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护与送别(下)(2/2)
喔呦……你看看,像煞半壁江山!
大厅空了。好太阳。众人出外走动说话。过十二点,我被叫到走廊尽头的火化区,王韦一家、王韦小姐姐一家,先已在了。那是一方明亮的天井,左手是家属休息室,右手是玻璃排门,门下摆着大盆栽,门楣挂着五彩灯笼,灯笼下端的标语写着中国人惯说的漂亮话,“清慎勤思生,和善荣天下”之类,墙面画满吉祥鲜艳的图案。负责播放音乐的员工客气地说,快了,陈先生,稍微等等。我茫然站定,瞧着玻璃门。门开了。木心,手插在裤袋里,穿那件灰格子衬衫,一步逸出,随手关拢玻璃门,看向人群,找到我,朝我使眼色——在纽约的无聊聚会中他欲离开时,常是这样地斜眼瞥来,神色决然而调皮——天井上方投下正午的阳光,他眯起眼,显然不认得这里。
我不信幻觉,尤不耐烦阅读幻觉的描述。猛地一怔——也就半秒钟吧——装殓师,那位高大忠厚的人随即将我单独叫过去,打开靠墙的一扇小门,里面是办公室,桌上搁着电脑和当天的报纸。我被客气地让座,得到一支烟,一杯新泡的茶,于是聊天。
忽然好安静。众人隔在门外。事情先已商量好了:由王韦的闺女持先生遗像,王韦捧骨灰盒,出馆上车,去乌镇;到晚晴小筑,再由我接过骨灰盒,小代持遗像前导,迎先生回家。向宏关照说,本乡的其他习俗,就免了,但必须跨过大门口点燃的稻草,意谓完成生死的交割。当然,我都应了。
十二点半到一点之间,遮掩焚化炉的彩色玻璃门拉开了,我们小小的行列走出来。候在甬道的众人见状拥来,又复闪开,随即簇拥我们,向外走。小代,小杨,如临大事,奋勇地跟着——在医院的日子,先生忽有需要,他俩便是这样地耸身跃起,着即奔来——我唤他俩来我左右,拉起手,孩子有点错愕,随即手指握紧,脚步沉稳了。就这样,我们跟着王韦——仿佛跟着先生——继续走,穿过空荡荡的告别厅,走到阳光下。
车队向乌镇开。自十一月十五日先生离开晚晴小筑,此刻终于是在回家的路上了。下车后,我接过先生的骨灰盒,走向晚晴小筑大门——现在他变得那么小,由我抱着——青天白日下,那堆点燃的稻草几乎不见光焰。二楼灵堂挤满人。骨灰盒有点沉的,我不知是这般重法。先生到家了。灵堂隔壁就是他的卧室。小杨帮我将盒子挪放壁炉的上端。
木心先生遗容。谢谢郑阳留下这唯一的遗体影像,两小时后,木心就没有了。
下午一点,我们步出告别厅。王韦的女儿捧着舅公的遗像,走在前面。后排左起:小杨、我、手捧骨灰盒的王韦、小代。
昭明书院木心追思会现场。(郑阳 摄)
连串的事,一件接一件,做完了。死,葬礼,原来这般平实而肯定。我记得每个细节,但我不愿写出在办公室停留的半个小时。再不能问先生了——他在乎,且精通什么不要写,又使所写下的,仿佛不写——其实,办公室尽头还有一扇小门,开进去,便是焚化间,成排的锅炉,很干净,有如厨房,绝不可怕,如死亡,明确而简单。
那是我与先生的最后一见么?我提前目击了我们全体的下场。他们要我戴上墨镜,然后打开炉膛的小小铁门,如赐特许的礼遇,让我正视熊熊烈焰。
“倘若他要走,是不是应该再晚一点?不要那么快,所以我很惊恐,不愿相信。”
“那天我在办公室,旁边一个女同志,那一刻我很想痛哭,但我忍住了,因为我无法向她们解释,我为什么要哭。”
“十点钟熄灯了,我躺在座位上,一直哭,列车员发现了,他说怎么了孩子,我说家里有位老先生去世了。”
“我是一个没有编制的老师……我知道今天会有一群人在等候,不论来自哪里,不论贫穷或者富有,没有权力,也没有地位。”
“他非常有魅力,但是很害羞,一开始的谈话缓慢艰难。幸运的是,当我告诉他我认为他的画作深受塞尚的影响,他非常高兴,突然不那么害羞了。”
“他的文字很美,让我觉得中国的文学就是这样的,你读不懂,可还是愿意读。”
“文学研究界,我坦率地说,是失职的,缺位的……刚才那么多青年读者表达了对木心先生的爱慕和敬仰,但是文学界评论界是缺席的,这是非常奇怪的现象,这个现象本身,也值得我们研究深思。”
“他不情愿出来,他觉得关在地下室,有吃的喝的,很潇洒——我发现他在说谎,他用谎言和他骄傲的姿态,糅合着这种痛苦。但是今天大家说的一些细节,我觉得这种隔阂突然消失了。”
“我们有鲁迅的传统,周作人的传统,胡适的传统,张爱玲的传统,但是木心跟他们都不一样。”
“八十四年,他始终面临各种非艺术势力的剥夺和取消,他用自己的法子竟然逃过了一切的劫难。”
“在大家心里,木心先生是诗人、画家,或者是作家,但是在我心里,他更多的是一位老人家。”
……
这就是下午在追思会上我所听到的一小部分说话,全文记录后,近四万字。以上发言者我只认识四位:上海的陈子善,北京的孙郁、李春阳,纽约人弗里德。其余都是陌生的青年,会散后,再没见过。
我也叨唠了。怎么那时还能絮絮说话呢。此刻想来,不知如何过了那一下午。两百多人坐拢时,长排轩窗的垂帘缝透入阳光,直射会场,散会时,已过掌灯时分——上午的告别仪式,我不肯哭,午后会场听几位陌生青年口口声声说出这些话,好几次,我老泪。到这岁数,大约能用这用滥的词语吧:眼看先生老下去,我总抱歉自己的年轻,今天他被烧掉了,我成了一个老人。
小代、小杨,是我最先给大家介绍的青年,仿佛他俩是先生的未亡人。孩子应声起立,之后忘了请他们坐下,他俩老实,站了许久,有如罪犯,此后,什么也没说——中午先生还在,哪怕是尸身,之后,尸身也没了——从那天开始,我一见小代、小杨,就像面对木心。
多数与会青年从未见过先生,也未来过乌镇。我已很难想象读者从文字中如何思量他们所想象的木心,而他们从老远的地方,径自来了,仅仅为读过他的书,为书中那些字。那天追思会场一遍遍环视满座青年的哀戚,我不是感动,而是惊异,不全为了那份集体的哀戚,而是,这些动容的脸,何其年轻:哀矜之于年轻的脸,其实是憬然懂事的意思——因为文学,还是因为木心这个人?
两位纽约电影人也寄来悼念的小稿,当众念了,随即播放他们辑录的片花:忽然,木心活转来,微笑着,老苍苍的语音,年迈持重,戴着那顶圆形的毡帽,因改说普通话,有点结巴。古人与死者诀别后,没有照片,没有录影,唯苦思而托梦,或假鬼怪小说与死者神会,又再铺衍渲染,演成文学。这一层,今人于死者的追念方式,事属进化么?愈是目睹死者的影像,愈是死的确认。午间才刚亲手捧了先生的骨灰盒,几小时后,木心复活,抽着烟,又在说话了……
全场肃静。我远远瞧着视频,心里藏着一桩秘密——他闪身走出,随手掩上玻璃门——直愣愣盯着木心,我又看见熊熊烈焰,看着,骤然想起他在病榻上的呓语,暗暗一惊:
我的话说完了。弥赛亚!地底下有玫瑰色的火焰,在读我的诗。
午间的“豆腐饭”,十余桌,追思会后的晚餐也是好几大桌。席间,乌镇团队年轻人往来安顿宾客的去留,代为订房,退房,领路,叫车……总在十点左右吧,顷刻,人散了。古镇冬夜,我鬼一般回到晚晴小筑,不记得独自去的,或者和谁一起。二楼灵堂灯光雪亮,音乐仍在行进。陇菲,瑞琳,春阳,先已到了。小代、小杨不知哪里吃的夜饭,也早愣在这里。好安静。因为巴赫,因为杯光闪闪的小烛火,二楼更其宁静。我们再三说起下午那些陌生青年的发言,唏嘘感动,相偕慨叹了。
人早就明白如何哄骗生死。告别仪式与追思会中,我以为自己镇定如常。现在没事可做了。大凄凉袭来。好几次想要放声大哭,狠狠吞回哽咽,立刻加入众人的谈话。小代,小杨,仍然站着,瞧着我们,一声不响。
我要小代坐下,问他:“你想先生吗?”
“先——生——没——有——走。”他如往常那样平静,一字一顿说,眼睛顺下去。
“为什么?”我问。
“你看……”他扭头指指通往卧室的门缝,“那里亮着灯,往常夜里我会在厅里坐坐,怕先生有事叫我。”
小杨从不吭声,也不坐下,老是雄赳赳站着。“你想先生吗?”我问小杨。他眼睛一闪,飞快地说:“下午梦见先生哩!他进来叫我!他穿那件毛衣,还有那双鞋,你知道,麻布面的皮鞋哩……他说他冷……”
有声有色地说着,小杨一脸乡下孩子讲起异事的惊怵和诚实:“我好奇怪,先生不是火化了吗?真的!他走进来叫我哩!”
我总分一只耳朵听音乐。音乐那么忠实,不肯弄错一处音节。我又问小代:“你喜欢今天的音乐吗?”
他直起身子,郑重地说:“丹青老师,你可以把这盘碟子留给我吗?”我说当然。他说:“有一段,我觉得,好像把你的心,拿出来,用——绳——子——在——上——面——拉。”
我立刻扭头与大家说话。深宵。灯愈亮了。终于众人起身离开,聚在楼梯口,等瑞琳。她仍站在壁炉下端的灵台前,兀自抽泣,盯着环绕烛杯的木心的书。我走过去,听她喃喃地说:“我们全都对不起他,都对不起他。”
第二天。有谁经历过丧礼过后的第二天吗?窗外喧嚣,人世如常。总有十点多钟了。宾馆餐厅空无一人。伺候的胖女孩几次看我,神色狐疑而怜悯。我看不见自己,独自吃完好大一碗面。之后去到晚晴小筑,那两条狗,跳蹿迎门。午后商议故居和遗物等等善后事宜,向宏、王韦、小代、我,坐在一楼客厅,全是在纽约看熟的木心的家具。夜里与王韦一家聚餐、告别,瑞琳和春阳一早就走了,唯陇菲留下来。饭后进先生面北的画室,满目遗物。水槽凝着涮洗笔色的积垢,案头摊着凌乱的排刷、毛笔、调色盘、试色的片纸、遗弃的废稿。东墙那方小小的匾额也是纽约见惯的,嵌着木心手制的半浮雕小字:
垂石彝荒
逼人的凄凉,收拾片刻,我们放弃了,回上二楼,各自捧杯热茶,守着灵堂。杯中烛火仍在哆嗦,几天来,这里变得好像从来就是灵堂。小代,小杨,知道我明日就要走了,单是朝我愣着。过去一个半月,我可依靠的人便是他俩——木心横躺在我们中间,昏迷,醒来——如今先生躲在壁炉上端,就剩我们了。
“烦吗?在医院时?”我试着笑问他俩。孩子不吱声,只是愣着。“久病床前无孝子。为什么你俩对先生这么好?”我又问。
小杨看看小代。停了片刻,小代,缓缓地说:“丹青老师,我们在外打工,你知道的……到这里来,先生把我们当人看。”
“怎样当人看?”
这回是小代看看小杨,然后直视我:“比方说,我做对了事情,先生会夸奖我,做错了,他从来不骂的……”那他怎样呢?“他就教我下次怎么做,下次怎么说。”
我转向小杨,他为必须说话而苦恼了。忽然,他又那么眼睛一闪,飞快地说:“我来这里,半年不敢看先生哩!这样的老头子,我没见过啊……”
两个小伙子都有连腮胡,都剃青。小杨,云南人,派来照应先生前,是巡镇的保安,随手擒拿游客中的偷儿,平日里俯卧撑连续八九十个,不在话下;小代,贵州人,十六岁一路打工到乌镇,跟了先生后,画起画来。壁炉边挂着他的速写,逸笔草草,我初见,吃一惊。先生入院后,俩孩子轮流在病室与宅子值更,小代每夜枕下藏一把匕首:“要是有人来偷东西,我就和他拼。”
那夜我们坐到几时?愈是夜静,灯光愈是亮。翌晨,阴,小筑一楼,景象壮观:所有先生的用具、摆件、衣帽、手杖、相框、书籍……全都堆放在客厅地上,位公司职员正在清点编号,逐一拍照,登记在册。固然这是好事,要做的,但人群背后的小杨见我到,转身拉我去到回廊,急得语无伦次:“不可以的!丹青老师,先生的东西不可以动啊!”我回到客厅,一眼看见木心的两只皮箱:陪先生回国时,是我办的托运手续,眼前,皮箱把手仍然缠绕纽约机场的行李签条,蒙着六年的尘埃。
午后与俩孩子拥抱告别,仿佛履行又一次遗弃。他们默默送到车旁,瞧我哭成那样,仍是呆着,直到车窗摇起,两张孩子脸忽地暗下来——先生未及写完的手书遗嘱,是将所有积蓄分给四个曾经照应他的青年:黄帆、徐晓琪、小代、小杨。
我现在看到小杨、小代就好像看见先生,木心暮年,这俩孩子寸步不离,尽心照顾他。上图:二〇〇八年夏,左起:小杨、木心、小代。下图:二〇〇九年冬。(郑阳 摄)
二〇一一年十二月二十四日葬礼,当夜,第二夜,我和俩孩子在二楼灵堂守夜,楼下的前厅,木心已经变成这幅喷绘的肖像,拍摄者就是请他回乡的陈向宏。
丧礼结束了。我不知道这篇文字怎样结束。回想种种,唯一未做的事,是不能临别与木心单独坐坐。单独坐坐,又怎样呢,我不知道。大半年过去,我被冻结的记忆就是小隔间的那几分钟,眼看先生死在那里:缩小了,像个孩子,一个满头白发的死孩。
我没读过详详细细的文字,描述死亡——不是小说,不是虚构,是真的死亡——如今我试着做,但做不到。人总有目击死亡的头一次。到我这岁数,不少人早已经历过,而我的初次的伴送,没想到,会是木心。追思会上好几位青年都以为先生起码活到九十九岁,以为有的是机会跑来乌镇看望他。我听着,却又想起先生昔时的笑谈。
是在抗战末期,木心十来岁,说是乌镇人成天聚在那里闲聊斗嘴,口气之大,一扯就扯到世界大战——于是木心改口说起乌镇话——“那么,希特勒,罗斯福,到底啥人赢?!”
终于有位年长的男子结束道:“总归美国人。不相信?你看看罗斯福那只下巴!”
木心也有一个狭长丰厚的下巴。“还早哩!”我对他说。那时先生才过六十岁,重拾写作没几年。“是呀,我还是个文学青年,刚刚开始呢!”这回翻阅他暮年的笔记,其中一段大意是,真的艺术家便是活到九十几,亦属夭折的。
我懂他的意思。五十多岁去国前,他的艺术,他的记忆,先已死过一回:文稿照片被抄没,先生没有私人的物证得以勾连他的过去。此所以他在病榻撞见自己十九岁时的照片,扭头恸哭。而他的幼年的形影,二〇〇九年初,寻上门来:王韦,带着家族老照片送到乌镇。
那时木心名叫“孙璞”,四五岁,拍摄年份是在一九三一到一九三二年间,距今快要八十年了,影像模糊,但是好看,一帧典型的民国家庭照——孙璞,穿着绣花丝绸的小长袍小马褂,头戴小帽,身后的小姐姐微微扶着他,右侧是父亲,当胸握着礼帽,左侧是母亲,前额一缕刘海,再左侧,是他的美丽的大姐,二七年华,模样介于女孩和姑娘之间,伸一只脚踏着园林的矮栏杆。
照片中的家人全都看着镜头,唯小少爷略微斜睨——先生早对我笑说这幅记忆中的照片,说他当时顾念衣襟不妥帖,袖手拽着下摆,未及正视,照片已拍好了。现在,我总算亲见了这份珍贵的影像。
那是先生一家最好的时光。两三年后,木心的父亲病死了;又若干年,小姐姐死在十五岁年纪——一九八六年陪木心去哈佛办展览,车中听他说起小姐姐的死,说是装殓时身体已经蛮长了,她的男友跺着双脚,仰面大哭。言及此,先生看向窗外,哽咽而沉默了——一九五六年木心二十九岁,头一次牢狱之灾,囚禁半年间,母亲心焦而死,不满六十岁。一九六七年,木心四十岁,时“文革”初,他的大姐姐被批斗至死:那照片中的美丽的女孩。
此后岁月,这份江南人家就剩木心一人活下来。
这就是我所知道的木心的身世。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识先生,他对我说起过父母姐姐的死,语气平缓。其实当他大姐姐出丧时,木心在灵车里放声号啕,连惯见丧事的殡仪馆司机也回头看他:这一节,是王韦告诉我的,当年他在灵车里和木心舅舅一起送别母亲——王韦说时,正捧着木心的骨灰盒,与我并坐在桐乡回向乌镇的车上。
先生的死日,是二〇一一年十二月二十一日。倘若喘息不止,到得今年二月十四日,木心便活满八十五岁:孙璞,是族中最高寿的人,现在他潜入这幅民国的照片,与全家会合了。
二〇一二年三月至十二月写于北京
木心先生仅存的全家照片,约摄于一九三一年或一九三二年,由外甥王韦保存。左起:木心的父亲孙德润、幼年木心(当时名叫孙璞)、小姐姐孙飞霞、母亲沈珍、大姐姐孙彩霞。
木心,二〇一一年至一九二七年
一九四八年木心二十一岁,摄于上海美术专科学校。
垂老的木心。二〇一〇年十二月十二日摄于晚晴小筑,当时他已接受两位纽约电影人的拍摄要求。一年后,先生不省人事。
[1] 本文初刊于《〈温故〉特辑:木心纪念专号》,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后收入《草草集》,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