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克尔·翁达杰(2/2)
我的顿悟大致是这样:讲故事只是幌子,翁达杰远远指着的,是各种情绪流动的轨迹。这些“人物”,也只是像容器,各种怨憎会、爱别离、所求不得,就在这些容器里交换;翁达杰的棋谱上,他留意着车二平六,象五退七,他需要你是车,是象,但具体是谁并不重要。可当任何角色都可以退场,就像在人生里一样,每个人都变得无比重要。这一个个进进出出的陌生人,都有你不能完全了解的过去和心碎,但却足以充满一本书,或者整个宇宙。
就在我这样接受翁达杰教育,慢慢有些心得的时候,一场走得辛苦却也在审美上有相称回报的行程快结束的时候—《安尼尔的鬼魂》读完了,我突然意识到,为什么我读了一部关于斯里兰卡内战的小说,对于斯里兰卡内战的了解好像也没有增进多少?小说里偶尔表现的残忍场面,换成其他的时间、地点或敌我,似乎也没什么要紧的。就像这本书的几个批评者之一,古纳瓦德纳(goonewardena),他说:“《安尼尔的鬼魂》读起来就像不停从水里拖出尸体来,但从来不探究上游到底发生了什么。谁在扔尸体?为什么扔?这些难道不值得知道吗?”
在这场极为政治的战争里,并不是说在道义上小说家一定要讲政治,但我只关心在技法上,如果要描写残忍,填充些干和硬的细节,难道不会更好吗?残忍不会让人感觉更真实些吗?或许可以这样推断:翁达杰要写的不是残忍,而是恐惧,小说的成功是他能设计出一套叙事,把这种恐惧的体验复制给读者。如果是这样,那未知倒的确更吓人一些。
安尼尔在伦敦学医的时候,她最关心的是一个叫作ada的组织,她说像斯里兰卡语,中文里叫杏仁核。“它是大脑的黑暗区域,……恐怖记忆的储藏室。……这个神经束掌管着恐惧—如此它即掌管万物。”小说还引用了加拿大女诗人安妮·卡森的诗句:“我想探询看顾众生的律法。找到的却是恐惧。”
翁达杰是一个十一岁离开斯里兰卡的泰米尔人,但故土或许在他头脑里留下了某种形态的东方宗教,众生皆苦,要分辨出单个的人是很无趣的。佛教里把人和一切有情感的生物都叫作“有情”,而所谓“有情”,无非是种种物质和精神的要素的聚合体;而任何要素又是在每个刹那依缘而生灭着的。我读《遥望》所感受到的所有人物都只是容器和象棋,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翁达杰所要表达的情绪和主题,在角色之间流动,在场景间流动,也在他的不同作品间流动。
《英国病人》里,“二战”也只是背景,好像是为了把几个特别的人关在一起上演恩怨情仇的借口,最后有一段异常简陋的政治评论,里面那个印度拆弹兵,听到广岛和长崎的消息,无所适从,几步冲到“英国病人”的房间,用枪对准他,旁边卡拉瓦乔提醒他,你连这个人是谁都不知道,奇普说:“他是美国人,是法国人,我不在乎。当你开始轰炸有色人种的时候,你就是英国人。”再往前一些,他还转述过他哥哥的理论:日本是亚洲国家,锡克人被日本人残暴地对待,但是英国人却在吊死那些想要独立的锡克人。这时,照顾“英国病人”的汉娜不睬他了,双手插在胸前。接下来是不带引号的两句话,也分不清是否只是汉娜的想法:这世上的恩怨啊。这世上的恩怨啊。(the feuds of the worldthe feuds of the world)
读《安尼尔的鬼魂》,当作者似乎并没有从本质上区分斯里兰卡和危地马拉时,读者开始担心某种“这世上的恩怨都一个样”的立场。小说开头,翁达杰思考斯里兰卡内战:“很明显,政治上的敌人私下里进行着获利丰厚的军备交易。‘战争就是战争的理由。’”这样的分析似乎并没有什么帮助。
但最后这一课也是最重要的:读翁达杰的小说不是听他重述历史,而是观看某个独一无二的想象力为世界着色。salon网站上一篇安尼尔书评写得极好,作者是之前并不认识的加里·卡米亚(gary kaiya),他说:“翁达杰这本书想做的,是在写一个道德分量沉重至极的主题时,既要因此写得干净、直白、不多愁善感,但也要把它写成一首诗,让它飞起来。”
说到底,我们一直忘记,小说,the novel(新的东西),本意就是探索那些没有去过的地方。先入为主地判定某种艺术体验有缺憾而抗拒它,就太过粗野了。
《安尼尔的鬼魂》居然还有一个突如其来的转折作为“结局”,甚至构成了一个完整的情节骨架,这在翁达杰的书里还没有见过。说“突如其来”,是因为他的第三部分本来又“果不其然”偏离轨道成了一个迦米尼的爱情故事。翁达杰在接受“总督奖”的时候这样说:“我在想《安尼尔的鬼魂》里我最喜欢什么?应该是迦米尼不肯拥抱塞拉斯妻子的那一幕。对我来说,这是个让人心碎的时刻,与那些正式的故事天差地远。”就像《英国病人》,奥尔马希告诉凯瑟琳说沙漠里两个人会互相惦记是因为“近密”(propity):“沙漠中的近密,水的近密……沙海中开了六小时的一辆车里,两三个身体的近密。”翁达杰最喜欢写的还是在苍茫中被风雪吹在一起的两个人,“天寒地冻,日短夜长,路远马亡”,就不要太讲究择偶标准了。
读小说也是这样,埋怨眼前的书不如心里的那本,特里·伊格尔顿有个提法,叫“规范化幻觉”,他们有个预设的模型,说小说要照这个来改,一直在页边写:这样那样不是更好吗。这种读书的方法也没有什么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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