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版序(1/1)
戈登·奥尔波特所著的《偏见的本质》是无与伦比的。在它于1954年出版之前,还没有过与之类似的著作,在那之后的65年间,更是没有一部著作能达到它的影响力。后一点尤为令人惊异,因为在这65年间对偏见的研究已经迅速发展为实验心理学的主要课题之一。至今,已有成千上万的科学研究从各个方面详细探讨了这些独特的态度和信念的结构及功能。然而,对我们教师而言,当我们向学生介绍对偏见的现代理解时,我们仍然一定要向他们推荐《偏见的本质》这本书。
奥尔波特最著名的是他在人格心理学方面的研究,他也被认为是该领域的创始人之一。但事实上,他最有名的著作《偏见的本质》却是关于一个他不常在科学期刊上撰文讨论的话题;到1980年,这本书已经卖出了超过50万册。我们知道,奥尔波特的父亲是一名医生,他把自己的家当作诊所,经常给那些付不起医疗费的病人施诊。据赫伯特·凯尔曼─奥尔波特的学生及继他之后的哈佛大学卡波特社会伦理学讲席教授─推测,奥尔波特对群体差异所造成的长期消极影响的认识,可能源于他早期在这个家庭诊疗所中对不平等的观察。
《偏见的本质》之所以影响深远,是因为它具有预见性、涉及面广,而且毫不费力地将一些逸事和观察资料(包括通俗口语、文学叙述)与证据交织在了一起。《偏见的本质》以清晰地将偏见描述为非理性思维和情感的例子而引人注目。即使在今天,我们也很难说服心理学专业的学生或其他任何人相信,偏见不仅仅是发生在社会上几个“害群之马”身上。我们很难摆脱这种错误的信念:我们自己是没有偏见的,而且只要清除那些支持群体间仇恨或那些愿意在自己国家消灭不同群体的人,偏见的问题便会烟消云散。
无论这种观点多么有说服力,将偏见问题归咎于寥寥可数的人的不良行为都是错误的。它为什么如此令人信服?就在我身处美国写这篇前言时,我们又一次得知在得克萨斯州埃尔帕索市一家购物中心发生了枪击事件,一名嫌犯枪杀了数名无辜的群众。据称,这名21岁的嫌犯在宣言中写道:“这次袭击是对拉美裔移民入侵得克萨斯州的回应……我只是在保卫我的国家免于入侵带来的文化和种族变更。”人们很容易将“偏见”标签只留给拥有这样思维的人,而把我们其他人免除在这可怕的界限之外。
当然,作为一名人格心理学家,奥尔波特了解不同的人在经历和表达偏见上是不一样的。但他也看到了某种更难以捉摸的东西:构成偏见的思想和情感之间的连续性,以及所有人类都有的更广泛的分类思维。在第1章中给出了一些基本的定义之后,奥尔波特在第2章就以“预先判断是一种常态”为题,指出这点可能是本书最大的贡献。奥尔波特在其中写道:“人脑必须借助分类……来进行思考。分类一旦形成,这些类别就成了正常预判的基础。我们无法避免这个过程,因为有秩序的生活正系于此。”(见第22页)
对于“我们平日的思考、行动及生存所培养的习惯和需要,同时却也是造成偏见的罪魁祸首”这个观念,光是理解起来对我们依然很困难,更不要说在1950年代早期,以当时对人类心智的认识而言。我们必须提醒自己,这是在认知革命之前、在心理学现有的大量经验基础之前、在我们现在普遍理解人类认知非理性的概念出现之前。而在这些关于人性的真理被揭露之前,奥尔波特就已经意识到了它们;从这点上来说,预见性是他最大的天赋。如果他今天还在世,他应该很容易就能理解他的直系后继者当今所创立的概念——“内隐偏见”,即便至今仍然有一些心理学家无法理解这个概念。
除此之外,《偏见的本质》覆盖的范围之广同样值得注意。奥尔波特在1954年写这本书的时候,关于偏见的实证研究基础还很匮乏;尽管如此,他并没有只写一本薄薄的书,集中在几个可以通过直觉和陈词滥调涵盖的主题上。《偏见的本质》包含了我们目前在学术期刊上对偏见的思考和论述的各方面:(1)分类和学习;(2)内群体偏爱和外群体歧视;(3)真实的和想象的种族和民族差异;(4)群体成员身份所可见标记的作用及其引发的陌生感;(5)语言在产生和维持偏见方面所扮演的角色;(6)反直觉的想法,如对自己所属群体的仇恨;(7)刻板印象的形成和变化;(8)历史、社会文化和即时情境的角色;(9)煽动者、宗教、忠诚和替罪羊的角色;(10)从众的力量;(11)偏见在幼童身上的形成;(12)负罪感与内心冲突;(13)侵略和极端形式的仇恨;(14)偏见与人格其他方面的交织;(15)造就宽容性格的条件;(16)减少偏见的过程,尤其是其中所提出的“接触假说”直到如今仍是研究减少偏见的理论基础。
因为奥尔波特不遗余力地向读者呈现偏见的本质,当阅读本书时,我们会屏息凝神,并了解如果要充分理解偏见问题的复杂性,就需要从各个角度进行探讨。奥尔波特曾经在其他场合评论说,理解原子运作的原理已经需要几个世纪的时间和资源,那么要理解人类思维的复杂性,相应地就需要更大的投资。最近,我的同事─麻省理工学院生物学家南希·霍普金斯─也做了类似的分析。她深深担忧遗传学家将数学和科学等领域中智力问题的复杂性简化为基于群体和遗传的不同。作为一名癌症生物学家,霍普金斯深知即使经过几十年的高投入研究,人们目前对癌症遗传基础的了解还是非常有限。她怀疑是什么样的价值体系能引发人们对男女数学和科学能力的基因差异感兴趣,也非常担心人们为何对这些比单个细胞失活复杂得多的研究如此轻易地做出猜测。
而与这种过度简单化不同的是,奥尔波特明白事物的复杂性:仅仅是始于预先判断的某事件,最终也可能以种族灭绝告终。他对偏见这个主题复杂性的理解体现在这本书的广度上,这本书由200个独特的部分组成(在全书31章的每一章末尾都有总结和说明)。可以说,《偏见的本质》不仅应该是学习该主题学生的必读教材,而且应该是那些急于在人类智慧的遗传基础等复杂现象上选定立场者的必读教材。因其有意识地面对复杂性,它可以作为教导我们谦逊对待科学的一课。
在《偏见的本质》出版后65年,我们对偏见有了更多的了解,这不仅体现在已经发表的论文数量上,而且也体现在这些论文所采用的多种方法上,从小型的控制实验到现场研究、相关研究、经济博弈与模拟研究和机器学习,更不用说现今可用的更为复杂的统计方法了;这些方法使我们对已知和未知领域的研究有了更大的信心。当奥尔波特写这本书的时候,可用的数据只占今天可用数据的一小部分,但值得注意的是,他的观点在很大程度上都与后来的数据所揭示的一致。事实上,除了他对精神分析理论(在当时很有影响力,但在今天的科学心理学中已没有任何作用)的论述,奥尔波特在其他方面的观点在几十年后的今天看来,几乎是没有错误的。
奧尔波特在1954年是如何掌握这个话题的呢?在我看来,在其他人可能误入歧途的地方,奥尔波特的一些特质和经历可以使其避免。首先,他是一位人格理论学家,因此他能够理解基因和社会、全球和地方、个人和集体的行为如何塑造我们每一个人,他也同样明白外在能够改变内在,反之亦然。此外,奥尔波特对心理学的理论理解根植于他对世界的实践和对历史的理解之中,他对美国早期的奴隶制度和反犹太主义有很深的了解,这是当年其他身处相同社会地位的人所没有的。他从发生在世界各个角落的事件中(包括当时二战后从欧洲来美国的移民的经历)获得了自己的见解。这些经历和理解使得他能对理论和实用主义都有无与伦比的把握,从而清晰描绘偏见这幅画面;而引人注目的是这幅画面的核心正反映现代社会。我们只要在他的书中把那些社会群体的名字更改一下,就会看到与当今新的群际关系的相似之处。
在某种程度上,我们听取了奥尔波特的教导,沿着他推荐的方向前进,更快地对偏见的本质有了更多的了解。在我们探讨偏见的过程中,我们逐渐赋予“偏见”一个比较有限的含义,以此来指显性的、有意识的、带有敌意的偏见。但是,认知革命让我们更加理解偏见。偏见不仅仅来自我们有意识控制的思考过程,还来自我们无法意识到的思考过程;我们意识不到的偏见,没有先进的技术是很难被察觉到的。这样的理解,产生了社会认知不仅仅有显性,还有内隐表达的可能性。如今,“内隐偏见”的概念(通俗的说法为“无意识偏见”),被认为是所有人类和集体的特征,是无意识歧视的一部分,它不但已被学术界接受,而且已升华成一种文化模因。在美国2016年总统选举期间,总统候选人在首次公开辩论中被问及他们将如何应对内隐偏见;而多数组织,包括政府机构、金融投资者和电影制片人群,都尽可能理解内隐偏见是如何带来他们不愿支付的隐性成本的。
虽然奥尔波特对偏见的看法是基于美国人的视角,但他所传达的信息是普世的,因为他谈论的是一个普世的议题。因此,即使只用有限想象力来阅读《偏见的本质》,我们也能在中国─就如在世界其他地方─同样获得共鸣。当中国人通过旅游、商业和知识交流探索世界时,中国的读者必能在奥尔波特的理论中找到共鸣。这是《偏见的本质》一书首次在中国出版,它可以作为中国人的指南,开启一个前所未有的对群体间关系的理解。在中国及世界各地,读者在翻页时─无论是纸质版还是电子版─应该思考的问题是,透过科学知识的独特力量,我们如何战胜由来已久或新出现的对世界大同与和平的威胁?
马扎林·贝纳基
理查·克拉克·卡波特社会伦理学讲席教授
哈佛大学心理学系
(香港中文大学商学院卓敏市场学教授康萤仪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