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在夕鹤九号列车上的人 6(2/2)
夏天的时候,如果有小飞蛾从开着的窗户飞进来,在电灯下飞来飞去,她一定会惊恐得大叫“杀死它”。此时如果吉敷稍有犹豫,她会立刻关掉电灯的电源,直到蛾子飞出去了,才会安定下来。这确实可以说是“病”吧?而且还可以说是相当严重的“病”吧?
吉敷搭乘十一点二十分函馆开出的特快列车“鸿”,到达札幌的时间是十五点四十六分。然后再换搭十七点零三分开往钏路的快车“天空七号”,其间有一个多小时的等待时间。他想起牛越。以前——已经是一年前的事了——因为蓝色列车“隼鸟号”的幽灵女事件,吉敷去北海道时,曾经受到札幌警局的牛越的照顾。牛越是个举止优雅,有着奇特魅力的人物。
既然来到札幌,又好久不见了,能够见上一面也好。于是吉敷走到红色的公用电话亭,想打个电话给牛越。但是,他才拿起听筒,又放下了。太仓促了,所以吉敷只在车站内的咖啡馆内喝了一杯咖啡,就上了天空七号。
因为是正月初二,列车内相当拥挤。车厢内大多是穿着和服的女性乘客,有四个剃着五分头的男子正在玩纸牌。纸牌玩腻了后,他们就拿出碗和骰子,开始掷骰子。看样子,他们赌得很大。吉敷不想看他们,他坐在走道旁的座位上,偏着头看着窗外的雪景。但是,那几个人喝了酒,声音很大,实在让人难以忽视他们的存在。骰子在碗内跳跃的声音,让吉敷想起一件事。
那时吉敷和通子刚刚结婚不久,还是个新刑警,继中村之后,与他搭档的是一位叫做金越的中年刑警。中年、身材发福的金越,剪的也是五分头,有一张圆脸,夏天的时候总是穿着前胸大大敞开的衬衫,让人看到已经掺杂了白色胸毛的胸膛。在吉敷的印象里,他好像随时都在擦汗,一靠近他的身边,就会闻到汗臭味或劣质酒的臭味。吉敷之前的搭档是中村,他也是吉敷和通子的媒人。当他听说吉敷的下一个搭档是金越时,曾经皱了皱眉头。当时吉敷不了解中村是什么意思,而一旦和金越开始合作,他便立刻明白中村皱眉头的原因了。
在东京的警视厅里,金越那样的老刑警已经越来越少了。眼前的人越是软弱无助,他就越表现出威吓的神态。面对嫌犯时,即使没有什么有力的证据,他也会毫不顾忌地把人拉进审问室,拍打着桌子,大声逼问。但是,别以为他那是办案认真,他那样不过是为了向上司讹诈出差的机会,拿点出差费去喝酒。
吉敷曾经和他一起出差,看到他只是简单调查一下之后,就钻进便宜的小酒店里喝酒。对他而言,犯人的作案目的是什么,他心中早有定论。他常说:“审问就像插在咖喱饭上的小旗子,不过是点缀而已。”可是,他所认定的犯人,有一半以上是无辜的。
他的酒品也不好,吉敷有好几次都因此觉得他很讨厌。有一次他们一起出差,列车还没有开动,金越就开始大口大口地喝威士忌,列车离开东京车站时,他已经醉了。记得还有一次是去松滨吧,金越从座位上站起来,说是要去上厕所,结果却一去不回。等了半天不见人,吉敷只好到隔壁的车厢找,却看到他好像遇到了品行不良的朋友,三个人占据四人座的座位,正在旁若无人地掷骰子。
别的乘客都和他们保持距离,离他们远远的。那时金越穿着白色的短袖衬衫,身上还在冒汗,可见当时是夏天。车内的人也像今天一样多。他们吆喝着,对着碗掷骰子,口吐粗话的行径完全是流氓的模样,而其中最像流氓的人,竟然就是金越。吉敷当时只好无奈地回座位。
过了一阵,金越擦着汗回来了。他看了一眼吉敷,突然说:“喂,借我五千块。”
金越红着脸,眼睛里还有血丝,吉敷完全了解他当时的状态。他不只醉了,还处于某种兴奋之中。
“我没有多余的钱可以借给你。”吉敷说。吉敷很清楚借出去的钱会有何种结局。
“借几天就好了,下个星期我一定还你。”金越的眼神和口气,和在审问室里逼问疑犯一样。
“不行,我没有钱。”吉敷不容分说地拒绝了,把金越气得小眼睛直往上翻。他的嘴唇颤抖了一下,拳头也攥得紧紧的,一副要挥拳过来的样子。
“你!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想想你自己的立场。”金越气急败坏地大吼,周围的人都回头看他们。
现在回想起来还真好笑,到底谁该清楚自己的立场?吉敷当时真想对他说:“你才应该想想自己身为刑警的立场。”和金越搭档工作的那段时间,吉敷变得越来越厌恶刑警的工作。他们在犯罪现场进行的搜证工作,和吉敷原先心中的想象有极大的差别。金越很多时候根本不按程序处理,不把法律当回事,而是以缺乏理智的态度来处理事件。
他们真正接触到的案件,大多是很无聊的事情。例如,因为背负巨额债务而抢劫杀人的案件,或是强暴案,或分赃不均、黑吃黑的同伙互殴案,等等。金越处理这类案件的能力特别高超,游刃有余,他是个像刑警,更像流氓的人,别人无法理解的黑帮人物的想法,他却了然于胸。如果单从这一点来看,他倒是一位优秀的刑警。
但是,这一点却让吉敷觉得十分厌烦。为什么像金越这样低级的人物,却是优秀的刑警呢?这是当时吉敷心中极不以为然的想法。樱田门要对付的,是罪犯的世界,而那个世界远比自己想象的低劣百倍。这让吉敷对自己的工作感到非常失望。
不过,现在回想起来,或许当时有人比他更觉得失望,那个人就是通子。
通子是个美人,为此金越一直很想去吉敷家。通子的厨艺不差,老实说吉敷并不怕金越来访,只是,吉敷也很清楚通子非常讨厌金越。金越的酒品很差,即使到了吉敷家也是酒不离口,喝了酒后,便唠唠叨叨地述说身为刑警的老婆该如何如何之类令人不舒服又老掉牙的话题。吉敷觉得金越讲的那些话,比小学的师长训话更像在说教,更让人难以忍受。
因为他每次都说相同的话,吉敷夫妇有时难免会忍不住地露出不耐烦的神色。这种时候,金越却会拍着吉敷的背,有点嘲弄地对吉敷说:“你这个小子就是太迷糊了。”
五年后,金越离开樱田门,退休了。那时金越已经不是吉敷的搭档,通子也不是吉敷的妻子了。
吉敷的心里想着这些事的时候,窗外的太阳不知何时已经下山了,列车也到达钏路车站了。时间是二十一点五十七分。这么晚已无法采取任何行动,吉敷便找了一家车站前的旅馆,早早休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