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第九(2/2)
他赶紧跑过去,说奶奶,我回来了!奶奶很激动,紧紧抓住他的胳膊,颤颤巍巍地说:大郎你回来啦?永州那边冷不冷?石胖子笑了,说:奶奶,我不是大郎,大哥都死了十六年了。奶奶听了说:哦哦,是二郎啊?布铺的生意怎么样?石胖子说:奶奶,我也不是二哥,二哥的布铺早就烧了。奶奶说:那是三郎吧?四郎没跟你一块儿回来?石胖子说:奶奶,我不是三郎啊,三哥四哥在军中,回不来!奶奶说:哦,那你是五郎?你眼睛治好了?石胖子说:奶奶,五哥的眼睛没治好,五嫂也还是不让他回来见您,我不是五郎!奶奶说:可那也不对啊,六郎比你好看多了,而且每回都是骑高头大马来……石胖子说:奶奶,我也不是老六。我是七郎,您的七孙子!奶奶说:嗯?七郎?七孙子?石胖子说:是啊是啊!
奶奶说:没印象。
439
薛大人家宅子里专门有个钱库,里头没有金银,只堆放着满满一库的铜钱。
据说,凡有薛大人的下属同僚,对薛大人有意见,甚至到处去反映意见的,薛大人就客客气气把那位请到自己家来,带人家去钱库参观,有时候还让人家在那数,说您帮我个忙,数数我这儿大概存了多少钱……
那些不懂事的下属,少的数上半天,多的数上两日,就都彻底服了,都乖乖给薛大人道歉,说您的实力我知道了,从今后您说什么我赞成什么,请您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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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似邈起初学医是在洛阳的一家药铺里,药铺叫“大德堂”,掌柜的姓曹,自己就是大夫。曹大夫,或者说曹掌柜,不知在哪学来了先进的管理办法,每天早上药铺开门前先让药铺上下的账房先生大小学徒一干人等在店门口列队演操唱曲儿。
操是曹掌柜自己编的,据说能强身健体,但大家演练了几个月,除了干杂活儿的薛老头岔过两回气儿、厨子何师傅踩了几个人的脚之外,没见对谁的身体有什么影响。歌也是曹掌柜自己写的,其歌曰:“感恩的心,感谢有你,感谢曹掌柜,把工钱按月交到我手里……”
头一天孙似邈没听明白大家叽里咕噜唱的是什么,二一天跟人打听了打听歌词,三一天就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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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多年后,孙似邈回洛阳,在街上遇见了曹掌柜。曹掌柜听说孙似邈在长安城内当了坐堂医生,非常高兴,非拉着孙似邈到一小酒馆坐下聊聊。
曹掌柜说小孙你当年到我那儿学徒我就觉着你以后能干这行儿。孙似邈说那我后来不去学徒了你连问问我留一下都没有?曹掌柜说我当然不能问你,我也没打算留你。孙似邈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走吗?曹掌柜说知道,你不乐意唱那个歌。孙似邈说现在大德堂每天还唱歌吗?曹掌柜说大德堂没有了,我现在倒腾骡马卖。孙似邈说你自己不觉得每天早晨带大家唱歌儿这事儿特别傻吗?曹掌柜说当然知道啊。孙似邈说知道傻还唱?曹掌柜说对啊,知道傻,所以才唱。孙似邈说为什么呢?曹掌柜说,为把你这种不愿意乖乖站那儿唱大傻歌的人筛走呗。
442
李有鬼跟大家聊自己的苦恼,从童年家庭不幸福聊到自幼汗脚,又从自幼汗脚聊到早期脱发,聊着聊着,就听见底下有人打呼噜。顺着声音找,是王坏水。
杨温柔一巴掌过去,就把他抽醒了:你打什么呼噜?大家都听着呢,就你睡?你以为就你困?你以为就你不爱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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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胖子让学堂里的孩子写作文,孩子们问写什么,石胖子又让各言其志。交卷最快的是一个姓孟的孩子,纸上就写了俩字儿:放羊。
石老师说你这也太简明扼要了,写详细点儿。那孩子把纸拿回去,一会儿又交上来了,石老师看,果然详细了点儿,纸上写着:就放羊。
石胖子跟沈三变说了这事儿,说小沈碰上这样的孩子你说该怎么办?沈三变说,该让他当班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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慧吟禅师当年问过自己的师父,修行到底是修什么?师父说,世界上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有无缘无故的恨。你得练。把那些无缘无故的恨先练没了,再把那些无缘无故的爱也练没了。慧吟说,师父,那我就把自己也练没了。师父说:对,练没了也没什么可怕。怕把自己练没了,就是因为爱自己,爱自己就是最大的无缘无故的爱。
慧吟说,师父那我举个例子:我爱吃好吃的,这是不是就是无缘无故的爱?师父说对。慧吟说可我确实爱吃,本能地爱吃,看见就想吃,我该怎么办?师父说,比如什么呢?慧吟说,咱说个和谐的,比如花生糖吧。师父说,拿来给我。慧吟说,你吃就不是无缘无故的爱?师父说,对,因为我是帮你吃,我不是因为爱吃才吃,给我花生糖跟给我城墙砖吃,放在嘴里一嚼,味儿都一样,练到最后,吃什么都索然无味,不嗔不喜,你就算练成了。慧吟说,那就不会越吃越爱吃吗?我就不信花生糖放你嘴里你不觉着甜。师父说,觉着甜也没事儿,嘴里甜,心里不甜。修的是心,又不是嘴。再者说,甜说明有碳水化合物,能提供热量,热量是必需的,我这个岁数儿得有足够的热量才行,吃点儿好的很有必要——“有必要”,就说明这是需求,不是欲望。慧吟说,城墙砖儿,要是嚼细了咽下去热量可能也不低,要不我去拿一块儿来您吃一回给我瞧瞧让我也开开眼行不行师父?
师父说,哎呀,忽然有些困倦了,你也早点回房歇息吧,咱们改天再聊,去吧,把门给我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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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四姑听说那疯老太太的事之后专门去东市找过她,问了一个卖十三香的,卖十三香的是个胖子,留着小胡子,笑眯眯的,特别和气,一听问疯老太太,马上就回答说知道啊!以前老在这儿!不过,最近有几个月没瞧见了,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叶四姑说你认识她?卖十三香的说认识啊,怎么不认识?打我刚接我爸爸班儿卖十三香那几年她就在这儿,那时候还没这么疯!我们熟悉着呢!以前我一天烫她好几回!
叶四姑回到六里庄之后,高老太爷来找过她一次,问她找到倪爱爱没有。叶四姑说,你也认识倪爱爱?高老太爷说认识,倪爱爱谁不认识?我这个年纪的人,无论男女,谁不知道她?我的青春期就是从知道她开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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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美丽曾有几年热衷于搞发明创造,先是到处搜罗各种废旧玩意儿,再开始尝试拼装。
那时候他家跟废品收购站的唯一区别就是不挂废品收购站的牌子。他用俩破木头锅盖做过一微缩金銮殿,用三千个烟袋嘴儿做成过一匹能跑会跳的高头大马,还曾经拿一把夜壶做出来一会说话的小宫女,不过据说由于原料质量问题说不了太多,只能说一句:“万岁爷您别这样儿别让娘娘瞧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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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胖子碰上过一个知音。那知音看了石胖子写的诗,当即表示石胖子是他心目中最好的诗人之一,还说跟石胖子相比,李白杜甫理应饿死,白居易元稹早该活埋。
石胖子大喜过望,说:李杜您都瞧不上?那除了我写的这些,古往今来的这些诗人里,还有谁是入得了您的法眼的?那人说:那可多了,有好几位诗人是我认为远在李杜元白之上的,比方说我们村儿的蔡大明白、郭秃子、黄二闷——说真的,哥,你们四个人在我心中的地位是一样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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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聊起六里庄里谁的命运最惨。说谁的都有。最后是杨温柔说,还是苏季随他爸最惨。
苏季随也在,问:我爸怎么最惨了?杨温柔说:他本来是条鱼,他自己给忘了。苏季随说:我爸本来是条鱼?我怎么不知道?杨温柔不理他,跟大家说:看,你们说惨不惨?
苏季随回家问他爸:爸,听说你以前是条鱼?苏季随他爸正自己烙饼吃,一边吃刚出锅的热饼一边说:嗯?鱼?有这事吗?来,先吃饼!趁热!凉了就不好吃了!苏季随就吃饼,确实好吃,边吃边说:爸,杨温柔说你是六里庄最惨的人。苏季随他爸说:那你觉得呢?苏季随说:我觉得不可能。苏季随他爸说:为什么?苏季随说:因为这饼热着确实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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饼都吃完了。苏季随他爸问:季随,你觉得六里庄里命运最惨的是谁?苏季随说:不知道。有可能是杨温柔。
苏季随后来也没再跟他爸提过这事儿。不过他后来想,他爸确实从不吃鱼倒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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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坏水抓到过一只鸟,这鸟红冠绿翅一身翠羽好看得厉害,而且,更厉害的是,这鸟每晚一到三更就准时鸣叫三声,多也不叫少也不叫,时间也绝不弄错。金道士说这鸟他听说过,叫“知更鸟”,是罕见的灵鸟,外国人都拿它来对表。
村里人听说此事,人皆奇之,观者如堵,每天快到半夜了就穿上衣服往王坏水家来,等到三更时分听这鸟准时叫上三声,再心满意足地出门而去。
半个月后,王坏水把知更鸟给掐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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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传,当年袁大师给人算命,但从不看相。有人拿着银子主动来求看相,他也不给看。
石胖子问过袁大师,怎么不给看相?袁大师说,我不会。石胖子说,我都会,你不会?袁大师说,你那不叫会。石胖子说,那叫什么?袁大师说,叫不要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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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胖子确实给人看过相,有一次一人来找他,说自己脚心忽然长出三颗黑痣来,问石胖子主何吉凶,石胖子看了看,说是主富贵。过了俩月那人又来,说黑痣越长越多,可富贵却还没见着,石胖子说你脱鞋让我瞧瞧,一瞧,四五十颗黑痣,都连成片了。
那人说,石哥,你给看好了,确实是主富贵吗?石胖子说,上回看错了,不主富贵。那人说那主什么?石胖子说主截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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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美丽在长安城内开过家饭馆。刚开始生意不好,月月赔钱。后来找朋友给想了个办法,把菜量加大,价码降低。这么一改,果然天天宾客盈门,但月底算账,发现反倒赔得更多了。细一算,是价码降得太低了,卖一个菜就赔点儿,越多卖越赔。
又找朋友商量,朋友又给出了个主意,说得赶紧止损。刘美丽说怎么止损?朋友说我给你写副对联,明天你贴在门口得了。
刘美丽说好,第二天就把对联贴店门外了。上联是“佳肴未必本店好,往前还有四五家,滋味能胜两三倍”,下联是“美酒须是他处香,由此多行八九步,银钱可省六七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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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后刘美丽跟吴不利说起这事,说老吴我现在想起我那朋友来还觉得他混蛋。吴不利说人家哪混蛋了?刘美丽说怎么不混蛋?哪有对联没横批的?
吴不利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说也不能怪人家混蛋,比他混蛋的人多着呢。刘美丽说还有比他混蛋的人?吴不利说当然有。刘美丽说谁?吴不利说:有事儿去找这种混蛋出主意的人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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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济禅寺来了个愁眉苦脸的男的,说想要请和尚们帮忙做做法事,法聪接待的。把那人让进寺里,问他怎么回事,那人说他是个烧窑的,去年冬天,一次开窑,发现窑里除了烧好的砖瓦,竟然还有一堆白骨。
跟伙计们打听,有人想起最近常有逃难的饥民半夜跑到窑里避风,这位可能是封窑之前不知何时进去的,没人知道,就给烧死在里头了。接着就有人想起,确实有个大胡子男的,前些天一直在这附近转悠。他也没办法,只好在附近把这堆尸骨埋葬了。但当天回家,就发现家里已经有个大胡子男的,在他家里坐着。
问媳妇儿,媳妇儿说哪有人?可却又明明就在眼前。吃饭,大胡子就在旁边瞧着。出屋拉屎,大胡子就在旁边跟着。晚上睡觉,大胡子就在他旁边找个地儿躺着。第二天醒了,大胡子不见了,出门跟人吃饭,一进饭馆,大胡子已经在饭馆里坐着呢。接下来就天天如此了,所以自己这才想了个办法,干脆请群高僧给做做法事,既是自己赎罪,也是为他超度。法聪说,那大胡子还在?一直没走?那男的回头瞧瞧,说,唉,你们看不见就罢了,这不就在我后头跟着呢吗。
没过几天法聪他们就去了,给做了七天的法事,超度亡魂早归西方,做完法事辞别那窑主,他一边掏钱一边还掉眼泪,法聪说,施主,也没跟你多要钱啊,何必如此。男人说,小师父别误会,不是钱的事儿……说完往前边路上指,说:唉,又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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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大脸没当土匪的时候有个爱好,爱驯蚂蚁。
抓上几百只蚂蚁,分作两组,分别用染了红蓝颜色的饵料来喂,喂上一段时间,蚂蚁自己就也长成了红蓝两色,彭大脸的玩法是把这些蚂蚁混杂一处,然后在旁高喊一声:彭爷爷来也!那些蚂蚁就按照各自的颜色,匆匆分成红蓝两班,红在西,蓝在东,列队相迎,绝无混杂。彭乃拊掌大笑,以为得意。
据说,驯蚂蚁的最高境界是能让各色蚂蚁分别列队,成方阵形前进,还有的置小鼓一面,在侧击鼓,蚁阵可以闻鼓声而知进退。可惜彭大脸还没练成这一招,后来当了土匪,也就顾不上了,有时跟胡大刀顾百里等人提起此事,还深以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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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大师跟石胖子说,当年他刚开始在街头摆摊给人算卦时,某日,忽然来了一黑衣小伙,来了先把钱拍在桌上,说你是算卦的?袁大师说是。小伙子说那好,一会儿来一穿紫袍的胖子,八字眉肿眼泡儿,来了问你他还能活多少日子,你给他算算,然后告诉他没事儿,且得活呢,按卦上断,他寿活百岁,无疾而终,儿孙在侧,含笑九泉。
袁大师看了看那黑衣小伙拍在桌上的钱,想了想,说,好。又说:不过,是儿孙含笑九泉还是他含笑九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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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会儿那胖子就来了,黑衣小伙也在后头跟着,看那胖子的模样,也就四十出头,果然是一身紫袍,果然是八字眉肿眼泡儿,果然是来问自己还能活多少日子。
袁大师问了他八字,掐指算了半天,然后跟他说:没事儿,您且得活呢,按卦上断,您能寿活百岁,无疾而终,儿孙在侧,含笑九泉。紫袍胖子听罢眉头舒展,又赏了些钱,满意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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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这紫袍胖子就老来。每次都是那黑衣小伙子先来,交代好一会儿袁大师该怎么说,那胖子随后就到。不过,刚开始是紫袍胖子,后来慢慢就变成一紫袍瘦子,再往后,越来越瘦,几乎就没个人样儿了。又来了几次,每次还是听见那几句吉祥话就眉头舒展一下,满意而归。
最后一次来算命是十月十四,临走的时候袁大师还说您慢走,欢迎下次再来,那紫袍人正扶着黑衣小伙的肩膀慢慢往远处蹭,也没气力回头,只微微抬了抬手,摆了摆。后来就挺长时间没来。
袁大师又不傻,大概也明白了,心里很不好受了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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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二十三,那黑衣小伙又来了,带了点银子来,说这些日子也辛苦你了,以后就不来了。袁大师说这钱我就不要了,你替我买点纸给他烧了吧。小伙子乐了,说你知道这是多少钱吗?这钱够买一个烧纸铺子的。袁大师说剩下的您就自己留着吧,江湖人不敢乱攀问,也不知您是那位大人的什么人,但看您这些日子这么细心地哄他骗他,您是个好人。小伙听了,叹了口气,说:我哄他?你以为每次是谁让我先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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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温柔老说他以前有个朋友叫老袁。大家都以为是老袁,后来才闹明白,不是老袁,是老猿。因为真是只老猿。大家说就齐天大圣那样的呗?杨温柔说跟齐天大圣论起来,这老猿得算是齐天大圣的活祖宗了。只可惜大禹治水的时候它有点意见,给人家搅和,闹了不少年,结果还是让大禹给囚起来了。
石胖子说,哎呀,我在书上读到过啊,说是“大禹治水,至琊稽山,获水兽,形似猕猴,力逾九象,命锁于龟山之下”,是不是它?杨温柔说应该就是。又说,书上有没有说它是怎么被大禹锁在龟山之下的?石胖子说那倒没有。杨温柔说,哦,那就好。又说:哎,怎么给写成水兽了?它那水性……再说,水兽怎么是在山上获的?是水兽给人家锁在山下干嘛?显得大禹怪不厚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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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温柔说他自己隋朝时还去看过一次那老猿,去的时候见那猿仍被一大铁索锁着,铁锁与山相接,老猿正躺在水边一巨石上,昏睡不醒,鼾声如雷,涎沫腥秽,不可近前。
杨温柔给它带去了点儿吃的,也无非是些花糕油果之类,老猿一见就哭了,说操他妈的,这么多年了,就你还想着我。
又问禹呢,还在吗?杨温柔说早死了。你要不要随我走?老猿说操他妈的,要是早几千年走还行,现在了我还走个鸡巴,什么都变了,我能去哪?说完接着吃那些油果子,说这玩意儿好吃,以前没吃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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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温柔要走了,跟老猿道了别,刚走出几步去,就听见老猿在身后说小杨,我早完蛋操了,你好好活着吧,多活几辈子出来。杨温柔心下恻然,也没回头,只说:好,你放心。
刚说完,听见身后鼾声已经又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