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2)
鸰和丽妹在沙士树下放风筝时,苍鹰在他们斜后方逡巡不去,阴影在沙士树树荫中出没。它飞得又高又优雅,注视着沙士树后石南树丛下活动的白腹秧鸡家族。传说它不喜欢中午出猎,顾忌的就是烈日会将自己的阴影笼罩在猎物上。这苍鹰在日头稍微偏西后即出巢,显示家里可能新添一群馋嘴的小家伙。强烈而带着海味的季候风吹拂野地,声音苍凉洪亮。一群小蝴蝶仿佛小风筝在莽丛上飞翔。鸰的紫色风筝,向红色风筝横扑过去。
“丽妹,小心,这是饿虎扑羊。”
“哥,别闹。”丽妹撒线让红色风筝后退数步。饿虎扑了个空。
“是丽妹……”
矮木丛后走出六个少年,身高如鸰,其中三位看过丽妹的十岁胸脯,摸过丽妹柔软的头皮,践踏过丽妹的帽子和金发。他们敏捷精壮的身子忽然笼罩在沙士树荫影下。
“干什么?”鸰拔出裤子后的小钢刀。天上风势强劲,红色风筝逐渐左倾,翻了一个小筋斗。
“丽妹,你右舷太轻啰,应该系一块布平衡一下,风再大就会翻到地上……”一个长发披肩的黑少年靠近丽妹拉了拉风筝线。
鸰推开长发少年。“别碰丽妹的风筝!”
长发少年耸了耸肩。“做个朋友嘛?丽妹,上次的事很对不起……”
丽妹抓着绕子靠近鸰,怒视长发少年。
“上次的事还没有和你们算账……”鸰捡起野地上一个完好的可口可乐玻璃瓶子,在空中甩一圈,左手攫着瓶颈,右手上的小钢刀砍向瓶腰,瓶子后半部应声破裂。这一招鸰练习了很久。
鸰的动作迅速利落,长发少年表情冷漠。“阿鸰,听说你做的风筝是全锣市最好的,一起玩嘛?丽妹,你说好不好?”
“滚。滚远一点。”鸰说。
六个少年已将鸰和丽妹围堵在沙士树下。
“不玩风筝也可以,玩别的嘛?”长发少年突然嬉皮笑脸,“做朋友嘛……”
“不和我们玩,就不放你们走……”另一个少年说。
站在丽妹身后的少年突然伸手抓走丽妹假发,转身逃向野地。丽妹惊叫一声,绕子脱手而出。鸰扔掉绕子追过去,五个少年围住鸰。蓝色风筝正飘越沙士树,而红色紫色风筝越飘越远,消失在一群大树后。鸰挥砍小钢刀和玻璃瓶,少年们节节后退。
“丽妹!快跑!告诉大哥和阿公!”鸰的小钢刀和玻璃瓶在烈日下闪闪发亮,少年们不敢靠近,可是鸰也无法突围。
丽妹快接近香蕉园时遇见了雉。雉看见丽妹烈日下发亮的头皮和脸上两行清泪,不发一言继续冲向野地。少年们看见雉后怪叫数声,四面八方逃向野地。鸰带领雉追向抢走假发的少年。半分钟后,他们看到一幅难以置信的景象:丽妹假发悬挂在一棵即将枯朽的小树上,已烧成一颗火球,一阵强风将火球刮到蔓芒萁中,引起一场燃烧一个下午和一个晚上的野火。
香蕉园撒满枯草和畜粪,长着稀落的羊齿植物和几撮了无生气的野草,偶尔从幽黯飞出一只深褐色大皇蛾。丽妹常以为那是母亲穿着深色工作服戴着遮阳头巾从园中走过。蕉树开花结果后,母亲以麻袋或厚布将果实套袋,防果蝠和鸟类。那批厚布多是家中不再能穿着的衬衫或裤子,仿佛一个只拥有上半身或下半身的人垂吊树上。从裤管伸出的纺锤状紫色花苞很像勃起的阳物,是雉鸰小时候嘲笑对象。丽妹本想绕过香蕉园到丝棉树下找祖父,但香蕉园的广大让她咬牙握拳冲入香蕉园。丽妹小心脏跳跃的声音几乎和双脚踩在枯草上一样扎耳。套袋不止一次打在丽妹头上,她终于忍不住抬头往上看,看见套在据说曾祖穿过的衬衫中一串绿蕉仿佛绿莹莹的肋骨,套在祖母穿过的唐衫中的绿蕉像野猪獠牙,套在祖父躺过的麻布吊床中的紫色花苞摩挲着丽妹头……丽妹咬牙握拳在香蕉树中曲回穿梭,突然看到香蕉树上没有下半身的和没有上半身的合为一体,在蕉园里幽幽穿梭。是一个长头发的黑衣女人。丽妹看见她的肠子像一串香蕉挂在肚子上,胯下被摧残过的性器官像纺锤状紫色花苞……一个小婴儿从迅速张开又枯萎的花瓣中破膣而出……
丽妹几乎张口尖叫,突然发觉自己已走出香蕉园站在丝棉树前。丽妹看见高达七十公尺的丝棉树在晴空强风中撑开六只螳螂似的枝臂,步履犹豫不决。丝棉树上还长着其他小枝小丫,但这六枝长满鸟巢蕨和各类附生植物的灰白枝干最引人注目,它们将丝棉树膨胀得既高且广,枝叶繁茂让阳光无法渗透影响树下的动植物生态。锣市没有一棵大树会像这棵丝棉树垂挂着如此众多斑驳的风筝尸骸。据说余家未落户前这树盘踞着一头大蟒蛇,一日傍晚有人发现树上长出第七根大枝臂,仔细一看原来是一尾大蟒蛇正伸长身躯捕捉一只食猴鹰。这蛇独居树上甚少离开,树上别无其他生物,人类不敢轻易接近大树,到树下寻食的野生动物常被大蛇从高空扑下绞杀。有一年一个不知情的达雅克少年爬上大树采野菜,从此失去音讯。数日后少年长辈出动整座长屋七十多个达雅克壮年汉子,每人携带一支吹矢枪围住大树,朝树上射了近千支抹上激毒的吹矢箭。十多天后,树上终于传来恶臭,达雅克人才翻身上树,看见早已腐烂全身插着百多支吹矢箭的蟒蛇尸体。达雅克人剖开蟒蛇,挖出少年人还没有被完全消化的躯体。蛇骨至今还留在树上,被藤蔓等附生植物紧紧缠绕。丝棉树则承受了另外数百支毒箭,一度叶黄枝烂,几乎死去。老人家认为这是一棵毒树,皮肤沾到树汁就会腐烂见骨,没有药物可以救治,唯一办法就是连肉带骨削去。
“阿公……”
丽妹抬头仰望大树,觉得灰白斑剥的树身和六枝枝干仿佛一只巨蝎,尾巴像须根深埋土中。树下幽黯寂静,长着数棵比丽妹高大的羊齿植物。丽妹从来没有单独接近过树下,她对这树和这周围一切事物潜伏着莫名的惧怕。丽妹又靠近两步,鼓起全身力气呼叫祖父。丽妹终于看见那错落庞大的兽栏,看见一支弯翘像番刀但比番刀修长的巨物从栏中刺出,听见一阵雷鼓声从树下一直奔腾到树上,清楚感受到栏中兽无坚不摧的尖角锐蹄和密密麻麻形成皮襞一部分的弹头箭,也清楚听见一阵金属搔刮声仿佛一个老妇用指甲逗玩一批首饰。祖父第二天拜访六个男孩父母亲,向每人索赔五十元,同时打了每个男孩两巴掌,偷走假发的男孩让祖父拧着耳朵绕着他家走了一圈。祖父回家后说假发才花了五十元,我们现在得了三百元,够了。说完把钱放在祖母手上回到丝棉树下。祖母托人把钱捎给伐木厂里的父亲。父亲带着三百元找到从前卖发的达雅克少女,花了相同价钱买下她已长长的头发。少女这回笑嘻嘻落发,告诉父亲她妹妹也想卖发。两个多星期后,父亲托人送回家里一顶长发和一顶短发。
高中毕业一年后,祖父将雉送到台湾念大学。“有出息一点,最好不要再回到这块鬼地方。”祖父坐在丝棉树下吊床上,吹糊出一颗颗灵芝状荷叶状烟球,用一根缠着钢丝的藤条拍了拍兽栏。“你要走了,再喂它一次吧。”雉用番刀在家园四周砍下两畚箕青草嫩叶,摘了半桶青果和捡了半桶烂果,从阔得可以伸入整个头颅的栏缝倒进兽栏。雉听见吱吱喳喳啃吃的声音,忍不住伸手入缝抚摸许久。兽栏中的粪臭弥漫草香和果香。“你要走了,再帮它清一次粪吧。”雉从栏缝伸入竹扫帚,将仍然温热的粪块扫出缝外畚箕中。雉将零星散布着榴梿核、红毛丹核、波罗蜜核的粪块抬到丝棉树外,匀摊在树外祖父自己栽种的小型木瓜园、木薯园和甘蔗园中。“你要走了,再帮它冲一次凉吧。”雉拎着两个铁桶,走到丝棉树和野地中间一条小溪旁,将铁桶压入长满野空心菜和水藻的小溪中,提着两桶溪水回到丝棉树下。离开溪前,雉小心检视桶内,将意外吸入的两点马甲、孔雀鱼或攀木鱼扔回溪中。雉用力将冰凉清澈的溪水泼入兽栏,再回到溪旁汲水。如此来回十多次后,雉才回到树下拗了一根嫩树枝蹲在兽栏旁。“总督,雉要走了,”祖父躺在吊床上合上双眼,“跟他说再见吧。”雉将嫩树枝伸入缝内,喜悦感受它被啃吃时的栗动,仿佛攥住鲎尾巴。牙齿的咬嚼,舌头的舔扯,点点滴滴,如在心头。雉用力将树枝往后拉,直到总督头颅接近栏缝,整只角几乎叉出栏外。雉放了树枝,用两手抚摸那只角。树外木瓜园中已有十几颗瓜果呈橘黄甚至鸡冠红,被果蝠和野鸟啄出坑坑洞洞。雉提醒祖父摘木瓜。祖父说总督最近水果可能吃多了,粪便有一点稀。
“阿公,今天手气好吗?”雉说。祖父一向不回答这类问题。余家人中只有雉和鸰有勇气对祖父提赌场里的事。
祖父继续吹糊出灵芝状荷叶状烟球。
“阿公,让总督出栏散步吧。”
“不,”祖父从吊床上一跃而起,“我早制不住它了。”
雉想在丝棉树下陪祖父宿一夜。祖父说你明天一早坐飞机,树下蚊子野兽多……雉在丝棉树下用腐枝筑巢孵一窝火,火苗迅速喂大,依旧撑开大嘴索食,滋滋哔哔啃雉手里的燥叶干草。雉抽走数截腐枝,不让火势扩大。火势已稳,像两只金黄色斗鸡在划定范围内缠斗。祖父抽完鸦片后卸下刀枪躺在雉身后吊床上,呢喃低回,声音痛苦甜蜜,如少男文身。雉只有从火光中闪烁的猎枪番刀确定吊床上的人类是祖父,不是某种夜行兽,不是从树上出击寻找猎物的想象中的蟒蛇,不是处心积虑屠杀总督的一票来历不明的家伙,也不是擅闯家园意图不明的夜行人;确定那疥癣般附着在记忆皮囊的声音是祖父的声音,不是马来巫师呕出已久长了霉菌的咒语,不是浮脚楼里祖母父亲母亲老得包着茧的争执喉核,也不是毒脉偾张,使雉困眠,万物麻痹的丝棉树荤言腥语。总督轰隆撇屎,淅沥撒尿,在余家浮脚楼四周黑土上,襞皱长了疥癣,嘴角淌着霉菌,浑身老茧,独角闪烁丝棉树皮上的毒素,见人即追,见兽即戳。总督小时候食量骇人,稍长后横冲直撞无坚不摧,数度诱使曾祖动念放生,有一次它追剿一只惯常叼吃余家畜生的大蜥蜴,踏烂半座胡椒园,抵毁一座鸡舍,扯坏一百多码铁篱笆。曾祖与祖父用缠着钢丝的藤条将总督赶入雨林,将它弃于一块沼泽地上,但第二天中午总督在芒草水藻野空心菜围绕下像一截树骸浸泡在丝棉树后小溪中,如果不是无处隐藏的独角弯翘得实在不像枝干,没有任何人可以看出其中破绽。它浑身烂泥,直立野地如蚁丘,没有任何野兽可以看出破绽,如果不是它闷热难受寻找湿地泡泥澡。它像巨石竖立芒草丛和矮木丛中,没有任何大蜥蜴可以看出破绽。那天黄昏惯常叼吃余家畜生的那只大蜥蜴出现菜园时,总督冲散一批曝晒中的柴薪,柴薪像鞭炮爆破飞散,总督从柴屑中像一头舞狮冲向入侵者。大蜥蜴来不及逃回野地,扑向一棵矮壮耳环树,但是刚上树就从一阵巨大颤栗中坠地,让总督来回践踏成肉酱。曾祖终于了解总督从小在余家长大,早将余家家园划入它的势力范围,除了和它一起长大的家畜和余家人,不容许任何人兽刨穴刨食。总督如坚守地狱之门的三头犬,保卫家园凶残积极,戳死、撞死、踏死十多头野狗、大蜥蜴、长须猪、两头羊、一头牛、数不清的小动物和一个九岁男童。男童是潘家独子,曾落户现在余家果园最僻远一隅。枝朽叶落,花开果熟,须蔓不枯,猴雕,猿殇,月娘肌理皲裂,日头腥膻蝙蝠盘缠。果园幅地仅次玉米园,最初只比香蕉园稍大。曾祖与祖父垦荒时,并没打算将那一片野地纳入种植区。那里一半低洼腐湿,一半酸性贫瘠,石南树丛和猪笼草属蔓延。两年多后,潘家向殖民政府申请到这片野地垦殖权,填土添肥,植树浚沟,竟培养出各式肥嫩蔬果,但他们不知道总督早把尿屎洒遍这块野地,从他们当初放火烧芭开始,总督就在烟火弥漫能见度零中咆哮冲撞试图用四根肉蹄捶熄火种,直到他们锄田竖篱傍水造舍,总督的破坏从来未曾停止过。曾祖不止一次拴绑总督,但总督听觉灵敏,野地锤锯才刚清嗓,总督已挣脱枷锁,一路鲜屎干粪防卫家土去。总督两次撞毁潘家临时用原木搭建的小屋,十数次捣坏潘家的新篱菜园,踩躏潘家两辆脚踏车成废铁。潘家全家日夜带刀,强力护土。“那畜生……野性难收……”曾祖说,“我下不了手啊……你们能剁……就将它剁掉吧……”潘家九岁独子习惯在矮木丛中撇屎,荤臭熏天,犯了总督大忌,它用关刀型头颅和偃月型独角将男孩抛入矮木丛,鸣如击鼓,雷蹄响彻云霄,时速六十公里。丛枝挂肠,浮云漫血。潘家人全体出动声讨总督,之前已刀疤累累但皮肉未伤的总督已不知去向,有一点可以确定:总督并没有远离野地,三不五时潘家垦地就出现它那地狱守门狗似的三蹄足印和新鲜的木屑状粪块。“那畜生……虽然野性难改……”曾祖说,“但知道闯了祸……不敢出来……你们找到它,就将它剁掉吧……”潘家不胜其扰,三月后另觅垦地,含泪离去。曾祖见那一片沃土荒废可惜,向殖民政府申请垦殖权,纳入果园种植区。潘家刚走,总督已扬着独角抖茎开肛,尿屎齐下,垂怜那片一度让陌生人侵占的野地。
祖父从吊床上翻身坐起伸了几个懒腰,跳下吊床,捡起地上的番刀猎枪,两眼闪烁着仪式似的呆滞,掀起四周一阵阴影杂声,丝棉树下筋骨淋漓,弥漫千古奇痒。雉回到浮脚楼睡觉时,听见祖父吹哨如瓮沉江河,唤来余家四只白天从不现身的深海黑犬,一人四兽,夜巡家园。祖父的一双皮革长筒靴,四犬的十六只黑爪,总督的四根肉蹄,侵入雉的听觉尾椎,兽性地退化雉,让雉一夜难眠,精血越来越趋近夜行。雉甚至看见祖父巡累后坐在门外木梯上吹糊土烟拭枪磨刀霍霍,总督挥臀枯坐如坟丘,四犬来去,一切如飞蚊症,在他夜行动物的色盲想象中。祖父、总督、四犬据守浮脚楼,在雉的星云爆炸不眠夜形成一颗钻型星座,护卫混沌暧昧的家园。四犬黑如蟒胆,除非有事,白天从来不走出浮脚楼下。它们黄昏出游时,也是它们撒野和淋漓尽致发挥势力时候,果园、香蕉园、胡椒园、玉米园也因为它们的出现而显得更阴黯,夕阳光彩尽失,那乌云蔽顶的年轻月娘仿佛一块瘀青头皮。四犬不管盘桓哪里,哪里就会阴黯晦败,蕈菇羊齿葳蕤,马陆蟾蜍横尸。自从草食总督被长期囚禁丝棉树下后,四只肉食土犬扛下了护卫家园的部分重担,它们不像阳兽总督以庞大吨位和尿屎明白恫吓入侵者,也不像总督发出雄性鼓鸣,而是从无虚有伏击。四犬是祖父从众多野犬土狗中精挑细选出的,施以严格训练,但闻陌生气味即嗓门紧闭饱以狗牙,据说连邻居也少有人识得其真面目。它们白日各据守浮脚楼一角,入夜后二犬梭巡浮脚楼前后,另二犬围守丝棉树,隔两小时在祖父如瓮沉江河的哨声中聚合浮脚楼前四下夜巡。从黑夜到黎明,草食总督鸣如击鼓,声音弥漫皮之腥气;冲撞栅栏和丝棉树,声音充满尖角锐蹄;捶踩大地,发出蹂躏脚踏车铁皮屋的金属爆裂声。四犬一夜无声,用猪骨牛头磨牙,无限撑大肉食性下颚。
四年后雉大学毕业,返家第一件事就是探视总督。总督匍匐栏内,似睡非睡,两只蚬壳大耳扇了扇,从鼻嘴发出介于昏睡和烂醉之间的一道不沉稳雷声,似乎雉的出现替它的万里无云花叶扶疏的草食性动物美梦抹下一道阴影。祖父喜欢在睡前用烂果喂食总督,让喜欢泡在泥沼的总督烂醉如泥睡去。雉敲打兽栏,呼叫数声,总督不理。雉拿起番刀想清除兽栏上和树下藤蔓羊齿,忽然想起祖父任由它们生长必有道理,也许它们就是最好的掩饰、拟态。雉只削去兽栏上可能带有毒素的蕈菇,随后开始清理兽栏。祖父吹糊土烟捧着一粒大榴梿走到树下,用番刀将榴梿剖成四壳,丢两壳入兽栏内,给自己和雉各留一壳。雉看得出来祖父刚从赌场回来,手气很顺,烟球气足饱满,大小相同。
“阿公,督督睡了。”雉捧着四分之一壳榴梿,突然听见总督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响呼,抬起关刀型头颅嗅了嗅榴梿肉。总督显然早已听见一老一少走入丝棉树下,辨识出一老一少的熟悉气味,它在梦中看见一个年轻人用一双书生手清除它身上的蕈菇羊齿鸟巢蕨土蜂窝,用一把小刀刮走它皮囊中的弹头箭矢,当它身上的动植物和外来物全被清除后,它发觉自己瘦小得可以从兽栏隙缝中走出去并且轻快上树站在丝棉树梢上。祖父不说话,用手指夹起一颗榴梿果放入口内。总督连肉带核啃吃榴梿。据说土人视榴梿为催情剂,常以此果喂畜,因此六畜兴旺,春情遍野。“阿公,天天用这个喂总督,它又没有女朋友,怎么受得了喔?”
“龟孙,难道要我阉它吗?它只有吃这东西,才能保持充分斗志,对未来还存着点希望。”
祖父吱吱喳喳啃着榴梿肉,将榴梿果吐到地上。“总督,阿雉回来啰。还记得阿雉吧……雉啊,住个几星期,就回去吧,别回来了。”
丽妹此时已拥有四顶假发。晚饭后,雉拿出从台北捎回的礼物。祖父、父亲、二哺娘和鸰的礼物是衣服,丽妹是一顶假发。丽妹右臂又多了一块小刺青。
“是一位达雅克同学……带我到他们长屋里……刺的。”丽妹小声说。
雉注视着仿佛某种藤蔓植物的蛇形刺青。
“这图案很眼熟 ……”雉指了指客厅墙上和壁架上的摆饰物,“和那块木盾上的雕饰……几乎一模一样……”
二哺娘埋头吃饭。兄弟俩讨论着木盾上和手臂上的刺青。
“文身……痛吧?……”雉说,“丽妹……”
“痛痛……痒痒……”丽妹的声音很僵硬,仿佛透过某种喙,甚至舌喉也钙化似的。“痒时……像猫舔……痛时……像蝎子咬……”
“蝎子……”鸰盯着丽妹手臂。
“是啊……”丽妹用食指戳了戳纹案,“朋友说,这个就叫蝎文……看啊……这弯弯翘翘的……就是蝎尾……”
兄弟凝视纹案。二哺娘停筷,噙饭注视墨绿色的纹蝎,滔滔说起浮脚楼从前的蝎患和蝎猫大战……祖母说——大部分时候是她在滔滔不绝,母亲只偶尔插入一两句——那时候浮脚楼内外上下,任何夹缝暗穴,凡是阴黯湿凉处就有大量蝎子蛰伏,那是曾祖落户浮脚楼五年后。没有人知道为何浮脚楼一时之间冒出数量骇人的蝎群。曾祖、曾祖母、祖父有空即开柜倒瓮,见蝎即砸,但才刚清除过的地点,一两日后即蝎影成群。蝎群攀檐上壁,刨土削木,昼伏夜出,猎食蜘蛛、雨蛙、壁虎、蜈蚣、马陆、老鼠、蝙蝠和鸟类。浮脚楼雨季时阴晦潮湿,夏季时闷热干燥,糟糠猎物众多,蝎群衔尾交媾,背养子嗣,筑巢如骷髅。曾祖白天用手电筒照射浮脚楼下,发觉蝎子甲壳在黑暗中发出粉红色或绿色光芒仿佛毒荧光菇,已经没有任何小型动物胆敢走入浮脚楼下。护土大将总督视力不佳,无法准确侦测方位,只能利用嗅觉在浮脚楼下鸣鼓冲撞,但躲在木缝土窦中的蝎群毫发未损。它们尝试对总督狠狠螫了几下,发觉总督皮厚如砖,内藏弹头断矢,纷纷败退。那时余家尚未饲犬。隔一个月曾祖就对浮脚楼做一次地毡式搜索,熏烧消毒,几乎内外彻底整修浮脚楼,曾祖匿藏鸦片私房钱壮阳药的三处暗穴和祖父匿藏盗自曾祖曾祖母的鸦片私房钱的两处密窟——据说祖父用它们偷嫖马来种和达雅克种土妓——不止一次暴露在曾祖母眼前。祖母嫁过来时,蝎群已蔓衍至畜舍、果园、胡椒园、丝棉树下。
丽妹显然对这刺青相当满意,不顾二哺娘怒目相视,鼓励兄弟二人仿她文身,还说以后要文更多图案,草草吃完,回到卧房,反锁房门。洞房夜时,祖母直喊下体疼痛,祖父不但会错意也不怜香惜玉,初尝人事的神经和阴茎抖擞了大半夜。第二天早上祖母左臀已一片红肿,傍晚红肿蔓延到整条左大腿。曾祖在臀部皱襞处找到了蝎咬,敷上祖父从中药店捎回的中药,但曾祖不放心,亲自用三轮车将祖母载到殖民政府开设的医院打了一剂抗毒蛇血清,两天后,祖母臀部大腿已开始腐烂出脓。祖母打了三剂抗毒蛇血清,敷了无数中药土药,伤势依旧。巫医中医西医都摇着头说,从来没看过这么毒的东西,再这样下去,这条腿恐怕难保了。
最好把那只螫人的蝎子找到。西医说。可能吗?
你他妈只顾屌……曾祖骂祖父。你他妈没听到你女人喊痛吗?
第一次嘛,痛是一定的……祖父说。
祖母是爱猫之人。她嫁到余家,什么也没带,只从娘家带来两只花猫,公肥母瘦,公猫喜欢睡在浮脚楼下像一只绿蟾蜍,母猫喜欢攀檐上树像极灰林鹗。不知道是余家的老鼠壁虎早已绝迹,或是二猫饥饿无聊,夜宿余家第一晚竟杀死三十多只蝎子,吃下其中十多只。从此猫蝎白天睡觉,晚上倾巢而出,鏖战至破晓。二猫拥有猫科类的狡诈暴戾,擅于暗算和先声夺人,总有办法在蝎尾释毒前将对手撕烂。二猫虽然尽忠职守,勤于搏杀,但敌众我寡,情急下常凄厉呼救。曾祖知道祖母娘家还有七只成猫,唤祖父带来其中五只,又向邻居讨获三只。生力军刚报到,浮脚楼内外蝎尸暴增,祖父一天内就扫获三畚箕。第六天,曾祖在隔热层里惊见一具猫尸,眼睁舌吐,死状恐怖。一月内除了最初那二猫,八猫先后殉职,曾祖厚葬在野地。蝎群从此绝迹余家。一个多月后,祖母左脚逐渐恢复正常,已能下床干活,日后祖母虽然大致康复,但左脚干黑缺肉,行动无力,左臀、大腿乃至左阴阜仍残留零星疥疮,据说祖父每次在床上看见这腿就倒尽胃口,情愿冒险嫖土妓也不再亲近祖母,父亲就是他新婚那晚撒下的种。胡椒园椒粒累累,已快到了采椒时候,夕日的斑斓漫染椒叶,鸟逐虫,婆娑迷离,雉仿佛目测到蝎影朦胧,嗽嗽吱吱,攀枝刨木,一只干瘦长尾猴蜘蛛状漫游,捧一支枯皱如织布鸟巢穴的猪笼草捕虫瓶,女孩着蜡染衬衫红色沙笼坐在一粒大冬瓜上,接下长尾猴的猪笼草咕噜咕噜喝下一笼清水。发飞如夜蝠,冬瓜应声破裂,皮瓤漫血。那晚霞死死地躺在那里,如被蛮荒之狮开膛剖肚的牛羚。
“丽妹变了……逃课,不爱读书……常和小流氓混……”母亲不知何时出现雉身边,仔细拗断遮阳的椒叶,“骂,打,关——足足关了十多天,没用,你阿公、爸爸也拿她没法……在学校里,有一个女生嘲笑她的光头,丽妹……抓着人家头发,从楼上拖到楼下……”
“也从来不到园里帮忙……”祖母也不知何时出现母亲身边。拗椒叶比母亲迅速果断,“算了……不爱读书……念完高中……就让她做事吧……”
二哺娘手起手落,将拗断的椒叶扔入背篓,仿佛当年总督偷吃椒叶。雉也帮忙拗。
“恐怕高中也念不完了……”
着红衬衫黑牛仔裤的丽妹出现在胡椒园外。长发扎了马尾,马尾如一缕炊烟。假发像一头黑金鱼。一个长发男生随后走出椒园外,骑上一辆机车。
“阿雉,你看……”母亲说,“刚才丽妹和那个小流氓不知道在胡椒园里做什么……”
“阿雉你下次看到那些小流氓,早早把他们赶走……”祖母挥了挥手,像在逐野狗。
又四年后雉第二次返家。如果用尺丈量,雉断定丝棉树长高了四五公尺。藤蔓和气根除了攀爬着大量野兰花、牵牛花和各种不知名野花,还有三四种猪笼草属,捕虫瓶像一批小萨克斯风或小茶壶。祖父在树下新盖了一栋小木屋,屋内有一张木床、茶具、衣服和几把番刀。雉随手摘了一根嫩枝伸入栏内。一个黝黑庞大如少年象的东西从丝棉树根上站起来,接近嫩枝。雉感受到一种窒息的压迫感逐渐逼近,仿佛丝棉树被连根拔起。吃晚饭时总督在丝棉树下吼声如鼓,用尖角锐蹄冲撞栅栏如雷声霹雳,发出忽远忽近有时刺耳有时柔和的金属声,让雉又一次以为总督四脚套上铐镣独角绕上钢索牵绑丝棉树下。雉已从鸰的信中知道丽妹高中没有念完即辍学工作,两年前和一伙朋友到马来半岛及新加坡,居无定处,游荡、工作,隔个半年捎一封信,寥寥几行问候和报平安,连地址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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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推开婴儿房大门。正是喂奶时间。十多个新生婴儿躺在穿着哺乳装的年轻母亲怀里,合着双眼嗍食母亲乳房。雉发觉大部分母亲的乳房比婴头硕大,乳头也硕大得塞不入婴儿嘴里。两三位母亲以奶瓶喂食婴儿,像开保险箱密码转动奶瓶。雉发觉她们也有丰乳,其中一位硕大如圣伯纳狗头。两排活动型婴儿床放在一个无菌室内,床上躺着五六位婴儿,有的酣睡中,有的由护士代喂奶水。无菌室内部还有一个小斗室,里面摆了三个保育箱,其中两个各躺着一个婴儿。
“丽妹孩子呢?”雉说。母亲伸出食指,指着小斗室其中一个靠墙的保育箱,确定雉知道后,才慢慢将食指放下。母亲的沉默,抬手指示之久,仿佛小时候有一次雉看见母亲抬手指着被蛮猴摧残得惨不忍睹的玉米园或被一场夏日野火夷成平地的胡椒园。保育箱内躺着一团肉疙瘩,被一层层纱布包扎着,伸出数根像某种昆虫触须的橡皮管。雉凝视许久,没有看见婴儿的五官或四肢,只看见类似头颅的圆形肉瘤,让雉想起小时候总督屙在红毛丹树下的木屑状粪便。
“早产两个多月……”母亲注视来来往往的护士,“很多毛病……能不能活下来都有问题……”
“丽妹知道吗?”
“还没告诉她……”母亲伸出双手八指拦住一个从无菌室走出来的护士。二人小声交谈了一会。母亲走回雉身边。“你阿公不管事……你爸还在林里……鸰不懂事……等下住院医生来了,你和他们谈谈,看看怎么办……”
雉和母亲走出哺乳室,坐在婴儿房外走廊上一排铁椅上。从玻璃窗可以看见哺乳室和无菌室,但放着保育箱的小斗室则消失在一排白色布帘后。母亲们哺完乳后,将婴儿趴放在胸前,细致得像护士敲击病人手腕找寻皮下注射的血管拍打婴儿背部。有的母亲像剥蛋壳撕开襁褓,捆上另一层襁褓,交回无菌室的护士手中。婴儿只露出一颗小头颅,躺在整齐排列的小床上,精致易碎地,像包装盒中裹着装饰纸的麻糬。雉在走廊上看见婴儿五官萎缩,小嘴像河豚御敌般膨胀,但哭声全无,让他想起压在水里受洗的啼婴。雉忽然看见自己站在学校走廊上凝视秽河,成千上万漂流物和动物尸体挤进无菌室,二十多张婴儿床也随波逐流,哗啦啦冲出婴儿室,母亲们在恶臭的河水中载浮载沉,婴儿床越漂越远。
“是你妹妹?长得真漂亮……好乖,给你送便当呢……几年级了?”
“小学刚毕业,下学期就升入我们学校了……”
三兽各据一角。左胸&157138;狐,右胸野兔,肚脐眼花斑臭鼬。依旧是同一件动物衬衫,浅蓝牛仔裤,白色球鞋,长头发,站在校门口和姐姐聊天。雉发觉&157138;狐盘踞的沙丘和野兔越过的土丘比一个多月前坚挺高大,接近额头的黑发则染了红褐色。雉忍不住又像夜行兽竖着长鬓角的耳朵,努力窃听三只小兽。中午送便当的家长挤满校门外,学生隔着校门寻找家长。校门前面马路上的车子像漂流物挤成一个个乱集团。嘈杂声干扰着雉的听觉,雉只获悉一个紧要讯息:一个多月前追踪过的野兔下学期会变成自己的学生。雉不想离开,装模作样站在校门口像在等人,在压肩叠背中像夜行兽监视猎物。雉一一打量猎物的头发、球鞋、鼻子、下巴,随后看到衬衫上&157138;狐和野兔充满警戒地凝视自己的两双眼睛,不知为何,衬衫上的动物图案反而使雉感到更紧张,雉于是急忙看向别处。当雉终于有勇气再度寻找猎物时,三小兽早已烟消云散。那是去年六月底吧。雉大学毕业一年后在这所初中当上英文老师,但不到六年就倦勤,决定辞职返乡。雉写信告诉家人时,祖父反对,母亲也不赞成,父亲继续伐树。雉犹豫不决,辞职表虽然早已填妥,始终像写给情人的绝交信搁在办公室抽屉里。那年学期终了,雉还是没有递上辞呈。
“阿雉,医生来了。”
雉和母亲随着一位护士进入一间办公室。天花板上八盏扎眼的日光灯,仿佛冷血动物血管在建筑物内流窜的中央空调系统,像猪脂肪一样油亮的医生制服,靠墙近百个像寄物柜的长方形箱子和两张一尘不染的治疗床,让雉觉得像走进验尸室。一位不到三十岁的华人医生和一位约四十出头的马来医生坐在办公桌后,一位戴眼镜的中年女医生拿着一份文件站在办公桌旁。办公桌上大小纸张堆积如山,有的随意叠成一堆,有的捆成一团,有的像干皱的橘皮,有的像山产店里的蜥蜴干。
雉和母亲坐在办公桌前。
“早产十周又三天,体重一千七百公克……”微胖但五官俊秀的华人医生说话时始终像翻行事历翻着桌上的文件,丰厚而花白的头发从中整齐分开,仿佛头上顶着一本翻开的辞海。领结扎得比喉核细小,但鸭绿色的领带却宽长如餐巾,暴露在纽扣全部松开的白色制服上,远远看过去像一只死鸭子挂在脖子上。“呼吸窘迫症候群,头盖内出血,重症黄疸,早产儿网膜症……这些早产儿常见的疾病都不算什么,最重要的,这孩子百分之九十以上机能不完全,至今还在保育箱中靠机器养活,如果把机器拿掉……”
“不,我认为再撑两三天,即使靠机器也没有用……”留着两撇薄胡子的马来医生两手也拿着一张狭长白纸,仿佛正要朝什么等待化验的证物贴上封条。他头发僵硬鬈曲如软塞开瓶器,制服宽松如雨衣,听诊器不自然地挂在耳垂下。雉甚至看到他的衣领上沾着一滴仿佛血迹的红斑,也许是血腥玛丽之类残渣。“这孩子能活到现在根本是奇迹……”
iracle, iracle, iracle……他重复说着奇迹这个英文字。
“余先生,”华人医生搔着头上的辞海,似乎在寻找几个表示同情的字眼,“这可怜的、被痛苦折磨的孩子,存活率……”
“等等,”雉打断,“孩子情况如此危急,为什么还放在婴儿室中?我在那儿待了半小时,没有看到一个医生……”
“孩子在加护病房中……”女医生把手上的文件放在华人医生桌前,两眼看着二位男医生。她发型像洋葱,身材精瘦如蚱蜢,肤色棕红。“二十四小时全天候观察……”
“不是说中午移到婴儿室吗?”母亲说。
“诚如余先生所说,孩子情况如此危急……”女医生仍然看着二位男医生,“所以早上临时做了变动,让他继续待在加护病房……”
“我们刚才看到的不是丽妹的孩子?”雉说。
“你看到的是另一个早产儿,”女医生瞄了一眼雉,“你的甥儿比你看到的这个早产儿糟糕十倍……”
“简单地说,不告诉你的话,”华人医生终于停止翻阅文件,十指在桌上相互揉搓,身体忽然倾向雉和母亲,眼睛瞪得像被手电筒照射的夜行狐猴,“你大概不知道那是人类的婴儿……”
两个穿着医生制服的中年人走入办公室,打开墙上一个长方形箱子,沉默地凝视一会,随后合上箱子走出办公室。
“可不可以先让我看看孩子……”雉闻到从华人医生身上扑来的香水味。
“余先生,不如不看……”华人医生快速地搓着两根生姜般的大拇指。
“令堂已看过了,她……”马来医生每说一句话,就习惯性地像鱼狗吞下一尾大鱼,扭一扭脖子。
雉看一眼母亲。母亲垂首凝视地上。
“好歹也是一个生命,”雉说,“让我先看过婴儿再说……”
“行,行,”华人医生用两手碰触指尖,两根中指搔着像马来糕的下巴,“等我们讨论完以后,马上带你去看……”
“孩子活下来的希望怎么样?”雉说。
“余先生,别急,”华人医生又将身子倾向雉,“令妹的生活还算正常吧?有没有被人虐待过?殴打过?”
“怀孕期间有没有发生过意外?车祸?摔倒?或者工作太劳累?”马来医生扭了扭脖子。
雉迷惑地皱着眉头。
“这孩子还在母亲肚子里就四肢骨折,头颅因为受到挤压而畸形,其他骨骼也无一完整,”华人医生说,“伤害都是来自外来的力量……没有胎死腹中,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和生产无关,”马来医生扭了扭脖子,“生产非常顺利……令妹非常健壮,像运动选手……孩子噗哧一声出膣,像球儿应声破网,那声音清脆饱满,像山猫咯勒咬断羌鹿的脖子……如果早点做产前检查,我们会建议不要生这孩子……”
“最令我不解的是,”华人医生终于靠回旋转椅上,“产妇肚子上长了一层厚茧,仿佛长久和粗糙物摩擦……”
“屁股上也有类似鞭笞的伤痕……不过产妇很健壮……”
“非常健壮……”
雉看了看母亲。母亲仍然凝视地上,眼里衔着模糊的泪花,三指和五指在两腿上相互揉搓。
“我妹妹有一段时期没有和我们生活在一起,”雉说,“这是我们自家的事。孩子……”
“这孩子现在完全仰赖机器,一拔除机器,完全没有希望,即使有了机器,也不见得能够活下……”华人医生说,“就算生命迹象稳定下来,养大这孩子需要花一大笔钱。孩子长大后,不但是白痴,也是残废,既不能站也不能坐,不会说话不会吃喝拉撒,完全没有行动和沟通能力,和植物人差不多……最可怕的,孩子外表根本不像人,像某种野兽……”
雉吃惊地凝视三位医生。办公室出现一阵恐怖的沉默。
“余先生……”
“三位的意思……”雉说。
“我们当然不会放弃拯救这孩子,不过我们希望你有心理准备,这里虽然是公家医院,可是有一些特殊费用还是要自付的,”华人医生忽然从旋转椅上站起来走向靠墙的长方形箱子。旋转椅在他身后猛烈地转了一个圈子。“这孩子不幸逝世后遗体如果捐给本院作医学研究,所有医疗费用将由本院承担……这是一个很特殊的案例……”
“做什么研究?”雉说。
“也许会做一点解剖,”华人医生将几个面向雉的长方形箱子打开,“或者直接泡在福马林里……”
雉看到数个巨大如沙袋的玻璃瓶中,腌泡着各种奇形怪状的畸形婴儿:肢体纠缠一块的连体婴,头大如皮球身体小如老鼠的怪婴,像缩头乌龟没有手脚的畸形婴……。
……
走出医院后,月亮已升到炮弹树梢上。
“明天买一束鲜花,去祭拜一下你婆婆吧。”母亲说。
1 即犁鼻器。
2 妻子,客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