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30(2/2)
“呃,黑色的,警署的人说那是一把格洛克什么的。”
“格洛克十七型,弹匣装进去了吗?”
“装了,他们说里面装了子弹,可是我找不到保险在哪里。”
“没关系,保险在扳机里,只要扣下扳机就能发射。”
史密斯把手机凑到嘴边,尽量压低嗓音说:“我听见了他把钥匙插进门锁的声音。”
“你距离门口有多远?”
“两米。”
“站起来,双手握住手枪,对准门口。记住,你在暗处,他背对光线,没法把你看清楚。如果他手上没武器,你就大叫说:‘警察,跪下。’如果你看见他手中有武器,就对他开三枪。要开三枪,明白吗?”
“明白。”
办公室的门在史密斯面前打开。
那人站在门口,谷仓灯光从背后照进来,照出他的身形轮廓。只见那人举起了手,史密斯倒抽一口凉气,觉得办公室似乎变成了真空状态,吸不到空气。那人正是瓦伦丁·耶尔森。
卡翠娜跳了起来。她听见手机传出砰的一声,尽管哈利还把手机紧紧贴在耳边。
“史密斯?”哈利高声说,“史密斯,你还在吗?”
没有回应。
“史密斯!”
“瓦伦丁开枪杀了他!”卡翠娜呻吟说。
“没有。”哈利说。
“没有?你叫他开三枪,现在他都没回应!”
“那是格洛克的枪声,不是鲁格。”
“可是为什么……”卡翠娜猛然住口,她听见手机里传来了说话声,只能看着哈利万分专注的神情,努力去辨识自己听见的说话声是来自史密斯,还是来自她在旧讯问录音里听过的那个高亢嗓音,那声音曾令她做噩梦。对方正在对哈利说他想做什么。
“好,”哈利说,“你把他的左轮手枪捡起来了?……很好,放进抽屉,然后在看得到他的地方坐下来别动。如果他躺在门口,就让他躺在那里。他在动吗?……好,不……不要,不要帮他急救。如果他只是受伤,可能会躺在那里等你靠近。如果他已经死了,那也太迟了。如果他奄奄一息,那只能怪他运气不好,因为你只会坐在那里看着他。史密斯,你听明白了吗?很好。我们半小时之内会到,我一上车就会打给你,不要把视线从他身上移开,还有打电话给你老婆,叫他们待在家里,跟他们说我们正在赶过去。”
卡翠娜接过手机,哈利翻身下床,走进厕所。卡翠娜以为哈利在厕所里跟她说话,随即发现原来哈利是在呕吐。
楚斯双手直冒汗,他的双腿透过裤子都可以感觉到自己的手心在冒汗。
乌拉喝醉了。尽管如此,她也只是端坐在沙发前缘,把楚斯递给她的一瓶啤酒拿在胸前,像是拿着防身武器。
“真想不到,这是我第一次来你家,”乌拉有点口齿不清地说,“我们都认识……有多少年了?”
“我们是十五岁认识的。”楚斯答道,此刻只要是稍微复杂一点的心算他都算不出来。
乌拉自顾自地微笑,点了点头,或者应该说,她的头往前垂落。
楚斯咳了一声。“外面的风还真大。这个埃米莉亚……”
“楚斯?”
“是?”
“你会想干我吗?”
楚斯吞了口口水。
乌拉咯咯地笑了起来,并未抬头。“楚斯,我希望你的犹豫不是代表——”
“我当然想。”楚斯说。
“很好,”乌拉说,“很好。”她抬起头来,用失焦的目光看着楚斯,“很好。”她的头在细瘦的脖子上摇来晃去,仿佛装了很多很重的东西,诸如沉重的心情,或沉重的心事。这是楚斯千载难逢的机会,这是他梦想已久的开场白,没想到终于有成真的一天:他获得准许,可以干乌拉·斯沃特了。
“你有卧房可以来做这件事吗?”
楚斯看着乌拉,点了点头。乌拉露出微笑,但看起来并不开心。无所谓,管她开不开心。乌拉·斯沃特正在发春,这才是最重要的。楚斯想伸手去抚摸乌拉的脸颊,手却不听使唤。
“有什么不对劲吗,楚斯?”
“不对劲?没有啊,怎么会有呢?”
“你看起来好……”
楚斯等她说下去,却等不到。
“好怎样?”他干脆主动接话。
“好失落,”没想到不是他伸出手,而是乌拉伸手抚摸他的脸颊,“好可怜,楚斯好可怜。”
他正想拍掉那只手,却想到自己要拍掉的是乌拉·斯沃特的手,这么多年来,她终于伸手抚摸了他,一点也不带轻视或嫌恶的意味,而他竟然要拍掉她的手?他究竟是哪根筋不对?这女人想被干,就这么简单明了,他完全可以胜任这项任务,要他硬起来从来不成问题。现在他只要带她离开沙发,进入卧室,脱掉衣服,把老二插进去就好了。她可以尽情大叫、呻吟、哀号,他绝对不会停止,直到她——
“楚斯,你在哭吗?”
哭?这女人也喝得太醉了吧,都出现幻觉了。
他看见乌拉收回了手,放在唇边。
“咸咸的,这真的是泪水,”乌拉说,“有什么事让你不开心吗?”
这时楚斯感觉到了,他感觉到泪水滚落脸颊,感觉到鼻子开始塞住,感觉到喉头开始鼓胀,仿佛吞下了一个太大的东西,令他觉得窒息,喉咙几近被胀破。
“是因为我吗?”乌拉问道。
楚斯摇了摇头,无法言语。
“是因为……米凯吗?”
这句话真的问得很白痴,白痴到楚斯几乎发火。当然不是因为米凯,怎么会是因为米凯?米凯是他的好朋友,只不过这个好朋友从小就在别人面前利用各种机会戏弄他,只有在受到威胁可能被打的时候,才会把他推到前面。后来他们当上了警察,米凯又要绰号瘪四的楚斯替他做尽肮脏事,好让他爬到今天这个位置。为什么他要坐在这里为这种事情哭泣?他们不过就是两个边缘人,为环境所逼而结为朋友,后来其中一人成为人中之龙,另一人沦为凄惨的废物,他何必为了这种事而哭泣?放屁,他才不会!那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什么这个废物在终于有机会收复失地、干别人老婆的时候,却像个老太太一样开始哭哭啼啼?这时楚斯看到乌拉的眼中也有泪水滚来滚去。乌拉·斯沃特、楚斯·班森、米凯·贝尔曼,他们从头到尾就是个三人组,曼格鲁的其他人都可以靠边站。事实是他们三人都没有别人可以依靠,只有彼此而已。
乌拉从手提包里拿出一条手帕,轻轻擦了擦眼睛下缘。“你想要我走吗?”她哽咽道。
“我……”楚斯都不认得自己的声音了,“妈的我要是知道就好了,乌拉。”
“我也这么觉得,”乌拉笑说,看了看手帕上沾到的残妆,把手帕收回包里,“楚斯,请你原谅我,这真是个馊主意,我现在就走。”
楚斯点了点头。“也许下次吧,”他说,“下辈子吧。”
“你说得对。”乌拉说,站了起来。
乌拉离去,门关上后,楚斯独自站在玄关,聆听她的脚步声在楼梯间里回荡,渐去渐远,又听见楼下传来开门声,接着是关门声。她走了,彻彻底底地走了。
他觉得……对,他觉得什么?他觉得松了口气,但同时他也觉得绝望,一种难以忍受的绝望,这绝望在他胸口和腹部形成一种具体的疼痛,让他突然想从卧室柜子里拿出手枪,就在此时此刻让自己解脱。接着他双膝一跪,额头抵在门垫上,开始哈哈大笑。他的呼噜笑声一开始就难以停止,笑得越来越大声。妈的,真是个美好人生!
史密斯的一颗心依然在怦怦乱跳。
他听从哈利所说,双眼注视着躺在门口、动也不动的男子,手里拿着手枪瞄准对方。他觉得一阵作呕,因为他看见一摊血在地上扩散开来,朝他逼近。他不能吐,他不能分心。哈利跟他说要开三枪,他是不是应该再补两枪?不用,对方已经死了。
他用颤抖的手指打电话给梅,她立刻接了电话。
“哈尔斯坦?”
“我以为你已经睡了。”他说。
“我跟孩子坐在床上,暴风雨来了,他们睡不着。”
“原来如此,听着,等一下警察会来,到时会有蓝色警示灯,可能还会有警笛声,你们不用害怕。”
“害怕什么?”梅问道,史密斯听见她的声音在颤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哈尔斯坦?刚才我们听到了砰的一声,那是风造成的声音吗?还是别的声音?”
“梅,别担心,没事的……”
“没事才怪!哈尔斯坦,我从你的语气听得出来。孩子们在这边都哭了!”
“我……我会回去解释清楚。”
卡翠娜驾车行驶在原野和林地之间曲折蜿蜒的碎石小路上。
哈利把手机放进口袋。“史密斯回农舍陪家人了。”
“那一定是没问题了。”卡翠娜说。
哈利没有回话。
风势越来越强劲。车子穿过树林时,卡翠娜必须留意路上的树枝和其他残骸。车子开上空旷原野时,她得紧紧握住方向盘,以免车子被强风吹跑。
哈利的手机响起,卡翠娜驾车转入开着的栅栏门,进到史密斯的农庄。
“我们到了,”哈利对手机说,“你们到了以后把整个地区封锁起来,但什么都别碰,等鉴识人员抵达就好。”
卡翠娜把车子停在谷仓门口,跳下了车。
“你带路。”哈利说,跟着卡翠娜走进谷仓大门。
卡翠娜进了大门直接右转,朝办公室走去,这时她听见哈利咒骂了一声。
“抱歉,忘了警告你那里有个磅秤。”卡翠娜说。
“不是因为那个,”哈利说,“是因为我在这里的地上看见了血迹。”
卡翠娜在开着的办公室门前停下脚步,望着门口的一摊血迹。该死,瓦伦丁不在这里。
“你照料一下史密斯。”哈利在卡翠娜背后说。
“什么?”
卡翠娜一回头就看见哈利消失在谷仓大门外。
一阵强风吹来,把哈利吹得一晃,他站稳身子,开启手机的照明功能,对着地面。血迹在苍白的碎石小径上十分显眼。哈利跟着细长的血迹走去,风从背后吹来,血迹显示瓦伦丁逃往了农舍的方向。
这可不妙……
哈利抽出格洛克手枪,刚才他没时间查看瓦伦丁的左轮手枪是否还在办公室抽屉里,因此必须假设瓦伦丁持有枪支。
血迹不见了。
哈利对着地面转动手机,不由得松了口气。他看见血迹离开碎石小径,远离农舍,穿过枯黄草地,朝原野的方向行进。这里的血迹也十分容易追踪,这时的风速应该已经达到了强风等级。哈利感觉有几滴雨珠呈抛射状击中他的脸颊,看样子这雨一旦开始下起来,一定会在刹那间把血迹冲刷得一干二净。
瓦伦丁闭上眼睛,对着迎面而来的强风张开嘴巴,仿佛强风可以把新生命吹进他的体内。生命。为什么每样东西都是在即将失去时才会让人觉得最有价值?先是她,后来是自由,而今是生命。
生命正从他体内流失,他感觉得到变凉的鲜血充塞在鞋子里。他讨厌血,喜欢血的是另外那个男人,那个跟他结盟的男人。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发现恶魔不是自己,而是另外那个人、那个嗜血的男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瓦伦丁·耶尔森出卖且失去了灵魂?他抬头望着天空,仰天狂笑。暴风雨来了,恶魔自由了。
哈利奔跑着,一手握着格洛克手枪,一手拿着手机。
他穿过空旷之地,往下坡跑去,强风从背后不停吹来。瓦伦丁受了伤,一定会循着最容易脱身的路径逃走,尽量和即将抵达的追兵拉开距离。哈利觉得脚下的震动传送到了头部,胃里再度上下翻搅,只能吞口口水,把呕吐感压下去,脑子里想象着森林小路,想象着身穿全新安德玛慢跑装的家伙跑在前面,然后继续往前跑。
他越来越靠近树林,脚步也慢了下来。他知道自己只要一改变方向就会面对强风。
树林里有一栋荒废的木屋,壁板腐烂,上头搭着波浪形铁皮屋顶,原本可能是用来存放工具的,现在可能是动物用来躲雨的地方。
哈利拿手机照向小屋,耳中除了暴风雨的声音什么也没听见。这里一片漆黑,就算是在温暖的气候,风从对的方向吹来,他也不可能闻得到血腥味。尽管如此,他仍然知道瓦伦丁就在这里,就好像他每隔一段时间就会知道事情将如何发生,却还是把事情都搞砸了。
哈利再度把手机照向地面。血迹的间隔缩短了,可见瓦伦丁来到这里也慢下了脚步,因为他想评估情势,又或者是因为他累了,不得不停下来。在此之前的血迹都呈直线行进,到这里却转了个弯,朝小屋前进。哈利的感觉没有错。
哈利朝小屋右侧的一片树林发足奔去,进入树林后又跑了一会儿,然后停下脚步,关闭手机照明功能,举起格洛克手枪,以圆弧路线前进,从另一侧接近小屋,接着他趴到地上,匍匐前进,爬过地面。
风迎面吹来,这降低了瓦伦丁听见他的概率。强风带着声音吹向哈利,他听见远处传来的警笛声在强风之间起起伏伏。
哈利爬过一棵倒塌的树木,这时天上降下一道无声的闪电,照出小屋的影子,只见小屋旁有个人影十分显眼。是他。他就坐在两棵树中间,背对哈利。两人之间只有五六米远。
哈利举起手枪对准那人。
“瓦伦丁!”
哈利的叫声有一部分被迟来的隆隆雷声掩盖了,但他仍看见眼前的那个人身子僵了一下。
“瓦伦丁,你在我的视线范围内,把枪放下。”
突然之间,风减弱了,哈利听见了另一个声音,一个高亢的笑声。
“哈利,你又出来玩啦。”
“我向来都会坚持到情势逆转的最后一刻。把枪放下。”
“你找到我了。你怎么知道我会坐在外面,而不是坐在小屋里面?”
“因为我了解你,瓦伦丁,你认为我会先去查看最显眼的地方,所以你才会坐在外面,打算临死前再送一个人上路。”
“我们是旅途上的好伙伴,”瓦伦丁发出带痰似的咳嗽声,“我们是双胞胎灵魂,所以我们的灵魂应该前往同一个地方才对,哈利。”
“把枪放下,不然我就开枪了。”
“我常常想到我妈,哈利,你会吗?”
哈利看见瓦伦丁的头在黑暗中上下晃动。突然之间,瓦伦丁的身影被另一道闪电照亮。雨下得更大了,这一波雨下得又急又猛,却无风。他们正位于暴风眼之中。
“我常常想到她是因为我虽然恨我自己,但我更恨她。哈利,我只是想造成比她更多的破坏,但我想可能没办法了。她毁了我。”
“没办法吗?玛尔特·鲁德在哪里?”
“对,没办法,因为我是独一无二的。哈利,你我跟别人不一样,我们是独一无二的。”
“抱歉让你失望了,瓦伦丁,我不是独一无二的。她在哪里?”
“哈利,跟你说两个坏消息。第一,你可以忘记那个红发女孩了。第二,是的,你是独一无二的。”瓦伦丁又哈哈大笑,“这句话听了会让你不舒服,对不对?你躲在芸芸众生里,伪装成凡夫俗子,以为在人群里可以找到归属,可以找到真正的自己,但真正的你就坐在这里。哈利,你心里正在想,要不要杀了我?不只这样,你还利用了奥萝拉、玛尔特那些女孩来提升你心中的美妙恨意。现在轮到你来决定一个人的生死,你享受得不得了。你享受当神的滋味,你梦想成为我,你一直等待有一天轮到你当吸血鬼。你就承认吧,哈利,你认得出这种渴望,有一天你也会吸血。”
“我可不是你。”哈利说,吞了口口水。他听见轰隆的雷声传入脑子,感觉一阵强风吹来,新一波的雨水洒在他握枪的那只手上。看来无风的暴风眼即将离开。
“你跟我很像,”瓦伦丁说,“所以你才会被耍得团团转。你跟我都自以为是最聪明的家伙,结果我们都被耍了,哈利。”
“我不——”
瓦伦丁猛然转身,哈利看见瓦伦丁拿着一个长的管状物朝他指来,立刻扣下格洛克手枪的扳机。手枪击发一次、两次。又一道闪电照亮树林,哈利看见瓦伦丁的身体在夜空之中凝结成锯齿状,就像闪电一般。他双眼突出,嘴巴张开,衬衫胸前有大片血迹,右手拿着一根树枝指着哈利。接着他倒了下来。
哈利站稳身子,走到瓦伦丁面前,只见他双膝跪地,身体靠在一棵树上,两眼无神。瓦伦丁死了。
哈利瞄准瓦伦丁的胸口,又补了一枪。轰隆的雷声吞没了枪声。
一共三枪。
开三枪并不是因为其中有什么道理,而是因为音乐常以三段式来呈现,故事常有三段式结构。就该用三这个数字。
某种东西正在接近,听起来像是雷电重重踏上地面,挤压空气,迫使树木弯折。
大雨滂沱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