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结语:经线和纬线(2/2)
在后殖民社会和后资本主义社会中,这种求助于国家的做法并不是回到18世纪和19世纪初的战争资本主义,而是加强工业资本主义的工具和强化工业资本主义的方法。尽管武力在动员劳动力方面继续发挥着重要作用,但赤裸裸的人身胁迫现在已成为工业资本主义最极端的方法。虽然全球南方与欧洲和北美之间的差异很大,但从长期来看,最显著的是20世纪棉花帝国的发展轨迹越来越与国家主导的发展目标相吻合。14 国家主导的经济规划在欧洲分散的帝国属地首次取得了重大成功,到20世纪50年代,它已成为全球最为高效且似乎不可避免的常态。
然而,20世纪国家统治的特殊形式将与19世纪商人的统治一样短暂。如上所述,到20世纪70年代,随着欧洲和美国棉花制造业的衰退——以及制造商与国家之间联盟的缓慢解体,棉花帝国出现了一种新的商人,不是走在利物浦街头检查棉花包、有着良好社会关系的商人,而是从全球采购其品牌商品并向全球消费者销售的大型公司。这一新群体的增长,得益于两个与他们无关的更广泛的转变。由于制造业,特别是棉纺织业对欧洲和北美经济的重要性大大降低,北大西洋国家塑造棉纺织业的能力也相应下降。但由于国家取得了重大的成功,这些商人也变得更加强大。到20世纪中叶,各国政府已经改变了全球农村;日常生活的资本化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世界上大多数人现在都与商品生产和消费密不可分。因此,资本家不再需要国家将农村种植者变成棉花种植者、工厂劳动力的储备和纺织品的消费者。这一过程已经取得了很大进展,这意味着这些新的商人现在可以从比人类历史上任何时候都更大的消费者市场和更大的劳动力储备中获利。
但他们的成功也要归功于他们在全球范围内组织生产的能力,以及创造品牌产品和销售渠道以在全球范围内购买这些产品的能力。与19世纪不同的是,这些现代商人并不专注于原棉、纱线和布料的贸易,而是专注于服装生意。他们从自己能找到的最便宜的供应商那里采购棉花、纱线、布料和服装,而不是自己从事生产。然后,他们将精力集中在开发销售这些商品的渠道上,并加以品牌包装,如美国盖璞公司(“聚在一起”)、中国美特斯邦威公司(“不走寻常路”)和德国阿迪达斯公司(“阿迪达斯全力以赴”),同时还开发了新的零售形式,如美国沃尔玛公司、巴西的洛雅美洲公司和法国家乐福公司。要主宰这个全球棉花供应链,这些商人仍然依赖国家权力,但他们对任何一个特定国家的依赖已大大减少。因此,他们不仅促进制造商和种植者之间的竞争,而且还促进国家之间的竞争。在今天的棉花帝国,商人终于摆脱了以前对特定国家的依赖。因此,在20世纪的至少一部分时间里,强大的民族国家向其至少一些工人提供的保护逐渐受到侵蚀。如今,工人越来越受公司的支配,这些公司可以很容易地将各种生产转移到全球各地。全球化在棉花帝国中并不是什么新鲜事,但资本家利用一系列国家,从而不受所有国家约束的能力是新的。最初国家是促进资本家致富和掌权的机构,现在越来越迫切地需要他们的投资。
然而,当今服装巨头和零售商的突出地位不应使我们忽视正在进行的模式;这些棉花资本家继续依赖国家,有时关系很微妙,有时则很赤裸裸。如前所述,在美国,巨额补贴使棉农继续经营:2001年,美国政府向棉农支付了创纪录的40亿美元补贴,这一成本超过了这些棉花市场价值的30。换句话说,这些补贴相当于美国国际开发署(aid)当年支付给整个非洲的款项的3倍,而非洲的棉花生产成本仅为美国的三分之一左右。事实上,巴西在2002年通过世界贸易组织对美国提起诉讼,指控政府的棉花补贴违反了其以前的贸易承诺。作为和解协议的一部分,美国政府现在每年花费1473亿美元支持巴西棉花经济。欧盟也以类似的方式在西班牙和希腊生产自己的少部分棉花,补贴相当于世界棉花价格的160到189。因此,这些得到高度补贴的棉花被倾销到世界市场,降低了非洲和其他地方竞争更激烈的棉花种植者的价格。15
在其他方面,各国继续在劳动力动员方面发挥积极作用,为零售商提供更多的棉花,使其能够制成更便宜的衣服。在乌兹别克斯坦,政府强迫儿童帮助收割棉花(据估计,多达200万15岁以下的儿童被派到棉田),国际危机组织(ternational crisis group)报告说,这是一个“只有在政治压迫的情况下才能维持的制度”。16 因此,资本家并没有完全从国家手中解放出来,国家仍然非常重要。但由于棉花资本本身已经流动性很强,不再与特定领土挂钩,特定民族国家的重要性就小得多。不仅棉花帝国的地理形态再次发生了变化,而且种植者、商人、制造商和国家之间的权力平衡也发生了变化。资本主义无休止的革命仍在继续。
今天的棉花帝国依然和过去250年一样,跨越巨大的地理距离,将种植者、贸易商、纺织商、制造商和消费者在不断变化的空间安排中联系在一起。这种根本性的创新,即跨越空间的联系,最初是在战争资本主义的罪恶的熔炉中将奴隶制和雇佣劳动联系起来而形成的,此后一直是棉花帝国的核心。然而,这些联系的地理位置发生了根本变化。曾经是棉花帝国中心的节点(例如兰开夏郡)已经被边缘化,而以前不重要的节点,特别是中国,已经成了它的核心。
经济关系的地理重新安排不仅是资本主义的一个值得注意的因素,也不仅仅是其历史的一个有趣方面;资本主义的本质是各种劳动制度、各种资本和政体的不断转换重组。随着资本家寻找越来越便宜的劳动力、更好的基础设施和更大的市场,他们以越来越新的方式结合和重组世界上的工人和消费者、世界上的土地及原材料。17 在这个过程中,工人的集体行动(或缺乏集体行动)以及国家的政策(或缺乏政策)都非常重要。我们已经看到,只有考虑到许多不同地方和人群的历史,才能理解资本和棉花的历史。仅仅看帝国的一部分就会导致巨大的误解,例如过去50年常常被一些欧洲和北美社会科学家描述为去工业化的过程,而事实恰恰相反,最大的工业化浪潮已经席卷了全球。
从18世纪的巴林家族到当今全球零售商的巨头,资本家建立了许多联系,创造了我们今天所认识的世界。然而,对这一历史的探索表明,资本家和国家是齐头并进的,各自促进了对方的崛起。在我们这个充斥着各种商标的世界里,很容易假定今天的大公司完全依靠自己生存。然而,这种简化忽视了这样一个现实,即在历史上,资本家最大的力量来源是他们依赖异常强大的国家的能力——同时,在资本主义历史的大部分时间里,这些资本家最大的弱点也是对国家的依赖。正是这种依赖使得工人有机会改善自己的劳动条件。我们现在知道,资本日益从特定民族国家中解放出来对世界范围的工人产生了巨大的后果。工人在改善条件方面的成功几乎总是导致资本的重新分配。在过去的几十年里,沃尔玛和其他零售巨头不断地将生产从一个贫穷国家转移到一个更贫穷的国家,只因为这些工人更勤奋、更廉价。即使是中国的生产现在也受到更低工资生产者的威胁。18 棉花帝国继续推动着一场巨大的探底竞争,唯一的限制是地球空间的局限。
棉花帝国的不断改组,从地理位置到劳动制度,都指向资本主义的一个基本要素:不断适应的能力。一次又一次,帝国的一部分似乎无法克服的危机在其他地方产生了反应;资本主义既要求也创造了一种永久的革命状态。
这种永久革命之所以可能,是因为很多地方的人民生活可以被翻转和颠覆。资本主义的这些边疆领域经常出现在世界农村,而穿越棉花帝国的旅程表明,在思考现代世界起源时,全球农村应该是我们思考的中心。尽管我们的历史想象力通常被城市、工厂和产业工人所支配,但我们已经看到,现代世界的出现大多发生在农村,农村人口往往以暴力方式被转变为其他地区商品的生产者和消费者。
这种对农村的强调引申出另一个同样重要的重点,即胁迫和暴力对资本主义历史的重要性。奴隶制、殖民主义和强迫劳动以及其他形式的暴力不是资本主义历史上的反常现象,而是其核心。在棉花帝国的整个历史中,市场制造的暴力一直在持续,一直迫使人们在特定地方以特定方式劳动。
这种强调也让我们对现代世界历史的一些深入人心的见解产生疑问——例如,像人们经常做的那样,将19世纪概念化为“资产阶级文明”时代,而历史学家埃里克·霍布斯鲍姆将20世纪称为“灾难的时代”。19 这样的评价只能出自一种把道德判断集中在欧洲的世界观。从亚洲、非洲和美洲的大部分地区来看,人们可以说恰恰相反——19世纪是野蛮和灾难的时代,奴隶制和帝国主义蹂躏了世界一个又一个角落。相反,正是在20世纪,帝国主义列强削弱,从而使世界上更多的人民能够决定自己的未来,摆脱殖民统治的桎梏。如果不是从欧洲中心主义出发,非殖民化将是20世纪故事的中心——而这种重新讲述将使我们看到,当今全球资本主义在最根本上是由争取独立的斗争塑造的。无论哪种方式,我们穿越棉花帝国的旅程都表明,在世界第一个全球工业的演变过程中,以及在许多模仿它的其他工业中,文明和野蛮都是紧密相连的。
反过来,暴力和胁迫与它们所支持的资本主义一样具有适应性,而且直到今天,它们在棉花帝国中仍然发挥着重要作用。棉花种植者仍然被迫种植棉花;工人在工厂中仍然形同囚犯。此外,他们的活动成果继续以极其不平等的方式分配,例如,贝宁的棉花种植者每天挣1美元或更少,而美国棉花种植业者在1995年至2010年期间一共获得了350多亿美元的政府补贴。20 孟加拉国的工人在极其危险的条件下以极低的工资缝制衣服,而美国和欧洲的消费者则可以以低得不可思议的价格随意购买这些衣服。
然而,在这个统治和剥削的大故事中,还有一个并行的关于解放和创造力的故事。全球资本主义的发展及其在过去250年中惊人的适应,导致生产力的巨大进步。直到20世纪50年代,中国北方一个五口之家需要60天艰苦的纺织劳动才能生产出足够的衣服来满足最基本的生存需要。如今,美国家庭(平均25人,比20世纪50年代的中国家庭要小得多)只有34的家庭收入花在更充裕的衣服上——也就是说,相当于大约8天的劳动力。农业和工业实际上已经爆炸式发展了,因为资本主义的社会关系促进了商品生产爆炸式增长,其他任何生产系统都无法与之相匹配。值得一提的是,今天人们预计到2050年棉花产量将再增加到3倍或4倍。我们应该对人类以更加富有成效的方式组织我们的劳动力的能力抱有希望,希望我们前所未有地对自然的支配能力也将使我们有智慧、能力和力量来创造一个满足全世界人民需要的社会,创造一个不仅富有成效而且公正的棉花帝国。考虑到棉花故事的核心是长期的力量冲突,这样一个公正的世界可能看起来像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然而,正如我们在前面几页中所看到的那样,棉花帝国中一些最不强大的成员一直在努力创造这样一个世界,有时还成功地实现了巨大的变化,在某个时刻看起来似乎永久稳定的世界在下一个时刻可以发生根本的变化。资本主义革命毕竟永久地重建了我们的世界,就像世界上的织机永久地制造出新材料一样。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