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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第二(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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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坏水他爸还说:妈,我想学反刍。王坏水他奶奶就是不理他。

075

赵大结巴去了趟长安,回来跟常元庆说,他在长安又遇上一个常元庆。常元庆说什么叫又遇上一个常元庆。赵大结巴说,就是又又又遇上一个你,长得跟你一一一一一样,名字也也也也一样,我一跟他聊聊聊聊天,发发发发发现你俩脾气秉性什么的也差差差差不多,这不是又遇遇遇上一个你吗?

常元庆让赵大结巴陪他去找那个常元庆,见见。赵大结巴懒得再去,常元庆就自己去了。去之前专门换了件新袍子,可路上遇见两头牛打架,他躲牛,不小心被道旁的荆棘把袍子剐出一个大口子。进了长安城,照着赵大结巴说的地址找去,果然看见一个人坐在街边,远瞧就跟自己差不多,真是长得一模一样,走近一看,正坐那儿拿着针线缝袍子。

常元庆看傻了都,那人却一直没发觉,根本没抬头。直到把袍子缝好,才抬起头来,瞧见常元庆站那儿。

倒也没惊讶,就一笑,说:嘿,来啦?你是哪个坊的?

076

常元庆跟他聊了聊,那个常元庆说,你觉着稀奇,我都习惯了。老有找来的,跟你情况差不多,好像是哪个坊都有,村里的倒没见过,你是头一个。反正都长咱们这模样,都叫常元庆,都一个德性。

常元庆说,这是怎么回事儿呢?那个常元庆说,不知道。常元庆说,那怎么办呢?那个常元庆说,不怎么办啊,回你们村接着过你的日子啊。常元庆说,这事儿呢?就当没有?那个常元庆说,是啊。忘了就得了。常元庆说,忘不了吧?那个常元庆说,嘿,当然忘得了,我忘得了你就忘得了。

077

郑魁升的爸爸郑大饼二十六岁那年路过六里庄,遇见了郑魁升他妈,然后就一辈子没离开。据说,当年他跟郑魁升他妈求亲时是这么说的:姑娘,你今年二十二了,就算长寿,你这一辈子也活过四分之一了。接下来的四分之三,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吃香的喝辣的、快乐逍遥、过神仙似的日子?你好好考虑一下。

078

只可惜屠户郑大饼三十三岁那年就死了。一次他自长安贩肉归来,路遇强人,五个强人,他用杀猪刀砍死了仨。五减三等于二,还剩下两个。剩下的那两个里有一个把匕首扎进了郑大饼的大腿。郑大饼当时倒地,站不起来,人并没死。但毕竟是站不起来了,那俩孙子就来劲了,一个拿匕首,一个抢过郑大饼的杀猪刀,笑嘻嘻地在郑大饼身上捅了一百六十多刀。

这个数儿,是郑魁升他妈数出来的。

村中老人很多都还记得郑大饼,记得那个赤红脸膛声若洪钟的青年,都说他当年死得真冤枉。出殡那天,郑魁升他妈曹玉香一滴眼泪也没流。棺材入了土,她说了句:哥,你说话不算话。

079

曹玉香后半生诸事顺遂,晚年幸福。为这事儿,郑大饼死后没少努力。

080

徐增福还用木头做过一个二尺来高的小木头人儿,会跑会跳会说话,就是话有点密——

“你说我算人吗?”“那你算人吗?”“算人不算人的分别在哪呢你想过没有?”“我觉得能说人话就算人你觉得呢?也就是说是人不是人可能是个文化标准而不是个生理标准。”“当然,算人不算人也可能只是个主观的认定而没有任何标准可以确定你说是不是?”“假如你说我不算人可我觉得我算人你觉得我算人吗?或者要是换成你,我非得说你不算人可是你明明觉得自己算人那你又算人吗?”

081

徐增福第二天晚上趁它睡觉把它给拆了,改了个木头鸭子。鸭子就不会说话了,光呱呱地叫。叫了几天,觉得没意思吧可能是,就不叫了。

后来就光下蛋,鸭蛋,也是木头的。下得特别多,一天能下十好几个,可能是种发泄。

082

说来奇怪,王坏水从没打别人嘴里听说过他爸爸常提到的那场饥荒。翻历史书也翻不着,找人打听也没人知道——年轻的没赶上,老的说想不起来。王坏水说你们仔细想想。大家都说算了,想多了没好处。

于是王坏水就觉得是他爸爸有毛病。还带他爸爸去看过大夫,找的是城里衍庆堂药店的孙似邈孙大夫。王坏水说孙大夫你给看看吧,我爸爸脑子有毛病老说他年轻的时候碰上过一次大饥荒,还说得有头有尾的。孙似邈说哎呀,这可病得不轻,带来我跟他聊聊吧,看严重不严重,要是严重,恐怕得截肢。

083

孙似邈孙大夫以擅长各种手术著称,尤其是各种截肢。有时候人家来看个脚癣,他就给人截肢了。石胖子有一年眼角膜发炎,他差点让人家从脖子那儿截了。

别的药店门口都挂个药葫芦当招牌,衍庆堂挂的都是锛凿斧锯。

084

石胖子在长安城摆摊给人算命的时候,隔壁摊位也是个算卦的,是个老头儿,姓袁。

石胖子摆摊头一天,这老头儿就溜达过来了:“小伙子,算命是跟谁学的?”石胖子看是前辈,不敢造次,干脆老实回答:“老神仙,我这都是自学成才的。”袁老头儿一听就乐了:“自学?哈,那不跟没学过一样吗?那你以后得多跟我学学了。我这个算命啊,那都是家传的,传了二十多辈儿了!传到我跟我哥这儿从来没走过样儿。”石胖子说:“您哥哥也是干这一行的?”袁老头儿说:“嘿,提起我哥,那可有了名了——国师袁天罡,听说过吗?那是我哥。”“您是袁天罡的弟弟?”“没错。”“那您父亲是?”“元始天尊啊!”“那您母亲呢?”“铁扇公主嘛!”

085

石胖子就不说话了。考虑再三也不知道说什么,嘀咕了声“袁先生,晚辈失敬”。鞠个躬,就回自己摊位了。那老头儿还在身后叨念着:“别叫先生啊,叫先生显着咱关系远了,以后你管我叫袁大师就行了,大伙儿都这么叫。”

086

早先,六里庄中来过一个疯癫落拓、麻屣鹑衣的跛足道人。他当时边走边唱,唱的是:“我的痛苦是琳琅满目,我的快乐是锦衣夜行。我的朋友是浮光掠影,我的仇敌是左右开弓。我的生活是买椟还珠,我的命运是黔驴技穷。我的爱情是削足适履,我的理想是叶公好龙……”

没人理他。都以为是卖成语词典的来了。

087

孙似邈孙大夫见王坏水他爸那次,俩人聊得很愉快。孙似邈说王先生你好,听说你老跟人说当年有场饥荒?王坏水他爸说是啊我看你岁数也不小了难道你也没赶上过?孙似邈说不瞒您说我还真不记得经见过这种事儿要不您给说说?王坏水他爸说这怎么能不记得呢那几年年年不顺,头一年荒旱无雨,二一年大水决堤,三一年是五月十三来了蝗虫——最惨的就是第三年,长安一带光饿死人就得有几万,运死尸出城的牛车在城门外的官道上排了几里要不是怕传播瘟疫有官兵护卫连那拉车的瘦牛车上的死尸都会被沿路的饥民掠走吃尽。连那些官兵都说,以往闹饥荒往城外运死尸,都得防着天上的乌鸦啄食,这次根本不用——乌鸦们早就都吃饱了,个个滚瓜溜圆血脂增高,经常有飞着飞着突发脑溢血掉下来啪嗒一声摔死在地上的。据说后来统计,长安城内光捡这种脑溢血的乌鸦就捡了两万六千多只……孙似邈说不对,是三万八千多只。王坏水他爸说,哦,对,我记错了,是三万八千多只——哎?孙大夫,这个饥荒的事情你也知道?孙似邈说:什么?我?不知道,一点也不知道,一点印象也没有呢,您接着说。

088

有一年年根底下,胡大刀派几个心腹下碌碡山去劫道。心腹们说刀哥这是想起什么来了咱都多长时间没劫过道了。胡大刀说对,就是因为太长时间没劫过道了,咱好歹得象征性地劫劫了,否则让同行笑话。

心腹们就笑了,说好好好,那我们领几个人去,你看领谁合适?胡大刀说挑几个嗓子好的吧。心腹们说这又是为什么?胡大刀说,嗓子好的,喊起“此山是我开”来喊得响亮,行路的人们听见了能躲避躲避。这大过年的。

089

胡大刀本名就是胡大刀,不是外号。胡斯文这名字是他自己给起的,有时候跟人自我介绍的时候会说自己姓胡名大刀,字斯文,号叫碌碡山人。

090

蜀人何霸子,贩卖药材为生,有时来长安,也到衍庆堂走走,来得多了,跟孙似邈熟络起来,聊起自己当年本是豪族子弟,后逢蜀地战乱,刀兵四起,民不聊生,才家败人亡。原本家中大小数百口,用人侍女就几十个,没被当兵的屠戮而死的只有他与两名年少的仆人。

又说,多亏有那两个仆人舍命相救,他才能活到现在。孙似邈说,怎么个舍命相救法?何霸子说,唉,烤了一个,生吃了一个。

091

袁大师跟石胖子描述他的家世时,也并不全是胡说——袁大师他妈真是铁扇公主。

袁大师后来给石胖子细讲过:袁大师他爸当年就是给人算命的,但可惜算得太准,有时候不知轻重,伤了阴鸷,活到三十多岁就丧了命。那时候袁大师兄弟俩一个刚满三岁一个才六个月,袁大师他妈没学过算命,但为了养活家中两个孩子,也只能鱼目混珠出去给人胡算。为了能多点儿生意老冒充自己是铁扇公主下凡,跟人家多要钱,可毕竟是毫无理论体系,满嘴胡说,很少能蒙对,一个月三十天里有二十五天是被人打回来的。

石胖子说,那剩下的五天呢?袁大师说:剩下的五天,我跟我哥能吃饱。

092

宋远涯十一岁那年,八月十三那天傍晚,宋远涯他妈在家炖鱼,鱼快出锅了忽然发现家里盐不够了,于是出门去邻居家借盐,哪知道从此一去不回。他爸从那时开始一有空就四处寻找他妈妈的下落,跑了好多地方,找了好几年,也一无所获。他十七岁那年,他爸病死,他自己安葬了父亲,跟小他六岁的妹妹相依为命。二十岁他娶了个媳妇儿,之后又给妹妹找了个婆家。媳妇儿进门来很快生下了一对儿女,两人恩爱和睦。

直到宋远涯三十七岁那年的六月初九——那天天气炎热,到了傍晚仍不见凉快,他跟妻子儿女刚吃过晚饭,忽然瞧见他妈捧着一把盐回来了。

妈还是当年的穿戴,还是当年的模样,仿佛哪也没去,真的只是到邻居家借了趟盐,进门时嘴里还叨念着“怎么样怎么样,糊了没有?”抬头看见宋远涯的媳妇儿孩子才觉出不对来,停了脚步,又看见旁边的宋远涯,说:“你是谁?”

093

宋远涯第二天派人把妹妹也接回家来了,哥俩一块儿跟他妈解释了两天才解释明白发生了什么。他妈听明白之后提了个要求:带我去给你爸上上坟。

到了坟地,远远地看见坟头儿,宋远涯他妈就飞跑起来了,朝着坟头跑,一边跑一边大哭:老宋啊,老宋啊,都怪我啊,我就出去借把盐,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啊!老宋啊,老宋啊!

094

某地要建土地庙,请金道士过去选址,金道士在那附近勘察了好几天,然后跟当地人说你们看见那片槐树林没有?当地人说看见了。金道士说看见从左往右数第四棵槐树没有?当地人说看见了。金道士说那棵树是神树,土地爷就在那棵树下办公,你们就把庙盖在它旁边就行。

后来庙盖好了,请金道士过来剪彩,金道士到了现场看看那新落成的土地庙,又看看旁边那棵槐树,说你们是不是留错了?这不是我当时看的那棵树吧?大家说怎么不是?从左往右数第四棵嘛!金道士说哎呀,坏了,我当时可能数错了,好像是第三棵,有个树洞的那棵。

095

大家一听就傻眼了说这怎么办?那第三棵树建庙的时候都已经砍了,连根儿都刨了。金道士说你们刨根儿的时候没刨着土地爷?大家说那谁知道呢我们又不知道土地爷长什么样儿。金道士说:哎呀这样吧,要不你们再给我点儿钱我给你们作个法把这棵树改成神树让土地爷来这棵树底下办公吧?大家说这也行?行就办!钱是小事!然后就现场凑钱。金道士收了钱,走上前去,跪在庙前,啪啪抽了自己二十个大嘴巴,边抽边说:土地爷我对不住您了把您家给刨了打今儿起您就在这棵树底下办公吧感谢您的宽容和理解都是我不好希望您能支持我的工作!说完又咔咔磕了四个响头,之后沉默了一会儿,哆嗦了几下,起身跟大家说:好了,都解决了。

大家看见此情此景都挺感动,说道长真是诚信经营,不仅主动承认错误,收了钱也是真给办事儿,大嘴巴咵咵地抽,这点钱儿没白花。

096

周如麻刚跟唐瞎子学唱曲时,问唐瞎子应该先练什么。唐瞎子说,要先练不好好说话。周如麻问,什么叫不好好说话?唐瞎子说,举个例子吧,肚子饿了,想问师父什么时候吃饭,该怎么说?周如麻说,就问师父什么时候吃饭呗?唐瞎子说,那可不行,你得说“到此时只觉得腹内空空,尊一声师父在上听我把话明。这一路行来多么辛苦,肚内无食怎么能成?古人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兵马未动粮草要先行。劝师父慢些行来慢些走,我这两腿无力眼冒金星。依我说,咱们快快找一个村庄集镇,讨要些个冷饼或残羹。荤也罢,素也罢,也不论生熟咸淡口重口轻。咱们师徒进些饮食歇歇脚,也不知师父答应不答应……”

周如麻说,师父,你觉得我现在改行还来得及吗?

097

徐增福有个舅舅,十几岁时喜欢学武,学到二十二那年又迷上了修道,想成仙,离家而走,去了挺多名山大川,见了不少耆宿大贤,二十七岁那年冬天回了家乡,自谓得道,说是刀枪不入,能避水火,至于除险厄祛伤病隔空取物穿墙而过什么的,更是不在话下。

第二年元月,邻人家的房屋不慎为灯花所燃,他力排众议,跃身上房,念咒救火。

享年二十八岁。

098

徐增福小时候给这舅舅起过个外号,叫“浪漫主义舅舅”,后来跟人提起他来,也常说是“我的浪漫主义舅舅”。

舅舅生前挺喜欢这个称呼,摸着徐增福的头说:很妙啊,很妙!过几天想起来,还是说:很妙啊,很妙!

099

马如虎死后,李寡妇跟婆婆在一起过了七年。婆婆当然就是马如虎他妈。

李寡妇记得挺清楚:第七年的秋天,八月初七那天早上,婆婆还坐在炕头上跟她说想吃柿子呢,可到了八月初九的早上,婆婆就已经埋在土里了。李寡妇过了好多天才回过神,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儿。

后来卖柿子的来了,婆婆也没了,已经变成一个小土堆儿了。

100

李寡妇买了点儿纸钱,在村边儿烧了,一边烧一边说婆婆啊您自己在那边买柿子吃吧。要是碰上如虎了,给他也买俩,他也爱吃。

然后又另起了一堆烧,这回一边烧一边把马如虎骂了一顿,说姓马的,你们家人都太狠了。

101

李寡妇不爱吃柿子,但后来每年秋天都买几个。买几个大的。放在家里的破条案上。放着。不吃。放烂了也不吃。有些柿子不理解,但也没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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