却在他脑中挥之不去。一方面,马可的有些论述相当有道理,但德雷克还清楚地记得自己的大学时光,很明白拥有辩论技巧不等于成熟。他又开始想,如果数码体也有法定成年年龄该多好,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想这件事了。没有法定年龄,判断马可何时能成为法人的责任就全落在了他身上。

因零一欲望的提议而引发争执的人不只德雷克一个。他下一次和安娜交谈的时候,她向他抱怨了最近她和凯尔的一次争吵。

“他觉得我们应该接受零一欲望的提议,”她说,“他说这比让我去多维体工作要好得多。”

又一个批评凯尔的机会,他该怎么办呢?但他只是说:“那是因为他觉得改造数码体没什么大不了的。”

“正是如此。”她恼火地哼了一声,然后继续道,“这倒不是因为我觉得戴捷立亲没什么。这当然是件大事。但我自愿使用捷立亲,零一欲望是把他们的感情建立过程强加于数码体,这两者有很大区别。”

“有本质的区别。但你知道吗,这引发了一个有趣的问题。”他把之前和马可、波罗的对话告诉了她,“我不知道马可是否只是为了争辩而争辩,但这事让我思考了很多。如果某个数码体自愿接受零一欲望要做的那些改造,这有什么不同吗?”

安娜看上去若有所思,“我不知道。也许吧。”

“当一个成年人选择使用捷立亲的时候,我们没有反对的理由。要在怎样的情况下,我们才能同样地尊重贾克斯和马可的决定呢?”

“他们得是成年人才行。”

“但是只要我们愿意,明天就可以去为他们办理成为法人的手续。”他说,“是什么让我们确信,我们不该这样做呢?想象一下,有一天贾克斯对你说,他明白接受零一欲望的提议意味着怎样的后果,正如同你明白多维体的工作意味着什么一样。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你会接受他的决定呢?”

她想了一会儿,“我觉得,我得看看他的决定是否建立在亲身经历之上。贾克斯从没谈过恋爱,也没有工作过,但接受零一欲望的提议就意味着要做这两件事情,可能是永久性的。我希望他遇到这种会产生永久性后果的问题时,能在作出决定之前先对这些事有感性认识。等他有了亲身体验之后,我想我就不会真的反对了。”

“哦,”德雷克点点头,“要是我和马可讨论的时候也想到这一点就好了。”这意味着把他们改造成有性的生物,但不卖掉他们。这又是一大笔开销,而且得等用户组先完成神经源的移植。“不过这个过程要花很长时间。”

“当然,我们没必要急着让数码体获得性意识。最好等时机成熟再说。”

宁可设定一个很晚的成年年龄,也不要冒设定过早的风险。“在那之前,还得由我们来照顾他们。”

“没错。”看起来安娜对他的赞同很感激,而他也很乐意提供支持。接着她的脸上又现出了沮丧的神色,“真希望凯尔也能明白这一点。”

他试着找出一句合适的回应,“恐怕没人能明白,除非他们像我们这样在数码体身上投入了那么多时间。”这不是要故意挑凯尔的错,他内心里确实是这么想的。

零一欲望的展示会已经过去了一个月。安娜正在数据地球私服里,和几只神经源数码体在一起,等待着访客。马可在给洛莉讲他最喜欢的游戏剧的最新一集,贾克斯在练习他编排的一套舞蹈。

“看。”他说。她看着他灵巧地做完一整套动作,然后又从头开始。

“要记住,等他们来了之后,你得和他们讲你造的东西。”

“我知道,你说过好几遍了。他们来的时候我不跳。现在只是在玩。”

“抱歉,贾克斯,我只是有些紧张。”

“看我跳舞,能觉得好点。”

她笑了,“谢谢,我会试试这个办法的。”她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要放松。

一扇传送门开启,里面走出两个虚拟角色。贾克斯立刻停了下来,安娜走过去迎接来访者。在屏注释显示,来者是杰瑞米·布劳厄和弗兰克·皮尔逊。

“进来的时候没遇到什么麻烦吧?”安娜说。

“没,”皮尔逊说,“你给我们的登录口运转良好。”

布劳厄四处张望。“老数据地球,真怀念啊。”他的角色扯了扯一丛灌木的枝条,然后松手,看着它摇晃的样子。“我还记得瑞山当初发布它的时候网上有多轰动。当时的顶尖水平啊。”

布劳厄和皮尔逊为“幂级器械”工作,这是一个生产家用机器人的公司。他们的机器人是传统的人工智能,其技能都是事先编好的程序,而不是后天习得的。虽然它们用起来确实很方便,但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意识。幂级定期发布新版本,每次都声称新版向消费者心目中的理想人工智能——从启动之时就绝对忠诚、绝对周到的管家——又迈近了一步。在安娜看来,这一连串的升级就像是向着地平线奔跑,虽然让人产生不断前进的幻觉,实际上却一点都没有离目标更近。但是消费者毕竟购买了这些机器人,让幂级器械的资产负债表形势乐观,而安娜就是看上了这一点。

安娜并不打算让神经源数码体去当管家,很明显贾克斯他们的自主意识太强了,不适合这种工作。实际上,布劳厄和皮尔逊也都不是公司商业部的人,他们俩来自研发部。幂级器械公司之所以成立,之所以要出售家用机器人,就是为了给这个部门筹集资金。幂级的真正目的是创造出工程技术人员心目中的理想人工智能,一个拥有纯粹认知的实体,不被任何情感羁绊、不被任何身体束缚的天才思想,知识广博,思维冷静,同时又具有理性的同情。他们等待的是一个完全成熟的软件版雅典娜 [28] 。安娜觉得他们大概永远也等不到。这么直说显然是不礼貌的;但她希望能说服布劳厄和皮尔逊,神经源数码体是另一种可行的方案。

“嗯,谢谢你们特地过来见我。”安娜说。

“我们也一直盼望着这次会面。”布劳厄说,“累计运行时间比大部分操作系统的寿命还要长的数码体?这种事情可不多见。”

“确实不多见。”安娜意识到他们来这里更多的是出于怀旧,而不是要认真地讨论业务提案。也罢,反正他们总归是来了。

安娜把他们介绍给数码体,然后数码体们简短地展示了他们做的小项目。贾克斯展示了他造的一个虚拟装置,那是一个类似于音乐合成器的东西,靠他的舞蹈姿势来弹奏。马可解释了他设计的一个谜题游戏,几个人可以合作解决,也可以互为对手。布劳厄对洛莉特别感兴趣,因为洛莉给他们看了一段她写的程序;这跟贾克斯和马可不同,他俩是用软件工具包造东西,而洛莉写的是真正的代码。但当布劳厄意识到洛莉和随便哪一个新手程序员并没有什么区别时,他的失望溢于言表。显然他本来希望洛莉身为一只数码体,会对写程序有一些独到的天资。

和数码体谈了一会儿之后,幂级的两位访客与安娜登出了数据地球,切到视频会议。

“他们棒极了,”布劳厄说,“以前我也有只数码体,可他也就到了牙牙学语的地步而已。”

“你以前养过神经源数码体?”

“当然,一出品的时候我就买了一只。他是贾克斯吉祥物的副本,和你的一样。我给他起名叫费茨,运行了大概一年。”

这个人曾经拥有一个小贾克斯,她想。某个地方的仓库里还有个婴儿版本的贾克斯,会管这个人叫主人。她忍不住说出声来:“后来你是觉得他无聊了吗?”

“与其说是无聊,不如说是意识到了他的局限性。我看得出来,神经源基因组的出发点错了。费茨确实很聪明,但等到他能做什么有用的工作,那得到猴年马月了。我得说,我很佩服你能和贾克斯坚持这么久。你的成就让人印象深刻。”他这段话听起来,就好像夸奖她造出了世界上最大的牙签雕塑似的。

“你现在还觉得神经源的出发点错了吗?你已经亲眼看到了贾克斯可以做什么。你们幂级那边有什么东西能与之相比吗?”话已出口,她才意识到这段话有多么尖锐。

布劳厄的回应却很温和,“我们寻找的不是人类级别的人工智能。我们要的是超人智能。”

“而你并不认为人类级别的智能是一个必经阶段?”

“如果你指的是你的数码体展现出来的那种智能,那就不是。”布劳厄说,“你没法确信将来有一天贾克斯能正常工作,更别说成为编程天才。没准儿他已经到了极限。”

“我不觉得他已经……”

“你没法确定。”

“但我知道,如果神经源基因组能产生一个像贾克斯这样的数码体,也一定能产生你所寻找的更加聪明的数码体。总有一天神经源的阿兰·图灵 [29] 会出生的。”

“那好,假定你是对的,”布劳厄说,显然他只是在陪她玩罢了,“要花多少年才能找到他呢?光是第一代就花了你们这么长时间,长得连运行他们的平台都被淘汰了。要多少代才能培养出一个图灵呢?”

“我们不会一直受限于实时运行。总有一天我们会有足够多的数码体组成一个自足的社群,之后他们就可以不依赖于和人类的互动了。我们可以加快运行一个数码体社会,而不必担心他们野化,看看他们能产生出什么。”其实安娜自己都不太相信这个过程能产生一个图灵,但这番话她已经练习过很多次,足以让别人听起来觉得她很有底气。

然而布劳厄并没有被说服,“这个风险投资……你给我们看一群青少年,让我们掏钱教育他们,希望等他们长大之后能建立一个出产天才的国家。请原谅,但我觉得我们的钱能花在更有用的地方。”

“可想想你们可以得到的东西吧。我和其他用户已经投入了许多年时间去关怀抚养这些数码体。比起花钱雇人为另一个基因组付出同样的努力,移植神经源显然要便宜得多。而潜在的回报则正是你们公司所寻求的东西:高速运行的编程天才,一步步让自己成长为超人智能。这些数码体现在已经能发明游戏了,想象一下他们的后裔能做什么吧。他们中的每一个都能给你们带来收益。”

布劳厄正要回答时,皮尔逊插了进来:“这就是你们想移植神经源的原因吗?希望有一天能看到超人数码体发明出新东西?”

安娜意识到皮尔逊正审视着她,觉得撒谎没有什么好处。“不是,”她说,“我所希望的是让贾克斯有机会过上更加完满的生活。”

皮尔逊点点头,“你希望贾克斯有一天能成为法人,是吧?拥有某种法律人格?”

“是的,我希望如此。”

“我敢说贾克斯也是这么想的,是吧?成为法人?”

“基本上是的。”

皮尔逊点点头,似乎是证实了他的疑虑,“这样的话就没戏了。和他们聊天很愉快,这挺不错,但是你给他们这么多关注,这是在鼓励他们把自己当成一个人来看待。”

“为什么这就没戏了?”但她已经知道了答案。

“我们要的不是拥有超人智能的雇员,而是拥有超人智能的产品。你提供给我们的是前者,这不能怪你,没有人花了这么多年养育数码体之后还把他看成产品,但是我们的业务不能建立在那种情感之上。”

安娜一直假装这件事不存在,但现在皮尔逊把它挑明了:幂级的目标和她的目标根本不相容。他们想要一个东西,能像人一样对问题给出回答,对待它却不用像对一个人那样负有各种义务。这是她所不能提供的。

没人能提供这样的东西,因为这根本不可能存在。她花了这么多年去抚养贾克斯,并不仅仅是为了让他学会聊天,也不仅仅是培养他的业余爱好和幽默感。正是这些时光,让他拥有了幂级所寻找的一切属性:能够流畅地探索现实世界,创造性地解决问题,作出可靠的判断,让别人可以把重要的决策交给他。每一个使人比数据库更加宝贵的特质,一定都是经验的产物。

她想告诉他们,蓝色伽马那时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有多么正确:经验不仅是最好的老师,而且是唯一的老师。如果说她在抚养贾克斯时学到了什么东西的话,那就是没有捷径。如果你想创造出二十年的生命所带来的常识的话,那你就得投入二十年。你无法在更短时间内建立一个同等价值的探索体系,经验这个算法的时间复杂度是不能被压缩的。

哪怕人们可以截取所有这些经验的一个时间断面然后无限复制,哪怕人们可以廉价地出售这些副本甚至白送给别人,得到的每一只数码体也都是曾经活过了那一生的。每一只数码体都曾经用全新的双眼看过这个世界,都有过幻想成真和破灭的经历,都知晓说谎是何种感受,听到谎言又是何种感受。

这意味着每一只数码体都应当得到某种尊重,幂级所无法给予的尊重。

安娜进行了最后的尝试。“这些数码体作为雇员仍然可以为你们盈利。你们可以……”

皮尔逊摇摇头,“我很理解你的努力,祝你好运,但这并不符合幂级的宗旨。如果这些数码体能成为产品,潜在的收益也许能抵过风险;但如果它们只能成为雇员,那就是另一种情形了。这么大的投入如果只能带来这么少的回报,我们可无法接受。”

当然不可能,她想。还有谁能接受呢?除了一个狂热的人,一个被爱驱使着的人,一个像她这样的人。

安娜正准备给德雷克发一条消息,告诉他和幂级的会面失败了,这时机器人的身体活过来了。“会面怎么样?”贾克斯问,但是他从她的表情里已经明白了问题的答案。“我的错吗?他们不喜欢我给他们看的东西?”

“不是,你做得好极了,贾克斯。他们就是不喜欢数码体;我以为我能改变他们的想法,但我错了。”

“值得一试。”贾克斯说。

“我想是的。”

“你还好吧?”

“我没事。”她向他保证。贾克斯拥抱了她,然后走回充电平台,返回数据地球。安娜独坐在桌前,盯着空空的屏幕,思索着用户组还剩下什么选择。在她看来,只剩一条路了:为多维体工作,并试图说服他们神经源引擎是值得移植的。她需要做的无非是戴上捷立亲贴片,加入他们工业化的育幼实验。

不管她对多维体有什么看法,起码这家公司理解实时互动的重要性,而幂级不懂。玄思数码体也许独处温室中就能心满意足,但如果想让它们成为有生产力的个体,这不是一条可行的捷径。必须有人花时间陪它们,而多维体对此一清二楚。

但她不喜欢多维体为了让人们花时间而采取的方法。蓝色伽马的战略是让数码体变得可爱,多维体采用的却是不可爱的数码体,然后用药物迫使人们喜欢它们。在她看来,显然蓝色伽马的方案才是正确的,不仅更合乎伦理,而且更有效。

事实上,考虑到她现在的处境,也许这个方法过于有效了:她正面临着一生中最大的一笔开支,而这笔开支正是为了她的数码体。当年的蓝色伽马里没有人能预料到这种情形,也许他们本该预料到的。没有羁绊的爱,正如同零一欲望想卖的东西一样,纯属空想。爱一个人就意味着为他作出牺牲。

而这正是安娜考虑为多维体工作的唯一原因。换了其他情况,她会觉得一份要求她使用捷立亲的工作是种侮辱;她和数码体共事的经验不比世界上任何人少,而多维体却在暗示,没有药物干预,她就不能成为一名高效的训练师。训练数码体正如训练动物一样,是一份工作,一个专业人士不需要爱上任何一项任务也能做好他的工作。

这一刻她也意识到了爱意在训练过程中所起的巨大作用,爱意在最需要耐心的时候产生耐心。安娜不屑于将这种爱意像产品一样制造出来的想法,但她必须承认现代神经医药学的研究成果。如果让她在训练玄思数码体的时候脑子里一直充满催产素,不管是否出自她的意愿,她对数码体的态度肯定会受到影响。

唯一的问题是,她是否能忍受这一事实。她相信,捷立亲贴片不会影响她照顾贾克斯,没有哪只玄思数码体能取代贾克斯的地位。如果为多维体工作是让神经源得到移植的最好办法,那她就愿意去做。

她只希望凯尔能理解这一切。她的态度一直很明确,贾克斯的幸福永远是第一位的,迄今为止凯尔还没抱怨过什么。她不希望两人的关系会因为这份工作而终结,但是她和贾克斯在一起的时间比任何一个男朋友都长。如果事情恶化到了不可兼得的地步,她知道自己会选择谁。

安娜发来一条消息,表明会面没取得什么成果。消息很短,但对德雷克而言意味着很多。他听到了她的语气,以前她讨论多维体的时候用过这种语调,因此他明白,她准备接受多维体的工作了。

这是安娜为移植神经源作出的最后努力,再也没有退路了。没人喜欢这种工作,但她已是成年人,权衡利弊之后作出了她的决定。如果她愿意这样做的话,他至少应该表示支持。

然而他不能。因为还有另一个选择:接受零一欲望的条件。

早些时候他与马可和波罗谈过之后,就私下联系了珍妮弗·蔡斯,问她如果数码体希望成为法人的话,会不会与零一欲望的预期产生矛盾。她回复说,零一欲望的用户买下数码体副本之后可以自由办理成为法人的手续。事实上,如果他们对数码体的感情能强烈到零一欲望所希望的程度的话,她认为很多人都会让数码体成为法人。对他而言这是正确的答复,但他内心里总有个念头,希望她给出错误的答复,让他能够心安理得地拒绝她的提议。现在,作决定的责任依然在他这里。

他考虑过安娜的论点:数码体自己没有能力决定是否接受零一欲望的提议,因为他们既没有爱情的经验,也没有工作的经验。如果把数码体想象成人类小孩的话,这个论点很有道理。但这也意味着只要他们还被困在数据地球里,只要他们的生活还像这样和外界隔绝,他们就永远没法成熟,永远不能作出这么重要的决定。

也许不应该把数码体的成熟标准定得像人类那样高,也许马可已经足以作出这类决定了。马可看起来很乐意把自己看作一只数码体,而非人类。有可能他还没有完全理解自己的决定有何后果,但德雷克总觉得,马可其实比他更理解自己的本性。马可和波罗并不是人类,也许把他们看作人类就是一种错误,是逼着他们符合他的预期,而不是让他们实现真正的自我。像对待人类一样对待他们,或者承认他们并非人类,哪一种行为算是更尊重他们呢?

换作其他场合,这可以成为一个纯理论问题,搁置到以后再讨论;但现在,这个问题直接牵涉到他此时此刻面临的抉择。如果他接受了零一欲望的提议,安娜就不必去多维体工作,因此问题变成了:谁去接受洗脑更好,马可还是安娜?

安娜懂得她接受这份工作的后果,比马可更懂。但安娜是一个人,不管他觉得马可多么让人惊异,他依然把安娜看得更重。如果两者之中必须有一个接受神经化学调整,他不希望是她。

于是,德雷克在屏幕上调出了零一欲望送来的合同,然后把穿着机器人身体的马可和波罗叫过来。

“准备签合同?”马可问。

“你要明白,如果你仅仅是想帮助别人的话,就不应该签。”德雷克说,“你要是签字的话,一定得是因为你自己想做。”接着他意识到,自己其实并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

“你不必一直问我,”马可说,“我和之前的感觉一样,想做这个。”

“你呢,波罗?”

“是的,同意。”

数码体很愿意,甚至可以说是很急切;也许这样就足够下决心了。但他还有其他想法,纯粹自私的想法。

如果安娜接受了多维体的工作,她和凯尔之间就会产生一道裂痕,而他则可以从中获益。这个想法一点都不高尚,但他没法假装自己没想过这事。而如果他接受了零一欲望的提议,这道裂痕就会在他和安娜之间产生了。这会让两人走到一起的可能性彻底破灭。他能放得下吗?

也许他和安娜始终都不会有任何机会,也许这么多年来他只是在骗自己。如果是这样,他还不如彻底抛弃幻想,把自己从这渴望中解放出来,这种对永远不会发生的事情的渴望。

“你在等什么?”马可问。

“没什么。”德雷克回答。

在数码体的注视之下,他在零一欲望的合同书上签了字,然后发送给珍妮弗·蔡斯。

“我什么时候去零一欲望?”马可问。

“等对方也在合同上签了字,我们会给你照张相,”他说,“然后我们会把快照发送给他们。”

“好的。”马可说。数码体开始兴奋地讨论这意味着什么,而德雷克却在想该怎么和安娜讲。当然,他没法对她说,他做这一切是为了她好。如果她觉得他是牺牲了马可来让她获益的话,她肯定会内疚到极点的。这是他作出的决定,最好让安娜怪罪到他头上。

安娜和贾克斯在玩“震颤矢量”,这是安娜最近添加到数据地球里面的一个赛车游戏。他们驾驶着悬浮车穿越一片崎岖不平的陆地,地面起伏得像装鸡蛋的盒子一样。安娜设法在一处盆地里积攒了足够的速度,成功跳过了附近的一处山涧,但贾克斯没能做到。他的车子翻滚着跌进深渊,场面很是壮观。

“等我赶上。”他在对讲机里说。

“好的。”安娜回答,把悬浮车打到空挡。趁着等贾克斯驶上悬崖里之字形小径的工夫,她切到了另一个窗口,查看有没有新消息。结果她大吃一惊。

菲利克斯给整个用户组发了一则消息,兴高采烈地宣布开启一个倒计时,准备迎接人类与陌兽的第一次接触。起初她以为是自己误解了菲利克斯,因为他的用词向来很诡异,但用户组里其他几个人发来的消息证实了神经源的移植工作已经开始,是零一欲望出的钱。用户组里有人把他们的数码体当成性玩具卖掉了。

然后她看到一条消息说那个人是德雷克,他把马可卖掉了。她刚想发一条回复说这不可能,又停住了。她切换回数据地球的窗口。

“贾克斯,我要打个电话。你自己练习一会儿跳山涧行吗?”

“你会后悔的,”贾克斯说,“下场比赛我打败你。”

安娜把游戏切换到练习模式,这样贾克斯就可以反复练习跳跃,而不必每次失败都得从山谷底部爬上来。然后她打开视频电话窗口,呼叫德雷克。

“告诉我这不是真的。”她说,但一看到他的脸,她就明白了。

“我不是故意瞒你的。本来我准备给你打电话的,但是……”

安娜震惊得几乎说不出话了。“你为什么要这样?”德雷克犹豫了很久,她又接着说,“就是为了钱?”

“不!当然不是。我只是觉得,马可的观点有道理。他已经足够大了,可以自己作决定了。”

“我们讨论过这个问题。你当时同意,最好再等一段时间,让他有更多的经验。”

“我知道。但是后来我……我觉得自己过于谨慎了。”

“过于谨慎?”

他停了一会儿,“我意识到,是放手的时候了。”

“放手?”这个词听起来就好像在说保护马可和波罗不过是某种童年的幻想,而现在他们已经长大了。“我从没想过你是这么觉得的。”

“我以前也没有,但是现在不同了。”

“这么说你是不打算让马可和波罗有朝一日成为法人了?”

“不,我仍然是这么打算的。我只是不像过去那样……”他又犹豫了一会儿,“执迷了。”

“不那么执迷了。”安娜开始怀疑自己究竟了不了解德雷克,“这对你有好处,我想。”

他听到这句话时似乎有些受伤,但她不在乎。“对大家都有好处,”他说,“数码体可以进入真实空间了……”

“我知道,我知道。”

“我觉得这是为了大局着想,真的。”他说,但他自己似乎都不相信。

“这怎么能是为了大局呢?”她问。德雷克沉默不语,她直直地盯着他。

“我以后再和你谈。”安娜说着,关掉了电话窗口。一想到马可将会被别人利用的方式——而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被利用——她就心痛不已。你永远不可能挽救每一只数码体,她提醒自己,但她从没想过连马可也会陷入危险之中。她猜想德雷克的想法也许和她一样,但他理解作出牺牲的必要性。

在数据地球的窗口里,她看到贾克斯开着悬浮车,乐呵呵地上坡下坡,就像小孩子在玩没轨道的过山车一样。她不想现在就告诉他和零一欲望的交易,他俩肯定会讨论这对马可意味着什么,而她现在没有精力去进行这种讨论。眼下她唯一想做的就是看着他,试着去想想神经源的移植。移植工作竟然真的起步了——真是难以想象,这种感觉太奇特了。她觉得这不算是宽慰,毕竟伴随着如此巨大的代价;但贾克斯的未来所面临的巨大障碍终于被移除了,这无疑是一件好事,而且她还不必去为多维体工作。到移植完成要等上好几个月,但既然已经能看到目的地了,时间会过得很快的。贾克斯将能够进入真实空间,再一次见到他的朋友,重新融入整个社交宇宙。

未来当然不可能一帆风顺,前方依然有无尽的障碍,但至少她和贾克斯有了克服障碍的可能。安娜让自己短暂地沉浸在幻想中,想象他俩成功之后将会是怎样的情形。

她想象着贾克斯随着年岁增长而逐渐成熟,在真实空间中,也在现实世界里。想象着他终于成为法人,找到一份工作,自食其力。想象着他参与数码体的亚文化圈子,形成一个有足够资金和技术的社群,有必要时能够自行移植到新平台上。想象着他为伴着数码体长大的那一代人类所接纳,那批人将把数码体看作情感上的可能伙伴,而她这一代人已经不可能做到了。想象着他爱着,被爱着,争吵着,妥协着。想象着他做出许多牺牲,有些很困难,有些则举重若轻,因为是为了他真心在乎的某个人。

几分钟过去了,安娜告诉自己不能再做白日梦了。没人能保证贾克斯一定能做到那些事情。但是为了让他有一天能得到机会去尝试这一切,她必须担负起眼前的责任:尽她一切努力,去教会他如何生活。

她启动了游戏的关闭进程,打开对讲机呼叫贾克斯。“游戏时间结束了,贾克斯,”她说,“该做功课了。”

[后记]

科幻小说中随处可见人造生物,就像从宙斯头部跳出的雅典娜一样,这些人造生物一出现就完全成形,但我不认为意识是这样工作的。依据我们人类经验,至少需要二十年的努力才能培养出一个有用之人,而培养一个有用的人造生物也不会比这更快。我想写的正是这二十年间可能会发生什么。

同时,我也对人和人工智能之间的情感关系感兴趣,我说的情感关系不是指人类沉迷于性爱机器人。性爱并不能让关系真实,只有想维系关系的意愿才能做到这一点。有些情侣大吵过一次就分手;有些父母为孩子做的少到可怜;有些养宠物的人只要宠物们变得稍有点麻烦,就立马弃之不顾。在所有这些情况中,人们不愿意作出努力。而维系一段真正的关系,不管是与另一半、孩子,还是宠物,都需要你有意愿平衡自己与对方的需求。

我看过有人在故事里讨论人工智能的合法权利,但聚焦在形而上哲学问题的同时,这些故事回避了真实生活。就好比电影里经常把爱情描述成宏伟的浪漫姿态,而长远看来,爱情也意味着解决金钱问题,以及收拾地板上的脏衣服。因此,界定人工智能的合法权利虽说是一件大事,但处理好人与人工智能的个人关系也同样重要。

而且,即便我们不在乎它们是否拥有合法权利,作为有直觉的机器人,它们也需要得到尊重。你不应该虐待炸弹嗅探犬,不管它们是否拥有选举权。即使你只在意它们能否排查出炸弹,好好对待它们也符合你的基本利益。不管我们希望人工智能扮演什么角色,雇员、情侣或者宠物,它们在成长过程中被人爱护,都能让它们更好地扮演这一角色。

最后,让我引用下莫莉·格罗斯的话,她曾经在一次演讲中分享过成为母亲对她作家生涯的影响。“养个孩子,”她说,“让你不得不认真思考一些让人头疼的问题:什么是爱?我们如何获得爱?为什么这个世界上存在罪恶、痛苦和失去?我们如何找到尊严与宽容?谁拥有权力?为什么?什么是解决矛盾的最佳途径?”如果我们想赋予一个人工智能大的责任,那么,我们需要为这些问题提供合理解答。要做到这一点,需要的不是把康德的所有书都植入人工智能的大脑,而是类似于父母对子女那种精心照料。

ent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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