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26(2/2)
即使在此刻,他也不需要任何人。他不需要任何人。他不需要任何人。
他只需要她。
一声咯吱声响起。这声音可能来自木墙壁,也可能来自木地板。说不定暴风雨来早了,又或者是鬼魂来晚了。
他翻到另一侧,再度闭上眼睛。
咯吱声从卧室门外传来。
哈利起身走到门前,把门打开。
只见穆罕默德站在门口。“哈利,我看见他了。”穆罕默德的眼眶里没有眼珠,只有两个黑洞洞的窟窿,窟窿里不时喷出火花,还冒着烟。
哈利一惊而醒。
他的手机在床边桌上如同猫一般发出低沉的震颤声。
“喂?”
“我是斯蒂芬斯医生。”
哈利突然心头一痛。
“我打来是要跟你说萝凯的事。”
当然是萝凯的事。哈利知道斯蒂芬斯这样说是想给他一点时间做好心理准备,聆听接下来他要说的事。
“我们没法让她脱离昏迷。”
“什么?”
“她醒不过来。”
“那……她会……”
“我们不知道,哈利。我知道你一定有很多问题想问,但我们也是。现在我没法说什么,只能说我们正在尽力救治。”
哈利用牙齿啮咬脸颊内侧,确定这不是新版噩梦的首映场。“好吧,我可以见她吗?”
“现在不行,我们已经把她送入加护病房了,一旦我们对病情有更多了解,我会再打给你,但可能要花点时间,萝凯可能还会再处于昏迷状态一段时间,所以你不用憋着气,好吗?”
哈利发现斯蒂芬斯说得对,他忘记呼吸了。
两人结束通话后,哈利怔怔地看着手机。她醒不过来。她当然醒不过来,因为她不想醒来,妈的谁想醒来?哈利翻身下床,走下楼梯,打开厨房柜子。柜子里空无一物,另一个柜子也是。他打电话叫了出租车,上楼更衣。
他看见了蓝色路标,又仔细看了看路标上写的字,随即踩下刹车,在马路边把车停下,关闭引擎。放眼望去,四周除了马路就是森林,这让他联想到芬兰那种单调、无名的连绵道路,驾车行驶在这种道路上就像穿越由森林构成的沙漠。这类森林宛如马路两旁的寂静高墙,尸体埋藏在此就有如石沉大海。他先等一辆车子经过,接着查看后视镜,确定前方和后方都没有车灯光线后,才开门下车,绕到车尾,打开后备厢。她看起来十分苍白,连脸上的雀斑都显得苍白了些。她双眼圆睁,盯着枪口看,眼珠看起来又大又黑,充满恐惧。他把她抬出后备厢,协助她站立,然后拉着手铐,领着她穿越马路,跨过沟渠,朝黑压压的森林之墙走去。他打开手电筒,感觉她正在猛烈地颤抖,抖得连手铐也跟着摇晃。
“好啦,亲爱的,乖,我不会伤害你。”他说,觉得自己说的是肺腑之言。他真的不想伤害她,他已经不想伤害她了。也许她知道这点,也许她明白他爱她,也许她之所以发抖是因为身上只穿着内衣和他日裔女友的家居服。
两人走进森林,感觉就像是走进一栋建筑物。一种不同的寂静扑面而来,同时却可以听见新的噪声。这些无从辨识的声音细微但清晰,诸如断折声、叹息声、哭泣声。森林的地面甚为柔软,由松针铺成,踩下去有舒适的弹性。两人踏着无声的步伐,宛如走在梦幻教堂里的一对新人。
他数到一百,停下脚步,抬起手电筒往周围照去。手电筒光束很快就找到了他要找的目标,那是一株高大且焦黑的树木,树干已被雷电劈成两半。他牵着她走到树前,解开手铐,拉着她的两条手臂绕过大树,再扣上手铐。她丝毫没有抗拒。他看着她跪坐在树干前,双臂环抱着大树,心想,她就像一只羔羊,一只献祭的羔羊。他其实不是新郎,而是把孩子带到圣坛前献祭的父亲。
他最后一次抚摸她的脸颊,转身离去,这时森林里传来一个声音。
“瓦伦丁,她还活着。”
他停下脚步,本能地用手电筒循声照过去。
“把那玩意指向别的地方。”黑暗中的声音说。
瓦伦丁依言而行,说:“她想活下去。”
“难道那个酒保就不想吗?”
“他认得出我,我不能冒这个险。”
瓦伦丁侧耳聆听,但只听见玛尔特呼吸时发出的细微鼻息声。
“这次我就帮你收拾善后吧,”那声音说,“给你的那把左轮手枪你带在身上了吗?”
“带了。”瓦伦丁说,同时心想,这声音是不是有点耳熟?
“把枪放在她旁边,然后离开,不久之后枪就会回到你手上。”
瓦伦丁心中闪过一个念头:拔出左轮手枪,用手电筒找到那个男人,然后把他杀了,把理性的声音杀了,再毁掉所有跟自己有关的线索,让恶魔再度君临天下。但他心中的另一个相反的念头则认为,之后他可能会需要那个男人。
“地点和时间呢?”瓦伦丁高声说,“澡堂的置物柜已经不能再用了。”
“明天你会接到通知,既然你已经听见了我的声音,我会打电话给你。”
瓦伦丁从枪套里拔出左轮手枪,放在玛尔特前方,看了她最后一眼,转身离去。
他回到车上,用额头猛力撞了两下方向盘。然后他发动引擎,虽然视线内没有其他车辆,还是打了转向灯,把车子驶离路肩,冷静地驾车离去。
“在这里停车。”哈利伸手一指,对出租车司机说。
“现在是凌晨三点,那家酒吧看上去已经打烊了。”
“那家酒吧是我的。”
哈利付钱下车。数小时前这里还十分热闹,现在却空无一人。犯罪现场鉴识员已经完成工作,但酒吧大门上交叉贴了两条白色封条。封条上印着挪威国徽的狮子,写着:“警察封条。请勿毁损。擅闯者将依刑法第三百四十三条惩处。”哈利用钥匙打开门锁,拉开大门走了进去,听见封条发出撕裂声。
他们留着镶镜壁架下方的灯没关。哈利闭上眼睛,站在门口,用食指瞄准酒瓶。九米。倘若当时他开了枪,现在情势会变得如何?答案没人知道。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无法挽回,只能忘记。当然只能忘记。他的食指找到了那瓶占边威士忌。那瓶酒升级了,现在有了自己的照明,妓院般的灯光让瓶子里的酒液像黄金一样闪烁发亮。哈利走上前去,进入吧台,拿出一个酒杯凑到瓶口,一口气倒满。他何必自欺欺人呢?
他觉得全身肌肉紧绷,心想不知道自己喝下第一大口之后会不会吐?但他坚持住了,胃里的食物和酒都没吐出来,直到第三杯下肚,才猛然转身面对水槽。在黄绿色的呕吐物朝金属水槽喷出之前,他看见水槽底端还残留着凝结的血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