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2/2)
“我还没想得透彻。是我在准备校外文学课时想到的概念,引申自人们对任何事情都追求一种‘一体性’——恋人之间的一体性,身体与心灵的一体性,生活和工作的一体性。我倒觉得对如何将这些事情隔离开来产生兴趣,才是挺有趣的一件事。”
“我明白你的意思。”他对她说。他一丝不挂地坐在床沿上。房间里的灯全关了,屋里溢满皎白的月光。他说:“我明白那种两个不同生命体被禁锢于同一副皮囊中的恐惧感受。”
他们两人赤裸着沐浴在月光中,在床边依偎着。一个突如其来的念头,促使她摸了他的阳具。两颗睾丸自然垂坠,移动柔缓,藏匿于一层皮所构成的冰冷的袋中,分居两侧。阴茎皱缩时,看上去像一只柔软蜷缩的蜗牛;而当它无目的地摇摆着壮大时,就从一条笨拙移动的丰满的蛇,变为一根坚实的棍棒或萌动的枝丫。“一体两面。”弗雷德丽卡这样想着,他的双臂缠住了她。弗雷德丽卡自叙着:“很多人或许会这样以为——当两具躯体交会时,是同处一地的两个人,借助于另一个人的躯体,竭力地去抛却自己、抹除自己,来达到合一。那上升的体温,那潮湿的触感,那有节奏的律动,那激动的喘息,那滑腻的肌肤,那一进一出——那便是合一?那便是两个个体在同一个过程中化为一体?不,我们两个人都亟待分离。”她脑中的语言如此清楚明晰,她继续无声地自言自语:“我把自己附着在性爱上,让性爱的旋律带着我沉沦迷失,我听到激越欢腾的窒息声、气绝声,但那不是我,我没有窒息,也没有气绝。我抵达了,我抵达那个临界点、交汇点,那是一个虚无的境界,然后我放弃了,我释然了,我再次成为我自己,比以前更像自己,越来越像自己。”弗雷德丽卡的眼神飘到约翰·奥托卡尔脸上,“他的脸,陷入性爱后的恬然中,纯净得像是阿波罗的雕像,我猜不透、抓不到他颅内的一丝震颤,”那个只存在于弗雷德丽卡脑中的多话的善言的分身说,“我喜欢他这个样子,我喜欢一无所知,我喜欢我对他这份迷茫的了解。”
丹尼尔陪伴着他的岳父坐在弗莱亚格斯村的草坪上,那是岳父家的草坪,丹尼尔手上正帮女儿编着一个雏菊花环。一朵朵丰美的粉色边沿的花朵散落在他黝黑的膝盖旁边,这全都是他女儿玛丽采摘来的。草地上两个男人,半躺半坐在帆布躺椅上,看着穿天蓝色裙子的小女孩儿,光着脚,在他们面前阔步炫耀,做芭蕾舞步中的竖趾旋转,或者向他们俩俯身猛冲。她红金色的头发垂成一袭丝绸般的帘幕,笼罩着她安定、圆润的脸。编雏菊花环有两个方法:一是穿透每一朵雏菊花梗的末端,将另一朵雏菊从上一朵雏菊花梗的孔洞中穿过,让花冠卡住;另一个方法是选出一朵花梗很硬实的雏菊,将其他雏菊串联在一起——把每一朵雏菊的花茎穿透,将雏菊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编成一条密集的花朵项圈,因为被拴在同一条花梗上的雏菊很多,所以项圈看起来很硕大很华丽,花朵丰盈繁盛,白色、粉色的雏菊相间,花瓣如羽翼般伸展、扑闪。丹尼尔用第二种方法编了一个手环,玛丽却对这种残忍又丰盛的铺张浪费大呼小叫,所以丹尼尔重新给她编了一个长绿色花环,很零散很疏离地在绿茎上插一两朵小型的雏菊。他编得有点慢,撕开茎柄,缠成一线,有的撕坏了或缠断了,就要扔掉重新再做。玛丽跑上跑下,又摘来更多花朵。比尔说玛丽就快要剥光了草坪上的鲜花,让整个草坪看起来既传统又体面。
“新的花明天早上会再开的,”玛丽说,“永远都会有花,你摘的花越多,明早开的花也越多。”
玛丽的蓝色裙子在外公眼中,其实就是一块在风中不断鼓胀、飘飞不定的三角形纯棉布,被鞋带捆绑、固定在她身上。她脸上长了一些雀斑,是新长出来的,极为可爱。她弯腰采摘,又突然直起身来。比尔对丹尼尔说:“玛丽时时刻刻提醒着我,她和她长得很像、很像。”
“对,她们颈脖转动的方式和她们的腕部。”
和玛丽相像的女人是她的母亲斯蒂芬妮。死去的那个女人令人惊惧地出现在他们面前,与他们同在。两个男人,一个年轻的,一个年老的,揣度着彼此对同一个从他们生命中永远缺席的女人的不同感受。玛丽高高跃起,在空中摆荡着双脚,像在舞蹈,他们为玛丽拍手鼓掌。比尔喃喃自语:“当你起舞时,我希望你/搅动起海中碧波,就这样一直翻搅不停/不需要别的舞步,翻搅着便好,翻搅着……” [5]
丹尼尔问:“你说的是什么?”
“没什么。”比尔说,“是我以前不怎么喜欢的一个剧作,我直到此刻才悟出它的重点。”
玛丽的舞蹈把含有斯蒂芬妮的过往一幕幕拉回两人眼前,她的脚落地时重重拍击着草地。她说:“有一辆车开过来了。”
丹尼尔起先以为是阿加莎·蒙德载着女儿莎斯基亚又回来了,但并不是她俩。温妮弗雷德将两人迎下车来——竟然是弗雷德丽卡,这完全出人意料;还有一个金发男子,完全没人认识。弗雷德丽卡一下车就看到了玛丽,玛丽正因刚才的狂舞而气喘吁吁,弗雷德丽卡先看了玛丽,又看向丹尼尔,眼神示意说:“我看到了一个活着的魂灵,我相信你们也看到了。”弗雷德丽卡和丹尼尔的脸不约而同地扭曲起来,再怎么克制也没有用,那扭曲渗透进他们的肤肉里。
丹尼尔眼中的弗雷德丽卡因性爱而辉耀着,像是热爱晒太阳的人浑身涂满了黄油。她的尖脸颊出现了旧日的线条,那是尖锐敏感,也是阳光在她脸颊上驻留的光彩,但这却让他意识到自己原来更倾向于接受最近那个更憔悴的、更屈从的弗雷德丽卡。他看到众人聚集的花园里其实还有一片黑色的暗影在彳亍,那是他已没有人形的亡妻。弗雷德丽卡对丹尼尔说的第一句话是:“杰奎琳·温沃告诉我,你们正在招待阿加莎。”
丹尼尔说:“她其实是来找威基诺浦教授谈斯迪尔福兹委员会的事。她提议说要来这里一趟,好让莎斯基亚见一见玛丽。”
弗雷德丽卡感到一阵微微刺痛。“真奇怪,她没有对我说起任何事,什么也没对我说。”
“是吗?”
“毕竟这里的也是我的家人。我感到奇怪。但我觉得,应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是啊,反正你现在也过来了,不是吗?”丹尼尔试图打圆场,宽慰她。
丹尼尔有点言不由衷。他早已注意到了——以前有点模糊,现在愈加明显——阿加莎·蒙德看他的眼神中有一种刻意的温柔。他觉得自己不是没留心,事实上,他曾把阿加莎对他的感觉刻意搁置了一阵子,因为他觉得阿加莎不过是在递给他一个盘子,或端给他一个酒杯时,多赋予了一丝关照和一点细心,这似乎也不是多么奇特。他终是倾心于阿加莎·蒙德的,他意识到,自己有那种在北国的晴天丽日中,和她静静恳谈一番的期待,又或者一起随便散散步,看看下一秒他们俩能一齐发掘出什么新感觉。她毕竟是那么神秘莫测的一个女人。他多想从她身上发现一些自己不知道的事情。这种感情是与他对待玛丽和威尔时所不同的——威尔此刻不在家,他和当地的童子军伙伴们一起骑脚踏车去了——这可以说是丹尼尔自“那件事情”发生后,拥有的第一种私人情愫,也是他勾画的第一份微妙的寄托。现在,弗雷德丽卡来到他面前,笼罩着她的是一片浓郁的性爱云雾和她无意间流露出的骄傲自负,她现在像是被嗡嗡的蜂群簇拥着,因为她融化成了一抹过分香甜的蜜。温妮弗雷德端出茶来,为约翰·奥托卡尔倒了一杯茶,约翰·奥托卡尔羞怯地赞美着田园景色,他看上去并非全然愉悦——他有意跟这个家族里的成员保持着距离。
阿加莎和莎斯基亚到了,阿加莎开了一辆租来的两人座微型轿车载着莎斯基亚,那是一辆边沿漆成黑色的黄色小车。阿加莎看到弗雷德丽卡很是惊诧,却又是一番坦率的惊喜。阿加莎戴了一顶手工编织草帽,大朵大朵的洁白菊花撒在宽阔的海军蓝色的帽檐上。远离伦敦这几天,她的皮肤晒得多了一层棕色的光晕,她赤裸着的双臂也更显光滑。丹尼尔幻想着他的双唇抚过她的双臂会是怎样的感觉……他只是在脑中想,嘴上却说:“很高兴你最终能赶来这里。对了,莎斯基亚要喝点什么吗?果汁怎么样?玛丽在你们来之前,一直在跳舞呢。”
“我也会跳舞。”莎斯基亚说。
“真可惜,利奥不在这里,”温妮弗雷德说,“今天还是他的生日。”
弗雷德丽卡没有接话,对于利奥的生日,她没什么可说的。她尽量不去想利奥的生日,不去想利奥,不去想利奥现在在做些什么。在场每个人都看向弗雷德丽卡,又把视线移开。约翰·奥托卡尔信步游晃,他正注目于一片玫瑰丛,一副极其专心致志的神态,这一切都仿佛与他无关。阿加莎转身问候了比尔,对比尔说她此次北方之行的目的是完成斯迪尔福兹委员会的报告,对一些牵涉技术层面的章节,一些存在争议的章节,以及语法的问题,她跟威基诺浦教授进行了商讨。阿加莎说自己也读了比尔呈交给委员会的教学心得,她对这份心得特别感兴趣,想跟比尔深入探讨一下文学阅读与儿童书写两者间的关系,毕竟新的教育政策对儿童写作有了侧重。阿加莎说:“到底什么是‘创意’写作?创意?那是我避之不及的一个词,我对这个词全无好感。”
“实践之下,才见真理,”比尔说,“如果你们的威基诺浦教授是个值得你信赖的人,你何必要在一些小细节上裹足不前?”
“丹尼尔可能也会认同我的看法吧。‘创意’对写作有一种亵渎感,对于书写而言,‘创意’散发出一种隐晦、腐坏、侮慢的气息。我发现你刚才用了一个宗教式的比喻,你用了‘真理’这个词。”
“我是故意的。”比尔笑得很舒心。
“我知道,你怎么看呢,丹尼尔?”
“创意吗?至少这个词对我来说,不具有任何冒犯意味。倒是挺丑陋的一个词,这个词让我想起旧杂货拍卖会上的白象玩具、酒椰灯罩、陶瓷兔子和纸花。”
众人一阵大笑。
马库斯回来了,与他同来的是杰奎琳。他们把椅子搬到庭院的草地上,在草地上办了一个小小的茶会。鸟儿鸣啭耳畔,蜜蜂嬉游花丛。约翰·奥托卡尔闲散至极,流露出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杰奎琳把马库斯带到他跟前,为他们两人互相介绍,说他们两个虽然都是人类,却具有“人工智能”的特质,她说马库斯善于使用运算法则,而约翰则能将运算法则使用在海事交通上。于是,这两个男人开始用计算机语言对话,论说各自的优势和弱点。约翰·奥托卡尔显得轻松多了,他成了这场家庭聚会中最有职业感、专业感的一个人。弗雷德丽卡则后悔来到这里,她想给肆意入侵她私人场域、擅自面见她家庭亲眷的阿加莎,在脑海中涂上几笔“妖魔化”色彩,可是“妖魔”终究离那个正与比尔·波特探讨教学方法的冷静的女性形象相去甚远。阿加莎和比尔刚好说到了斯迪尔福兹委员会里有趣的分歧,一派人是“权力意志”的拥护者,另一派人支持的是“爱欲”。“可是,所有人都能团结在一起,只针对一个人,”阿加莎·蒙德说,“被针对的是诗人、演员米基·英庇,他想以自己的文笔让整份报告‘增色’——他在每个章节前面都撰写了几句讽刺诗。”阿加莎翻到其中一段讽刺诗,读了出来。
吞吞吐吐、一星半点的温柔爱意
擦屁股、擤鼻涕的仆从精神
不正是大多数教师所欠缺的?
“就现状来看,他说的确实没错。”比尔说。
“但也不能借助于写诗来彰显他的高贵地位。”阿加莎说,“他甚至威胁委员会,如果我们不把他的大作印在报告上,他会投稿到《星期天报》来奚落整个委员会。他绝对做得出来,他会让我们在最不能显露难堪的领域中,恰恰显得最难堪。”
是相当文明的一个讨论。丹尼尔留意到阿加莎对他没有任何言语上的特别表示,直到弗雷德丽卡随杰奎琳去了厨房,阿加莎才转向丹尼尔,她的帽子在她的脸上打下暗影,她的脸隐匿在暗影中,只看得到她帆布躺椅上明晃晃的红白相间的布条。
“我感到开心……”她说,“我本来就想……我本来就期待能够见到你。”
“我也是一样。”丹尼尔说。两个小女孩儿在庭院里小花园的一角做着什么事情。四岁的玛丽正在向莎斯基亚展示石缝中生长着或筑巢着的植物或动物。“她们俩相处得挺好。”丹尼尔赘加一句,随即发觉到这句评价的愚蠢,两个小女孩儿只是没有明目张胆地打起来,却也没有确凿的证据显示她们俩多么合得来。
“嗯,那很好。”阿加莎说,“我很希望看到她们俩能……”
阿加莎话音未落,弗雷德丽卡已经回来了。丹尼尔抬头看着背光而站的弗雷德丽卡,逆光中,她的头发更加光亮和轻盈。弗雷德丽卡望着远处两个小女孩儿,对阿加莎说了句:“玛丽长得跟她母亲像极了。”
“跟她父亲也有点像,”阿加莎回应道,“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哦,是吗?怎么看出来的?”弗雷德丽卡反唇相讥,“我可从来都没看出来。”
“他们父女俩的嘴型很像,”阿加莎认真答道,“都有很毅然决然的下颚。你说会有毅然决然的下颚这种东西吗?我只觉得他们父女二人嘴巴以下的脸型长得很像。”
“斯蒂芬妮的嘴巴长得就是那样的,玛丽的嘴巴跟斯蒂芬妮的嘴巴简直一模一样。”
“夫妇二人的长相的确会有相似性,”杰奎琳出声打圆场,“无论是数据还是基因,都证明了夫妻之间的相似性。”
丹尼尔不悦地发现:原来弗雷德丽卡的声音和斯蒂芬妮这么像!尤其当弗雷德丽卡背向阳光,此刻面目模糊,她像被斯蒂芬妮鬼魂附体,成为白日花园里的一具游魂,至少在某些角度上,她与她死去的姐姐形影上是重叠的。幸好阳光修饰了她的轮廓,即使冷言冷语从她口中射出,她的线条和棱角却异常柔和。
“抱歉,我失陪一下。”丹尼尔边说边站起身来,将众人留在花园里,径直走进屋中。
弗雷德丽卡和约翰向每个人道别,驾车离去。弗雷德丽卡没有向约翰解释什么或问什么。离开前,比尔对自己仍然活着的女儿说了语意不明的几个字:“当心一点。”比尔和温妮弗雷德谁也没有对约翰·奥托卡尔致意说“欢迎你下次再来”。“他们显然是悲观的,”丹尼尔心想,“他们对弗雷德丽卡能否明智行事,抱有怀疑甚至否定态度。”丹尼尔认为两位老人对女儿如此悲观是有理由的,他们对她几乎如以往一般生气或泄气。阿加莎和莎斯基亚随后也告别离开,要返回她们暂且寄居的朗罗伊斯顿——那是北约克郡大学副校长,也是委员会主席杰勒德·威基诺浦教授的家。阿加莎伸手要与丹尼尔握别,丹尼尔真诚相握,竟然没有因悸动而颤抖。有一些火花并没有被点燃,尽管没有弗雷德丽卡的干预,但欠缺缘分的事情任何人都难以强求。丹尼尔因此心情受刺激,情绪低落。
杰奎琳靠近丹尼尔,问起他的工作状况,也跟他讲了鲁茜的事:鲁茜越来越投入参与吉迪恩·法勒牧师的“喜悦孩童”组织。“喜悦孩童”是英国国教会中迅猛发展的一个宗教运动,吉迪恩·法勒每个周末都在海边仓库和乡村农舍办静修会、布道会,“孩童”们纵情歌舞,高声欢呼,以“爱的探索”为名,互相触摸交融,像无知的婴儿一般撒欢儿,来表达惧怕、怨怼、和善、生与死等。一大伙人每次都吃那种过逾越节会吃的餐食,他们所有人围坐在一张公用的祭坛桌一般的大桌子上互相喂食自家烘焙的面包和家酿酒。活动现场还张贴着吉迪恩·法勒的巨幅海报,海报上是蓄着金色胡须、面容仁慈和蔼的吉迪恩·法勒,在他身下画着的,是裹在长袍里的一双双手臂,围抱着一群赤裸的满脸志气的青春身躯,如此父慈子孝的一幅画面。丹尼尔对吉迪恩·法勒和“喜悦孩童”都没有好感,丹尼尔自认是一个拘谨压抑到无以复加的人,他对此毫不隐瞒,所以要他在一团和气的群体中高唱或吆喝,他绝对做不到。他问杰奎琳:鲁茜过得快乐吗?
“简直是心醉神迷。”杰奎琳讽刺道。
“我曾经以为马库斯和她相恋过。”
“他们的确相恋过,可能马库斯到现在都还爱着她,这一点我无法理解。他们一度爱得浓烈,还做爱什么的。不过马库斯没有告诉我这种事——都是鲁茜说的。她觉得她有必要告诉我,因为马库斯在情感和肉体上对她需索无度——这全是她亲口说的。她后来认为自己不应该再和马库斯继续保持性关系,因为这会害她在参加‘喜悦孩童’的活动时,向‘孩童’们释放错误的信息。‘喜悦孩童’的操守之一就是不能互相隐瞒。他们每次活动时会有一个被我称为‘情感剥离’的板块,一个‘孩童’曾在‘情感剥离’上对她说:她的臭气会从身体或口中散发出来,众人都会闻到——我确定他们在活动上用过‘臭气’这个词。所以,她停止了和马库斯做爱。她设想她应该也能够引导马库斯加入‘喜悦孩童’,但当马库斯拒绝她时,她尝到了挫败感。不过,他们两人现在还是会见面。”
丹尼尔把视线转移到位于野地庭院里的这座小花园的一堵墙上。杰奎琳自以为识趣地说:“我知道你不喜欢马库斯。”
“你说得不对,我觉得你说得不对。我和马库斯都见证过糟糕的事情在我们眼前发生,那些事情糟糕到简直没有一丝人间善意。”他细细打量着杰奎琳,“但至少你喜欢他,那很好。”
杰奎琳不由自主地直了直身体。
“我爱他,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爱他。有一天我突然发现了我对他的爱,感觉到他就是我命中注定的那个人。不过,这甚至让我烦忧,因为你知道,马库斯不是个能让人安心与之交往并让人说得清其中的道理的人。另外,现在卢克·吕斯高-皮科克向我求婚了,我发现,至少卢克·吕斯高-皮科克有很明确的人生追求,他有雄心壮志,却也不失真诚的人性,他有一流的思考能力,也尊重我的想法。而马库斯为人处世的态度模棱两可,很多时候都心不在焉,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除了鲁茜——因为他想要鲁茜,这有点滑稽,但我想这可能是因为鲁茜不怎么和马库斯沟通交流,而她是个无足轻重的人。于是,我总觉得如果我耐心等待,马库斯就会发现我在等他,然后在某一天,改变心意,青睐于我。你知道,那就像一道闪光之后他眼中出现了我,就那样的。”
“这样的事的确会发生。”
“我和马库斯,我们孩提时就认识了,但当时他成熟得不像个孩子——我也一样,我也自负,有点不知天高地厚。还好,我相当不介意等待——甚至是喜欢等待,直到被他看见,而且在等待中,我可以不间断地工作,做我想做的事情。我对神经细胞和记忆有一种假想——是关于学习行为的本质研究——说是假想,其实是一种有真凭实据的推想……啊,我总是跟你说这么多话,会不会令你厌烦?”
“我的工作就是听人说话。”
“我希望你不仅仅把我当成你工作内容的一部分。我是说,我把你当成一个可以倾诉和交心的对象,我会一直这样看待你——我从来没有和任何人谈过马库斯,但这些话我全都一整套一整套地收纳在脑中。”
“如果我对你坦白以告,你可能不爱听。”
“你就说吧,像我对你如此坦诚一样。”
“我觉得你应该考虑一下卢克·吕斯高-皮科克,用另一种眼光看待他。”
“你不是真那样想的吧?你不像是会这样说的人。”
“我必须依理智行事,我相信好的判断力会让成事的可能性更高。”
“在这个世道中,你这种想法行不通吧?”
“的确行不通,我认同。”
“但恋爱却不受控地随时随处发生。”
丹尼尔大笑起来:“真是随时随处!”他接着说,“如果我们能参透人类的学习行为……”
“其实那全都是生物化学反应。恋爱、学习,诸如此类,其他情感和行为也不脱离这个范畴。也不要说,如果提前知道,或者提前看到——那都不会让事情发生任何改变,因为事实上,就是那样的,就是那样的吧。”
弗雷德丽卡去了帕丁顿站。她就站在出发与抵达的出入口那边。她口干舌燥,她心急如焚,她血脉贲张,她形单影只。她的棕色单肩包无精打采地垂在她亮绿色的宽摆裙边上,摇摇晃晃地贴着她的臀部。她细长、瘦弱的两条腿不由自主地发颤。她的眼睛急切得快要冒出火来。对了,她终于剪短了自己的头发,她现在的发型让她看上去像戴了一顶古铜色的帽子,或头盔,尖尖的发尾时不时舔舐着她的颧骨。她此时的等待不似以往,不是夜里在她居住的地下室里,等待约翰·奥托卡尔时心中涌动的那种不安的活力,她现在的心情很极端,带有卑贱又无耻的念头。
她等待的火车缓缓进站,她鼓足力量挪动着双腿往闸口的护栏那边走。这是一列很长的火车,往闸口走的路也很长。她在熙来攘往的人群中被挤来挤去,她只好极目远眺,怕错过什么。乘客从火车上纷纷下车,从远处,她就看到红发的来者上蹿下跳,朝她这边飞快移动;她听到砰砰砰的声音,那是急促地敲击着地面的脚步声;她看到一个结实的身影,在来者身后亦步亦趋。朝她直奔而来的人穿着一件她认不出来的新夹克衫,她没见过那件衣服,那不是她买给他的,除了夹克衫,来者还穿着簇新的闪亮的小皮鞋。来者终于来到她跟前,把头一下子扎在她的胯下,因为他的身高只能到她那里;他的双手摩摩挲挲地绕到她背后,接着便紧抓住她的后背,再也不松手;她赶紧蹲下,好与他拥抱,两人像上了锁一般死命抱着,不想分开,与其说拥抱,不如说是对彼此不能释手的紧抓不放,那个小小的身躯要是能回到那个女人瘦削至极的身体里,他一定选择钻进去,再也不要被生出来。他无意识地踢打着她的腿,攥着她的颈子,揪掉了她的单肩包。她跪在肮脏的水泥地上,好扶持、支撑着他。他不停地大呼小叫,字字句句刺进她耳里,也插进她心里。
“我恨你的头发,你剪掉了你的头发,我恨你的头发。你剪头发之前都不告诉我,我恨你!你的头发好难看,我觉得真难看,我一点也不喜欢!”
他的两只小手乱摸着伸进她柔顺的头发里,就是脸颊周围那两撮,弄乱了她的头发,把她的头发揉得像杂草丛,用力地拉扯、揉搓。本来剪得整齐的一个发型,已乱作一团,她或多或少变回以前的样子。
皮皮·玛姆特气喘吁吁地赶上来,带着利奥的书包和行李箱,把箱包撂在弗雷德丽卡身前。皮皮·玛姆特直挺挺地站在那里,大口喘着气,她穿了一件红、白、蓝格子的衬衫式收腰连衣裙,脚上是其乐牌的坡跟皮凉鞋。她根本没有要跟弗雷德丽卡说话的意思,她只对利奥说了句:“好了,再见了,利奥。快点回来哦,我们都会想你的。”
利奥转过身来,面向皮皮·玛姆特,一只手还抓着弗雷德丽卡的头发,仰起脸来,等待被皮皮·玛姆特亲吻。皮皮·玛姆特俯下身子要亲利奥。她的脸很靠近弗雷德丽卡的脸,皮皮·玛姆特噘起了嘴,那一刻弗雷德丽卡脑中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皮皮·玛姆特会朝她脸上吐口水。只是,皮皮·玛姆特眼中噙满泪水,她亲完利奥之后,泪水狂流不止,滴在利奥长着雀斑的小巧的脸颊上。
“我们不是过了挺棒的一个假期吗?”皮皮·玛姆特对利奥·瑞佛说。
“是非常棒的一个假期。”利奥说,“告诉我的马儿小黑,告诉它,我一定会回去的。”
他的一只手仍然使劲揪着弗雷德丽卡的头发,是一大把头发,另一只手擦拭了自己的脸颊。他的动作力道拿捏不准,弄得弗雷德丽卡很疼。
“谢谢你。”弗雷德丽卡向皮皮致意。
“请不要——不要谢我。”皮皮说,“如果我能做主的话……”她没有说完自己的话。
“走吧,利奥,”弗雷德丽卡对利奥说,“我们回家吧。”
弗雷德丽卡的眼泪不知道何时已经蓄满,说完这句话,泪水如雨滴般不断滚落,从她的下巴跌落到利奥肩头。她不知自己为何此刻非要落泪,她说不出一个原因,但就是无法自抑。她一把抱起利奥,她的手清楚地记着利奥的胸、利奥的腰、利奥的重量。
两个女人气恼又无助地哭着,利奥起先是毫无头绪地看着她们俩,后来他的注意力被一只鸽子牵走,鸽子紧贴着车站的顶盖低飞着,翅膀上洒着荧光。
[1] 贵格会(aker),又称公谊会或者教友派,是基督教新教的一个派别。
[2] 奥尔德玛斯顿(alderaston),位于英国伯克郡的核武器研究机构所在地,20世纪五六十年代反核武器游行在此频繁举行。
[3] 让·拉辛(jean race, 1639—1699),法国剧作家、诗人。
[4] 这两句话出自于拉辛1677年的悲剧作品《费德尔》(phèdre)。
[5] 出自莎士比亚的作品《冬天的故事》(the ter’s tale)。