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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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雉在热汗淋漓中苏醒过来,肚子上搁着一个睡得烂死的达雅克人小腿。小腿刺满纹斑,脚丫子筋脉交错,脚趾甲布满裂痕。雉推开小腿。屋廊上叠股枕臂,横七竖八,鼾声如雷,躺卧着昨晚狂欢作乐的主人和客人。雉第一次发觉主人和大部分客人手臂上都有一支猪笼草刺青。雉竟也记不得自己何时睡去,一度以为现在仍是深夜,直到屋外传来小孩的嬉闹和公鸡的啼笑。雉坐在屋廊上,一时舍不得醒来,好像长脚的小蝌蚪上岸后不敢远去。达雅克人辗转反侧,翻来滚去,将屋廊地板耙成一片浮浮沉沉的泥沼。雉头重脚轻,想潜回梦的泥沼,看见连接阳台墙壁的隙缝中有一双眼睛正在凝视自己。琥珀色的眼球和黑色的眼珠子纯真如一切娃崽,眉毛浓得可以覆盖整个额头,眼神仿佛囚兽。雉第一个想到阿都拉,但又马上否定这个推测,高度上显示应该是个孩童或少年。是玛加,或双胞胎姐妹,或其他小孩吧。雉坐在屋廊上和眼睛对视。一个达雅克老头翻身坐起,像狗一样爬向阳台,在阳台上呕吐和撒尿。雉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走到阳台上,眼睛也不知何时消失了。早晨的空气掺揉着酸臭。老头吐撒完后维持着四肢着地的姿势,随后慢慢侧躺下来,进入酣睡。那一摊呕吐物枝节散漫,仿佛就是老头溢出的梦境。溢出后反而有保鲜作用,不会被稀释成那一摊尿或屎。雉踏上阶梯走向河畔,站在几艘舢板和长舟前。刚才听见的小孩嬉闹原来来自上游三十公尺外一群裸游少女。雉本想躲在岸边一棵巨树身后,但他的出现引起二十几只鸭子注意。鸭子大嘴大蹼,用一种神经质的警觉性朝雉前进,仿佛一列尽忠职守的侍卫。少女于是发现了他。少女约七八位,朝雉挥手,甚至呼唤雉,其中包括亚妮妮。雉觉得仿佛裸体的是鸭子,而不是少女。

巴都依旧沉默,马达依旧发出狗打声,雉依旧蹲坐舟首,长舟更动物性航向下游,长屋更像幽灵出现两岸,巴都没有兴致歌唱。丽妹在哪里呢?……吃晚饭时,亚妮妮说:罗伯伯今天来过,说要出钱让玛加到新加坡去治疗。

雉感到错愕。那要花不少钱吧?罗老师出得起这个钱吗?……

亚妮妮扒吃一筒糯米饭,唇边沾了几颗白饭,甩油指驱蚊蚋,头发用兽骨束成两辫,脖子上戴着种子、贝壳、兽牙、鹿角、琉璃珠缀成的项链,手上戴着木腕环、藤臂钏,耳垂挂着五钱的黄铜耳环。客人未走,亚妮妮和其他少女爱装扮,长屋连续第二天大宴,据说大部分客人睡了一个白天后,傍晚醒来就地大吃大喝。是啊,我也这么担心……罗伯伯说没有问题……退休金,加上卖土地房子的钱……罗伯伯说,他没有子嗣,不想拿铜币陪葬……

都说好了吗?什么时候动身?雉想起老师像鸭翅膀的上肢,斗鸡腿的下肢,棺盖的身躯。

我们有一个亲戚在市立医院工作,早上已经找人托他办了……快了……玛加……玛加呢?……亚妮妮环顾四周,呼唤声引起双胞胎姐妹注意,一左一右跳到亚妮妮身后。她们穿着相同的服饰,扎相同的辫子,戴相同的耳环、项链、腕环和臂钏,嚼着红毛丹,没有搂熊或猩猩。雉莫名其妙想起她们妊娠中的模样,丽妹的孩子,罗老师家中的人脑解剖图,被长须猪、吼鹿、猴子滋养的猩红豹胎。雉花了很长一段时间观察哪一位是熊女,哪一位是猩猩女,直到姐妹离去仍然无法分辨。她们义务担任两只玩偶的母亲,喂它们吃食,陪它们嬉耍,哄它们入睡,模仿它们的举动和习性。但整个晚上二人并没有流露出这类母性,却忙碌游走在几个达雅克青年和亚妮妮之间。客人中有两个青年看上亚妮妮,透过双胞胎姐妹向亚妮妮传话,但不知为何,二人的传话竟有极大出入。阿都拉不再现身,巴都四处寻人比腕力,不久就卯上那几位青年。食物,水果,呕吐物从屋廊隙缝落下,长屋下囚养的家畜照例不安分,猪啃猪,鸡啄鸡,鸭吮鸭,狗咬狗。

罗伯伯今天跟我们买了些农作物……大家都忙,明天早上由我送过去……。亚妮妮边说边回头对比试腕力中的巴都等人加油。……你也随我去吧……罗伯伯说有事找你……你妹妹的事,巴都和我族人都会帮你打听的,放心……

一个坐在墙旮旯的中年达雅克人抽出腰上番刀,用刀背敲击屋廊,眼睑渐渐合拢。有人说他睡着了,正在追击一只吃了他家稼穑的恶灵,等他呕了,也正是恶灵吐出稼穑,他家农作物蓬勃丰收时候,这时候千万莫去招惹。

你背伤好了吗?巴都突然站在雉面前。

这是巴都第一次主动和雉说话。雉有点错愕。好了……我早忘了它了……

那好……巴都慢慢蹲下,趴在地上。比腕力吧。

你今晚赢了几个人?雉和巴都面对面趴下。

十八个。巴都说。

舢板中央驮着三个麻袋,盛着白米、玉米、木薯、番薯、花生、瓜豆水果,亚妮妮左脚脚丫子搁在麻袋上,脚趾像花生壳,小腿像番薯,膝盖像马铃薯。腘窝搁在舷上,右小腿泡在水里。依旧着短裤衬衫,慢悠悠地划着船桨,整个人几乎躺在船尾。雉有时面对有时背对亚妮妮蹲在船头,趴一趴,躺一躺,天翻过来,地覆过去。上岸时,亚妮妮说,你扛一袋,我扛一袋,剩下的一袋先放着。抖抖的蝌蚪云,残光拢集,日头清淡硬滑,即将受精的卵。木屋门窗洞开,没有砍柴人,狗在守城,在野者公鸡高栖木桩上似乎正在酝酿政变。不知为何,围篱、湖泊、木屋、鸡舍、柴薪之间的空间互动有点仄逼紧张。雉和亚妮妮把两袋农作物放在厨房里,亚妮妮开始东张西望,雉说我去扛另一袋,回来时亚妮妮也不知去向。公鸡虽然宫廷残破,但军容颇为强盛,势单力薄的狗不敢妄动。雉等了十多分钟,推开篱笆门,出去探探。兰花园里的蜂蝶,菜园里的鸟虫,突然跃入湖中的蛙,散兵游勇,据地为王,呈现无政府状态。蚱蜢螳螂四处掠杀,局势混乱。小蜥蜴在围篱内外穿梭,颇有落草为寇或归降明主的矛盾。狗睨视疆土,显然不把乌合之众看在眼里,除了那群早已登记为合法政党,并且公然拒绝缴蛋作税收的鸡徒子们。狗觉得主人应该定期戮杀一两只,以儆效尤,不必为了表现民主仁慈豢养一批唠叨吃客。它们擅长诬陷谄媚,拙于防御自卫,大蜥蜴和山猫针对它们兵临城下时只会扑楞叫嚣,丑态百出,它自己则常常挂彩后还遭主人斥责。雉突然感到狗的伟大和忠诚,他甚至感受到它对亚妮妮的亲切喜欢,对自己的礼貌尊重。

往何处去?莽林茂密,被虫兽割据得淅淅沥沥的疆土。小径颇多,不知如何曲折迂回。选一块地,林木较稀疏,颇有经年兵燹的味道,虫兽被贬谪的放逐地。闲逛过去,林木越来越矮,绿色暗晦下去,几只鹰在天上急旋,日头依旧光滑,鸭屎云,巫偶似的隐萼椰子和蚂蚁树,葛类植物、石南树丛和矮木丛,稀落的白管茅和蔓芒萁,不见一朵花或一粒青果,倒是在岩石枯木上、树丛杂草间偶尔冒出一两株猪笼草,捕虫瓶有大有小有多有少,有时像一串蕉,一双脚趾,有时孤伶伶像一个小水壶吊在那里。

雉站在垂吊矮木丛下一支花豹猪笼草捕虫瓶前。白人植物学家会以这种动物命名,显然是因为瓶壁和瓶盖上碎花般的深紫色斑纹,但底色和花豹相去甚远,是一种舌苔红,很像往羚羊肚子刨了一圈的小花豹。从绿色叶脉中肋向瓶子伸展长约一只手腕的卷须也呈舌苔红,款摆绿荫热风下,像长须猪从野地刨掘出来的大蚯蚓。环绕瓶嘴的壁唇则呈玫瑰红,像艳舞女郎大剌剌敞开的胸襟,露出长满蜜腺蜡质的内壁和清澈的消化液。瓶盖像切薄的一片小腓力牛排。色泽如此可口,无非是为了吸引猎物。稍远看去,像极一大颗烂熟果,飞鸟也会毫不犹疑落爪。

消化液中没有栖生或共生的孑孓、蝌蚪、蛹、蚋、水蜘蛛……瓶底下麇集一层虫尸,小脚、小头、鞘翅、触须、介壳,只有一只大黄蜂和蚱蜢仍保持完整。蚱蜢一只后腿集中心力不易发觉地蹬着,这动作像在米粒上毫雕,需要雉贴近瓶嘴才惊鸿一瞥,显然才刚刚溺死。

两只在矮木丛上游荡许久的铅黑色鼓蚁,不知是终于下定决心,还是突然悟道,慎重登上猪笼草一叶扁舟,准备航向终途瓶子里暗无天日的深潭,那里骨骸沉底,蜜腺缭绕,香气馝馞。两只鼓蚁登上叶子后颇为不安,叶前叶后彻底检验,频频回顾矮木丛,似乎乡亲家族携幼扶老泪眼送行。二蚁检验完后碰头商议,看看后路,遥望前程,用臀部敲击叶子,不知何故犹疑焦灼。体型较小的鼓蚁绕了一圈扁舟,停在从叶尖延伸出去的粉红色卷须前。体型较大的鼓蚁更快速敲击叶子。小蚁头也不回一口气沿卷须溜下去。大蚁停止敲击,愣了愣,感叹一回,也一口气追赶小蚁。

卷须几个弯折就遇到瓶底。二蚁起初并肩,稍后错开,步履凌乱急躁,即使停止也是大颚螫刺偾张,六只花蕊小足和笔蕊臀部轮流拳打卷须。大蚁常把小蚁拦下,二蚁四只触角织成密不透风的沟通网。总有一股力量牵引它们走到卷须末端,攀上丰腴如牛瘤胃的瓶子底部,爬过脆软如马喉勒的瓶囊,登上曼妙如海星腕的瓶口唇环,游走在黏滑如毛毛虫肛抱握器的瓶盖,落入像章鱼虹管透明清澈的瓶囊内部。密布瓶盖、唇环和内壁的蜜腺分泌着香气馝馞的蜜汁,引诱迷惑二蚁,并且在矮木丛上准备了无数扁舟,一条卷须拟态成宁静小河,航向那个深潭。

二蚁游走在瓶盖、唇环、瓶囊外壁,触角互探,四处嗅望,喜形于色。哦,原来是这蜜汁扰乱它们的行径,使它们脱队迷路。原来是这同翅目昆虫身上才能收集到的蜜露扇得它们心神不宁。它们撑开如蟹螯的大颚,用前足的肉趾清理感觉毛,细品蜜汁。勤奋奉献的本性使它们决定大肆采集。内壁靠近唇环的蜜汁丰盛稠密,娇艳欲滴,小蚁弯下上半身去舔采。

大蚁说:小心,这一潭水深不可测,别戳进去。

小蚁不知道内壁分泌一种专使猎物摔一跤的蜡质,大蚁刚叮咛完,小蚁已失足坠下。小蚁一入潭,水即淹过腹部,只剩头部、腰部和前四足仍在水面,这使小蚁仓皇惊愕。平常小蚁凭着身细体轻,可在水上如水黾滑行,不知这瓶囊里的水面张力已被稀释,即使牛毫也可沉底。小蚁凝聚一股强大爆发力,想把自己拔出水面,但它精神刚刚提振,那水已奶油树脂一样粘住它的腰部和中二足。小蚁大头扑楞,大颚触角三百六十度转悠,复眼闪烁着恐惧。

大蚁在小蚁失足时唬得差点也滑了一跤,频频用臀部敲打唇环传送紧急讯号,但山高水远,那高频率的栗动通过装满消化液的瓶底时已被彻底冲散,无法准确透过卷须和扁舟撼动矮木丛里忙碌工作的伙伴。大蚁扇大头如钟摆,摇屁股如摇铃,触角互搓,前足踢跶,说:不要急,把自己想象成一杆草一叶萍,不必出力,漂浮游荡即可保命。等你接近内壁时,沿着内壁爬上来,我拉你一把。

小蚁没有听进去,踢蹬水下四足和张扒水上二足,一厘一厘推进到内壁。小蚁打开大颚钳住内壁无数倒生刚毛中的一毛,吸一口气,六足并用一口气爬上内壁,但糊满内壁和刚毛上的蜡质使它无处着力,扑通一声又坠下。它大部分身体已沾上湿气,这一回连头带尾栽入水里。大蚁在唇环上像风车一样打转。

小蚁拨扇大颚、感觉毛、触角、螫刺和六足,形成一股失焦的乱流,冲撞、刺激、摩擦、切割水面,但水面韧如牛皮,小蚁冲不上去。小蚁打开大颚钳住一根水中刚毛,踩实其他刚毛,试着爬出水面。刚毛柔软无力,沾满蜡质,小蚁一用力就失去着力点。小蚁试了几次不成功后,焦虑地彼此摩擦大颚和六只肉趾,想刮净上面的蜡质,但它已疲累和失氧,身体逐渐沉下。小蚁每次卯足力气往上冲刺一步之前,身体已快速下沉两步。它的冲刺逐渐失去力道,最后不管它如何鼓动余力,身体仍徐徐下沉。小蚁沉到瓶底前,用一只后足的枯笔拖带,延长和撇完生命的最后旅程。它看见自己的到来惊动许多失踪伙伴的大头、大颚、节足,它们在瓶底漫游漂浮仿佛孑孓。

大蚁在小蚁下潜到一半时就失去它的踪影,因为害怕重蹈覆辙,不敢探身往下张望,只能在唇环上来回奔走,打转,敲击。它大声呼叫小蚁,张开大颚四处咬啮,在唇环、瓶盖和瓶囊留下许多小咬,直到感觉毛出血,螫针刺痛,两颚酸麻。

它哀伤失神地离开瓶囊,攀上卷须,登上扁舟,回到幽黑的矮木丛中。一路上它快步疾走,从不回头。

……

“你刚才在观察猪笼草吧,”罗老师将一杯热咖啡递给雉,啜一口手中的咖啡,从窗口眺望出去。窗外,亚妮妮正从井里打一桶水,罩头就往身体灌下去。“这是一种美妙的植物。最先从一片不毛之地嗅出生机的,就是它们,一茁壮,蜂蝶鸟虫就出现,其他植物也就一窝蜂着芽。就像是一片荒地的拓荒者吧。那土地越贫瘠顽劣,它越蓬勃。这肉食者有这本事。”

“您看见我了吗?”雉略感错愕。

“是啊,我背了一捆枯枝,又隔着一段距离,就不叫你了。”

“老师应该叫我的,我寻了您好一阵子。”

“哈哈,溜达溜达也不坏……”罗老师半个身子攀在窗栏上,“从前我碰到过一个传教士,心肠软得很,老是婆婆妈妈劝我别杀生,他那教堂附近也长了几株猪笼草,他老人家一看到虫兽掉入瓶囊就救走,害得那几株猪笼草营养不良,萎萎缩缩,瓶囊像发育不好的姑娘奶子,差点死去……”

九点多,云煤密布,季候风涌来,扇出一颗红炭日头。常常就是如此,以为就要下雨,却憋着不下,一声屁雷也不放,撩得人兽内外失调,痔痘齐发。一只雌胡蜂钳着一球泥巴翘着红黑黄三色冰淇淋美臀在屋檐下筑巢,它那细颈瓶状的巢室已经完成,却还不满足地补补贴贴,且不时把美臀插入穴口,这天气催动它产卵。雉突然发觉棚架和围篱上的瓜果,鸡舍旁的一棵木瓜树都到了瓜熟蒂落地步,等着主人搂接脐带的张力。母鱼胎动,蜻蜓形成杂交乱流,湖水泛滥,已不能承受云雨。亚妮妮徐徐而有节奏地往自己身上浇了二三十桶井水,真有一股产床上的犟劲。她甩头发时,水滴几乎扑向木屋。二三十桶水中,其中有两桶淋向黑狗。狗不甚领情,泥鳅一样趴在干柴上,让亚妮妮投鼠忌器。围篱上晾着罗老师捡拾枯枝时穿着的一件衬衫、短裤和内裤,比狗痛快地滴着水,仿佛以液体为单位测算主人刚才消耗的力气。罗老师羊脸清净,衣着干爽,显然已冲过澡。

“鹏雉,你不忙吧,”罗老师走到屋廊收走垂在屋檐下十几串榴梿壳和一大尾剖成一半的鱼干,“吃过中饭再走吧……”

咖啡比雉在台北喝过的浓缩咖啡稠苦,雉的舌尖像深入烂泥巴的小铲,闻到泥土、石头、铁器、钙和纤维的味道。雉舔了舔嘴唇,还有兽的体味。兽的体味和粪味更稠密,晚上达雅克人在长屋走廊上烧榴梿壳熏蚊蚋时。罗老师一个人吞吃这一大串榴梿?……鱼干散发咸味,或许已接近咸鱼干,罗老师嗅了嗅,流露出深藏不露的美食家品味。雉清了清嗓子,没有答话。那一声清嗓,道尽香醇,是一种咖啡语言,罗老师意会到了。

“亚妮妮……”罗老师拿着鱼干和榴梿壳走入厨房,用达雅克语朝屋外传递出雉的意思。语气延续某种情境,外加狩猎人的术语,伐木者的口音,雉竟没有听懂。

亚妮妮则先后用英语和达雅克语表达一遍:“泰,我家里忙……下午再来接你……”

亚妮妮跃过围篱,消失在一片矮木丛后。

“真是野呀,”罗老师说,“脱个精光,纵入河里,洗去忧烦污秽,湿湿答答,不擦自干。他们番人都是这样,我们应该学学。”

曾祖在巴南河畔拥有两座相距五十英里的种植园区,以长舟和快艇联系。第一座园区是一个英国商人在一八六○年草创,乃殖民政府模范种植园区,甚受总督和英王重视。园区开拓之初,饱受蟒兽肆虐和土族骚扰,殉职者众。一八八二年,园区已小有规模,蟒兽渐稀,达雅克族也不再馘首,但园主被倒吊巴南河畔一棵百年老树下,尸体涂满彩绘挂满兽牙兽骨,胸部被四根尖桩成“米”字贯穿。总督大怒,组织野战部队缉凶。据说园主之死是中国员工杰作,他们把屠杀装饰成某种神秘仪式,使英国政府和蛮族产生联想,但手法拙劣,一度被土族引为笑谈。园区英籍工头纷纷离去后,没有英国商人愿意继续经营,总督为此大伤脑筋。一个酷热无风的黄昏,一个盘着小辫子清朝打扮的园区中国工头走入总督府办公室,在总督同意下签下代理园主合同的职务。他清瘦黝黑,沉默干练,长着浩瀚和雉一样的儒生额,马唇牛牙和雉祖父一样,身高手长,总督府里没有洋人可以俯视他,可以垂手拍他的肩膀。他眉眼弥漫一股沼气榛莽,没有体味口臭,没有香港脚、汗斑、疥癣,没有肺病和缺乏罂粟碱的恍惚眼神,操十种语言:米酒、香料、辣椒腌制的马来语、印尼语、印度语、达雅克语;充满树皮、草荄和泥土腥味的华语、广东语、客家语、福建语;雪茄、酒精和铅味混合的英语和荷兰语。园主已死去一个多月,没有英国人愿意再被土族活祭;员工百分之八十是华人,总督一直希望找一个中国人做代理园主。

据说曾祖和总督签约前,顺手在总督办公室放下一张用猴皮包扎的疙瘩物,里面是大小十数坨西加里曼丹三发金矿区出产的金块。曾祖的苦力出身不可能拥有这批金块,它们的来历始终是余家家族史上一个值得探讨的古老的谜。较简单的说法是,那是曾祖从矿区偷窃到的赃物,据说曾祖被逐出矿区前,曾经被缠上钢丝的藤条鞭笞百多下,两手反捆浸泡河水中让水蛭吸了三天血。另一种说法是,曾祖串通工头和一群苦力挖掘金脉时偷鸡摸狗,最后窝里反,出卖难友独吞金块。最能表现曾祖智慧和余家作风的,就是曾祖煽动苦力造反,短暂占领了矿区三天,篡位虽然失败,却没有完全吐出他在矿区搜刮到的财富。不管上述何种说法正确,曾祖的确因为犯错或犯上而被动用酷刑,而且园区没有原谅曾祖,反捆河中实际是一种处死叛徒的手法。曾祖在河中假装哀嚎,暗地挣扎,三天后脱困逃逸,园区派遣十五人武装部队一直追缉到曾祖翻越沙捞越国境。

矿区经验让曾祖学习到更高明的篡位韬略,曾祖接下种植园区代理园主后,随即传出前任园主之死是曾祖的毒手。曾祖野心勃勃,接管园区后大肆招工征地,将当初只种植咖啡和烟草的中型垦地扩充到一个拥有茶园、胡椒园、胶园、罂粟园和伐木厂的大型种植园区。殖民政府虽然贩售鸦片,但禁止居民私下种植和买卖,因此曾祖最早将罂粟种植在林沼地上。林沼地散布巴南河畔,每年十一月至翌年二月雨季时被河水淹没,三月至十月暴露阳光下,此时它们历经洪水冲刷沉积,潮湿肥沃,最适合农耕。曾祖从三月初播种,九至十月收割,雨季时招待英国官员巡视园区。十年后,曾祖出入总督府无数次,上下打理,半公开种植鸦片,买下殖民政府委托他经营的咖啡园和烟草园,在园区内开设赌馆、鸦片馆和妓院,垦殖第二座种植园区于巴南河下游。曾祖花了十年时间,贿赂利诱,恫吓威胁,挑拨离间,联夷制夷,试图安抚、控制、消灭土族,但曾祖逐渐发觉园区和土族之间的关系,犹如蜜熊之于蜂巢,红毛猩猩之于野榴梿,蟒蛇之于食蟹猴,是一种弱肉强食适者生存的复杂进化课题和食物链之争,关键在于谁是掠食者和被掠食者。曾祖逃躲过十多次土族刺客的暗杀和围捕后,终于决定向殖民政府购买军火组织巡逻队,和土族及毒蛇猛兽展开一场超过一甲子的攻防战。祖父十九岁那一年第一次踏上曾祖用一场谋杀和几坨金块争取到的种植园区,见到美丽灿烂的罂粟园,他喜欢雨季时乘坐舢板在河水泛滥的林沼地上漫游,这时巴南河里的大鱼纷纷游入林沼地,啜食平常啜食不到噗咔噗咔掉入河里的野果。祖父有时候躺在舢板上任舢板漂流,有时候用一根钓竿垂钓。大鱼上钩后,祖父用小番刀剁碎鱼鳍,戳烂眼睛,咒骂几句后放生,欣赏它们在河里浮游挣扎。

“你为什么戳瞎鱼儿眼睛呢?”小花印蹲在巴南河畔看祖父杀生。她穿一双从家里带来的白布鞋,鞋底已快磨破,好似脚底下踩着两片枯叶。短裤染着油脂水气,铅灰色衬衫像晒干的蛙皮囊。刚到园区时两条垂到屁股上的小辫子已被曾祖亲自用小刀贴着头皮削掉,一头青丝像刚出膣泡着羊水的胎毛,她为这事哭了好几天。手脚长满红斑,显然她的体质一时不能适应这里蚊蚋的叮咬。才一星期劳动,手指脚趾已泡得快要糊掉。

“土人习俗,”祖父把烂鳍瞎眼的鱼儿放到一个大塑胶桶中,“说这河里有可怕的水神,上钩的鱼儿如果跑了,就会回去报告水神,水神趁你喝水时跑到你身体里掐你的五脏六腑……所以要戳烂它们的鳍和眼,让它们走不了,看不见……”

“鱼儿马上就被吃了,怎么跑呢?”

“哦,不一定,”祖父把蜗牛肉挂入钓钩,鱼竿一甩,掷入河里,“有时候……”一尾大鱼哗啦一声跳出桶外,辗转反侧,糊了一身泥垢,逐渐接近河水。祖父抽出腰上小番刀,连戳数次,贯穿鱼儿胸部,扔回桶里。“看……如果不是残了,早逃回去了……你别看它们看不见摸不到,在桶里照样亲嘴嘴……”

雨季扩大鱼儿活动空间,平常干燥的地方变成小湖潭,平常鱼儿不能出现的地方出现大量鱼儿,鱼狗、鱼鹰和各式水鸟也特别活跃。河水溯流,从下游和出海口漂上来一批秽物,几个铁罐和玻璃瓶在小花印脚下磕碰不去,一只丑陋无比的拳头大婆罗洲水蟾蜍趴在一个四方形铁桶上,铁桶上印着一位戴头巾怀抱稻穗的金发姑娘,被水蟾蜍深情款款地搂抱。不知是这幅景观或祖父那一番话,祖父第一次看见小花印笑了。祖父拿着钓竿走到小花印身旁。

“你喜欢钓鱼吗?”

水蟾蜍慢慢爬入河里,在金发姑娘身上留下一摊泞泥。姑娘两颊红得像鸡冠,似乎像母鸡生吃谷麦,推销着家乡出产的祖传秘方焙烘的饼干。小花印抬头看着祖父。

“给你……”祖父把钓竿递给小花印。他的钓竿只是一根晒干和失去弹性的竹竿,简单实用,连浮标也没有,完全依赖手感。

小花印安静地看着钓竿。和饼干桶上那只模范母鸡比较,她像一只胆小而缺粮的白腹秧鸡。

“给你!……”祖父说,“你有本事钓上一尾鱼,我就不戳瞎它们……”

小花印还是安静地看着钓竿和祖父。祖父把钓竿塞到小花印手里,指着河上的钓线说:“注意了,鱼儿吃饵时,用心和眼去感觉……”

等了一会,小花印说:“如果我真的钓上一只鱼儿,你不怕水神找你吗?”

“你真相信有水神吗?”

“那你为什么戳瞎它们?”

祖父不说话。小花印僵僵地拿着钓竿。

“还给你!……”小花印说,“我钓不上来……”

“再等一下……”

“不了……”小花印把钓竿塞回祖父手里。祖父接过钓竿,也学小花印蹲在河岸上。

“你喜欢钓鱼吧……”祖父说,“改天我们划船到沼地去钓鱼。沼地有很多果树,平常走得通的,下过雨后,河水暴涨,淹没沼地,鱼儿就游上来,等着野果掉下,有些鱼儿干脆就跃到树枝上摘果。那里的鱼儿很贪吃,闭上眼睛也钓得到……”钓线和鱼竿了无动静,祖父手掌游摆,仿佛用草秆拨斗蟀,拉上一尾鱼,一手捏鱼头,一手捏钓线,捣出钓钩将鱼儿掷入桶里。

“怎么不戳瞎了?”小花印说。

祖父不说话,收拾起钓竿。

“你钓这许多鱼干什么?”

“喂母豹和豹仔……”祖父扛起塑胶桶,“你也来吧……”

那是一九〇八年一月十七日,小花印抵达种植园区两星期后,也是祖父和小花印第一次正式对话。祖父永远记得这个日子,也永远记得小花印说过的每一句话。云海黯晦,夕日如红龟逝去,野地弥漫烟霾,大番鹊在矮木丛下像蜥蜴爬窜,夏季野火肆虐,总督漫游余家家园,喜欢守着野地权充消防队员,用甘薯般的大蹄子踩熄任何零星野火。它视野火为不共戴天的仇敌。扫描火种时,它那蚂蚁视力变得像食猴鹰一样可怕,它那甘薯般的四只大蹄子像响尾蛇飞弹追击热流。它一个火种一个火种踩过去,等到雉开始注意它时,它已消失在两百公尺外一片矮木丛中。雉再看到总督时已是一个多小时后,它躺卧在一块沼泽地边缘,身上插着二三十支吹矢箭,十多支标枪,浑身刀伤和猎犬咬痕。达雅克人在野地放了十多个小火种,将总督引诱到沼泽地带伏击屠杀,如果不是雉及时赶到,它也许已被大卸十八块。祖父动用一辆大卡车和十多位邻居将总督载运到丝棉树下,在丝棉树下搭木棚挂蚊帐替总督遮风雨挡虫蚋。那时小镇没有兽医,祖父请来一个又一个中西巫医,施打抗生素,涂抹中药土药,熬煮最珍贵的药材,让总督接受帝王式治疗,在酷热黑暗的丝棉树下陪伴总督长达六个月。季候风昼热夜凉,丝棉树长满蕨类和攀爬植物,蝎子般的枝干伸伸缩缩,毒气直冲云霄,任何接近丝棉树的风筝都会中邪似的连翻几个筋斗栽入树中,不管如何拉戳也不能脱困。祖父在丝棉树下治疗总督的六个月中,共有百多只风筝被埋葬树上,把丝棉树装饰得像招魂幡,人们说那些风筝聚集树上准备护送总督升天,皮孩子故意在风筝上画贴骷髅和交叉的骨骼放送到树上,因为画得不甚高明,远远看去倒像一只长黑眼圈的狗在啃骨头。总督疗养两个多月后开始自己进食时,晚上雉走到树下探望祖父,看见祖父正面对篝火沉思,雉面对祖父坐下一会,就听见祖父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谈起小花印。祖父第一次看见小花印时,是小花印抵达种植园区第二天,她站在兽栏前,身边放着两桶生肉,愣愣地看着兽栏里那些毛森森的不友善动物。一只长须猪走到她面前,连须带鼻子伸出栏外,朝她咆两声。

“你是周复的女儿吧?”祖父刚和曾祖巡视园区回来,浑身污泥臭汗。

小花印愣愣地看着祖父,仿佛祖父是兽栏里另一种毛森森的怪东西。

“你不是在伙房里做工吗?”祖父挥一挥兽栏,“这些东西是我照顾的,你别碰。”

小花印转身溜回伙房,留下两桶毛发参差的生肉。第二天同一个时候,祖父把半只死母鸡掷入母云豹的铁笼中时,看见小花印拎着两篮子晾干的衣服经过十多天前周复被审判的广场上。“花印妹妹!……”祖父为这个不自然的称呼感到别扭。

小花印停在广场中央,还是那么愣愣地看着祖父。

“我跟爸讲好了,喂食动物以后由我包办……”祖父说,“这些家伙都是野生的,很凶,会伤人的……”

广场上晾晒着几百只咸鱼干,大的像船桨,小的像调羹,像一批黏糊着敌人皮肉的废弃兵器,眼珠子和骨骼历历在目,苍蝇围绕它们和站在下面的小花印。小花印没有任何反应,也不知道听见没有。祖父走到小花印身边,伸手递给她一个小包裹。“给你……”

小花印瞧一眼那一包用黑花布包裹着的不明物,低下头看着自己脚上那一双像枯叶的鞋。祖父把包裹放到篮子里。小花印瞧一眼篮子里的不明物,慢慢离开祖父,当她快要进入伙夫们居住的木板屋时,她把篮子放到地上,背着祖父打开黑花布。祖父瞧着她的小背影,心头怦怦跳着。小花印很快又包扎起黑花布,拎着两篮子衣服头也不回地走入木板屋。

种植园区负责伙食的伙夫共有十多位,半数是哺娘,除了小花印,大伙从采购到下厨洗碗各有固定职务,小花印表面上无所事事,实际各种没有名分或意外衍生的杂务全落到她身上,有一次祖父甚至看见小花印在河边洗曾祖和自己的内衣裤,替躺在吊床上的曾祖捶背。他远远看着她,直看到她发觉自己。下午一点多到三点是她较清闲时候,前半段时间她多在园区溜达,但后半段时间祖父总是寻不到她。祖父偷偷观察小花印,鼓足勇气想找她说话,自从送她那个小包裹后,祖父心里就七上八下,不知她是欢喜或生气,原来的莽撞和胆量也忽生忽熄,仿佛小猫登高来回屋梁不敢跳下。他在园区内不动声色寻找小花印,沿巴南河畔上游下游走一遭,直朝上游走了二十多分钟后才在河畔一块岩石上看见小花印。小花印赤脚盘腿坐在岩石上,身旁散布着野花野果、一双小布鞋和那块摊开的黑花布,黑花布上放着曾祖贴着她头皮削断的两条小辫子。她用几块铁片折成发夹,将两条小辫子固定在发根上,盘到胸前搓揉爱抚,对着河上有时清晰有时模糊的倒影顾盼自如,扔一朵野花或野果到河里,期待鱼儿抢夺她的小布施。她站在岩石上兜圈子,哼几首童谣,听着四面八方,突如其来的风声、鸟鸣、野果落地等等都会引起她的紧张。临走时,她卸下两根辫子,盘了几圈,和铁片一起包扎在黑花布中,离开河畔,走到一棵大树前,用许多干草将黑花布层层捆扎,塞入树腰一个窦穴。第二天,在同一个时间同一个地点,祖父又看见了她。第三天,祖父拎着钓竿铁桶比她更早来到岩石上,那已是小花印抵达园区两星期后。

豹仔出生十天后尝试走出树窟,小爪小舌地亲近囚禁它们一家人的铁笼子。它们在母亲肚子里已听惯其他囚笼里充满挑衅和恐吓的兽声和囚笼外人类的冲突纷争,体会到母亲的恐惧和忿慨,也模糊记得周复被鞭笞时的哀号和被水蛭鲇鱼袭击时的呻吟,三颗在树窟外兜转的小脑袋都是上述的情绪模拟。最初两天,它们只愿意把小脑袋伸出窦穴外仿佛一只三头小怪猫。第三天,一只小豹尝试走出洞外,但猪尾猴无所事事的吼叫就使它打消主意。如此尝试无数次,在惊吓、好奇和母亲阻扰下,第四天它们终于开始徘徊树窟外,神情相似,动作各异,拓展发掘胎盘树窟以外本能的强烈领域观念,虽然母亲一次又一次将它们衔回树窟,但已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止它们探险求知,宣布它们对那一截枯木和囚笼平地空间的所有权,畏畏缩缩地爆发它们对祖父扔到面前的活鱼的攻击欲望。它们牙齿还没有长齐,爪子还没有磨利,毛发还不够丰满,下颚只咬得紧母亲柔软的奶子,但显然生逢乱世和险恶当道,提早激发它们的好斗本性和学习生存技能。母豹这时通常在树窟外伸出一个脑袋或半个身子,尾巴扇动如羽扇掀起一片灰尘,维持一种上天下地无所不入的柔软度和机灵,同时又近乎矛盾地显现一种冷静、僵硬和不在乎,其中蕴藏千言万语和六韬三略。

祖父把脚掌大瞎眼烂鳍的鱼儿掷入笼中。鱼儿脂肪少,浑身骨刺鱼鳞,偾张着鳃盖骨和锯齿状牙齿,仿佛铜墙铁壁而且是活动性的陷阱机括。巴南河淡水鱼生命力旺盛,即使离水只要保持一点湿度,其活泼凶悍仿佛悠游水中。豹仔斗志高昂但欠缺战术,只能像蝴蝶绕着它扑楞。它们无意吃它,总是调戏得鱼儿了无反应,这时它们像完成一桩艰难猎杀,将猎物交给母亲的大颚去处理。祖父掷入那尾眼鳍完好的鱼儿。

“好可爱的豹仔,”小花印瞪着一双大眼,“我第一次看到它们时,以为是小猫咪,好想搂一搂它们……”

“你就当它们是小猫咪、小狗狗吧。”祖父说。

“可以让我搂一搂吗?”

“不行的,”祖父张开五指,做出龇牙咧嘴状,“谁敢接近它们,豹妈妈就会扑过去,喀喳咬断他的脖子……”

肢体完整的鱼儿神气活现,反击得豹仔纷纷逃躲,但它有眼不识泰山,居然扑窜到母豹跟前,母豹伸出爪子轻轻一压,鱼儿肚破肠流两眼翻白。

“看,就像这样!”祖父说。

“豹仔,豹仔,快快长大,手脚壮壮,像妈妈……”

“等它们再大一点,就要变孤儿了……”

“为什么呢?”

“爸说等豹仔脱奶,就要杀了母豹,剥它的皮……”

小花印沉默了一会:“为什么呢?”

“不知道,”祖父吹一声口哨,招一招手,试着把豹仔引诱过来,“好像爸爸要把豹皮送给做大官的英国佬,英国佬做成漂亮的衣服送给他们的女人……”

“他们又不是小猫咪、小狗狗,穿那么厚的衣服做什么?热死了……”

“英国很冷的……”

“那豹仔呢?”

“长大了大概也是要剥皮的。”

小花印沉默了许久。“那你赶快让它们逃走呀……”

“傻的……”祖父睨了小花印一眼。

“你也想剥它们的皮吗?”

“不……当然不想……”

“那你赶快放它们走呀……”

“傻的……”

小花印蹲下身子,正经八百凝视豹仔:“它们已经没了爸爸,够可怜了,让它们回到雨林,高高兴兴过日子,多好呀……”

祖父也蹲下身子,不说话。

“它们一定很想家呢……”

“豹仔没有家,这里就是它们的家……”

回到伙房前,小花印突然说:“谢谢你那天给我的东西……”

“哦,没什么……”祖父脑海里浮起留着小辫子的小花印,“别难过,头发会长回来的,记得别留得太长……”

“你别把头发的事情说出去呀……”

“不会不会。你要把它藏好喔……”

1 旧日台湾原住民埋伏于草丛中,捕殺入侵者或猎取他族的人头,再将人头去皮肉,置于髑髅架上,称为“出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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